第2章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

第2章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

第2章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嚇了一跳,下意識摸腰上彎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階上了。他倒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看着她,因為離得略遠,分辨不清神情,應該不至於被人偷看兩眼就惱羞成怒吧!

蓮燈摸了摸后脖子,從夯土底座上跳了下來。似乎應該說點什麼解釋一下,她搜腸刮肚思量,最後說:「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沒有說話,腳下的竹子受重,拓出一個流麗的弧度。他依舊立在那裏,居高臨下,白衣從風。

蓮燈覺得很無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沒有欣賞的興趣了。她學王阿菩的樣子背着兩手,故作鎮定地往回走。直覺他的視線應該追隨着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頭。奇怪她平時膽大包天,這次居然感覺恐懼。那個人好厲害,一句話都沒說,就讓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琅界,再回想剛才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還好她一向遲鈍,除了提醒自己牢記盧慶的話,心裏並沒有留下什麼陰影。

天已經黑透了,到了晚飯的時候,穿着紅衣白褲的侲子給她送食盒來,揭開蓋子把碗筷一樣一樣佈置好,弓著腰說:「請娘子用飯。」

她道了謝,問琥珀塢的情況,侲子道:「那裏的供應和琳琅界一樣,娘子不用擔心。」邊說邊招呼後面的人呈上紅漆托盤,裏面平整疊著一套衣裳。提起來讓她看,是一件金枝綠葉短襦,和一條梨花白長裙。

「長史怕娘子沒有中原衣裳替換,這是神宮內巫女的行頭,請娘子暫且將就。」侲子含笑作揖,「娘子用過了飯早些休息,夜裏要下大雪,回頭小的再送兩個炭盆來。明天是下元節,神宮裏有場祈福的法事要做,動靜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過問。」

蓮燈點頭說好,想起那個吹笛人,試探著問:「國師閉關,法事由誰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節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靈台郎主持。」

她咬着嘴唇又想了想,「國師有幾位高徒?有沒有一位穿白衣,會吹笛的?」

侲子一臉茫然,「國師徒眾甚多,但是沒有真正收入門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見誰了?要是想尋他,我去回稟長史,請他替娘子打探。」

蓮燈搖了搖頭,「隨口問問,不必回稟長史。」

侲子應了,躬身施禮,退出了琳琅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寂寞,草草用了飯就去洗漱,收拾妥當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勢高,風比別處更大,呼嘯著刮擦過門窗,桃花紙翕動,要不是韌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緊緊裹住自己,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吹笛人。她對別人的長相沒有太精準的記憶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轉轉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麼吹笛人就是如雲如絮。他立於竹枝頂端的樣子真神奇,該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穩!蓮燈覺得自己飛檐來去不是問題,卻沒有辦法做到像他那樣。太上神宮裏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現,也許那人是個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氣很好,她站在院裏的台階上,看着兩隻蝴蝶從高牆那頭來,款款飛過花蔭,飛到葡萄架底下。她追着去撲,蝴蝶沿着架子一直向上,飛得太高,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然後有腳步聲傳來,幾個奴婢打扮的提着竹簍進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經不起顛躓,離開藤的時候略震動了下,果子就脫落了,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彎腰撿起來,托在掌心裏吹了吹,發現這顆葡萄大得驚人,有雞蛋那麼大。

那些婢女提着裝滿的竹簍離開了,她捧著葡萄四處看,台階旁的水缸上搭著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個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飄在缸沿。她跑過去,彎腰打算舀水,看見倒影里的自己梳着雙環髻,還是十來歲的樣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麼突然變小了。湊近看自己的臉,鼻尖幾乎貼到水面。

依稀記得小時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窩。她的臉在十三歲之前一直是團團的,眼睛鼻子揉在一處,看上去可憐兮兮。現在再打量,實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點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紋平復又去照,倒映出來的五官不知怎麼變成了那個吹笛人,定着兩眼,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她悚然一驚,從夢裏掙脫出來。環顧屋內一切如常,心裏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閉上了眼。可恍惚感覺上方有個人懸浮着,離得很近,幾乎和她面貼著面。他的長發低垂,從兩頰傾瀉下來,掃在她耳畔。那種觸感太真實了,她驚恐異常,然而手腳好像被縛住了,無法移動。混亂里壯起膽向上看,還是那個人,這次沒有橫笛遮擋,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蒼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着她,能看進人心裏去。

「你不懂得入鄉隨俗的道理。」他的嗓音聽不出喜怒,但每一個字都如錘如煉。

蓮燈沒有應,攥緊雙拳蓄勢待發。因為靠得太近,聞見他身上清幽的書紙氣息。她有很強的防備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離便令她不安。四周圍迷迷茫茫,案上的燈台卻照得眼前異常清晰。他的臉只離她寸許遠,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來的氣息冰涼。蓮燈心裏惶駭,可就在他開口的瞬間四肢徒地一松,約摸可以活動了。她暗暗運了十分的力,朝他揮出一拳,打不死他,絕對打歪他的臉。

沒想到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瀰漫在空氣里。拳頭隱約掃到什麼,彈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聲脆響。

她猛然一震醒過來,才發現是從一個夢境跳進了另一個里。腦子亂糟糟分不清真偽,坐起身撫撫額頭,背上中衣被汗浸濕了,有點冷。

青銅炭盆里的煤核窩在灰里,發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氣,下榻撥亮炭火,蹲在那裏抱住膝頭,感覺胸口直發緊,半天才鬆懈下來。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夢,從敦煌到長安,半路上坑蒙拐騙也干,殺人越貨也干,從來不會心虛。到了這裏不過偷看別人吹笛子,回來就被魘住了,實在有點說不通。

她伸出兩手烤火,視線游移,落在玉蘭鸚鵡屏風前。青磚上躺着一顆雕琢過的核桃,上有紐袢下有回龍鬚,做成了墜子模樣。大約時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樣起了包漿,泛出油潤的光澤。她挪過去,靜靜看了很久,然後撿起來握在手心裏。

這一夜安然無恙,踏踏實實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說的那樣,拉開直欞門,外面已經被冰雪覆蓋了。

界口傳來一聲尖利歡愉的長嘯,轉轉和曇奴從木橋上跑過來,皚皚白雪裏出現兩個綠色的身影,一縱一跳到了她面前。

「蓮燈你看,下雪了!」轉轉凍得臉發紅卻很高興,彎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團,朝不遠處的鹿砸了過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仰臉笑道,「前面大殿裏熱鬧得很,聽說在做下元的法事,咱們去看看吧!」

蓮燈搖了搖頭,「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國師正在閉關,不告而別怕失了禮數,所以才打算多停留兩天。」她說着往外看,琳琅界還是昨天的琳琅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觀感不太一樣。晚上幽深沉鬱,到了白天銀裝素裹,又是一派明麗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東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着細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喃喃道,「這地方有古怪,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曇奴比轉轉警覺,她一說便自動接上了,壓聲問:「可是有什麼發現?」

蓮燈回身進屋裏,把那個核桃墜子放在矮几上。轉轉和曇奴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蓮燈說:「我昨晚被一頭鹿引了出去,聽到一陣笛聲,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見一個臨風奏曲的白衣人。那個人動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發現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頂上眈眈看着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琅界,他又追進我夢裏來……」

「追進夢裏來?」轉轉聽得發笑,「你先同我們說說,那個人長得什麼樣,你看清了么?他年輕么?長得好看么?」

蓮燈被她問住了,回憶了下,遲疑道:「大概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

轉轉笑得更燦爛了,「這就對了,我那時看到小郎君,連着半個月夜夜夢見他。不是他追進你夢裏來,是你一直在回憶他。沒什麼,別怕,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情竇初開的時候。」

蓮燈以為她會有什麼獨到的見解,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兒女情長上來。她無奈把墜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本來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夢裏我揮了一拳,沒有擊中他,但是打落了這個。」

這下轉轉和曇奴都變了臉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來了,只不過在你半夢半醒間?抑或是他施了什麼幻術,讓你以為自己在做夢?」

轉轉看着那個吊墜,目光驚恐,「說不定是什麼山精野怪,神禾原本來就是塊福地,地面上是太上神宮,地底下全是妖怪。還有那座九重塔,也許是國師用來鎮妖的……」越說越激動,尖細的手指指著面前的吊墜,「難道是個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蓮燈和曇奴對她的想像力表示佩服,一個龜茲人,滿腦子精怪,比中原人還要熱衷巫儺。

曇奴說:「哪來這麼多妖怪!這是太上神宮,你以為是深山荒廟,妖怪敢來作祟?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沒準就是神宮中人。這裏徒眾少說也有三五十,國師總會有幾個得力的護法。你們是沒見識過,但凡大人物都這樣。比方說定王,四個貼身隨從須臾不離左右,他們是近侍里最厲害的,統管營下所有死士,我們這等小卒都要聽他們差遣。如果能做國師的護法,飄到竹枝頂上算什麼難事?至於他為什麼追來,一定是人家不滿意被你偷看,想教訓你一下。」

蓮燈聽得怔怔的,轉念想想,點了點頭道:「是我的錯,過於好奇了。因為那曲子似曾相識,覺得能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來,便想過去問問出處。可後來他的反應太奇怪了,我什麼都沒做,值得他這樣大動干戈?」

曇奴瞥了轉轉一眼,笑着調侃:「也許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這樣,三年後我得一個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會和王阿菩好好解釋的。」

蓮燈還是那個木訥的樣子,別的姑娘十六歲正是懷春的年紀,她連臉紅都不會。王阿菩教她武藝自保,給她講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對於感情方面愛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顧自地開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轉轉對精怪的恐懼變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話上,「你說他很好看,怎麼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嗎?」

蓮燈仔細想了想道:「我沒見過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雲麾將軍和他比,恐怕三個蕭朝都都不及他。」

轉轉哦了一聲,「那得好看成什麼樣啊,可惜我沒遇見他,否則真要會他一會。」復興高采烈地拽著蓮燈的衣袖說,「多好的開端,不打不相識嘛。只要我們在神宮裏,總會有再見的時候。從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說不定仇還沒報,先撞上好姻緣了。」

她們早就習慣了轉轉艷色流光的論調,也不拿她當回事。蓮燈對曇奴說:「再等三日,見過國師我們就離開神禾原,進長安找個地方落腳,照我們路上商定的計劃行事。北里雖然是勾欄,來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轉轉曾經在那裏賣過藝,帶着我們混進去,總比留在這裏強。」

轉轉不會拳腳,但是行事頗俠氣,豪邁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曆不禁官員狎妓,別看那些郎君相公們穿上官袍人模人樣,一進北里立刻原形畢露。幾杯龍膏酒下肚,癲狂得連他耶耶都認不得了,要套話,易如反掌。」言罷上下審視她們,「可北里不是個乾淨地方,進去后難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時興起就殺人,得學會周旋。我怕你們戾氣太重,到底要我這傾國傾城的西域美人出馬。我還認得幾位章台中的狀元,托她們打探,枕席間更好說話。」

曇奴卻有些猶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險,那些青樓女子未必靠得住。」

轉轉說:「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會去託付。當然要是有錢,那就更好了。」

蓮燈覺得可行,「自己牽扯其中,未必會把我們供出來。但萬一……」

曇奴寒聲道:「萬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見閻王了。」

轉轉擺了擺手,「別動不動想殺人,有時候人情還是靠得住的。不過離開了這裏,再想回來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宮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看看這山清水秀的景緻,多住兩天就能多活十年,說要走,還真有些捨不得。」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們不屬於這裏。蓮燈還有願望沒達成,等她們開始行動,難免在朝中掀起波瀾。國師是大曆的國師,他有義務維持國泰民安的局面,怎麼能容許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場里?蓮燈總覺得要對付幾個朝臣不是難事,但與國師為敵,絕對是自尋死路。他人在神宮,卻能夠洞察先機,那麼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瞭然於心。剷除奸佞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殺皇帝呢?

她踱過去撐開直欞窗,外面雪花紛飛,環繞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終沒有結冰。幾片花樹的葉子跌進水裏,落葉逐著流水,從她眼前奔涌而過。

前殿的鐃鈸聲隨風飄過來,她側耳聽,聽見朗朗的祈福祝詞,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麼。略頓了會兒,一個侲子從木橋上疾步跑來,看她在窗前站着,叉手行了個禮,到廊下通傳說:「娘子們遺失過所,尚書省派人與娘子補辦。請三位娘子隨小的來,有些情況要詢問娘子。」

蓮燈心裏跳了下,長安果然管轄得很嚴格,並不是進了神宮就作罷的。過所遺失了必須補辦,補辦就要問清來龍去脈。她倒無所謂,名義上已經死了的人,還能搪塞,曇奴和轉轉怎麼辦?萬一把文書發往都護府查證,那事情就難辦了。

她定了定神問:「盧長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長史派小的來請娘子的。」

有盧慶在,尚書省的人多少會擔待些。三個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門,沿着迂迴的游廊到了一處屋舍前。太上神宮按照宮殿的規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寬闊。蓮燈抬眼看,兩個穿圓領袍,戴展腳襆頭的官員面東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發現那位雲麾將軍也在。心裏恨他不依不饒,等打發了尚書省的人,非要找機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階。殿門上慢悠悠踱過來一個人,穿着闊大的襕袍,背門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腳下略緩,攢起眉頭回憶,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殿裏眾人聽見腳步聲,調轉視線往外看,那個人也回過身來,因為站得高,顯得身量特別長。和王阿菩的不修邊幅不同,他的每一處都是精雕細琢,耐人尋味的。只是面貌並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猶疑都是錯覺。

她不再停頓,快步入殿內,向蕭朝都和兩位朝廷官員行了一禮。

盧慶比手道:「蕭將軍不必介紹,娘子們都認識。這二位是蕭將軍帶來,為娘子們補辦過所的尚書省左丞及員外郎,要問娘子一些事,娘子不必驚惶。國師目下未出關,但有春官在,一切據實說就是了。」

蓮燈回頭看,原來那個站在門上的人是司天監春官。她在路上聽曇奴講過,司天監雖然只是太史局的一個分支,然而在太上神宮,卻是正根正枝的嫡系。司天監下有春夏秋冬中五官靈台郎,其中春官是五人之首,官職不算高,勝在是國師的左膀右臂,因此即便朝中二三品的大員,也要賣他些許面子。

她打量他,見他眉眼溫煦,笑得極其耐煩,覺得春官這個稱謂和他的人甚相配。想必轉轉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不會拽她的衣袖,看人的時候兩眼放光。

她獃滯地打了個拱,春官微微抬手,踅身在一旁坐了下來。

那兩位尚書省的官員職責在身,問得十分仔細,從哪裏來,途徑多少關隘,過所在哪裏丟失,為什麼丟失,一樣都不放過。蓮燈暗自思量,隨意胡謅是不行的,因為每一道關禁都必須簽署存檔,如果想求證,派個差役跑上幾座城,一問便知。所以關內道的州郡不作考慮,還是要在隴右道上做文章。

「行至酒泉,路上遇見一隊馬賊劫人……」她沖轉轉一指,「就是劫她。我們為了救她和馬賊纏鬥,才不慎將過所丟失的。」

轉轉很配合地點頭,哀凄道:「不敢隱瞞相公,奴奴是孤女,跟着叔父賣藝討生活。叔父對奴不好,原本就過得十分艱難,沒想到落進馬賊手裏,他們說要把奴賣進勾欄,走投無路時恰好遇見她們,求她們把奴救出了火坑。奴是死裏逃生的人,身上委實沒有過所。相公要捉拿,奴跟你們去,但這兩位恩人,還請相公開恩才好。」

左丞聞言沉吟:「在酒泉時就丟失了,也就是說三千多里全是私渡?」似乎轉過彎來,訝然問,「那時還未出河西走廊,為什麼不補辦?」

曇奴不懂拐彎,直截了當說沒錢,「補辦過所每人要五百錢,三個人一千五,補不起。」

京城官員只了解奏章上的邊陲,對於地方通行文書具體的操作並不熟悉。長安補辦過所沒有額外費用,大漠卻要另收,如果是真話,細究起來當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左丞和員外郎交換了眼色,心下難以拿捏,春官這時站起身來,攏著兩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倒也有情可原。所謂的過所,是為防止透漏國稅、逃避賦役、拐賣人口。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販,二不是男丁,胡女也並非遭到販賣,所以有沒有過所,似乎不那麼重要,」轉而對蕭朝都一笑,「將軍說呢?至於補辦的費用,絲綢之路上胡商往來頻繁,府衙所耗人力巨萬,征些經費也是因地制宜……當然這只是在下愚見,是否具表上奏,還請左丞定奪。某以為這些年來相安無事,切不要因為神宮貴客到訪引出麻煩來,到時候驚動聖上與國師,未免小題大做了。」

那兩位命官當然知道裏面的厲害,筆尖飛快記載,一面道:「行至秦州境內方遺失,十日後入長安補辦。經詢問且差人查閱門禁記檔,無可疑,准予補發過所……」

蓮燈轉頭看曇奴和轉轉,三個人都鬆了口氣。

這回多虧了這位春官,全有賴他的好口才,一番曉以大義替她們解了圍。否則追究起曇奴的那些話,把她們推到人前來,那以後就寸步難行了。

蓮燈對於人情世故不太通,感激也不過投去一次注目。但不知他明白沒有,只見他施施然轉過身,神情不以為然。

過所交到她們手上,加蓋了大曆王朝和尚書台的朱印,掂上去很有份量。春官含笑與左丞寒暄,辦完了公事,少不得談談「積雪巷深酬唱夜」。曇奴卻盯上了蕭朝都,吊著半邊嘴角道:「將軍恁地費心,又為我們專程走一趟。今日補辦了過所,真要好好謝謝將軍。」

蕭朝都臉上淡淡的,「長安禁衛是北衙份內的事,過所遺失補辦也是理所應當,某肩上擔着責任,不敢懈怠。」

曇奴不聽他那些鬼話,笑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狡黠道:「那天在城內沒能施展開手腳,心裏一直抱憾。待過兩天再尋將軍,向將軍討教。」

蕭朝都看她一眼,這蠻夷女人潑辣的架勢簡直令人記憶猶新。他是皇親貴胄,以前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挨了她一掌,現在想來還隱隱作痛。便賭著一口氣頷首說好,「要找我,到神第軍大營來,隨時恭候大駕。」

他們說話,蓮燈和轉轉退到了一旁,兩個人抱胸分析他們的表情。轉轉說:「曇奴兩眼直勾勾的,要吃人了。」

蓮燈嘖嘖咂嘴,「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這迴轉轉居然沒有發表謬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來人起身告辭,盧慶將他們送出神宮,殿裏只餘下她們三人和春官。轉轉平時是個熱情但不多禮的人,這次卻把她的客套發揮到了極致,追着那位春官不住道謝。人家倒沒放在心上,曼聲道:「我職責所在,娘子不必多禮。」復坐到窗下牽袖斟茶,斟完一盞,婉媚地抬眼一瞥,「不過剛才答左丞的話,我聽來覺得甚蹊蹺呢。」

他笑的時候眉眼含春,風韻二字一般用在女人身上,但是看着他,不知怎麼憑空冒出這種詞來。要是換了轉轉,恐怕綳不住把老底全抖出來了,蓮燈還好,對待美醜都是一樣的心境,忖了忖道:「我是王阿菩的弟子,太上神宮的木牌是阿菩親手交給我的,這點千真萬確。至於無傷大雅的一點敷衍,多謝神使替我們周旋過去。我們來長安,給神宮添了不少麻煩,心裏有愧。待國師出關當面向他道謝,就辭行去別處了。」說着頓下來,遲疑道,「只是聽聞國師年事已高,怕不願意見我。如果不方便,我留個帖子可使得?還請神使指教。」

春官聽后並沒有立刻作答,轉過眼看窗外飛雪,輕撫一下指尖道:「國師見不見你,我不敢肯定,但年事已高這種話在神宮中是大忌,還是少說為妙。」

蓮燈立刻會意,一般道破天機的真話都不招人喜歡,所以可以想像,國師大概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關於國師的情況,後來陸續又探聽到一些,蓮燈記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話,稱他「野鶴精神雲格調」。這麼一來勾勒出國師大致的輪廓,鬚髮皆白,卻又道骨仙風。也許揮一揮衣袖,就有驚天動地的神功。

曇奴和轉轉熱衷於打探那些秘辛,蓮燈和她們不同,心裏有事,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覺得煎熬。這些日子以來她努力回憶過去,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來之前的一切依舊渺茫。她不是個思想複雜的人,但是從他們口中聽來的身世讓她感到頹敗。她樹立一個目標,打算不顧一切去完成,然後回敦煌,繼續過平靜的日子。

外面的雪停了,厚重的白覆蓋住蔥翠的枝葉。草木雖然沒受任何影響,氣溫卻很低。她在屋裏攏了半天火,早就不耐煩了。翻出包袱里的布口袋,提着便出門。

屋前有活水,岸邊有青石。她掃開石頭上的積雪,把袋子裏柳葉形的鐵片倒出來,沾了點水,捻在手裏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歡聽鐵片的聲音,用力一吹會發出綿長的嗡鳴,像胡女彈奏的五弦一樣。不過這些鐵片不是樂器,扔出去的時候形成一個聲網,殺敵是次要,主要作分散敵人注意力之用。

天很冷,全部磨完凍得十指發僵,她往手上呵熱氣,回身看,不遠處就是宮牆。琳琅界位於神宮東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樓,就可以看見整個長安。

她把鐵片收進口袋別在腰上,穿過竹林到宮牆底下,附近不見有階梯。仰頭看,牆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後兩步,把裙裾扎進絛帶里,點足往上一縱,輕鬆登上了女牆。

神宮裏的景色再好,到底沒法和牆外的世界比。不談白雪紅梅,只說開闊的視野,穹頂低垂籠罩四野,百年長安在風雪裏迸發出滄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留在這裏什麼都做不了,必須進城去。她在牆頂跺了一腳,打算這就上琥珀塢找曇奴和轉轉商量行程。王阿菩說國師念及往日交情會替她安排妥當,所謂的安排無非是過所和住處。過所如今辦好了,住處還是靠自己解決吧!初來長安就在禁軍和尚書省的人跟前露了臉,似乎並不是個好開端。日後行事要更小心了,萬一有個閃失,連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轉身從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剛才上來輕而易舉,下去的時候竟出了點意外。牆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麼端倪,落地才知道那裏有個坑,也許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壺的箭,不偏不倚插進了凹槽里,落勢難以控制,腳下邁不開步子,噗通一下雙膝着地。

她嚇了一跳,腳踝有點痛,不知有沒有崴到。稍稍活動一下,幸好沒什麼大礙,頂多是拉傷。她抓着兩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緊,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怪長安人喜歡挖坑,還有這裙子,裙裾太長了,否則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這麼狼狽。

總之十分懊喪,唯一慶幸的是附近沒人。不過老天爺似乎沒有愚弄夠她,在她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時,一片刺有金銀絲流雲紋的袍角飄進她的視線。她愣了下,保持着跪姿抬頭往上看,那個人掖着兩手,面無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個激靈,一躍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還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這種冷並非帶着戾氣,相反稱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這樣俯視眾生的味道,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她往後退了一步,戒備地看着他。天上又飄起細雪,他靜靜站在那裏,深衣和皮膚都是雪白的,像個冰雕美人。

蓮燈總感覺他哪裏不對勁,和他對視半晌才發現,他幾乎不眨眼睛。然而那雙眼太漂亮,深邃寧靜,讓她想起晴空萬里時的天宇。她有點緊張,不知道他來見她是為什麼,囁嚅了下,卻又無從說起。

「王朗兩年前救的就是你?」還是他先開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裏落進一片柳葉,一片花瓣。

蓮燈點了點頭,他能說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應該是神宮裏舉足輕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個虎視眈眈入夢來的吹笛人對比,卻漸漸恍惚了。分明是同樣的臉,為什麼神情和語氣相差那麼多?也許不是同一個人,說不定是她認錯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裏細碎的金芒彷彿浮在水光之上,緩聲道:「我與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禮。」

蓮燈腦子裏嗡地一響,不明白他到底是誤會了,還是有意調侃她。她本來口齒就不伶俐,這下被他堵住了,頓時覺得又尷尬又氣惱。剛才還自我開解他們不是同個人,看來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說和王阿菩有交情,那麼他必定是國師身邊人,也許比春官的職務還要更高一籌。

她暫且顧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請問神使,國師何時出關?」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經出關了。」

她心裏一喜,跟在他身後問:「我想拜見國師,但不知該往哪裏找他?」

天上的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和長安城裏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條玉帶鬆鬆束著發。偶爾有風吹過,發梢撩動起來,填滿她的視線。他往南指了指,「國師通常在神宮正殿,要見他,可以請盧長史通傳。」

蓮燈得了指點惦記着找盧慶,匆匆向他道了謝就要往南,他轉頭看她一眼,「今日神宮中做下元法事,你現在去找長史,怕人家抽不出空來。」

不說她竟忘了,前殿鐃鈸震天,這時候再去添麻煩未免不識時務,便絞着絲絛頓住了腳。沒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負手問她,「過所辦好了么?」

她應個是,「多虧了盧長史和春官,尚書省已經替我們補辦了。」

他嗯了聲,略頓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沒見了,不知他境況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來,這個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現,但卻什麼都了如指掌似的。蓮燈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師父認識很久了么?」

他低頭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這麼說來算是長輩,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裏的核桃佩飾,對於那個夢一直存疑,很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戳穿,一面暗自思量著,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體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畫,洞窟里光照不好,對他的眼睛很有影響。我曾勸他放棄,他不答應,說有生之年會不停畫下去,直到聖上下旨,派工匠進駐敦煌為止。」

他慢慢點頭,「聖上年邁,未立儲君,這兩年明爭暗鬥不斷,誰也無暇顧及敦煌。其實他大可不必那麼執著,再等上一陣子,朝中紛爭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說閑不下來,閑下來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着他道,「神使覺得一個人有執念可不可怕?」

他還是點頭,「一念起,可建功立業,也可生靈塗炭。」

她聽后笑了笑,「阿菩的執念,是最詩情的建功立業。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決心,把那枚核桃佩飾遞了過去,「神使可見過這個?」

他的眼裏平靜無波,稍一頓,伸手來接。廣袖袖沿的雲紋鑲滾蓋住手背,只露出修長的指尖,掠過她的手心,玲瓏而寒冷。他掂在手裏摩挲,語調還和先前一樣,「你從哪裏得來的?」

蓮燈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奇怪沒有一絲異樣,她歪著脖子說:「從我屋子裏撿來的,昨晚有人闖進琳琅界,我沒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過他落下了這個,特交給神使,請神使辨認。」

他重新把兩手對掖起來,核桃也掩進他的袖子裏,不再看她,淡然道:「這是我隨身的東西,不過兩個月前遺失了,今日失而復得,幸甚。」

他繼續佯佯前行,過了迴廊已經有侲子駐守了,看見他,畢恭畢敬叉手行禮。蓮燈沒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這神宮裏的一切都難以琢磨,她除了受到點驚嚇,沒有別的損失。能夠物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

她在風雪裏目送他,把長裙的勒帶往胸上提提,寬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對某些事看得很開,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事,只要沒有形成傷害,便不會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她搓了搓手,撣掉肩頭堆積的雪花,腰畔被什麼頂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隻鹿。

它喜歡同她親近,她笑着在它的犄角上撫撫,「你記得我么?你叫什麼名字……」突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匆匆抬眼張望,他在風雪的那一頭,渺渺的,漸行漸遠。她衝口餵了一聲,他聽見了,回身看她,她踮着腳尖說,「你把東西拿回去,怎麼不說謝謝?」

他大概有點吃驚,但依舊遙遙沖她拱手。

她一鼓作氣又喊:「你叫什麼名字?」

他站在那裏,似乎在思考。蓮燈覺得這人很奇怪,她失憶了,至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難道他的癥狀比她還重,連自己叫什麼都要考慮半天?

她捲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邊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傘,猩紅的傘面嵌進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綺麗。他站了一會兒,到最後也沒有回答她,轉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處去了。

蓮燈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準備辭行。那隻鹿跟隨她過了木橋,一直沒有走遠。她偶爾抬頭看,它嚼著枝葉踩着碎步,在積雪裏漫行。碰巧對上視線,短小的鹿尾快速搖動,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橫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皚皚,耳邊水聲潺潺,是個滿清靜的午後。突然那鹿惶然跳開了,瞪着一雙大眼睛回望,她站起來,看着曇奴和轉轉從那邊跑了過來。

「聽說國師出關了。」轉轉說,「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剩幾個侲子在打醮,咱們看準了時候請人通傳吧!」

曇奴瞥了她一眼,「是請人為蓮燈通傳,我們隔着一道,湊什麼熱鬧!」

轉轉撅嘴說:「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歲的人長成什麼樣。我曾經見過當今聖上,戴着冕旒,臉上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聽她口沒遮攔,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聽見了會惹麻煩的。」

曇奴嚇唬她,抓着她的下巴做了個揮刀的動作,「胡說八道,先把舌頭割了,再挑斷手筋腳筋。」

轉轉用力推開她,叉腰說:「你總同我作對,我說什麼你都針對我,可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有心打壓我?憑什麼你總騎在我頭上?我不服氣!」

她大喊大叫,曇奴輕輕嗤了一聲,「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和我叫板?」

轉轉頓時泄了氣,坐在矮榻上踢了兩腳,「我會還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們總在吵,但是吵完之後不影響感情,可能誰也沒有真正討厭誰吧。越是鬥嘴,越是親密。

曇奴見蓮燈換回了原來的衣裳,行囊擱在榻頭上,自顧自道:「我們沒什麼可收拾的,兩件胡服,捲起來就走。你打算去見國師了么?」

蓮燈嗯了聲,「我先前得到消息,國師在神宮正殿,等盧長史忙完了請他為我引薦。」

轉轉還在惆悵,「我當真不能見國師么?蓮燈你帶上我吧,讓曇奴在外面候着。」

蓮燈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好奇,難道就因為國師的年紀比大曆還大?她攤手道:「我也不知國師會不會見我,如果盧長史不阻攔,你大可以進去。」

轉轉很高興,往後撐著雙臂,凸起兩個圓潤的肩頭,自在笑道:「我以前聽說國師能通神,聖上六十歲那年泰山封禪,鹵簿行至山腳,道旁有神人長揖迎接,聖上問身邊人,竟沒一個看見的,後來和國師提起,國師卻能夠準確說出神人的衣着打扮。可見皇帝神遇要靠機緣,國師開了天眼,早就見怪不怪了。」

國師從來都不缺乏奇聞,但在蓮燈看來,有這樣的能力並不是什麼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卻和神祗沒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國師之口來傳達。裏面孰真孰假不必論證,中原人敬鬼神,敬則生懼怕,這正是統治者需要的。現在到了江山易主的當口,大曆的朝堂渴望新鮮血液激活頭腦。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和雄踞關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誰能得國師相助,誰的一隻腳就踏上了御座,稍加努力,君臨天下指日可待。這樣敏感的身份,國師要獨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在神宮內外佈陣,常年閉關不見外客。

蓮燈有很多方面不通,經歷一次大難,就像蓮蓬被堵上了眼兒,什麼都是「只差一點」。但偶爾也有神思清明的時候,比方她連中原的五穀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卻有她獨到的見解,也許全得益於有個百里濟那樣的父親吧!

「你為什麼一心想見國師?難道要請國師為你算姻緣么」曇奴奇異地問轉轉,「就算國師能知過去未來,也沒有淪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這種要求試試,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轉轉摸了下鬢角,把散落的頭髮繞到耳後,別過臉道:「反正都要離開這裏了,扔出去正好。」稍後又挪了挪位置,低聲道,「看姻緣是次要的,我們龜茲也有法師,替我看過面相,說我將來大富大貴,少說活到九十八。要是沒有好郎君,能這樣長壽?我是希望國師替蓮燈算算,什麼時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麼時候能完成心愿。」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樣。不過蓮燈心態不錯,「我無所謂,就算想起來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憤怒就沉不住氣,辦事容易出錯,現在這樣很好,我能心平氣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會魯莽。我有一雙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夠了。」說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時了,趕在宵禁前入城,應該可以找到落腳的地方。」把一張疊得很平整的飛錢扔給曇奴,「去錢莊碰碰運氣,也許還來得及兌現。」

到了外面一應都需要花錢,轉轉去北里活動也需要開銷。這飛錢是當初從粟特商隊劫來的,西域離長安有段路程,報官后處理起來也不那麼及時,說不定還能用。

曇奴把單子掖進袖籠里,「我聽說少陵原有家陰陽客棧,那裏能接黑市買賣。你替人辦事,別人付你酬勞,只是風險大,但來錢很快。」

那種地方無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無路時,不考慮走這條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給我取名叫蓮燈,我不忍心讓他太失望。這件事出去后再說,這裏是神宮,別玷污了聖地。」說罷起身到廊下,撐起黃櫨傘眺望連綿的宮殿,喃喃道,「鐃鈸聲小了,我去找長史探探情況。」

她一個人走了,轉轉跳起來要跟出去,被曇奴一把拽了回來,「我從不信命數,小時候有人說我活不過七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住琥珀塢,蓮燈住琳琅界?因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們不是。」

中原人的確講究親疏,轉轉聽后灰心喪氣。趴着窗欞往外看,雪下得很密,蓮燈過了木橋就不見蹤影了。

太上神宮說不上是按照哪種範本建造的,似乎佛與道并行,有種奇怪的莊嚴感。蓮燈邁出界口儘可能傍著廊沿走,怕不小心誤入了什麼陣法,弄得難以脫身。

從琳琅界到神宮中樞有一段路,雪太大,墜在傘面上沙沙作響,不多久堆積起來,微微一抖,成塊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漸漸行至一所殿宇前,殿門森然洞開,台基築得很高,合圍粗的赤柱林立,地上不知鋪的什麼磚,一塊一塊打磨得極其光亮,乍一看,生出波光瀲灧的錯覺。她四下張望,看見那條架在半空中的長廊,再往前是上午走過的竹園。只是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裏去了。

她猶豫了下,到台階前熄了傘,正要舉步,空曠的天街兩腋憑空出現很多侲子,一樣的穿戴一樣的身量,列著隊低着頭,從她身旁走過。

這個陣仗有些驚人,她被夾在兩隊之間,更奇怪的是這群人有無窮多,永遠走不完似的。她獃獃站着,才明白這地方是不能輕易來的,沒人引領,到底出問題了。

盧慶說入了陣很難再出來,聽上去十分玄妙。她將信將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前面的一切都不見了,沒有長廊也沒有竹園,回身看,連那所宮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還有那些穿着白衣紅裳,行動像傀儡一樣的侲子。

她站定了,有點迷茫。前後移動不行,要不要試試往上躥?她跳起來,用了很大的力氣高高縱起,可是她在哪裏,侲子就在哪裏,彷彿是被關進了一個匣子,高牆雖然看不到,但真實存在。於是落地后再也不做無謂的掙扎了,撐開傘架在肩頭,安然等著別人來解救她。

殿前台階上的人看了很久,揚聲笑道:「我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沒想到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當初你被困在陣中可不是這樣的,我看着你急得滿頭大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盧慶冷著臉,漠然看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時是六月里,天熱得厲害,春官連看了兩個時辰。所以我後來一直很敬佩春官,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

放舟原本笑得很開懷,被盧慶綿里藏針地扎了一下,便不好意思繼續了。他這個人,有時的確不那麼厚道,明明舉手之勞,偏喜歡兜個大圈子。照品階來說,盧慶雖然是內宦,但出任神宮長史,無論如何是從三品的職務,比他這七品顯貴得多。他卻不買他的帳,朝中法度嚴明,神宮裏也有自己的章程。宮門一關,還是司天監說了算。

當然他並不當真那麼惡劣,彼此熟悉了,還是可以融洽相處的。

他調過視線睨那身影,蹀躞帶束出了蜂腰,她穿着胡服,有種英姿颯爽的味道。從他的視角看,天街空曠,只有她一個人靜靜站着。但在她眼裏,那些幻像一刻也沒有停止,因此一動不如一靜,懶得浪費力氣。十五六歲的女郎有這份從容,倒也難得。

他抱胸而立,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時,殿裏傳出一記尖銳的竹哨聲,穿雲破霧直擊天街上方。他眯眼看,看到結界破潰時鏡面般的一漾,陣法被解開了。盧慶立刻提着袍角下去迎她,不住安撫「娘子受驚了」。她倒沒什麼表示,對他揖手致謝,臉上連半點驚恐都沒留下。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不知究竟該說她大膽還是麻木,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目的明確,攻擊性也很強。他勾了勾唇角,轉身回殿內,看着盧慶引她從他面前走過。她低聲說:「我來求見國師,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盧慶道:「座上適才還問起娘子,請娘子稍候片刻,我進去為娘子通傳。」

她的眉心舒展開,斂袖向盧慶道謝,然後像個泥塑木雕,直愣愣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放舟為了引她注目,有意清清嗓子,她這才轉過頭來,欠身叫了聲春官。

他笑得相當坦蕩,彷彿剛才那個興高采烈看熱鬧的人同他毫不相干。待要上前搭訕,盧慶掖着兩手從後殿出來,和聲道:「座上有請,娘子隨我來吧。」

蓮燈跟他入內,發現這裏的殿宇沒有前後之分,同樣朱紅的抱柱和蓮花金磚,不過一邊面北,一邊朝南。但愈是深幽,愈是陰戚。四周寂靜無聲,寬闊的落地罩頂上懸掛半透明的綃紗,殿門上突然吹進一陣風,滿殿的帷幔鼓脹飛揚起來,霎時瀰漫起無依無靠的寒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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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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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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