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素衣微涼

第16章 番外:素衣微涼

第16章番外:素衣微涼

1.鳳英夜櫻

「如果要等的人總不來,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會失望,也就不會悲傷。」

說這話時,我七歲。

那日我與母親在家中后苑繡花,父親的三五個姬妾坐在不遠之處如往常一樣無所事事地閑聊。我本無傾聽她們談話內容的習慣,似乎自記事時起就已開始厭惡她們所聊的瑣碎主題。我寡言的性情一半是由我沉靜的母親賦予,另一半,也許是拜她們長舌所賜,讓我感到很多時候語言是多麼無趣。但那次例外,我竟凝神聽了下去。

因為她們談論的是一位失寵的女人。關於她的身份,姨娘們閃爍其辭,大概是不便公然直說,她們用隱晦的說法代指她或故事中的其他人,這給年幼的我的理解造成了一些麻煩,需藉助她們豐富的表情才能勉強聽懂:

那女人本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禮秀麗貞靜,嫁的夫婿年貌與她相當且高貴儒雅、才華橫溢。夫妻閑時一起吟詩作畫觀星賞月甚是恩愛,又生下一子,一切彷彿皆如人願美好無匹。怎奈一場突如其來的飛黃騰達令夫君漸漸離心,他擴大了他所有的收藏,例如書畫,例如美女。他的妻開始獨守空房,於無邊的等待中日益憔悴消瘦,而這樣的結果更使挽回郎君的心變得毫無可能。

雖失去丈夫的寵愛,她正妻的地位還是能使某些人心存顧忌,於是對她進行惡意詆毀,眾口鑠金,她的夫君開始懷疑她的品行,將她身邊所有人送入秘獄嚴刑拷問,她亦經歷了讓她倍感痛苦與屈辱的盤問。後來水落石出,還她清白,可她已身心皆疲,從此纏綿病榻,每日卻還不忘勉力睜著枯澀的雙目,等待夫君的來臨。他終究沒來,也不會再來,她終於意識到這點,枕着瑟瑟秋雨聲,絕望地閉目,在八歲的兒子哀哭聲中離世。

我聽下去,是因為那女子的經歷讓我想起母親。

我極少看見父親來找母親,我從小跟母親共寢一室,而父親另宿於姬妾處,很小時,我一度以為世事本是如此。

覺得異常,是發現母親常在夜間悄然哭泣,但天亮後會用冰塊與脂粉精心掩去眼淚留下的痕迹,再以常態出現於人前,沉靜安嫻,容止端雅,無懈可擊。

姨娘們的話讓我悚然心驚,側首小心翼翼地看身旁的母親,她始終在垂目刺繡,一絲一線不紊不亂,那麼從容。

那些女人繼續談論另一個女人悲慘的命運。她們蹙眉嘆息,引巾做拭淚的姿勢,反覆說她有多可憐,競相表達自己的同情,可我卻不喜歡她們的語氣,誇張而空洞,刻意的哀愁中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最讓我不悅的,是她們的目光常有意無意地飄向母親,並在此刻提高音調。母親始終未置一詞,連眼皮都不曾抬過,似入定老僧,對俗世紅塵不聞不問,所有心思只繫於指間那枚飛舞的繡花針之上。

這樣的態度顯然令姨娘們興味索然,沉默片刻,她們又討論起那離世女人的過失,激烈地爭論用何種方法才能奪回夫君,擺脫悲傷的宿命。

她們的辦法我覺得可笑。一定要等他回首,才能擺脫悲傷的宿命么?父親不來看我們,母親會傷心哭泣,我卻不,因為母親一直在等他,而我沒有,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會流下母親那般的眼淚。

「如果要等的人總不來,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會失望,也就不會悲傷。」我開口說,字字清晰。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有一瞬的凝滯。姨娘們更是嚇了一跳,詫異地以一種古怪神情看我,半晌,才紛紛以團扇掩口,陸續發出矯飾過的嬌柔笑聲:「鳳英小小年紀已這般有見地,真好,日後嫁人必不會受人欺負……」

鳳英是父親給我取的閨名,作為嫡長女,妾室們直呼我名字也是有悖禮數的。

母親站起身,一言不發地牽我手領我遠離她們視線。

那逝於凄雨冷風中的女人幾年後被府中姬妾再度提起,這次她們更多添了數倍熱情,那麼興緻勃勃、眉飛色舞。因為一場婚姻忽然使這個女人與我們的家族有了某種聯繫。

那一年,我伯父武康軍節度使朱伯材的女兒、我的從姊阿萸被冊封為皇太子妃。當時我的年齡已足以令我聽懂任何事,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姨娘們談論的女人是皇太子趙桓的母親,當今皇帝趙佶的原配皇后王氏。

府中的女人儼然以皇親國戚自居,偶爾出門,外人艷羨的目光亦增長了她們高人一等的自得,故此她們有驚人的動力來探聽東宮及與東宮相關的信息,從太子剛染的風寒到阿萸用的胭脂,事無巨細。

她們還會用她們的方式來議論國事,憑着貴戚女眷間捕風捉影的傳聞,加上自父親枕畔打探來的隻言片語,居然也得知了太子趙桓不得寵的事實,並常為此長吁短嘆,可想而知,她們真正擔心的倒不是那素未謀面的太子的處境,而是若東宮易主,朱氏未來的后族地位與她們的榮華能否保住的問題。

所以她們對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的人開始懷有敵意,常以不善語氣提起最受皇帝寵愛的鄆王的名字。

鄆王是三皇子,王貴妃所生。「當初皇上就是因為寵愛王貴妃才冷落了王皇后。」她們如是說,彷彿很義憤。

她們的說法不盡準確。據我後來所知,事實是皇帝趙佶登基后立即納了數位美女,其中王、鄭二女較為得寵。她們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宮女,后升為太后慈德宮的內侍押班,皇上以前每次入宮向太后請安都是她們代為傳報,見她們姿容嬌艷嫵媚,人也聰慧,便早有了愛悅之意。二女被納為妃后各生一子,鄭氏生的二皇子早夭,王氏生的便是後來被封為鄆王的三皇子。若硬要比較,應是鄭氏更為得寵,因皇上在王皇后崩后即冊封她為後,連生數子及數位帝姬的王氏則被封為貴妃。姨娘們不提鄭皇后而單說王貴妃,除了對當朝皇後有所顧忌,也是明顯地遷怒。

當然這並非重點,王貴妃令她們不快的根源是皇上對鄆王異乎尋常的重視。

在此之前我亦隱約聽過關於鄆王的傳說。

我用「傳說」二字,是因為所有關於他的事迹都像是被濃墨渲染過,讓我無法不覺得他異於真人,是一抹只應存在於傳說中的光影。

傳說王貴妃生他時滿室異香,且數日不散。

傳說他五歲時即可吟出令皇上驚嘆不已的七言佳句。

傳說他集天地靈長於一身,除詩詞歌賦外,琴棋書畫、聲技音樂無一不精,與創導了宣政風流的當今天子意氣相投、趣尚一同。

傳說政和八年,十六歲的他赴集英殿殿試,結果唱名第一,理應點為狀元。后皇上為避嫌及籠絡士人計,才下令以第二人王昂為榜首。

另外還傳說,他風采絕世,立於天地間,炫目的容光有劃破暮靄的力量。

這點最令姨娘們耿耿於懷,「這樣的男人跟狐狸精一樣,都是妖魅!」她們恨恨地說,彷彿她們曾親眼目睹他如何施展妖術,「父母再怎麼寵愛兒女,也都會有個限度,但……」

但皇上賜予此子的恩惠的確打破以往所有慣例,沒了限度。

政和六年二月,十四歲的鄆王官拜太傅。本朝有定製:「皇子不兼師傅官」,太子趙桓也不曾出任過此職,此制由鄆王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皇上降詔命剛滿十五歲的鄆王提舉皇城司,整肅隨駕禁衛所,兼提內東門、崇政殿等門。職責是率親從官等官員禁衛拱衛皇城,並不受殿前司節制。趙佶還特意放寬了皇城司的職權,增加近千名親從官供趙楷指揮。這又是個破例之舉。「宗室不領職事」亦是本朝定製,即凡皇子皇孫均不得任有實權的官。

而今又聽說年滿十八歲的鄆王將要出宮外居,皇上為方便他日後常入宮,命人在他的王府與皇宮之間建造凌空飛懸越城牆,將兩宮連接在一起的「飛橋復道」以縮短路程。

這些對東宮來說都是十分不利的訊息。與其相較,太子趙桓暗淡得像一塊灰色的石頭,雖然我未見過他,但並不妨礙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我從未聽過關於太子的華麗傳說。

太子的命運,原本與我的家族無關,可現在不同,因阿萸做了太子妃的緣故,我的伯父,乃至我的父親都為此有所行動。

神宗之妃、哲宗之母出自我們開封祥符朱氏,借她餘蔭,我家勉強算是世家,卻也不屬什麼豪門望族。國朝慣例,皇后及王妃不在當朝權臣族女中選,因此從姊才有了應選太子妃的機會。伯父伯材這武康軍節度使的官職只是皇帝賜予外戚的虛銜,其實並無實權,且長年染疾,所為也有限。我父親亦只領正六品虛職,但他生性慷慨,交遊甚廣,尤其在成為太子姻親后,顯得越發忙碌,每日均在外奔波,間或帶一兩位官員歸來,時而豪飲,時而密談。按照國朝祖訓,外戚嚴禁干政,不得與外臣結交,但這個禁令到了道君皇帝時期已形同虛設,宦官尚且可掌兵權,外戚之事又算得了什麼?這本來就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

數年後,我回首再看此間事,不得不佩服我父親的眼光。當時他屢次帶回府宴請的那些官員中,有數位成了支持太子的東宮官,包括後來太子身邊最得力的謀士耿南仲。

一個有稀薄陽光的早晨,父親忽然步入多年未曾接近的母親的房間,這無異於天生異象,我與母親都吃了一驚,站起身,卻一時無言。

母親先回過神,微笑着一福施禮。父親略點點頭,未多看她一眼,揚手,命身後侍女奉上一襲新衣及珠釵,目光越過母親的肩落定在我臉上,命道:「換上,入宮覲見太子妃。」

我與太子妃阿萸原本便不算親厚,她做女兒時與我接觸不多,入宮后與我亦只在外戚親眷入宮賀歲,在那樣的年節禮場合才會遠遠見上一面,此番再見卻甚詭異,父親只帶了我一人入東宮見她,她待我也出奇地熱情。她的座位與父親和我之間有簾幕相隔,我施禮之後她便招手讓我入簾中,坐在她身邊,握着我的手噓寒問暖,含笑上下打量。我話照例不多,她問一句我答一句,均只寥寥數字,父親在簾外聽得焦急,不時插言代我作答,還特意說我在家多讀《女誡》《女則》,並悉心研習宮中禮儀,還望太子妃多加教導。我頗感詫異,這並不是我平日常做的事,但出於習慣,也沒有開口否認。

阿萸像是很滿意,頻頻頷首,囑我日後常來東宮陪她,我尚未有反應,父親已喜形於色,伏拜替我謝恩。

此後阿萸果然屢次召我入東宮陪她,可惜我不是個很善於閑話家常的玩伴,兩人相對,常有冷場,但她還是會留我一天。有兩次我在阿萸身邊時太子趙桓大駕光臨,阿萸忙帶我迎接,向趙桓着意介紹我,而趙桓只是冷眼掠我一眼,並無他話。

他是個清瘦憔悴的男子,眉心總是鎖著的,彷彿從來不會笑,與阿萸說話不時會嘆氣。

一日阿萸帶我去那傳說中宛如天宮的御苑艮岳賞春,說這日可隨她宿於園中,只是別擅離太子妃寢閣區域。黃昏后阿萸早早睡去,我漫步於中庭,見此時檻外春色明迷,草木花枝別有一番特殊風致,遠處一片粉色花海如千山暮雪,便移步出外,沿着御苑碧水,朝那艮岳盛景深處走去。

那粉色花海原是三月櫻花。我走到香雪海近處,已月上柳梢,花下路邊的琉璃宮燈被內人們依次點亮,繁花、新月與漾動的琉璃光影倒映入御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瀲灧,美如幻境。

我手持紈扇,立於櫻花樹下,御河之畔,凝視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一陣笛聲透過暮色,劃破此間靜默。

我側首以望,見一名輕袍緩帶的男子坐在我右側不遠處的水岸山石上,櫻花蔭下,半闔雙目,面對一泓春水揚袖吹笛,意態閑適,即便在演奏中,雙唇也仿若含笑。悠悠惠風,荏苒在衣,上方夜櫻花瓣徐徐飄落,附於他髮際眉梢,他也不急於拂拭,待一曲《滿庭芳》奏完,他才緩緩抹去眉間花瓣,從容站起,引笛入袖朝我欠身,微笑道:「我驚擾了你么?」

他的語音柔和,如楊柳風吹面不寒,而當我看清他眉目的那一瞬,那九重夜櫻粉飾的琉璃幻境無聲地褪色成了淡若雲煙的背景,他的好容顏仿若蘊有明珠光華,言笑之間亦有光影流轉。

他是個悅目的男子,但,很可能,也僅此而已。他一定習慣於這般在或陌生或熟悉的女人前展示他的美好,真刻意。

2.趙楷酬答

她看見我時,無驚無喜。

目光淡漠,帶着幾乎與她年齡不符的超常的冷靜,並不着力地打量着我,卻彷彿能看到我心裏去。

她立於夜櫻之下、御河水畔的窈窕身影有如謫仙,纖麗出塵,好似隨時會凌風飄颻入月宮。我在一側注視她許久,貿然現身攀談是登徒子所為,所以我選擇吹笛的方式。依以往故事,對此良辰美景,聞我笛聲的女子無不目醉神迷,她卻例外。

她的目光從我冠巾徐徐移至靴尖,然後才啟口應我:「公子樂聲甚妙,惜倚音稍重,略顯繁複華麗,若試減兩分,笛聲游移於澹澹月光之間,或更清絕。」

我略一沉吟,按她建議重奏一疊,弱化裝飾性倚音,映之明月清風,果然意境迥異,她聽着,唇角亦浮出一縷清涼笑意。

「謝小娘子指點,」我朝她長揖,又含笑揮笛一指御河中夜櫻倒影,道,「無以為報,唯有將這一水夜櫻贈與你,聊表謝意。」

這是我屢次用來逗身邊女子的橋段之一,指著天邊白雲、水中倒影,信口說贈給她們,她們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或嗔怨撒嬌,要我贈以實物,只不知這外表脫俗的姑娘會否有別樣反應。

她從容不迫地斂衽一福,然後舒長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形弧線,再以手一托,讓月光落在她瑩潔如玉的手心,靜靜視我,道:「無功受祿,妾且裁一段艮岳月光回贈公子。」

我不由大笑,撫掌讚歎,順勢問她閣分芳名,她卻不再回應,告辭退去。我本欲跟去一探究竟,但她一回眸,淡漠眼神有警告意味,我便止步,放棄了這孟浪行徑。

此後二月,我沒有再見到她,也沒有刻意尋找。她衣飾不似尋常宮人,也不是我認識的宮眷姐妹,深夜出現在艮岳,只怕多半是皇帝娘子了。想到這點未免悵然。

未料五月五日浴蘭令節,我又在宮中見到了她。

那日親近的宗室外戚奉召攜眷入宮,謁見帝后諸事禮畢,便留於宮苑中遊園行樂,或與宮眷相敘晤談。

路過瑤津池,我見太子趙桓及太子妃朱氏坐於水榭之中,周遭荷花池畔立着十餘名妙齡少女,太子妃正目示她們,殷殷地跟趙桓說着什麼,要他去看。

「太子妃要太子納妾,選朱氏族女入侍東宮。」深受父皇寵信的大官宦童貫與我私交甚好,此時見我留意諸女,便跟上耳語,手指一女,「尤其是太子妃叔父朱伯榿之女鳳英。朱伯榿私下交結百官,為太子羅織黨羽,太子妃欲請太子納其女為側室,一則為鞏固朱氏女在東宮的地位,一則也是想進一步拉攏朱伯榿,讓他更死心塌地地效忠太子。」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那晚夜櫻下的女子。

還是靜默不言的姿態,凝視滿池芙蕖,遺世而獨立。

3.蘭萱新婚

他在我身後止步。很近的距離,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華服散發的清香。他摺扇輕搖,攪動的空氣托起我耳際的幾縷髮絲,無禮的距離。

我從池中倒影中辨認出他的眉目,依然沉默著,未因他的出現做何舉動,例如側身襝衽,施禮如儀。他亦不語,了無痕迹地忽略我對他的漠視,只循着我目光凝望水中影象,忽地微笑,溫和的眼神意味深長。

彼時三春已過,菡萏正妍,蓮葉何田田。而我無法覺得喜悅。閉目,頷首,於避無可避處繼續迴避,但一切仍是如此分明,我甚至能覺察到陽光透過他漆紗襆頭翅角,掃落淡淡一層陰影,薄如蟬翼,烙上我肩,和著某種宿命。

我是可以猜到他的身份的。這宮中的青年男子,除了他誰還有那樣的容貌,那樣的風儀,那樣的傳奇?

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當真避無可避。

父親終於等到了宮廷給我的聘禮,納采、納吉、問名、請期一絲不苟,鄭重得遠超他的預計,但他卻猝不及防,和阿萸的父親一樣,頓時亂了分寸。

因為要娶我的不是太子趙桓,是太子的宿敵,鄆王趙楷。

據說浴蘭令節那天,趙楷入皇帝寢殿請求父親賜婚,點名要納我為妃。官家在短暫的錯愕后呵呵一笑,順水推舟,樂觀其成。

我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皆因夜櫻之緣促成。身為詭譎宮廷旋渦里的皇子,趙楷免不了淪為精明的政客,這更像是他下的一著妙棋,借與我的婚姻在朱氏族人中瓦解太子的勢力,即便我父親不會馬上倒戈助他,也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扶持太子了。

族人亦有見風使舵的,早早地開始討好我和父親,大概是看好趙楷奪嫡的前景。趙桓和阿萸因此更緊張,迅速在朱氏族女中另選了一名入東宮封為夫人,加強同族人的聯繫,未雨綢繆地與趙楷搶奪外戚勢力範圍。

「你還是要嫁入天家了……」母親握着我的手淚眼婆娑,「你爹爹給你取名叫鳳英,就是希望你嫁給君王,娥皇女英,有鳳來儀,可是,那些榮耀都是假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幸運是不會有了……我只是尋常人家婦人,身處妻妾群中,已活得這樣辛苦,怎捨得你再入宮門,面對那些險惡風波?」

我看着母親淚眼,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前所未有地,深深厭惡「鳳英」這個閨名。

此後不久,宮中傳來了賜字的文書,我的字被定為「蘭萱」,據說是趙楷親自取的,我由此結束了待字閨中的年代。

婚禮結束后,我與趙楷兩人獨處,他在燭影搖紅的曖昧光暈中似笑非笑地凝視我,我覺得不安,在他伸手觸及我肩頭時不禁朝內縮了縮。

「你怕我?」他柔聲問。

我擺首。

我並非怕他,只是他對我而言,仍然僅僅是個陌生人。

他似看出我心思,微笑道:「夫人不必擔心,楷絕不唐突佳人。但若我此刻出去寢於別處,必惹外人非議。還望夫人寬宥,容我卧於帳外榻上。」

不待我回答,他便起身對我長揖,然後徑直去帳外睡了。

我輾轉難眠,三更后迷迷糊糊才闔眼,卻感覺有人影靠近,拽了拽我身上的錦被。

我悚然睜目,見趙楷對我呈出柔和的笑:「今宵夜涼,勿染風寒。」

他輕輕為我掖好被角,轉身行了兩步,卻又回頭,見我又有警覺狀,不由笑出聲來,道:「我告訴夫人一個秘密:我平生最怕癢,若來干犯,夫人只須朝我耳朵吹口氣,便可化解所有危機。」

想想他描述的情景,看着他那朵慧黠笑容,我亦不禁唇角上揚。他笑吟吟地朝我一揖,然後回帳外卧下,別無他話。

此後多日依然如此,他夜間不來干犯,白天帶我入宮拜見帝后或行各種禮儀,舉止得宜,既莊重又不失親近之意。回到鄆王府邸,他帶我熟悉各處居所陳設,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藏珍秘閣,倒不是為那些珍寶,我關注的是他所藏書畫名作,皆為歷代大家真跡,不少是御府所賜,數以千計。

見我有興緻,他很耐心地為我講解這些珍品尋覓經過與相關故事,也問我意見,我間或答以兩句,他目露喜色,有讚賞之意。我們之間的陌生感也在這一次次針對書畫的探討中逐漸消失。

一日我晨起后不見他蹤影,信步入藏珍閣獨自翻閱藏品,忽見一幅墨竹,描墨成染,影影綽綽,曲盡其態,筆法清逸不俗。上面無款識,看不出是何人作品,我欲問趙楷,他卻一直未現身,向侍女打聽他行蹤,侍女遙指府中后苑。

后苑有一座湖山石砌成的山峰,中有飛瀑,下方流水成泊。我看見他時他正立於最陡峭的山巔上,專註地觀察飛瀑之側斜橫出的一段松枝,一手攀湖山石,一手提筆在鋪於面前石上的畫紙上勾畫。

他足尖只點踩着湖山石凸出處,若足下一滑,隨時可能墜入流水中。我褰著裙幅上前數步喚他,請他下來。他回首看我,展顏一笑,收拾畫稿蹦蹦跳跳地迅速下至我面前,讓我看他適才畫稿:「畫了多次,這次的底本總算有些樣子了。」

那底本線條雖簡單,但已可看出層巒疊嶂、松枝清奇峭立的意韻。我亦從筆法中看出這日所見墨竹同樣出自他筆下。

「此畫雖好,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王為作畫不惜攀登險峰,未免欠妥。」我嘆道。

他依然明朗地笑:「奇險之處必有美景,若不以身探尋,就永遠無法領略其中妙處。」

我見他跑得辛苦,額頭有汗珠滲出,便取出絲巾為他一點點擦拭。

他含笑看我須臾,目中泛起別樣情愫,忽然拋開畫稿畫筆,傾身將我橫抱入懷,大步流星地前行。

我掙扎著命他放手,他只是不理。倉皇辨出他前行的方向是我的寢閣,我隱隱意識到他的意圖,又驚又羞。

「你不是說,不會……」我想起新婚那夜他的承諾,一言未盡他已瞭然,在我耳邊笑道:「我說我不會唐突佳人,可是若佳人允許我唐突,則另當別論。」

我說過我允許了么?我這樣想,卻問不出口。他還是一派瞭然於心的樣子,輕聲對我耳語道:「我知道你已經允許了。」

耳語時感覺到他吹拂到我耳中的氣息,心念一動:若此刻向他耳中吹口氣,他會立即放開我吧?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這樣做。

4.趙楷服玩

蘭萱是個明慧的女子,容止端雅,如芝蘭萱草,令人觀之忘憂,知書識禮,通翰墨丹青,我筆下意趣,她總是心領神會,評論畫作,每每一語中的,與她相處,不僅有閨房之樂,還能感覺到知己之誼。我願與她分享這昇平盛世的一切美好事物,而她有時的反應卻又在我意料之外。

成婚次年春夏之交,洛陽按照慣例送開得最好的牡丹至鄆王府。那日我正在後苑牡丹花圃前為蘭萱繪寫真,聽說洛陽牡丹送到,一一審視后選了開得最大最美的一朵魏紫,摘下簪在蘭萱的鬢邊。

圍觀的姬妾侍女起鬨,也求賜花,我遂把這一批盛開的洛陽牡丹花朵一一摘下賞給她們。洛陽護花使者見狀面色青白,痛惜不已,忍不住拭了拭眼角淚花。蘭萱看到,開口對他道:「這牡丹先生運送辛苦,大王如此摘下,委實可惜。」

侍者嘆道:「為供大王清賞,花農算好花期,在牡丹含苞時精心包裹,泥水比例細心調和,一絲不苟。運送皆選快馬,如前朝為楊貴妃送荔枝般,送至驛站立即換馬,如此不停歇地運到東京,也跑死了幾匹馬的。人畜辛苦暫且不提了,只憐這牡丹嬌貴,本來都是萬中挑一難得一見的千年名種,饒是一路悉心照料,仍有許多受不得奔波之苦,抵達東京已萎落不少,剩得這十幾株,原以為有幸移植在王府園中,安度花期,未料……」

蘭萱聞言目色黯然,頗為不樂,問我:「大王若愛洛陽牡丹,何不在園中種幾株?如此每年興師動眾從洛陽運輸,勞民傷財,豈不罪過?」

我解釋:「牡丹離開洛陽,水土有變,也是難以養活的,縱然活了,也不復故土盛美,故此需要每年運輸。」

她冷道:「花農使者為運輸牡丹費此心力,路上又損毀名種泰半,送至后你竟親手全部摘下,真所謂暴殄天物。」

我含笑為她理理鬢邊那朵魏紫,道:「花開是為有人欣賞,若能一親美人芳澤,名花傾國兩相歡,它此生亦算圓滿了。我若是一朵牡丹,也願『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老死枝頭前那些寂寥的朝朝暮暮其實是毫無意義的。」

蘭萱不再說話,漠然起身,拋下我和未完成的寫真獨自離去。

蘭萱日常燕居,愛穿青碧色的衣裳。有次我送她一襲襦裙,那澄凈的碧色令她雙目一亮,輕撫煙羅,愛不釋手,問我:「這顏色這般新穎,此前從未見過,卻是如何染成?」

我笑問:「夫人博覽群書,可曾聽過說李後主的『天水碧』?」

她一怔:「天水碧……」

我擁着她肩,手指碧羅:「昔日江南李後主內人染碧帛,夕露於中庭,為露所染,其色美好,澄凈脫俗,稱為『天水碧』。南唐為國朝所滅后此工藝一度失傳。我見夫人鍾愛碧色,故尋訪南唐染織宮人後人,終於覓到這工藝秘方,近期染成一批,便讓人裁成襦裙,望夫人笑納。」

我感覺到她雙肩僵硬。隨後她輕輕掙脫我手,肅然朝我一福,道:「大王,李後主玩物喪志,以致亡國之禍,這天水碧原本便是不祥之物。何況『天水趙氏』乃國姓,此物名『天水碧』,令人聞之不安,裁為衣裳,實為服妖,萬不可用。請大王收回銷毀,以後勿再尋求這等物事。」

我蹙了蹙眉:「服玩之物而已,夫人如此多慮,豈非小題大做?」

她決然擺首:「讖緯之說,古已有之,不可全然不信。何況玩物喪志是君子大忌,大王身為宗室,應為天下人表率,若一味追求新奇服玩,鋪張奢靡,上行下效,有損國家風氣,實非社稷之福。」

我百般相勸,她只是不聽,一定要我銷毀天水碧衣料,並承諾永不再染。我無奈之下只好收回襦裙,但要銷毀終是不捨得,悄悄賞給了別的姬妾,在與童貫、王黼、梁師成等人的聚會上命姬妾著天水碧群歌舞,他們激賞不已,紛紛詢問染織之方,我亦告之,於是這李後主的天水碧又在國朝風靡一時。

5.蘭萱宴集

他常常邀約朝中重臣至府中玩樂,往往通宵達旦。國朝祖宗遺訓,宗室不得涉政,嚴禁與朝臣結交,這規矩他違背得很徹底。他的肆意大概來自皇帝父親的默許,官家居然讓他提舉皇城司,等於讓他掌握了御林軍的兵權,不尋常的恩寵助長了他的野心,私交朝臣顯然帶有明確的目的性。

我們之間的話題通常是書畫音律、點茶品香,他與朝臣的交往我一般不過問,他也從不在我面前提及任何政事。雖然我們看上去無疑是恩愛夫妻,但因有趙桓與阿萸這層關係,我想他多少會對我心存疑慮。

他與朝臣聚會之時我從不現身,也不會去探聽他們交談內容。但一晚,侍女告訴我,今夜趙楷邀請的客人中有我的父親。

自從我嫁給趙楷后,父親處境尷尬,不再為趙桓羅織黨羽、出謀劃策,卻也與趙楷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除了公開場合的見面,私下並不多接觸,故此我聽說父親這次欣然應邀,不由詫異。等至三更猶不聞宴罷,倒有侍女過來報訊,說我父親醉得厲害,不知是否要為他預備客房歇息。我聞訊不免有些擔憂,便移步去宴會廳堂探看父親狀況。

我在廳堂屏風后止步,舉目望去,但見其間歌舞昇平,趙楷正與一干人等推杯換盞,笑語不已。客人中除了我的父親,還有五大權臣:王黼、童貫、梁師成、楊戩,以及蔡京的長子蔡攸。

趙楷向我父親敬酒,口口聲聲「岳丈大人」喚得親熱,父親亦笑看趙楷,連稱「賢婿」,醉眼矇矓之下還牽着趙楷頻頻向眾人表示得此佳婿是前生修來之福,這「賢婿」並非禮敬之辭,是實至名歸,還吟出今春宮中文臣進的春帖子上諂媚詩句:「復道密通蕃衍宅,諸王誰似鄆王賢。」

我聽得如芒刺在背,替他頗感羞慚。權臣們則紛紛叫好與附和,還露骨地說有此賢婿父親富貴遠不止於此,將來榮升國丈也是指日可待的。父親捋須呵呵笑,趙楷亦揚揚自得,毫無惶恐之意。

我側目看廳中舞池,一名著天水碧衣裙的美人正在載歌載舞,唱着《玉樹後庭花》。

我朝樂師走去,伸手一按箏弦,弦應聲而斷,樂聲停止,所有人都轉首看我。

我冷冷對一臉愕然的權臣們說:「三更已過,天明有朝會,諸位請回,早做準備吧。」

眾人漸漸看出我身份,匆匆施禮,悻悻告辭。

父親待諸人散盡后開口斥責我:「你身為大家閨秀、鄆王夫人,怎麼拋頭露面見外人?大悖禮數!」

我面向他欠身道:「女兒此舉確實逾禮,但父親身為外戚,與朝臣夜宴至三更,亦是禮法國法允許的么?」

父親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蘭萱,你何必生那麼大的氣,」趙楷面色潮紅,猶在醉中,漫不經心地笑道,「現在你父親都是我這一邊的人了,你不歡喜么?」

我默然不語,他又挨近我,褰我的衣袖:「蘭萱,將來你會做皇后,還不歡喜么?」

我斷然將衣袖從他手中抽出,吩咐侍女扶趙楷回寢閣,然後再命廳中宦者:「用清水把這裏反覆洗刷乾淨,從內到外,不得殘留一絲齷齪氣。」

6.趙楷妻妾

如父皇一般,我愛一切美好事物,例如金石書畫、辭賦音律、花木香草,自然也少不了醇酒美人。我對這世間百媚千嬌的妙人兒雖沒有父皇那樣的收藏欲,卻也享受與她們相處的種種樂趣,與不同的女子的情愛遊戲往往有不同的遊戲規則,細微處如鬥茶調香,妙不可言。

姬妾之中,我最寵者有四人:裘冶、石家奴、劉三福、石吉祥。她們均獲封為郡君,在王府中有一定地位,其中裘冶入侍最早,已育有一子二女,因此我對她也更加另眼相待。

納蘭萱為妃后,她對我姬妾頗客氣,予四位郡君禮數一點不差,石家奴、劉三福、石吉祥也小心奉承,在蘭萱面前低眉順目,是妾室應有的樣子,唯裘冶心氣甚高,見我婚後與蘭萱親密,不免吃味,暗中每每與蘭萱計較。

這年蘭萱生日,我在府中設家宴為她慶祝,命東京著名優伶獻藝,在戲樓演出新排劇目,以博蘭萱一樂。

觀戲樓上,我與蘭萱於正中入席,王子、宗姬及眾姬妾一一行禮後分侍兩側,陪我們看戲,只有裘冶缺席,且事先沒說明任何理由。

我遣人去問,須臾裘冶派了個侍女傳來一折枝海棠,上面系著一摺疊好的灑金香箋。我拆開看,見上面寫着一行小字:「去歲今日,大王曾許諾一年後伴妾同賞艮岳海棠。妾苦候一年,而今形單影隻,寂然卧於病榻,恕無力侍宴。」

我知她刻意撒嬌,但設想她「寂然卧於病榻」之狀,卻也不由心軟,低聲命宦者取來筆墨香箋,回復道:「去年之約,未曾相忘。而今春寒未退,海棠尚未開至盛時,稍待二日,必攜卿同往艮岳,不負花期。」

寫完也附於花枝上,命侍女送給裘冶。少頃她又讓人送來花箋:「色衰愛弛,妾不敢勞煩大王相伴,且自行樂。」

我問送信侍女:「裘郡君如何行樂?」

侍女道:「正在後苑策馬打球。」

裘冶馬術不錯,善打馬球,彼時一身勁裝,英姿颯爽,也是有別於其他妻妾,令我讚賞之處。此刻聯想到她馬上風情,心襟一盪,又取過紙筆,含笑寫道:「卿身嬌體怯,驟然策馬,恐染風寒,務必保重。」

侍女繼續送信,我心念裘冶,也無心看戲,不時望望后苑方向,看侍女是否又再過來,又低聲命宦者研墨,以備再寫字回復。

片刻後果然裘冶侍女又再送花箋過來,我接過尚未展開,卻又有一名女子走近,呈上另一支花箋,道:「夫人有信請大王過目。」

我一愣,見那女子正是蘭萱貼身侍女,側首看一案之隔的蘭萱,她氣定神閑地緩搖團扇,冷冷瞥我一眼,身側案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副筆硯。

我拋開裘冶花箋,展開蘭萱那支,但見上面赫然是她娟秀字跡:「此戲甚妙。」

我頓覺臉上火辣辣地,忙把裘冶花箋還給她侍女,揮手命她退下,正襟端坐,繼續看戲。蘭萱亦直視戲台,不時輕搖團扇,面上波瀾不驚,彷彿剛才什麼也未發生過。

晚宴后我前往她寢閣,欲就裘冶之事向她陪罪,但見她閣門緊閉,兩名侍女雙雙迎出,朝我斂衽道:「夫人今日乏了,早早睡下,請大王自回寢閣歇息。」

我遲疑着,沒有立即啟步,駐足半晌,未見裏面有開門之意,唯有暗暗嘆息,獨自離開。

7.蘭萱母親

這年秋天,我母親病危,彌留之至我趕到她身邊,卻不見父親身影。母親的侍女告訴我,今日父親小妾生產,所以父親一直守在產房外,不來探視母親。

母親見我來,目露喜色,伸出顫抖的手握着我的手,連聲問我近來一切可好。我頷首說好,見她境況凄涼,便轉頭吩咐侍女:「去請父親大人過來。」

須臾侍女獨自回來:「七娘子剛生了位小公子,所以……」

母親神情黯然,旋即目光又移至我腹部,問我:「還是沒喜訊?」

我搖搖頭。從生日那天起,我就與趙楷分居,無論他明請暗示,我都再不與他同宿。

母親嘆嘆氣:「還是早些生個兒子好,若你是個兒子,我這一生也就不會這樣了吧……」

我無語。母親到現在還不明白么?她的悲劇與子女無關,遇人不淑,男兒薄倖,或許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花心是男人深入骨髓的本性,一旦有條件,他們便不會放棄尋芳的機會,自己用情太深,便給了他傷害你的利器,越在乎,越討好,姿態越卑微,便越容易受冷遇、被遺棄。

見我不答話,母親緊張地問:「你們……不大好?」

我還是沉默著。

母親忽然哭了起來:「你要儘快設法生個兒子……我不要你成為第二個我……」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母親,我們都沒有這樣的幸運。」我坐在母親床頭把她擁在懷中,與她說話,也像跟自己說,「但我不會成為第二個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為他這樣的男人流一滴眼淚。」

母親在我懷裏一直哭,直到飲滅聲音,散失生氣。我沒有慟哭,但覺心底一片荒涼。

靜靜地放母親平躺,為她拭凈淚痕,整理好衣裳。起身回首,我看見趙楷無聲無息地立於門邊,也不知來了多久。

母親去世后,我繼續在鄆王府扮演王妃的角色,隨趙楷出入宮廷,參加各種禮儀宴集,府中瑣事也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包括他納妾生子各類事宜,都安排妥當,一些不差。

只有閨闈之事不似夫妻,我們還是分閣而寢,相敬如賓。

他的庶齣子女還在一個接一個地出生著,我的侍女們看得焦慮,不斷勸我與趙楷修好,我不加理睬。

我不會成為第二個母親,也不想生出個孩子去做另一個我。

8.蘭萱中宵

趙楷常去宮中與父皇切磋畫藝茶藝,後來停留於宮裏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人悄悄告訴我,除了謁見官家,他還常去柔福帝姬閣,教帝姬妹妹及其宮女習翰墨,尤其着意照顧一位名為吳嬰茀的小內人。

這是他慣常憐香惜玉的作風,我一點不覺奇怪,也不怎麼惱怒,只是有時見他又自宮中晚歸,不禁會想,那位吳嬰茀,是氣傲如裘冶,嬌媚如石家奴,柔弱如劉三福,還是乖巧如石吉祥?

這個小小的謎團,在趙桓登基后解開。

趙楷奪嫡失敗,這是我可以猜到的結局。他精於文藝之事,有吟風弄月的天賦,卻缺乏把控政局的能力,何況圍聚在身邊的又是一群亂臣賊子、烏合之眾,只能敗壞朝綱,無力助他成就大業,一旦父皇失勢,為人挾制,他便會一敗塗地。

趙桓即位后迅速免去趙楷提舉皇城司之職,削除他所有實權,還下令拆毀他往來於宮中的飛橋復道。趙楷抑鬱憤懣,一連數日獨酌於畫樓上,不見任何人。

一夜內知客前來傳報,說柔福帝姬命內人吳嬰茀前來送信給鄆王。

這是個有一脈傲骨的姑娘,從眼神中可看出來,雖然她習慣於把骨子裏的堅毅柔韌隱藏於卑微神情中。這種性格會是趙楷喜歡的吧,與之相較,她清秀的容貌倒算不得什麼優勢。

這姑娘亦有眼色,我送她至趙楷畫樓,她進去見是與趙楷獨處,便匆忙退出欲告辭。我讓她進去。

她是柔福帝姬送給趙楷的止痛藥,她自己不會不知道吧?

現在於他而言,無異於天崩地裂,他痛徹心肺,需要人撫慰,而我們的隔閡令我做不了這個人,有個他喜歡的人陪他,總是好的。

嬰茀再次入他畫室,我在門外,在沉重的風雨聲中默默佇立。

室內漸有他聲音傳出,溫言軟語,是他與有興趣的美人兒們說話的語氣。我朝着無邊的夜色淡淡地笑,至少在此刻,他可以暫時忘記不愉快的世事吧?

潮濕的雨霧陣陣襲來,洇潤我青色衣裳,幽然有涼意。回首看窗欞,窗紗影影綽綽,映出室內兩人晃動的身影,輕柔對答的聲音傳來,有與這中宵夜雨截然相反的溫暖情意。

我雙手護肩,轉身離去。

還是會痛,終究做不到決然超脫。

9.趙楷告白

酒闌之際,我與前來探望的嬰茀說笑。我以為她是上天於我落魄之際賜我的禮物,有意親近,她卻推脫,並告訴我,蘭萱適才一直在門外等。

我頓時消停了,讓嬰茀走。

蘭萱是個如此清傲的人,於情愛有異乎尋常的潔癖,才不肯委身與姬妾一起侍我。如今是出於怎樣的心情,才會將另一名女子送至我身邊,且孤身立於凄冷風雨中,苦守中宵?

我沉吟半個時辰,最後鼓足勇氣來到蘭萱寢閣門外,輕叩門,道:「蘭萱,我可以跟你說說話么?」

她默不作聲。我移步至窗紗處,對她說:「而今想來,我對你所犯最大的錯誤,莫過於從大哥那裏把你奪來。若非如此,你會有更好的前程,也不必隨我這失勢之人,陷入此番尷尬境地了。」

室內「砰」地一聲,有杯盞落地,像是她怒而擲碎的。

我惻然一笑,又道:「或許高貴身份、榮耀地位非你所欲,但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如果我現在說,你是我最珍愛的女人,你會否覺得不誠懇?」

裏面寂然無聲,我繼續說:「當初決定娶你,起因是傾心於你才貌,卻也有刻意破壞大哥好事之心。而與你相處日深,才覺得妻如此,上天委實待我不薄。可惜初時不懂事,辜負賢妻一片苦心……我雖願珍愛你一世,但卻無力拒絕欣賞別人的美麗,見你生氣,我便不敢貿然接近……說來慚愧,我有些怕你呢,就像小時怕母親,所以你若不悅,我便多半會選擇遠離,無計彌補,只想靜待你氣消……我知道流連花叢你會不高興,有時想到會令你寒心,我也懊惱自己的多情,可那是我無法擺脫的本性,就像滿園春色,我的眼睛做不到只看一朵花……今生我負你良多,那這樣好不好呢:若有來生,我轉世為女子,而你投生為男子,我嫁你為妻,為你風露立中宵,為你流盡千行淚,還你今生予我之情,品嘗你今世所有悲欣……」

她還是無任何回應。我一聲嘆息:「前景茫茫,去日無多,容我們好生相聚。」

等了等,見她仍不出聲,我默然朝內長揖,啟步欲離去,而轉側之間,閣門戛然而開,蘭萱出現於其中,淡淡對我道:「言重了,今世沒誰為你流盡千行淚,也不曾風露立中宵。」

我瞧瞧她猶帶雨露的素衣,笑道:「那夫人衣裙風露從何而來?」

她說:「我只是在染天水碧。」

我們在漾出室外的燭光漣漪中默默相對,相視而笑。

10.蘭萱陽關

前景茫茫,去日無多,容我們好生相聚。

打動我的,是這一句話。

作為奪嫡失敗者,終其一生他也擺脫不了皇帝的猜忌,前朝國朝都不乏這樣的先例,這些悲劇的主角,往往不得善終。例如道君皇帝的異母弟蔡王似,身為哲宗皇帝的同母弟,他一度也是皇儲的人選,而道君皇帝登基數年後,蔡王盛年而亡,死因在國朝史料里的記載語焉不詳。蔡王妃據說也隨之殉節,留下王嗣有恭,雖獲封永寧郡王,但顯然也並未獲得永久的安寧,在道君皇帝的特殊關注下,他成長成了位沉默的青年,他的夫人林氏而今十九歲,也是沉默寡言,異常安靜,應對帝后寒暄神情常如驚弓之鳥,唯與我私交甚好。看見這對郡王夫婦的處境,我總是難以遏止地覺得悲涼。

值此內憂外患之際,情況又更複雜。金軍兵臨城下,幾番催促太上與今上出城議和,九哥康王和五哥肅王也曾前往金軍寨為質,鄆王趙楷又豈能全身而退?

我與他盡釋前嫌,關起門,在王府中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過了一段短暫的貌似平靜的日子。過去的嫌隙如今看來都微不足道了,現世安穩已是奢求,我們只能珍惜每一相處的時刻,因為這每一刻的安穩都像是偷來的。

靖康二年元月,金人要皇帝趙桓前往青城金軍寨面議繳款限期,趙桓不得已決定前往,同時也宣佈,要鄆王楷隨行。

他不會讓自己以身犯險,而把趙楷留在京城,給楷東山再起的機會。

對這次出城,我們都有不祥的預感。分別前夕,我們相依相偎於寢閣中,良久無言,只聆聽着彼此心跳,明朝一別,就不知可否再有如此感知對方存在的機會。

「蘭萱,」他忽然對我說,「我已安排妥當,若七日後我尚不回來,內知客會帶你前往城郊隱蔽處暫住,若我再有不測,他會帶你去南方安居……」

我掩住他口:「好端端的,不要說這些話。」

他握住我手,悵然道:「這是我如今必須考慮之事。此番伴駕,凶多吉少,不知是否能平安歸來,金軍也隨時有破城的可能。你切勿受我連累,若七日不見我歸,就出城避難。」

我搖搖頭:「我不去。我要留在家裏等你。」

他說:「你可以在城郊等我。」

我說:「我怕離開了家,你就安心不回來了。」

他眼眶潮濕,側首略略避開我凝視,道:「既嫁從夫,你要聽我的。」

我嘆道:「想來這些年,我真正聽從你的事其實沒幾件,倒是老給你添堵。」

「是呀,」他引袖一拭眼角,翻身伏在我身上,摁住我雙手,笑道,「是我對你太客氣,所以你常常給我擺臉色,今日再不聽話,我必要給你些顏色瞧瞧了。」

我被他控制住身軀,動彈不得,見他露出一臉捉狹笑意,卻又不甘心受制。忽然靈機一動,仰首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此招果然奏效,他頓時慌了神,大笑開來,縮到床尾去。我一時興起,起身追着他,要找他耳朵吹氣,他一壁手足無措四處躲,一壁像個孩子般聳肩捂耳哈哈笑。

我們就這樣追逐嬉鬧,直到笑出眼淚,精疲力竭,雙雙倒下。

他在我臂彎中沉沉睡去,那寧和的神情像個無辜的孩子。

他是有太多缺點,缺乏雄才偉略,又有不適當的野心,雖多情,也濫情,成不了優秀的君王,也做不了完美的丈夫。我雖怒其不爭,此刻卻也不忍苛責,看着他熟睡的表情,宛如母親面對孩子的心情。

如果沒有遇見他,我的生活也許會簡單得多,沒有哀怨悲戚,沒有患得患失,沒有無法釋懷的沉重心結,但是,生命也會如白紙,不會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會在這生離死別之際,開出一朵可以沉澱在記憶里的花。

我不後悔。

他此去青城,果然沒有回來。

他伴駕離京次日,皇后阿萸便把我接進了宮,隨她同住。我知道她的意思,這是要我入宮為質了,和趙桓要趙楷相伴的心情異曲同工。

皇后的旨意一下,內知客憂心忡忡,私下詢問我是否現在就隨他前往城郊躲避。我拒絕了。現在離開有如出逃,會成為鄆王謀逆的罪證。我不能拯救他,能做的也僅僅是不給他留下任何污點。

在宮中靜候數日,我還是沒有等到他,等來的只是趙桓把宮眷及宗婦、貴戚女折金准銀送入金軍寨的命令。

宮中大亂,女人們有自盡的,有出逃的,有無計可施之下毀容或用泥垢污面、期待借次躲過失身之災的。一日清晨,我的侍女哭着告訴我,我也被准金一千錠,要即日送往金軍寨。

她端來一盆渾濁的泥水和一身骯髒的粗布衣服,示意我以此掩飾容顏。我沒有用,讓她換一盆凈水來,我還如往常一樣梳妝。

侍女取來凈水,我凝視那一汪清水,恍惚中彷彿又回到當年瑤津池畔,他款款走近,我垂目所視的水面映出他身影。

「這是什麼水?」我問侍女。

侍女說:「是新汲的井水。」

我頷首,伸手探入盆中,心下做了個決定。

冷水漫上我肌膚,如我素衣微涼。

(正文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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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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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番外:素衣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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