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11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11章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1.噩耗

金天會五年六月末,身處曷蘇館的宗雋忽然接到母后紇石烈氏手書,其上只有寥寥數字:「汝兄薨,速歸。」

他有七位兄長,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會是一人——他的二哥,與他及九弟訛魯同母的完顏宗望。

右手揚鞭,不時揮下,身下紫電騮風馳電掣,千百里路隨黑色長發直直地飄於身後,風雨兼程。

穿過京師會寧府城門,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宮正門前。宗雋下馬,徑直走入宮門,守門的衛士上前欲攔,他足下並不因此停留,只揚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衛士立即退開行禮,恭恭敬敬地讓道放行。

宗雋急切地朝熟悉的宮室走去。還未進門,遠遠窺見一角身影,他立時認出,揚聲喚道:「娘!」

一位中年婦人轉首朝門外看。歲月與憂傷爬過她皮膚,碾出了細細痕迹,不著脂粉的容顏憔悴暗淡,在聽見宗雋呼喚的那一瞬曾經美麗的雙目才掠過一抹神采。

看見他,她便笑了:「宗雋。」

宗雋走過來擁抱母親,然後仔細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與錦裙簡單素淡,用的是尋常之極的布料,頭上戴着「玉逍遙」,以皂紗籠髻如巾狀,散綴於上的玉鈿細碎,色澤平平。

「娘,」宗雋蹙眉,「郎主不是說對你仍以皇后禮奉養么?」

紇石烈氏頷首:「是。他對我十分客氣,一切都還按你父皇在世時的規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況,你二哥又……」

說到這事她已欲哭無淚,只惻然嘆息。

宗雋揮手摒退宮人,然後問母親:「二哥怎麼死的?他身體不是一直很好么?」

紇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極蒼涼:「據說班師回朝途中因天氣炎熱,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隨即發熱病倒。郎主得訊后速派一名醫官前去診治,但病勢卻越來越重,沒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醫官?」宗雋沉吟,道,「二哥體格一向強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從沒因此生病,怎麼這次就病倒了,還越治越嚴重?」

紇石烈氏環視四周,再轉目靜靜看他:「我也覺得蹊蹺。可這也未必……這樣做,太過明顯。」

宗雋遂又問:「那醫官是誰?常跟朝中哪位權臣大將來往?」

紇石烈氏搖搖頭:「我不知道。無人跟我說這些。」

宗雋思量片刻,又問:「二哥死後,燕京樞密院的事是誰接管?」不待母親回答便接道,「是國相吧?這下雲中燕京兩個樞密院就都併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為的太祖皇子,自幼時起就長伴父親身側,與父親一起南征北戰,長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將,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國無人能及。太祖完顏旻崩后即位的是他們的四叔完顏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揮師南征一舉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會三年,金主完顏晟把原本設在廣寧的行樞密院遷到燕京,由東路軍主帥宗望掌管,而宗翰隨即也在雲中另立了個樞密院,一時兩院並立,互相牽制,被金人稱作東西朝廷,也加劇了宗望與宗翰的明爭暗鬥。

宗望死後,完顏晟確是讓宗翰接管燕京樞密院。紇石烈氏沉默不語,宗雋繼續說下去:「還有宗弼,他是何反應?沒有了二哥,以後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後,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帥……」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雋的異母兄,亦喜讀漢書,頗有將才。

「不要說這些。」紇石烈氏忽然抬頭,神色決然,「我讓你回來不是要讓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雋一愣:「娘僅僅是要我來奔喪?」

紇石烈氏輕嘆一聲,問:「曷蘇館的猛安謀克如今怎樣?」

宗雋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函普兄阿古酒完顏部有幾個頭領不服朝廷管制,被我解決掉了。」

「解決掉了……」紇石烈氏微笑,「那就沒事了,我跟郎主說,讓他調你回京,以後就在京中任文職吧。」

頓感驚訝,宗雋愕然問:「為什麼?這些年來我常在外征戰,早已習慣了,若回了京,郎主頂多只會為我安個虛職,我豈不終日無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紇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說,「你不要跟你二哥學,奪得了想要的中原,卻丟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兒子只有宗望一人,其餘兩個兒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師擔個虛職,終日無所事事地混混也就過了,不會威脅任何人,沒人會把他們當回事。」

母親幽涼如秋風的話語淡淡拂過,心底瞬間清明,宗雋默然許久,才說:「好,我回來。」

紇石烈氏沉靜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雋頷首:「是,我明白。」

紇石烈氏想想又問:「你一直在看漢人的書?」

宗雋稱是,紇石烈氏讚許地點頭:「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時不一樣,仗,不僅是在馬背上打的。多看看漢人的書有好處。」

說罷舉手輕撫宗雋的長發:「還是不願剃頭么?為這事你小時候沒少挨你父皇打,卻還是堅持到了現在……終日這麼披着長發,成什麼樣子!」

女真男人的髮式通常是前半部頭髮盡數剃去,只留顱后發編結成一兩根辮子。而宗雋卻不依樣剃髮,堅持留着一頭長發,平時便隨意披着,偶爾以冠帶束髮。此刻聽母親問,便笑了笑,說:「如今大家也看慣了,沒人會過問。」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頭髮都吹亂了。」紇石烈氏轉身走入內室自妝台上取來一把梳子,坐下,對宗雋溫言道,「來,母后給你梳梳。」

宗雋走去,在母親面前跪下。紇石烈氏輕輕扶着他的頭,梳發的動作輕柔而細緻。梳子徐徐自他發上滑落,梳齒劃過之處,黑髮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縫隙,瞬間復又融合,在母親的手下變得整齊直順。

忽然宗雋頭頂一涼,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沒有抬頭,宗雋黯然輕喚。

「他才三十齣頭……」紇石烈氏的聲音有些哽咽。

「娘,」宗雋倒無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說,「既有了前因,總有一天,我會給他們一個後果。」

2.茂德

午後自宮中出來,宗雋立即策馬奔至宗望府,見門前冷落大異從前,其內隱隱傳來哀戚之聲。兩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蕭索地默默相對而立,聽馬蹄聲響懶懶抬頭,發現是宗雋才笑逐顏開,立即揚聲通報,隨即忙不迭地迎上牽馬。

宗雋下馬,直奔靈堂。朝出門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長子受速點點頭,然後走進廳中,一拋披肩,在宗望靈前單膝跪下。默然凝視宗望牌位片刻,雙手緩緩托起一柄銀鞘嵌金匕首,舉至齊眉,寒光一現,拔刃出鞘,再往額上輕輕一抹,立即有鮮血自那道細微整齊的切口內滲流而下。

仰面悲嘯,兩行熱淚與熱血相融一處,血淚交下,宗雋失聲慟哭。

這是女真貴族用以對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習俗,剺面哭喪。眾兄弟中,宗雋與宗望最為親近,因此這番哭喪絕非矯飾,聲聲沉痛悲戚,觀者愈加凄惻,亦隨之大放悲聲。

良久,唐括氏與受速上前勸慰,宗雋才拭淚站起,抹去額上血跡,問:「可以讓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搖頭:「宗望的遺體在薨逝當天就在營中火化了,據說是怕天熱不便保存,送回來的只是骨灰。」

這並不合規矩。女真習俗,族人死後一定要歸葬故里,若將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應把靈柩運回再決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於是宗雋蹙眉問:「誰下的令?」

受速頓時目迸怒焰,搶先答道:「宗磐!」

這名字又勾起宗雋一層疑雲。宗磐是完顏晟長子,完顏晟相當鍾愛,讓他自少年時起就跟隨皇叔完顏杲攻打遼國,平時也着意栽培。金國的皇位繼承製為兄終弟及制,完顏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顏杲為諳班勃極烈,但對宗磐明裏私下的照顧總讓人覺得他對立儲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營中,分明是想讓他白白佔個便宜,也為他記上協助制勝的功勞。而且他去后不久我爹就病倒,他請郎主派個醫官來,一來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繼續訴說,憤憤不已。十幾歲的少年,喜怒全寫在臉上。

宗雋問他:「是宗磐請郎主派醫官?誰告訴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長子,宗望與宗雋的異母兄。也曾跟隨父親在與遼戰爭中立下不少戰功,只是武功略遜於宗望,完顏晟讓宗望為帥領兵,但封宗幹為國論勃極烈,與諳班勃極烈完顏杲同輔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戰,倒是宗幹不忘時時對我們多加照顧。宗望死後他常來府中幫我們處理喪事,偶爾也會對我們談一點朝中事。」

此時忽聽門外有人喚:「宗雋!」

眾人聞聲望去,唐括氏當即微笑道:「正說着呢,他就來了。」

門外所立之人長身美髯,氣度平和,正是他們所說的太祖庶長子宗幹。

宗雋微笑相迎。兩人擁抱寒暄后,宗幹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受速馬上說:「大伯來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樣害我爹的事告訴八叔吧。」

宗幹擺首道:「我什麼時候說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說。」

宗雋便順着話題問他:「聽說給二哥治病的醫官是宗磐請郎主派去的?」

「據說是這樣。」宗幹一笑,「我當時不在營中,無法證實。何況,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說明不了什麼,主帥病了為他請個醫官很正常。」

「那醫官現在在哪裏?」宗雋再問。

宗幹嘆嘆氣:「失蹤了。宗望死後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過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雋一時不再說話,只低頭沉思。宗幹忽又微笑問他:「你此次回來是準備復命留京,不在外監軍了?」

宗雋道:「是有這打算,但尚未對郎主說。」

宗幹眉目間立即閃過一絲驚異的神色,隨即又轉首抬目看向門外,舉止倉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會猜到自己準備卸任,宗雋便問他:「怎麼?大哥聽人說起過此事?」

宗幹沉默許久,最後才似下定決心,低聲對宗雋說:「我剛從宮中出來,當時宗翰在與郎主議事,我隱約聽見他在請郎主讓他兒子知曷蘇館節度使事……」

宗翰讓他兒子知曷蘇館節度使事,在宗雋尚未提出復命還職之前,那等於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職了。宗雋冷笑,卻未就此說什麼,宗幹看看他臉色,又更壓低了聲音問:「聽說國相與宗望在軍中屢次當眾爭執?」

宗雋不答,但展顏道:「許久沒與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當一醉盡興。一會兒大哥與受速隨我回府,我們暢飲通宵如何?」

宗幹與受速均欣然答應。三人坐下繼續閑聊。宗望信佛教,靈堂中香煙裊裊,有十數位和尚不停地敲著木魚喃喃念經,除唐括氏外,靈前兩側跪着數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時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側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撐不住,身體一斜,便暈倒在地。

她旁邊的女子吃了一驚,忙把她攙扶起來,靈堂中有片刻的騷動。

宗雋側首看去,但見這兩名女子自己都認得,暈倒的女子是宗望在劉家寺所納的茂德帝姬,而扶她的則是茂德的侍婢李仙兒。

「裝什麼死!以為暈幾下我就會可憐你,不讓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說,然後命令家奴:「拿點水把她潑醒,讓她繼續跪!」

回頭見宗雋在看,唐括氏遂解釋道:「這就是宗望從南朝帶來的妾,那個廢掉的太上皇的女兒,叫什麼茂德帝姬的,八弟應該見過吧?又嫁過人又生過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麼!而且真是個掃帚星,宗望碰她沒幾天就把命都丟了。不過宗望既納了她,我也認她是我們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歡她,那就讓她殉葬相陪於地下吧。等發喪那天,就把她與宗望生前最愛的名馬一道焚了。」

宗雋淡淡笑笑沒說什麼。在唐括氏授意下,家奴將半桶水朝茂德撲面潑去,茂德在冷水的刺激下驚醒,慌張地大睜雙目,瑟瑟坐起,眼波隨着青煙飄浮,凄然咬唇,徹底的茫然無助。

「跪好!要是再玩這種裝死的把戲,我會提早讓你去見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依言跪好,身體不禁地輕輕顫抖。李仙兒亦嚇得深垂首不敢多言,倒是一位女真婢妾頗有些同情茂德,輕聲為她解釋:「她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從昨天到現在一點飯都沒吃,又跪了許久,所以才暈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當慣了金枝玉葉,吃不下我們的粗糧雜食是吧?自個兒要絕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來人,給她個麵餅,讓她當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來一個冷硬的麵餅,唐括氏接過,拋在茂德面前的地上,命她:「撿起來吃了!」

茂德雙睫微垂,兩滴淚珠先後墜落在地。李仙兒見她未動,擔心唐括氏發怒,自己匆匆膝行幾步,伸手把麵餅拾起,再膝行回去,把麵餅遞給茂德。茂德遲疑地接過,然後在李仙兒催促下含着淚開始一口口地咬那麵餅。

「南朝女人就是犯賤!」唐括氏甫一開口,茂德便全身一顫,仿若驚弓之鳥,餅亦自手中掉落,聽她怒罵又不敢流露氣惱憤懣之色,只斂眉順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麵餅,那一低首間凄楚無限。

她與柔福雖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異如天淵。若柔福受唐括氏如此羞辱,想必定會奮起反抗。憶起柔福不要命地拔簪刺馬的樣子和她那火般目光,宗雋不禁微露笑意,忽然覺得似乎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了,不知她是否能頂住千里艱辛活下來,現在又身在何處。

3.玉箱

兩日後金主完顏晟賜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諸子及自己長子宗磐出席,稱要為剛剛返京的宗雋接風洗塵。

宗雋進入乾元殿,發現除上方御座外,其餘坐席皆圍成環狀。「環飲」是女真人舊俗,往往在相聚圍獵后環坐暢飲,以示不分尊卑。自滅遼攻宋以來,宮中禮儀仿效遼宋漸有定製,賜宴幾乎已不用環飲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見兄弟們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雋與他們逐一見禮,然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顏晟自殿外走入,與一女子相繼落座,接受眾人拜禮。

禮畢回座,宗雋抬首,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於他身邊的女子,忽然有些訝異。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塵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陰影,完顏晟還是宗雋記憶中的模樣,引他注目的只是那個陌生的女子。

其實席間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種晶瑩的光線入侵了他們的眼睛。紫衣白羽,瓔珞玉環,額上墜下一圈淺紫寶石,尋常的金國服飾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輝。她靜默地坐在郎主身邊,端雅妍美,宛如朝露,與日顯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綻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覺到眾人目底難以掩飾的驚艷,完顏晟十分快意,一手摟緊她,笑着介紹道:「這是我新納的妃子,南朝吳王的孫女,晉康郡王的女兒,趙佶親自下旨晉封的淑慧宗姬趙玉箱。」

玉箱輕輕掙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帶怨瀲灧一轉,立即勾起了完顏晟一陣舒心大笑。眾人紛紛恭喜道賀,完顏晟越發喜不自禁,玉箱亦隨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煙雲,冷冷的嫵媚。

「玉箱,」完顏晟側首對她說,「今日朕賜宴意在為八太子宗雋洗塵,各位皇子太子環坐於此,你可能從中認出宗雋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將郎主的話翻譯給她聽,她聽后淺笑道:「臣妾從未見過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齡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為難臣妾了。」

完顏晟笑道:「宗雋精通漢文漢學,平日打扮與女真人不太一樣,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搶眼的就是了。」

玉箱聞后頷首,於是轉身舉目,款款顧盼,逐一細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雋身上時,有剎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僅夠令宗雋本人覺察到的一剎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掃視完所有人,再徐徐側身朝完顏晟垂目:「請郎主恕臣妾愚鈍,臣妾實難看出誰是八太子。」

完顏晟詫異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著最順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順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餘各人長相如何對臣妾來說其實都一樣,並無差別,所以實在無法從中辨出八太子。」

她說的是漢話,宗雋先於須聽通事翻譯的完顏晟之前聽懂,當下隱隱一笑。她的恭維其實不算巧妙,但對完顏晟,這點心機已足夠。他只是對她坦然承恩的態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強不屈,茂德逆來順受,而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敵酋的命運,面無絲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說在主動迎合,婉轉邀寵。

她的話果然聽得完顏晟哈哈大笑,攬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她卻也聽懂了,臉一紅,伸出手中團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勢一拍,完顏晟笑得更為響亮。

須臾,完顏晟才止笑收聲,向玉箱指出了宗雋,宗雋站起向玉箱拱手見禮,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顏晟又略問了問宗雋近況及曷蘇館形勢,只不提宗望,再舉杯與眾人同飲。

席中觥籌交錯,頃刻間賓主均已滿飲十數杯。這時完顏晟忽然宣佈:「此番環飲朕另有好禮相贈。」隨即一拍掌,立即有內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魚貫而入,年紀均在十五六左右,辮髮飾羽,著錦裙春水服,是金國少女打扮,然而個個眉目清麗身材纖柔,顯然來自南朝。

「她們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爺的女兒,未嫁的處女,本是宗望與宗翰特意獻上充實朕的後宮的,但朕見眾卿多年來為國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南徵得勝也理應嘉獎,所以把她們分賜給你們,每位愛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顏晟說,隨即朝引宋女入內的內侍示意,內侍便讓帝姬宗姬們列隊立於大殿正中,席間逐漸沸騰起來,眾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語聲此起彼伏。

宗雋淡淡一掃,已窺見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臉倔強,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個人。

內侍展開一卷詔書,依次念出分賞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雋慢慢飲酒,不動聲色地等待着。

「賜,八太子宗雋……」聽到自己名字,宗雋暫時擱下酒杯,屏息靜氣地看那內侍,等他宣佈誰是屬於自己的女子。

「寧福帝姬趙串珠……」

宗雋啞然失笑,怎麼會是她?他這才想起在眾女子中尋找寧福身影,沒有再聽內侍尚未宣讀完的其餘宗姬的名字。

寧福果然也在殿內。在這些姐妹中,她姿色並不出眾,且異常消瘦,弱不禁風的樣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關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靜地立於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

分賞完太祖諸子,都沒聽到柔福的名字。沒人會忽略她的美麗,雖然年齡偏小,身量未足,但居於眾女子中,她仍如蘆草內探出的蓓蕾。宗雋忽然有點不祥的預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獲賜的帝姬的確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緊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結果,一待內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將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開他的手,後退數步,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卻聽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轉頭看去,見說話的是正緩緩站起的宗雋。

宗雋穩步走至宗磐面前,負手站定,對他道:「宗磐,可否另選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悅道:「為什麼?」

宗雋淡然道:「因為她是我的女人。」

滿座嘩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說八道!她們都是元帥留心保護的處女,怎會成了你的女人?」

宗雋淺笑回答:「我隨軍駐紮於劉家寺時曾偶遇這女子。因當時入寨的宮眷眾多,我並非每人都認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飲了幾杯,見她容貌不錯,就拉去帳中同宿。後來野利贈她香囊,國相與二哥找她問話,我才知她身份。後悔也來不及了,又不敢將此事告之二位元帥,只好先按下不提,準備回京后再向郎主請罪,並請郎主將她正式賜給我,不想今日在這裏遇見。她既已服侍過我,我說她是我的女人應該不為過。」

宗磐瞠目道:「你是說她已經……」

「是。」宗雋承認,「我實不敢欺瞞大皇子,讓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領回服侍過我的女人,所以請你諒解,把她讓給我吧。」

柔福聽不懂二人說的女真話,見他們似有爭執,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轉首間見她視宗雋神色無難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對宗雋道:「你說怎樣就是怎樣?怎不說這裏所有帝姬你都碰過,請郎主都賜給你。」

「看來宗磐若非聽她親口承認是不會相信了。」宗雋也不慌,轉身對侍宴的高慶裔說:「先生懂漢話,請當眾問問柔福帝姬,我在劉家寺軍寨中是否曾冒犯過她。」

高慶裔起身請示於完顏晟,完顏晟點了點頭,高慶裔遂過去按宗雋的意思用漢話問柔福宗雋有否冒犯過她。

柔福臉霎時緋紅,顯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雋裂衣之事。又羞又惱,側目見宗雋正略帶調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氣更是無法抑制地直升了上來,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雋,道:「是,這個男人曾在劉家寺對我無禮,你們快殺了他!」

宗雋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覬覦帝姬的後果,期待這一次的供詞像上次對野利那樣為宗雋引來殺身之禍,卻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慶裔把她的話翻譯給眾人聽,宗磐愣了愣,脫口問:「無禮?怎樣無禮?」

宗雋笑着環視其他人:「你們說,還能怎樣無禮?」

眾人聞聲大笑,由著宗雋引導均想到一處去了,目光都戲謔而曖昧地襲向柔福。

柔福見說出這話后宗雋不急於辯解,反而笑得頗愉悅,眾人似乎也不覺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與完顏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發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樣,今天父皇把她賜給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搶過來又要捉柔福。宗雋鎖眉在她身前一擋,宗磐越發大怒,立即揮拳相向。坐於近處的大太子宗幹與四太子宗弼見勢不妙,忙雙雙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勸。

「宗磐,」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完顏晟終於發話,不怒自威,「為區區一個女人你就急成這樣,成何體統!你要服侍過宗雋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許再胡鬧,我另賜你一個!」

宗磐聞言不敢再爭執,但終究耿耿難平,幾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壺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氣,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

「八太子,」完顏晟身邊的玉箱此時忽然開口,悠悠笑着,手中團扇有條不紊地輕輕揮動:「這事說來畢竟還是你對不住大皇子,你對他總應該有所補償才是。」

宗雋頷首道:「多謝夫人提醒,我也是這麼想。」隨即轉首對宗磐微笑說:「宗磐,今日我只選此女即可,寧福帝姬與其餘我應得的宗姬全讓與你如何?」

宗磐冷麵問:「寧福帝姬是哪個?」

內侍忙把寧福拉出來給他看,宗磐一見之下又怒不可遏:「呸!你奪了個大美人走,卻把這瘦得像癆病鬼的小丫頭塞給我,倒是挺會算計!」

眾人看着寧福,嘴裏雖沒說什麼,但必定都覺得她遠不及柔福,本來想勸宗磐接納的都噤聲不提。

寧福瞬間成為眾人注目焦點,卻也並不驚慌,抬頭徐徐看宗磐與宗雋,目光依然寧和如水,孩童般清澈,不含任何情緒,然後她垂目低首而立,那柔弱的姿態很是楚楚可憐。

一陣沉默后,完顏晟哈哈大笑起來:「宗雋真是慷慨,為了換得心儀美人,甘願將另三名美女白白拱手送人,只是日後不要後悔。宗磐既不喜歡寧福帝姬,寧福還是與柔福一起跟宗雋回去吧。我另在後宮選一宗姬給宗磐,宗磐可攜七美而歸,何樂而不為呢?」

眾人亦隨聲附和,紛紛勸導宗磐。宗磐見本賜給宗雋的三名宗姬姿色尚可,這才稍稍釋懷,命宗姬過來侑酒,氣氛才又活躍開來。

內侍強令柔福與寧福隨宗雋回座,讓她們在宗雋左右坐下。宗雋跟她們姐妹說話,寧福偶有應答,但柔福就完全漠然不理,宗雋也不勉強,自己滿懷興緻地笑看其他兄弟左擁右抱,與他們相互祝酒暢飲,直至宴罷。

席終告退時,完顏晟忽然叫住宗雋,淡淡道:「朕聽你母親說,你有意辭去知曷蘇館節度使事之職?」

這才是這場歡宴的原因和目的。宗雋從容停步,回答這個他等了許久的問題:「是。宗雋長年在外領軍,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一直深以為憾。二哥薨后,母后不勝悲傷,宗雋於情於理都應返京全心侍奉母親,所以請辭知曷蘇館節度使事之職,萬望郎主恩准。」

完顏晟點頭道:「侍奉母親的確是應該的。你在外辛苦奔波數年,也該回京歇歇,朕會給你找個高俸文職,曷蘇館就不必再去了。」

宗雋拜謝。離開之前想了想,終於還是問出:「郎主可找到了繼任知曷蘇館節度使事的人選?」

完顏晟道:「朕會讓樞密院推薦合適人選,再交由幾位勃極烈討論決定。」

宗雋頷首再拜,然後領着柔福與寧福出殿。

剛出大殿正門便見有一母親宮中的宮女迎上,朝他施一禮,道:「娘娘請八太子過去。」

宗雋遂命帶來的隨從領二位帝姬在此等候,然後自己去紇石烈氏所居的慶元宮見母親。

甫一見紇石烈氏,還未來得及行禮,便生生挨了母親揚手揮出的一耳光。

「現在是什麼時候?」紇石烈氏的行為是在表達她的憤怒,然而目底更多的卻是悲哀之色,「你居然還與宗磐搶女人!」

宗雋單膝在母親面前跪下:「宗雋知錯,下不為例。」

「唉,還有下次么?」紇石烈氏輕嘆,「你這麼衝動,又不知輕重,只怕將來會死得比你二哥更糊塗。」

宗雋堅決地擺首:「我可以向母親發誓,不會再有下次。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也知道該怎樣做,請母親放心。今日之事,是唯一的例外,以後不會再發生。」

紇石烈氏幽然淡笑:「當初宗望也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宗雋默然,然後轉言道:「娘,我已經向郎主請辭了,他也已經答應。」

紇石烈氏沒有過多的表情,只說一個字:「好。」

「接替我的人應該會是宗翰的兒子,」宗雋道,「宗幹聽見宗翰為自己兒子向郎主索求此職。」

紇石烈氏久久不語,半晌后才長嘆道:「凡事多想想,事情未必總如看上去那麼簡單。」

宗雋微笑問:「娘若想到什麼何不明白告訴宗雋?」他知道母親是位極明達聰慧的女人,善騎射,有謀略,年輕時一直隨侍在太祖身邊,陪他南征北戰並出謀劃策,所以才能在太祖原配皇後唐括氏崩后在妃嬪中脫穎而出,被立為繼后。她的見識絲毫不遜於男人,但漸增的年齡和閱歷使她愈加含蓄內斂,她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卻習慣保持沉默,即便在最親的兒子面前,也不會隨意流露自己關於政治的見解。

「娘能替你想一輩子的事么?你必須學會自己思考。」紇石烈氏淡然答,忽然又輕輕移開了話題,「你與宗磐爭的那女子……」

宗雋微微一驚:「娘不是要我把她送給宗磐吧?」

「當然不是。」紇石烈氏微笑說,「咱們搶來的女人,哪有還回去的道理!」

那「咱們」二字令宗雋完全釋然,心有一暖,也隨之微笑。

紇石烈氏接着說:「我是想問,她是不是很美?」

宗雋道:「那是自然。」

紇石烈氏點點頭:「你要善待她,她原本還是位公主……什麼時候帶她來讓我瞧瞧。」

「這沒問題,只是要略等一陣。」宗雋笑道,「她性子可不似一般的南朝女人,烈得像匹野馬,我得先花點功夫馴馴她。」

「那另一個呢?那個宗磐不要的帝姬。」紇石烈氏又問。

宗雋想想,答道:「她很瘦,很安靜,不像她那姐姐喜怒都寫在臉上……隨遇而安的樣子……」

紇石烈氏瞭然地笑:「你一定不會喜歡她吧?聽起來有點像穎真……」

一聽穎真之名,宗雋笑容立即隱去:「提她做什麼?」

「人都死了兩年了,你還不許提?」紇石烈氏道,「唉,其實她根本沒做錯什麼,你不喜歡她,多半也是為賭氣吧?」

宗雋便垂首不語。穎真是他的妻子,當年阿跋斯水溫都部的第一美女。女真人中盛行指腹為婚,宗雋本有位如此早早定下婚約的未婚妻裴滿氏,不想她卻在天會元年得病死去。隨後完顏晟懷着超常的熱情,為他聘下一位遠在阿跋斯水的溫都部女子,此前甚至沒有徵求他的意見。完顏晟說,那女子有溫都部第一美女之美譽,京中許多王孫均求而不得。然而宗雋很不以為然,他一直很清楚,對一位宗室子來說,娶妻實際娶的是她的家族,美貌只是最不重要的條件。

完顏氏的男子,娶妻絕少娶庶族之女,平常通婚的貴族有九姓:徒單、拿懶、唐括、蒲察、裴滿、紇石烈、撲散、烏林答及烏克論。天子必娶此中之女,公主必嫁此中之男,彼此借聯姻增強自己的權勢地位。那時太祖既薨,宗雋又很年輕,紇石烈氏本欲在九姓中選一較有權勢的家族,讓宗雋與之聯姻,以得到他們的扶持,但完顏晟的突然干預使她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看着宗雋滿心不情願地娶了個九姓之外的溫都氏女子穎真。

穎真其實是個好女孩,不僅美麗,品性也和順賢淑,但宗雋就是不喜歡,始終對她很冷淡,後來索性要宗望請求完顏晟,讓他去曷蘇館任職,把穎真拋在京師府中。兩年前,穎真終於抑鬱成疾,最後不治身亡。

「你或許也該考慮另娶個女人了。」紇石烈氏凝視沉默的宗雋,又說。

宗雋勉強一笑:「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紇石烈氏搖搖頭:「那不一樣的。」但也不再多說,只輕輕理理他右側的散發,和言道,「那安靜的帝姬你若不喜歡就送到娘這裏來,別碰她。宗磐雖得了七位美人,但都只是宗姬,沒有帝姬,他肯定會耿耿於懷。下月他過生日,到時娘再準備一份厚禮,你把這禮物連帶着那帝姬一起給宗磐送去,別讓他一直記恨你。」

宗雋頷首道:「宗雋聽母親吩咐,一會兒就把寧福帝姬送來。」

紇石烈氏才又淺笑道:「好了,你回去吧,過一陣子再帶你搶的帝姬進宮給我看。」

4.解衣

夜色漸深,宗雋推門入室,披着寬大長袍,袒胸,露出上身大片肌膚,見那被鎖於室內的女子嚇得驚跳起來,他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不是野利,一時死不了,讓你失望了。」

柔福驚惶地轉首四顧,想竭力找到一點擺脫眼前危險的契機,最後她把希望寄託於桌上的花瓶,一把抓過高高舉起,朝宗雋道:「出去!」

宗雋不疾不緩地轉身關好門,然後邁步朝她走去。柔福不住後退,退至牆邊無計可施之下只好狠狠地將花瓶向他擲去。宗雋不過輕輕一揚手便穩穩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依舊擱回桌上:「花瓶不是用來打人的。當然,一定要這樣用也並無不可,但你方法不對,尤其是對我這種身手敏捷的人。你至少應該把花瓶藏於身後或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面帶微笑迎接我,待我對你絲毫不設防時再悄悄抓起往我頭上砸,這樣我才會覺得有點意思。」

說完這話他已經逼近她,一手撐在牆上將她困於其中,一手輕捻她的耳垂,問:「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你應該做的事?」

雖然已無後路,但柔福仍下意識地儘力向後縮以躲避,蹙眉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宗雋嘆嘆氣:「唉,看來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教你了。」

一伸臂,已將她橫抱起來,從容走向內室。她一邊咒罵一邊掙扎,他只稍稍加大力度,便把她箍得無法動彈。

把她拋在床上,他隨即過來一手摁住她亂揮亂打的手,一手輕解她衣帶:「你應該知道反抗毫無作用。你不再是什麼帝姬,從今後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考慮該怎樣取悅我。」

聽了此言柔福忽然暫停反抗,須臾,竭盡所能地向宗雋擠出個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容:「你別這樣,我們商量一下……我可以服侍你,例如幫你洗衣服……」

「好。」宗雋漫不經心地答,這時已解開她第一件上衣。

「我真的會洗衣服,這一路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

「嗯。」宗雋的動作並未停下。

「還有,」她又開始掙扎,「你漢話說得好,大概很喜歡漢學吧?我可以在你寫字時為你研墨,在你讀書時為你焚香。」

「很好。」

「還可以陪你讀書,你若有不懂之處我會仔細跟你解釋,你說的漢話如果有音發錯我會為你糾正。」

「行啊。」

「你的女人應該也很多吧?不缺我一個吧?不是一定要我……侍……侍寢的吧?」

「對。」

「那麼,」她忍無可忍地大叫起來,「你為什麼還在脫我的衣服?!」

宗雋開懷大笑:「我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但具體做什麼是由我決定。一旦我決定讓你做什麼你便不能拒絕,就像現在。」

她努力想推開他解衣的手,聲音已帶哭腔:「當初看見你讓野利賠我葯時,我還以為,你跟他有點不一樣……」

宗雋半垂目看她,淡然說:「我只是監督他遵守自己的承諾。對女真男人來說,違背諾言是很嚴重的事。」

此時他已經解開她所有的衣帶,再朝她一笑:「真遺憾,看來我跟他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她暴怒,拚命對他拳打腳踢,不住罵:「無恥的金賊,野蠻的夷狄,該千刀萬剮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儘力搜刮腦中所有最惡毒的詞來罵他,無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發揮,傾其所有,吐出來的罵詞聽上去仍很文雅。而她的反抗所能起的效果微乎其微,雖然她用盡了所有力量,仍無法逃脫全身即將袒陳於他眼前的結果。

當她終於意識到被他侵襲亦屬靖康國難的一部分,是她不可避免的命運時,她漸漸安靜下來,仰首,空洞的眼睛望向上方,兩滴淚從眼角墜落,雙唇顫抖著,她悲傷地喚:「九哥……」

宗雋倒一下怔住了。從她的唇形他分明地辨出,當初在劉家寺她生命垂危時,她天天默念著,使她堅持活下來的「咒語」就是這兩個字:九哥。

這個發現陡然激起宗雋一絲怒意,他毫不憐憫地以強勁姿態擁她入懷,伸手往她脖后衣領上一抓,扯下了她最後蔽體的衣物。

次日醒來,見她紅腫的眼睛還直直地盯着上方,怔忡著不知在想什麼。他以指劃過她臉上皮膚,感覺異常冰涼,再一看,枕上濕了一大片,應是她淚水所致。他也沒有多在意,拉過被子將她蓋好,披衣起床,一面穿衣一面想,這樣的情形見過多次,她的反應不算出奇。

然而在他準備移步離開時,忽感背後生風,他未及回首即本能地向後一抓,抓到一女子手腕,但力勢太猛,他未抓牢,那手腕又從他掌中滑脫,繼而聽見「咚」地一聲悶響,女子在壁前倒下,迸出的鮮血在壁上綻出艷紅的花,血水緩緩順着牆壁流下,使那痕迹逐漸變為扇形,有如一朵虞美人。

地上的女子,是為他所傷的柔福。宗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探了探柔福的鼻息,見她雖已昏迷卻還有一縷生氣,忙把她抱回床上,迅速給她包紮好頭上傷口,再出去吩咐家奴進來照應。

好在被他拉了一把,她撞壁的力量減弱,雖然頭破血流,但應未傷及顱骨。不久后她醒轉,意識到尚在人間,便倦怠地閉上眼睛,不理任何人。

宗雋令奴婢嚴密看守,她再也沒有自盡的機會,可她從此拒絕進食或服藥,不消兩日已神志恍惚,奄奄一息。

宗雋尋了最好的醫官為她診治,醫官看了連連擺首:「這位姑娘的傷勢不會致命,關鍵是她已無生念,不肯進食服藥,我也愛莫能助。要治好她,除非她自己還想活下去。」

枯坐着沉思半晌,宗雋忽起身策馬朝皇宮馳去。找到母親,他開口便問:「寧福在哪裏?」

片刻后,他步入寧福所居的宮室。彼時寧福正在繡花,神態嫻靜。見他進來,她按下手中針線,輕聲問:「她是不是快死了?」

5.茴香

寧福的到來也未令柔福有何變化,她只在寧福的呼喚下微睜雙目看了看妹妹,然後傷感地側首朝內,重又闔眼,再沒有任何反應。

寧福也沒再跟她說話,一個人默坐於柔福床前,低首看地面,良久未動。過了好一會兒,她緩步出去走到門外的宗雋身邊,嘆道:「我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

守在兩側的侍女中有一位名叫瑞哥,母親是漢人,因此也懂漢話。也是十四五歲光景,心直口快,聽了寧福的話宗雋尚未表態她便急着插嘴道:「小夫人已經有兩日未進食了,帝姬好歹要先勸她吃點東西。」

寧福想了想,問:「府中有羊肉、制附片、茴香和薑片么?」

瑞哥應道:「帝姬稍等,我去廚房看看。」立即便奔向廚房。

寧福對宗雋一笑,解釋道:「二十姐小時脾胃虛寒,不易消化,也挑食,父皇便常命人調附香羹,然後親自哄她喝。有爹爹哄著,她也每次都會乖乖地喝下去……這羹可溫補脾胃、祛寒止痛,用料簡單,我也會做,今日做了試試看能否勸她飲下。」

宗雋頷首同意。須臾,瑞哥回來告訴寧福:「羊肉、制附片、薑片都有,只缺茴香。帝姬請再等等,我馬上出去買。」

話音未落她就像匹小馬一樣沖了出去。寧福輕倚在廊柱上看她背影,微微地笑了。

不足一炷香時間瑞哥便握著一束用黃紙裹着的茴香跑歸,雙手呈給寧福。寧福接過,含笑道謝:「辛苦你了。」

瑞哥以袖擦擦額頭上的汗,笑道:「帝姬不必客氣。帝姬是想做什麼給小夫人吃?我帶你去廚房吧。」

寧福點點頭,移步隨她去。邊走邊拆開黃紙看其中茴香,忽然,她步履一滯,雙手展開黃紙低頭細看,整個人就立在路上一動不動。瑞哥回首,看見寧福表情像是十分訝異,不解地問:「帝姬怎麼了?」

目送寧福的宗雋也覺奇怪,正欲過去看,卻見寧福已迅速將黃紙折好放入袖中,應道:「沒什麼。我們快去吧。」

快步跟上瑞哥,她這次走得相當匆忙,像是想儘快遠離宗雋視線。

附香羹煮好后,寧福親自送入柔福房中,對宗雋道:「二十姐進食不喜多人在側,請八太子與侍女暫時迴避,也容我私下勸勸她。」

宗雋答應,帶着瑞哥等侍女離開。寧福送他們出去,旋即輕輕關上了門。

宗雋卻未走遠,喚瑞哥過來問:「你用來包茴香的那張黃紙上可是寫了字?」

瑞哥點頭:「是,上面有一些漢字。」

宗雋一把揪住她衣領將她拽至眼前,低聲冷問:「寫了什麼?」

瑞哥嚇得瞠目結舌,慌忙擺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紙是我在路上撿的,因為茴香上有水,所以用來包裹……寫着什麼我真的不知道,八太子也曉得,我雖會說漢話,但並不識字呀!」

宗雋見她神色不像是說謊,便放開她,揮手命侍女散去,自己則緩步走回,默然立於柔福卧室外的一側窗邊,輕點破窗紙,窺看室內情形。

但見寧福托著瓷碗調羹,和言勸柔福飲,柔福依然不理,還是閉目而眠的模樣。寧福便擱下碗,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屏息聽四周動靜,未見有異狀,才自袖中取出那頁黃紙,仔細展開,遞至柔福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看看,這是什麼。」

柔福仍無反應,寧福便俯身問她:「跟九哥有關,姐姐不想看么?」

柔福這才微微一動,側首看看寧福,再遲疑地將目光移向那黃紙。

她靜止了很長時間,然後伸出顫抖著的雙手抓住黃紙,掙扎着想坐起來。寧福忙扶她坐起,她便半倚在寧福身上,急切地、反覆地辨認紙上的字。

終於,她的喉中發出一聲嗚咽,淚水也掉了下來,唇角的幅度卻像是在笑。

寧福幫她拭去淚痕,含笑勸道:「這是多好的事,姐姐應高興才是,別哭別哭。」

柔福點點頭,也努力在笑,但一連串的淚珠還是止不住地落下。最後她將黃紙緊貼在胸前,頭輕抵在膝上,開始出聲慟哭。

寧福也沒再勸她,坐在柔福床頭,一手攬住柔福的腰,一手環住她肩,如此擁抱着她陪她落淚。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撫着她髮絲安慰道:「這紙是裹着茴香被送進來的,好兆頭,茴香,茴香,姐姐回鄉有望了……」

柔福側身,緊緊摟住寧福,伏在她肩頭啜泣。寧福與她相擁,輕拍她背,又柔聲勸道:「最重要是活着,因為有人在等你。」

聽到這熟悉的話,柔福身體略微一震,她支身坐直,半帶詢問地看寧福。

寧福淺笑,引首在她耳邊輕聲說:「姐姐,你及笄的那天,我也在……」

柔福怔怔地默思片刻,雙頰漸漸浮上一層紅暈。

寧福不再多說,若無其事地托起盛附香羹的碗,對柔福道:「這羹妹妹調得辛苦,如今都快涼了,姐姐還不嘗嘗么?」

柔福便也露出了微笑。寧福親手以勺一點點地喂她,柔福亦安靜地一點點飲盡,其間手一直牢牢地握著那捲黃紙。

暮色四合時,寧福出來向宗雋告辭:「二十姐飲下附香羹,也略吃了一點東西,現在已睡着,應無大礙了。天色已晚,串珠不便久留,請八太子讓人送我回宮吧。」

宗雋靠近她,右手手指輕撫她臉龐,隨意應道:「既然天色已晚,往來不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吧。」

一壁說着,一壁沿着她臉與脖頸撫下去,當手指觸及她鎖骨時,寧福淡淡朝後退一步,避開他的觸摸,低眉細語道:「既然八太子準備把我送給大皇子,那讓我留宿於王府中是極為不妥的。」

宗雋大大詫異,收回手一蹙眉:「你怎知道此事?是我母親告訴你的。」

寧福不答,只輕輕搖了搖頭。

宗雋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又笑了,二指托起她下巴,引她與自己對視:「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搶了你姐姐而不要你?」

寧福輕聲道:「串珠枯瘦,相貌平凡,而姐姐有傾城之姿……」

宗雋擺首,漫視她雙眸微笑道:「那是因為,串珠,你很聰明,又太善解人意,這真不好。」

宗雋備轎送走寧福,隨即回柔福房中看她。

柔福沉沉睡着,唇邊有一縷安恬笑意。宗雋立於她床前片刻,未見她有知覺,才徐緩地掀開她一角錦被。

不出所料,那捲黃紙仍被柔福摟在懷中。

宗雋小心翼翼地將黃紙抽出,沒有驚動她。

展開一看,心底隱約的答案終於得到證實——那是五月趙構即皇帝位於應天府後廣布天下的赦書。

6.黑蝶

往後幾日宗雋讓柔福靜養,在她醒著時也沒去看她,但命瑞哥一刻不離地隨身服侍柔福,若有異狀隨時過來稟報。

宗望的喪禮即將舉行。依女真風俗,死者親戚、部曲、奴婢要準備牲牢、酒饌在葬禮之前焚燒,以為祭奠,名為「燒飯」。宗雋也不例外,連日讓家奴在府中宰殺牲畜,並增購酒饌以備宗望喪儀之用。到了喪禮舉行那天清晨,宗雋命人將牲牢酒饌一一列於院中,準備送往宗望墓地。

祭祀品數量極多,幾乎所有的家奴都忙碌起來,往來奔波於廚房酒窖與前院間,動靜頗大。想是引起柔福注意,問了瑞哥原因,在宗雋即將出門時,她急促地趕來,朝他說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句話:「你二哥死了,我五姐姐以後會怎樣?」

「你想知道?」宗雋問。見柔福點頭,他喚來瑞哥,指著頭髮鬆散面容憔悴的柔福命道:「給小夫人換身素衣,好好梳梳頭。」

讓家奴把祭品先送去,宗雋自己留下等待。過了一會兒,瑞哥領着身穿左衽小袖女真衣裙的柔福回來。那衣裙全然素白,綾絹製成,沒有任何圖案,只在邊角處略有波紋狀刺繡,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將柔福的頭髮披垂於肩后,再挑出幾縷結辮,其上著白色素巾,並飾以白羽。待她出現在宗雋面前時,他上下一打量,滿意地笑了笑,一顧身後:「上車。」

他帶她乘車出城,行了許久才抵達。柔福下車抬首一望,發現這是一片墓園,不遠處有一高闊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槨之用,周圍已聚滿了人,在一靈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帶哀戚之色,有數十名女子跪成兩列正放聲哭拜。

柔福仔細尋找,未在其中發現茂德,遂滿目憂色地問宗雋:「我五姐姐呢?」

宗雋抬目越過柔福頭頂朝左看:「那裏。」

柔福順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處有許多的家奴,高高舉著紙紮的房屋、侍從、車馬等儀物,白幡飄飄,那些紙人面目呆板,卻都帶有詭異的笑。

有些毛骨悚然,柔福越發不安,復又問:「五姐姐呢?」

宗雋紋絲不動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再望過去。只見花花綠綠的儀物與面色慘白的紙人,在家奴所舉的竿頭迎風顫動,後面有個柴堆,上方插滿了白幡,似有意識的妖魅,不時隨風飄舞,再倦倦落下。驟然加強的陽光透過儀物白幡偶爾遺漏的縫隙撲面刺來,迫得柔福以手覆額,瞬了瞬目,其間有風送來一縷紙錢怪異的味道,和一陣激越綿長的馬嘶聲。

再次睜目,風舞得正急,撥開了層層白幡,露出了柴堆頂上的景象。一匹純白的雕鞍寶馬全身被縛以密密的鐵索,屈膝綁在柴堆上,而它的旁邊立有一枯木樹榦,上面同樣以鐵索縛著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時蒼白,失聲呼道:「五姐姐!」

柴堆下忽傳來另一個女人的尖銳驚叫,幾乎與柔福聲音同時響起:「放開我!不要燒我!」

那是柔福與宗雋都認識的人,茂德的侍女李仙兒。兩個家奴強架着她,要把她拖往柴堆。她手腳齊動奮力掙扎,聲嘶力竭地哭喊求饒。家奴好不容易把她架上柴堆,但怎麼也不能把瘋狂反抗著的她縛牢在樹榦上。鐵索幾次三番都被她掙脫,最後一名家奴動了肝火,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朝她捅去。李仙兒悶呼一聲,雙手掩著被刺的腹部倒在柴堆上,另一家奴拾起一根粗柴往她頭上重重一敲,見她再也不動,才拔出匕首,將她安放在茂德帝姬足下,兩人先後下來。

目睹這血腥事件在眼前發生,柔福捂著口痛苦地後退數步。被縛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鐵索下動彈不得,這期間一直垂首闔目,聽見李仙兒哭鬧也沒抬眼看。似已疲憊不堪,懶顧生死,她無神採的臉上一味漠然,不見喜憂之色,只垂下一頭及膝的長發,拂過她青白素凈的臉,凄婉地飄逸於風中,像一隻招魂的手。

「他們要把五姐姐怎樣?」柔福忽然有些明白,惶然問宗雋,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天不冷,她的手卻冰涼。宗雋瞥她一眼,道:「和宗望生前最愛的名馬一起生焚殉葬。」

雖已猜到,柔福仍一怔:「你們要把她活活燒死?」

宗雋默認。感覺到柔福的手漸漸鬆開,「生焚殉葬何其殘忍,你們金人還是人么?」他聽到她說。

宗雋未答話。柔福呆立半晌,像是作了什麼決定,她對他說:「如果你肯救五姐姐,我……」

「我跟你說過我不是野利,」宗雋止住她,「不會與你作任何交易。」

抬首不再看她,任柔福失望哭泣他只是不理。此時忽聞車轆聲響,有一列車輦漸漸駛近,儀仗侍從一見可知是自宮中來,眾人見狀均肅立迎接。其中主要的鳳輦於墓前停下,侍女啟簾,自內扶出一素衣麗人。

遠黛含煙,顧盼生姿,宗雋認出她便是完顏晟新納的趙妃玉箱。

隨她同來的宮內內侍對宗望夫人唐括氏說:「趙夫人奉郎主之命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與眾人迎上施禮,玉箱亦盈盈淺笑着還禮,再啟步去靈前上香。

柔福一見玉箱,似窺見一線生機,抹去眼淚立時朝她跑去,牽着她的袖子切切道:「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他們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轉目看看她,一言不發,淡定地將袖角自柔福手中輕輕抽出,繼續從容不迫地走至靈前,點了一炷香,神色肅然地依禮三拜,將香插好,再轉身對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說:「二太子生前最寵愛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應相隨於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習俗,唐括夫人請求已得郎主許可,此事已決,不會再變。」

柔福愕然,難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冷掃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邊去,這是二太子葬禮,不可四處亂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陣沉默,隨即蹙眉仰首,對玉箱道:「你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當金人了?做了金國皇妃沒幾日,奴顏媚骨的伎倆倒學了個周全。」

玉箱不惱不怒,抬目一看趕過來的宗雋:「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雋頷首:「是,夫人。」立即攬住柔福的腰,強把她帶離靈前。

柔福被迫隨他走開,卻仍含恨回首,盯着玉箱切齒道:「可嘆孝騫叔叔一世忠義,竟生出了你這樣的不肖女!」

玉箱拜祭既畢,唐括氏遂命點火焚化殉葬品。幾名家奴馬上點燃火把,邁步走向柴堆。

「不要!」柔福見狀當即哭喊起來,就要往那邊跑,宗雋攔腰箍緊她,不許她靠近。

幾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騰,逐漸圍成個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蝕。白馬悲聲嘶鳴,而煙火中的茂德依然靜默垂目,生氣彷彿已在烈焰焚來之前消散。

一匹馬忽地自遠處奔來,其上的男子下馬後猛然撥開人群朝柴堆衝去,同時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柔福聞聲睜開哭得矇矓的雙眼,看向那男子,然後驚訝地喚:「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駙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時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匆忙趕來,一身青色單衣暗淡殘破,滿面塵灰,凌亂的頭髮上沾有幾點破碎的樹葉和草絮。

幾名家奴已將他中途截住,他無法掙脫,便頹然撲倒在地,雙目通紅,似欲泣血:「福金……」

被縛的茂德緩緩舉目,在被烈焰升溫的空氣浮光中縹緲地笑:「駙馬……」

煙越來越濃,茂德開始咳嗽,但卻似一下有了精神,邊咳邊大聲對蔡鞗道:「駙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顧爹爹……」

蔡鞗努力點頭,早已泣不成聲,雙臂都被人架住,再也無法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斷翻卷而上,火舌漸漸舔及白馬與茂德。柔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宗雋手臂上,他手微微一松,她掙脫他控制,又踉蹌地朝前跑了幾步。

此刻有人在身後揚聲喚她:「二十姐。」

這聲音讓柔福稍稍鎮靜,她含淚回首:「串珠……」

寧福是隨玉箱來的,剛才柔福一心求助於玉箱,沒留意到她也在車列中。

「沒用的,」寧福走近對她說:「你救不了她,我們都救不了她。」

柔福心知她沒說錯,在金人面前,她們的力量弱如螻蟻,自己都無法拯救,更遑論他人。她虛弱地跪倒在地上,見整個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張,已將茂德全然吞沒,像是會無休止地燃燒下去,她雙手掩面,泣道:「香雲、金兒、仙郎,現在又是福金姐姐……我眼睜睜地看着她們一個個在我面前消失,卻救不了她們……」

寧福亦在她面前跪下,流着淚擁抱她,在她耳側道:「雖救不了她們,但我們至少還可以保重自己。若還有希望,就要好好活下去。」頓了頓,她用更低的聲音幽幽說:「愛,愛你的人;害,害你的人。」

兩位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擁而泣。風一陣陣掠過,帶着星星火點的灰燼飛出,漫天飛舞,很快有幾片灰燼飛來,落在她們白色的衣袖上,像尋枝小憩的黑蝴蝶。

7.馬會

此後宗雋往來於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間,與他們或歡宴暢飲,或出城打獵,與他們每一人都相處融洽,卻又不會與其中某一人過從甚密。爭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終耿耿於懷,與宗雋相遇時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釁,而宗雋總一笑而過,再不與他針鋒相對。到宗磐生日那天,宗雋把寧福及與母親一起準備的厚禮送入宗磐府中,未料宗磐居然爽快收下,沒給他臉色看。

三日後,宗磐在府中開「名駒會」,說是新近自西夏馬商手中購得數匹絕世名駒,邀請宗雋等兄弟前往。待眾人到齊,宗磐領他們至府內馬場,一指十數匹齊列於場中毛色各異的駿馬,道:「這些馬都是傳說中的名駒,每一匹都有來歷,請諸位細細品鑒。」

眾人趨近細看。宗幹中意於一匹渾身雪白,無任何雜色,狀極雄美的高頭駿馬,觀察撫摩之下嘖嘖稱奇,問宗磐:「這馬叫什麼?花了多少錢買來的?」

宗磐道:「叫白義。因為它通體雪白,又極忠於主人,一生不事二主,所以得了這名字。為了買它,我足足花了千兩黃金。」

宗幹笑道:「只要真是千里馬,千金買骨都是值得的。這筆買賣做得不錯。」

宗弼看中的那匹毛色白中帶金,閃閃生輝。得到宗磐許可,他騎了上去,在場內平治。馬速極快,只短短一瞬已繞了一圈,如一團金光呼閃而至,狀極絢麗。眾人連聲叫好,宗磐便得意地介紹:「這馬名叫逾輝。漢人說周穆王有八匹駿馬,常常騎着巡遊天下,這就是其中一種了。我用了整整一斛南朝夜明珠才換到。」

又有人先後指著五顏六色的赤驥、盜驪、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等名駒問價,宗磐答道:「那些都是用南朝女人換的。最便宜的以十個女人換一匹,最貴的值五十個女人。」

眾人紛紛笑贊:「值!」

下馬後的宗弼一轉首,見宗雋獨自一人站在一匹黑馬旁默默地看,久久不出聲,而那馬體態極普通,而且垂著頭,極慵懶的樣子,唯一奇特的是馬耳呈綠色。覺得詫異,宗弼便問:「八弟,這馬沒精打採的,有什麼好?」

宗雋笑笑說:「四哥,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就是伯樂相中的綠耳了。」

宗磐鼓掌,走到宗雋身邊:「宗雋果然好眼力,這就是綠耳。」說完以指一叩其雙耳,馬抬首肅立,方才的頹態消失無蹤,旋即揚蹄,奔騰如飛。

旁觀者連聲驚嘆,宗弼亦贊道:「此馬價值猶在逾輝之上。恐怕要花百名女子才能換到吧?」

宗磐卻擺擺手:「不。我只用一個女人就換來了。」

眾人都不信,說其餘最差的馬都值十個女人,怎麼綠耳反而只值一個。宗磐嘿嘿一笑,命一名家奴:「把她帶上來。」

須臾,家奴帶女子至。待她站定在場內,參加過上次金主家宴的人都吃了一驚,那蒼白瘦小,弱不禁風的模樣大家都記得,她是先賜給宗雋,后又被宗雋轉送給宗磐的寧福帝姬趙串珠。

「她雖然不是美人,但好歹是個南朝帝姬,所以換得了匹名駒。怎樣,這筆交易還不錯吧?」宗磐笑着說,有意無意地斜眼瞟宗雋。

其餘人都明白宗磐此舉是存心令宗雋難堪,不好表態,遂都不說話。半晌后,才聽宗雋一笑,打破了此時沉默:「不錯不錯,我怎沒想到這個主意?否則我就會另選禮物贈宗磐,再用帝姬換名駒了。」

宗磐冷笑:「現在也不晚。明日夏國馬商就要來接寧福了,你若有心要名駒,不妨把你家裏的柔福送來與他換。」

宗雋微笑頷首:「嗯,好建議。我回去會考慮。」

眾人見氣氛不妙,便都借故走開,繼續看馬。宗磐也揮手讓家奴帶寧福下去,但寧福起身後卻直直走到宗雋面前,襝衽一福:「八太子,串珠有事相求。」

宗雋見她脖子與手上均有鞭痕,這三日應是受盡宗磐凌虐,但也沒多看,漠然對她道:「我不能救你。」

寧福輕輕點頭,垂着眼帘說:「串珠明白。串珠所求之事並非這個。」然後從袖中取出一疊信箋,雙手遞給宗雋,「串珠走後,二十姐必會牽掛,八太子請勿對她說我去了夏國,但說我嫁了一位留守中原的將領為妻吧。串珠先寫了十幾封信,請八太子每年給她一封,無他,都是報平安的,萬望八太子成全。」

宗雋接過一看,見果然都是寫給柔福報平安的家書,每頁寥寥數語,無非都是說自己近況如何之好,遂收下,對她一笑:「好,我答應你。你真會為她着想,花了這麼多心思。」

寧福淡淡一笑:「為了她,值得的。」

在宗磐示意下,家奴連聲催促寧福走。寧福起身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看宗雋:「請善待她,否則……」

宗雋饒有興味地看她:「否則你要如何?」

寧福想了想,彷彿自嘲般地笑了:「我能如何?不過是一葉飄萍,我又能如何?」

8.良辰

目睹茂德被生焚后,柔福身體與精神一直不好,又得知寧福「遠嫁」更是難過,天天躲在房裏暗暗落淚。宗雋便也不常找她,只偶爾問服侍她的侍女瑞哥她的近況。

後來,情況似乎有所改變。

「小夫人身體漸漸好起來了,只是忽然變得很安靜。」

「小夫人今天與我聊天,因為不大懂女真話,所以她開始跟我學。」

「小夫人問我八太子的官職和以前的經歷。」

「小夫人說數日不見八太子,問我你是不是離京了……」

某日夜裏,當宗雋從瑞哥那裏聽見最後這一句,便微笑着放下手裏的書本,轉而拭擦自牆上取下的佩刀,吩咐她說:「請小夫人過來。」

依然是倔強堅硬的姿態,她強烈的敵意甚至使室內的燭光忐忑地晃。大概得益於瑞哥的精心打扮,她衣着甚美,有別於其他姬妾的是臉上的妝容,她們鉛華丹朱,百媚千妍,而她素麵朝天,其上所覆的唯一層戒備的寒霜。

看了看他后,她迅速被他手中的佩刀吸引。他徐緩地拭擦著,清寒的幽光一道道地自刀刃上漾入她眸心,她的雙目因此閃亮。

他在心底無聲地笑,卻不動聲色地問:「知道我為什麼讓你來么?」

她下意識地掃了內室的床一眼,躊躇著說:「知道。」

難得她能做到這般隱忍,居然能一召即來,可惜不自知她坦白的雙眸會透露所有心思。

「嗯,」他引刀還鞘,然後遞給她,「把刀放進牆邊的衣櫃里。」

「衣櫃?」她詫異地問,「不是掛牆上么?」

他點頭:「衣櫃,沒錯。」

她便順從地接過,依言把佩刀放進了衣櫃,再轉身遠遠地面對着他,神情不免有一絲緊張。

「好了,」他淡淡命道,「你可以回去了。」

這下她更是不解:「回去?」

「對,你回房休息吧。」宗雋重又握起剛才擱下的書,「要你做的事做完了。」

她如釋重負,而踟躇的步履又顯示了她計劃擱淺的不甘。他的目光落在書上,但心裏總有一隻眼睛在觀察着她,輕易窺破她矛盾的心境,令他心情愉悅。一時興起,便又調侃她:「還不走?想留下?」

她臉一紅,立即疾步朝外走。走到門邊忽又回頭,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麼書?」

他舉起向她亮出封面:「《貞觀政要》,你們漢人的書。」

次日深夜他又召她過來,這次明擺着跟她說是要她侍寢,她目中有羞忿之色一閃而過,卻未拒絕,靜默著表示應承。他一笑,命侍女端了一盆清水進來。這要求令她感到怪異,打量着他問:「不是盥洗過了么?」

他只說:「半夜會用得着。」

她顯然想不明白,卻也不好再問,便噤聲,好不容易在他再三催促下上床躺在他身邊,仍不過是和衣而眠,且側身背對着他。

他也暫時沒去碰她,須臾故意鼾聲大作,實則與她一樣清醒。她不是不懷疑,取出一片羽飾在他鼻上拂了兩下,可她不會知道他對小小痛癢的忍受能力遠超出她的想像。

又等了一會兒,見他毫不動彈,一味沉睡,她便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衣櫃前,迫不及待地匆忙拉開衣櫃門……

「砰」地一聲,有東西自櫃中炸響。其實聲響不算巨大,但夜深人靜,那聲音依然分明而震耳。並且伴有濃煙,刺鼻的火藥味撲面而來。

宗雋當即起身,哈哈大笑着點亮了蠟燭。

柔福默然愣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臉上陰沉惱怒的表情不比煙熏的痕迹遜色。

那機關其實很簡單,只是枚小小的拉炮,不過是他命人特製的,發出的煙霧要比尋常的多。

「你不知道未經允許是不能私自翻找主人物品的么?」宗雋笑問。

她眼睛紅了,衝過來劈頭劈面地朝他猛打:「我要……」

「你要殺了我!」宗雋一邊招架一邊笑着說,很快捉住她的雙手緊緊握住。

她便也停下來,嚴肅地盯着他說:「我並非威脅你,我會真的殺了你。」

「我知道。」宗雋也收斂了笑意,拉她在身邊坐下,「好,我們仔細討論一下這事。」

宗雋把一塊面帕投進準備好的清水中清洗一下,再取出來輕拭柔福臉上的煙塵,她惱怒地避開,掙扎得像一條離水的魚。

宗雋便把帕子扔進水裏:「那一會兒你自己洗。」然後對她說,「我知道如今你最大的願望大概就是殺了我。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死了,你將來就算不被生焚殉葬也會被我的兄弟收納為妾,比如那莽夫宗磐,而他們對你,未必會有如我這樣的耐心。」

「大不了我也自盡,只要你死。」柔福說,「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欺負我的機會。」

宗雋一哂:「我的死對你來說很重要?我甚至不是大金權臣,殺了我,你就能滅金復國么?就能洗清你與你宗族同胞的恥辱么?」

她搖搖頭:「是不能。可是你不是個很簡單的壞人,如果讓你活下去,我不知道你還會施加給我或我的同胞何等的恥辱。」

這話聽得宗雋微微一怔,旋即大笑開來:「有道理,這點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又說,「你殺得了我么?玩今天這樣的心思,你是勝不過我的,何必把你的小腦筋用在沒有勝算的事上?你若有時間,不妨多想想你引以為榮的大宋、疆土與臣民都遠超大金的大宋,為何會亡在我們這樣的『蠻夷』手裏,或你以後應該怎樣生存下去,這是切實而有意義得多的做法。」

柔福垂目靜思,再說:「這些我以後會想。但我不會改變殺你的決心,現在殺不了你,我會等,等到我九哥揮師北伐的那天,自然會有辦法殺你。」

很怪異的情景。如此良辰美景,卻與美麗的姬妾心平氣和地討論殺自己的問題。宗雋不覺又是一笑,看着柔福說:「還不洗臉?黑色胭脂很好看么?」

她才又意識到這問題,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自己絞乾帕子將臉上污跡洗去。宗雋待她洗完便抱她上床,她覺察到宗雋的慾念,馬上又開始抗拒,宗雋笑道:「你現在還要反抗?」

她睜著一雙明眸定定地說:「你是我的敵人,不是我的夫君。我會永遠抗拒你。你也許可以憑力量強迫我侍寢,但總有一些東西你是絕對無法強迫的。」

「哦,例如呢?」宗雋問。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9.茶經

次日宗雋並未出門,晨起后在書房看書,讓柔福在一旁焚香伺候。柔福雖頗為不悅,但也未拒絕,為他點上一爐香后便徐徐打量他書架上的書,但見其中大半是漢書,例如《史記》《資治通鑒》、其餘歷朝正史及各類兵書,而他現在正在看的仍是《貞觀政要》。

「這麼多書,你都看過?」柔福問他。

宗雋點頭,說:「我七歲時,我母親命人去汴京為我請來了兩名漢儒先生教我漢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滿含優越感。宗雋分明看見,卻不理睬,繼續埋頭看書。

須臾,有侍女奉茶進來。柔福揭開杯蓋一看,當即便蹙起了眉頭:「這裏面加了些什麼?」

宗雋聞聲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們就這樣煎茶?」柔福不屑地搖搖頭,用一細銀匙緩緩攪攪,細看杯中水痕茶色,再托起茶杯輕輕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種:「這是白茶,北苑貢茶中的極品。」

「不錯。」宗雋微笑說:「還是自你們汴京宮中取來的。」

柔福雙眸一暗:「可惜,多好的東西,落入你們蠻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這樣煎茶,簡直是暴殄天物。」

「哦?」宗雋將書一卷頗帶興緻地問,「那你們是怎樣享用這茶的呢?」

「這茶經若要細講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完的,何況個中精妙處絕非蠻夷所能領會,就揀要緊的說,只怕你也未必聽得懂。」柔福輕撥杯中茶葉,逐一數來,「昔日汴京禁中貢茶主要有平園台星岩葉、高峰青鳳髓葉、大嵐葉、屑山葉、羅漢上水桑牙葉、碎石窠、石臼窠葉、瓊葉、秀皮林葉、虎岩葉、無又岩芽葉、老窠園葉等,香味各異,各擅其美,但終究不如這北苑白茶。

「這白茶與尋常茶葉不同,其葉最是瑩潤纖薄,自崖林之間偶然生出,若移來培植是決計種不活的。此茶樹千里之內不過一、二株,每年產的茶葉僅夠制兩三個餅茶,而且尤難採摘蒸培,稍有不慎,湯火火候一失,就會損香折味,變為凡品。擷茶要選在每年驚蟄之時,黎明時分,日頭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貢茶應以手斷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則氣汗熏漬,茶便失之鮮潔。茶工要隨身帶上新汲清水,採下新芽則馬上投於水中以保鮮。那種剛剛萌生便採下的新芽形似雀舌穀粒,細小嫩香,為最上品,一槍一旗亦可,一槍二旗次之,其餘的都是下品。而這白茶采法又更要特殊些,它屬於『頭綱』貢茶,最求新鮮,采后須以快馬運到宮裏,不許超過十天,跑死馬都不許跑壞茶的。這茶用的是水芽,先採了如鷹爪狀的上等細芽後用好水蒸一下,再洗滌,然後挑出最中間的小芯一縷,邊磨邊加水,即使是熟工累死干一天,也只能磨出一個小餅來。

「茶的蒸壓火候不得有一絲馬虎。蒸太生則芽滑,會使茶色清而味烈;過熟則芽爛,會使茶色赤而不膠。壓久了會導致香竭味薄,若壓得不夠又會令色暗味澀。洗芽的器皿要絕對潔凈,蒸壓好后需細細焙火。若滌濯不精,飲時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風景;若焙火之過熟,則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時間工力,以決定採擇多少,要在一日內造成,否則茶一旦過宿,便有害色味。

「點茶之水以清、輕、甘、潔為美。古人說江南中泠惠山之水為上品,但相隔太遠,縱使人千里迢迢地送來也無法保有原來的新鮮水質。平時可取清潔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強一用,江河之水,有魚鱉腥味及污臟泥濘,就算味道輕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們點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與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區別的,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們艮岳山中自生的則是香泉,兩種泉水點出的茶各有妙處,難分優劣。

「我看你們這兩杯酥酪茶多半是用無焰的死火煎的吧?點茶之水須活火煎才可用。知道什麼是活火么?那是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撿枯松枝或松實,用來煎茶效果並不比活火遜色,隱約還有些別樣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鹽。國朝蘇子瞻蘇學士認為加少許姜尚可,鹽則不必用。而我們宮中所飲之茶均不多添雜物,專品茶、水純味。有人用梅花、茉莉等花末薦茶,雖能增花香,卻也損了茶的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龍麝之俗香可擬,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茶為中下品,加香花入內也許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則完全是畫蛇添足。」

「所以,」柔福將面前茶杯遠遠推開,一臉鄙夷地瞧著宗雋說,「像白茶這樣的茶中極品,以往我們連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內,唯恐折損了它,而如今,你們竟以油膩味重的酥酪與之同煎,如此蠻飲,當真令人為此茶扼腕痛惜。」

宗雋笑笑,問:「這些茶經是誰教你的?」

柔福下頷微仰,道:「我爹爹和我三哥楷哥哥。他們均是品茶鬥茶的高手,若論茶道,只怕全天下無幾人能勝過他們。其實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豈有他們不精的?」

「怪不得,」宗雋似恍然大悟,「他們無力守住祖宗基業,原來把心思全花在煎茶之類的事上,哪還有精力去治國呢?」

柔福一愣,雙唇微動了動欲反駁,話到嘴邊像是自覺不妥,一時未能說出什麼。

「好,以後我不再如此『蠻飲』了。」宗雋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煎。以前我常覺你父親庸碌無為,一無是處,如今看來竟錯了,至少他調教出了一個可為我煎茶添香的好女兒。」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奪過他手中的《貞觀政要》:「你既看不起我們漢人,又為何要巴巴地學漢文、讀漢書?」

宗雋也不與她爭,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說:「你不覺得,我愛看的書與你爹爹或你楷哥哥愛看的不一樣么?」

柔福聞言后一陣靜默,垂目久久地凝視手中的《貞觀政要》,若有所思。

此事奇異地激起了柔福的閱讀興趣,書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雋看書時她願意作陪,他看完遞給她的書她不急於擱回書架,貌似隨意地翻翻,目光卻總帶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張張書頁上,像是在尋覓她思之反覆而不得的答案。

宗雋外出時她也總泡在書房,當某日宗雋突然自外歸來,在書房找到正在凝神看書的她時,她略顯慌亂,彷彿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窺破,迅速起身,將手中握著的書隱於身後。

那書封面在她行動間倏忽一閃,她刻意的掩飾躲不過他冷靜的眼睛,他笑:「《貞觀政要》看完了?」

她猶豫一下,終究還是點頭承認。

「看懂了么?」

「現在還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後會看懂的。」

「為什麼選《資治通鑒》來看?」

她聞言緩緩移出身後的書,以指輕撫封面上的字,說:「因為這部書看上去最舊,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這麼愛讀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雋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麼了么?」

她默思片刻,最後還是說了出來:「我想它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國家會遭受你們的劫掠……或者,還有中興的方法。」

「這些書,你若想看就隨便看。」宗雋一擺手指著滿架的書,「但你就算讀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興你國家的方法又能怎樣?你不過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會有機會像男子那樣為宋建功立業。」

「不。」她抬頭直視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機會。」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問。

她嚴肅地頷首:「對,我的九哥。」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讓你失望。」宗雋展眉笑道,「你九哥的軍隊在我們元帥婁室的進攻下節節敗退,開封尹、東京留守宗澤連續上疏請求他迴鑾汴京以安人心,他卻不聽,而在黃潛善、汪伯彥建議下準備轉幸東南。」

她怔了怔,但馬上抬目決然視他:「或許現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暫時避讓。這只是他一時權宜之計,待局勢穩定之後,他一定會重返汴京,並調兵遣將揮師北上。」

「是么?」宗雋微微擺首,「恐怕將來他行事未必會如你所願。」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後得出個結論:「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狀,「理由呢?」

「我九哥年輕有為,才二十歲就當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臉不屑,「而你比他還大一些,卻碌碌無為,擔着個無足輕重的文職,終日無所事事,只知享樂,於國於社稷都無建樹。你比之於他,豈不慚愧!」

她若對別的金國貴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難保。宗雋呵呵一笑,倒不慍不怒,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無為的庸人,起碼說明他的韜光養晦頗有成效。

「嗯,沒錯,我終日無所事事,清閑之極。」他打量着她,「我看你似乎也很閑,或者我們可以一起找點事做?」

她一時沒明白,愣愣看他曖昧地笑,半晌才反應過來,當即含怒跑出書房,手裏還握著適才那冊《資治通鑒》。

10.山色

秋七月,完顏晟決定帶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獵,宗雋也將奉命隨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后,立即提前數天早早地準備鞍馬刀弓帳篷雕鷹等所需物品。

柔福見他們忙得熱火朝天,便問:「如此大費周章,是要去好些天么?」

宗雋說:「只是去城外圍場,不過三四日。如今在圍場田獵,其實只是以軍隊佈置好圍場,再把準備好的狐狸、野兔、野豬和鹿獐等動物縱放於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鷹捕捉,做做狩獵的樣子吧了。」說罷嘆了嘆氣,「我小時候常跟父皇去長白山打獵,往往一出必逾月。那裏珍禽異獸漫山遍野,模樣美觀漂亮的有紫貂、黑鸛、金雕、梅花鹿、丹頂鶴;味道鮮美甘香的有秋沙鴨、麝、水獺、猞猁、馬鹿、青羊;可捕來玩賞的禽鳥有鶚、鳶、蜂鷹、蒼鷹、雀鷹和花尾榛雞……當然,還有很多兇猛的野獸,步入密林時須處處小心,經常會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錢豹出沒。最危險的是虎,它常常靜伏於灌木叢中,發現落單的行人後會跟着他在近處潛行片刻,待其不備便猛撲過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無可避,然後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細聽着,聽他說起珍禽異獸時像是頗感興趣,但聽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絲驚懼神色。宗雋見狀一笑,又道:「可是這樣的猛虎,我從小到大跟着父皇一共獵殺了五頭。長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艷麗,背部和體側是淡黃色的,而腹面凈白,全身佈滿的橫紋黝黑油亮,每個女真人都會以擁有這樣的虎皮為榮。我卧室和書房中的掛毯,便是我親自獵殺剝下的虎皮。在長白山狩獵,才是真正的狩獵,對男人來說,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贏得以生命為賭注相博的東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獵,不過是做戲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們為何不去長白山狩獵了?」柔福問。

「京城離那裏頗有段距離,來回需要很多時間。何況,現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雋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輕易遠離京城,花這麼多時間在狩獵上的。」

「有那麼多珍禽異獸的地方,風景一定很美吧?」柔福再問。

「對,」提起記憶中的長白山景,宗雋微微有些感慨,「許久沒去了,不知那裏的山色湖光是否還跟以前一樣……」

那裏的天,純藍而明凈,空中飄浮着的雲朵蓬鬆潔白,在山腳望去,雲低低悠然游移,感覺離你非常近,彷彿奔去縱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雲絲。行至山腰,有若置身雲端,伸手出去,那縷縷白煙緩緩掠過掌心,恬淡的清涼。縱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霧,密林上空,更是雲海滾滾。最高的白雲峰立於雲海之中,巍峨磅礴。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難辨,山下有冰穴數處,常見穴中炊煙如縷,傳說有仙人在那裏煉丹。

天池泊於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極,天晴時看去,色澤幽藍若寶石,其中無任何生物,唯一靈動的東西,便是碧水中飄着的白雲。天水相連,雲山相映,被藍白二色凈化的景色寧靜秀美,卻又遼遠深邃。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懸崖峭壁上墜落,衍作瀑布飛流而下,便若銀練飛掛,沖向深深谷底,激起層層水霧朵朵水花,似焰火紛紛揚揚地飄落,一經陽光照拂,水霧間又幻化出一彎光影繽紛的彩虹,立於終紫、杏黃的岩壁間。

山中林木鬱鬱蔥蔥,繁盛茂密,無邊無際。其中的美人松樹腰纖細挺拔,樹榦光滑細膩,呈粉紅色,而針葉短而密,蒼翠無匹,疏疏落落地散生於紅松、雲冷杉林間,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隨四時節氣開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黃、橙紅、淺紫,各擅其美。深秋時,有種名為「越桔」的草會結出狀如櫻桃的果實,滿佈於山坡上,鮮紅如錦緞。在積存冰雪終年不化的溝谷旁,可以看見一些色調淡雅的小黃花,花名不太好聽,叫「牛皮杜鵑」,但奇異的是這種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卻有梅花的風骨,在嚴寒中綻放,花葉之下便是白雪……

宗雋一邊回想,一邊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聽得入神,凝眸間隱有憧憬的意味,最後問他:「那牛皮杜鵑京城附近有么?」

宗雋道:「自然沒有,這花只生長在長白山中。」

柔福便輕輕一嘆,有些悵然。

「你……」宗雋打量着她,忽然問:「會騎馬么?」

「騎馬?」柔福微愣了愣,隨即一仰首,「會!」

宗雋當即起身,一握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直奔府中馬廄,親自為她挑選了一匹小白馬,再命瑞哥給她換身短裝,然後領她到騎射場,指著小白馬對她說:「騎騎看。」

那馬通體雪白,頭小而秀氣,骨量較輕,皮薄毛細,看上去也很靈敏。柔福看上去似很喜歡,乍驚乍喜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鬃毛,那馬也不怕生,像是十分溫順。

「騎上去。」宗雋出言促她。

她回首看看宗雋,略猶豫地垂目,但不過一瞬便又睜目,決然地拉住韁繩,左腳一踩馬身左側的馬鐙,奮力揚身上馬。行動間似有些慌亂,那馬被她一拉便朝左轉移了數步,她尚未坐穩,一急之下猛抓鞍前突起處,待馬停下才鬆了口氣,調整好坐姿,兩手抓牢韁繩,朝宗雋一揚首。

宗雋一笑,也騎上自己的馬,策馬行至她身邊,以足輕磕她馬腹,白馬立即邁步前行。起初那馬行得徐緩,柔福甚是開心地笑着,手中韁繩漸漸放鬆,那馬也隨之加速,開始小跑起來。越跑越快,柔福神色舉止開始變得緊張,一面緊拉韁繩一面俯身向前,身體隨着馬的奔行搖搖欲墜。宗雋定睛一看,發現她所抓的韁繩兩邊不平衡,一長一短,更嚴重的是她的雙足居然沒有踩住馬鐙,兩側的馬鐙空空地垂著,不住晃動。

頓時明白,她其實並不會騎馬。宗雋啞然失笑,馬上揚聲指導:「收一收韁繩,兩側要一樣長。腿夾緊馬肚,踩住馬鐙。」

她聞聲照做,試着去踩馬鐙,試了好幾下才夠著,不想那馬鐙是銅製的,內側頗光滑,她鞋弓甚小,一踩即滑,馬一顛簸她雙足即刻又探出,根本踩不住。

宗雋這才注意到,穿着南朝式樣繡花鞋的她的足,實在是要命地小。

她終於放棄,不再嘗試去踩馬鐙,而是猛力拉韁繩,那馬跑得正歡,被她這一勒當即高高抬起前腿,大有將柔福自背上掀下之勢。柔福一驚,便放開韁繩,轉而緊抓馬鬃,雙腿緊夾馬肚,一臉煞白地緊俯在繼續狂奔的馬上。而那馬鐙,依然空空地晃。

宗雋立即策馬奔至牆邊,提起一根一丈多長的套馬桿,再朝柔福的馬衝去,待離得近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紫電騮也隨之一躍,宗雋右手一揚,套馬桿在空中劃出一大大的弧線,柔韌的長桿一抖,將上面的繩套抖出個圓圈,直飛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馬的脖子上。那白馬一聲嘶鳴,正欲揚蹄抬前腿,而此時宗雋移身向後靠,以後鞍橋卡住身體,兩手緊握套馬桿回收,硬生生將馬首拉轉過來,於是那馬前身像被猛地定住,後腿急急地兜了個半圓,然後漸漸停住。宗雋再一抖手臂,整個繩套就繞在了桿梢上,再策馬過去,伸出手,將柔福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奔回場邊,他抱她下來,正色道:「不要強做不會做的事,賠上小命並不好玩。」

柔福訕訕地低首,臉上一片潮紅。

宗雋亦垂目,視線鎖定在她的三寸纖足上。須臾,一下將她抱起,朝自己房中走去。

11.裸足

「呀,放開我!」柔福掙扎着想落地,看清他前行的方向,目中不禁露出驚懼神色。

宗雋不理,進到房中才把她放在床上,然後一把捉住她還在亂動的腳,兩下便把她的鞋除下。接下來的舉動跟她猜測的不盡相同,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她的雙足上。緊捏住她的足踝,他開始去解她小腿上纏足白綾的結。

她驚恐得無以復加。自幼時偶遇九哥那次以後,她的裸足從未暴露在除自己與貼身侍女之外的人眼中。每日的洗足纏足無異於閨中最大的隱秘,必在深夜緊閉閣門時才可進行。纏足非她本意,但隨着年歲漸長,在別的女子艷羨的目光中,她也會隱隱為自己雙足的尺寸感到驕傲。被俘北上途中雖然處境艱難,她卻也堅持尋機洗纏保養自己的纖足,當然,先要確保夜闌人靜無人窺見。

佼佼金蓮,宛若新月,瘦欲無形,柔若無骨。但這種美須以綾帛繡鞋裝裹文飾才能入目,而其間真相,是纖足美人絕不可示人的禁忌。那附足的白綾所起的作用似比小衣更為重要,雖夫君亦不能除綾直視。

面前的男人亦從未見過自己裸足的狀態,這次欲解纏足,分明是有甚於解衣的莫大羞辱。

羞忿之下,柔福朝着宗雋猛踢猛踹,雙手也不停地推搡抵抗:「住手,這種野蠻行徑非君子所為!」

宗雋一笑:「我是蠻夷,並非君子。」然後一手鎮壓她的反抗,另一手繼續此前的工作。

那兩丈有餘的纏足白綾在他手下層層鬆脫,當她感到最後一道布縷與皮膚決然相離,左足輕觸著清涼的空氣裸呈於闊別已久的日光中時,兩滴淚珠隨之而落,於羞赧與憤恨間,她闔上了雙目。

錦鞋緞面下變形的醜陋,是必須嚴守的隱秘的根源。

青白的皮膚上不見任何血色和生氣,潮濕而脆弱,像火傷之後脫去陳皮腐肉的變顏的肌膚。足上只有一個翹起的大腳趾還保有原來面目,而其餘四個腳趾無一例外地向內折,已經變形,指甲均已脫落,可見是以強力限制足掌生長,使足的長度及寬度不及天足的一半。

宗雋把着她的足踝反覆轉側端詳了許久,又繼續拉過她右足,依樣把白綾解開。柔福此刻已無心再抗拒,只以袖遮面,輕輕地啜泣,其間隱約聽見宗雋吩咐侍女,似乎是命她們取個什麼物品進來,那詞她聽不懂,何況也不關心,赤足躺在床上,甚是傷心。

宗雋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掩好她的雙足,然後自己也在她身邊躺下,面露微笑,狀甚悠閑。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侍女端了盆熱湯入內,升騰的白色蒸汽中混有姜與桂枝,及一些不可辨的草藥的味道。其後還跟有一名中年僕婦,一見宗雋便立即跪下行禮。

宗雋坐起,將柔福抱坐於身邊,命僕婦:「給小夫人洗足。」

僕婦答應,立即接過盆置於床邊,然後輕輕去拉柔福的腳。柔福聞見藥味,一邊縮足一邊蹙眉問:「這是什麼?」

「舒筋活絡、活血化瘀的湯藥。」宗雋淡淡答,一伸臂便緊緊攬住了她,讓她上身無法動彈,然後再命侍女助僕婦摁住她的腳。

僕婦一看柔福的雙足,當即露出驚異的神色,抬頭問宗雋:「八太子想給小夫人如何治療?」

宗雋道:「每日給她以湯藥清洗按摩,逐漸往回展腳趾,盡量恢復原狀。」

僕婦會意,便拉過柔福右足,仔細清洗后即開始按摩。女真人一向戎馬倥傯,喜好運動狩獵,常有傷筋動骨處,因此貴族家中常備有擅長按摩術的醫師僕婦,今日宗雋召來的便是其中一名。

足底按摩本就頗為疼痛,何況柔福這小足又與天足不同,骨骼已變形,宗雋又以恢復原狀為要求,因此僕婦着力更重,柔福一時吃痛,便伸足亂踢哭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不許動我的腳,你們這些可惡的蠻子!」

僕婦便停下來,猶豫地看看宗雋。宗雋微一揚頷,說:「別理她,繼續。」

於是狠狠把住柔福的腳,僕婦繼續為她按摩。足足花了一個時辰,雙腳才洗療完畢。宗雋命瑞哥為柔福找來一雙較小的女襪和一雙女真童靴,給她穿上卻仍顯松大,放她落地行走,她一時不慣,幾欲跌倒,引得宗雋哈哈笑,然後對瑞哥說:「你扶她回去,以後每日有陽光時帶她到院中除了鞋襪晒晒太陽,平時領她多走路,過幾日等她習慣些再帶她去騎射場跑跑跳跳。那裹腳布是決計不可再纏了。」

柔福自不甘心聽他擺佈,回到房中馬上便找來新的白綾,待夜間侍女們睡下后自己悄悄地按原樣纏好。次日起床時瑞哥發現,她便拉着她手說:「我平日待你不錯吧?我也不要你為我多做什麼,不過是當沒看見吧了。以後當着八太子的面我會穿靴子,但回到房中我依舊纏足你就不要管我了。」

瑞哥面露難色:「但是……若八太子知道……」

柔福笑道:「我房裏的事他都能看見?他哪裏長了這麼多眼睛!」

話音剛落,便見瑞哥直愣愣地朝外望去,柔福回首一看,只見宗雋負手立於門邊,與她四目相觸,遂淺淺一笑。

他知她必會私自再纏,故此早早過來查看。

柔福意外之下卻也不懼,快步走至他面前,仰首盯着他,示威般地說:「我要纏足,你拆一次我就纏一次!」

宗雋不疾不緩地問她:「你為什麼要纏足?」

柔福道:「我們大宋,好人家的女兒都要纏足的,只有下人和窮人才留有天足。」

「這規矩是誰定的?」宗雋問。

柔福想了想,說:「不知道。但在宮裏,這是爹爹的要求。」

宗雋微笑道:「說到底其實很簡單,這是漢人男子強給你們女子定下的規矩,旨在束縛你們的行走,弱化你們的體質。你們南朝的男人早已在清玩雅趣、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以及無休止的意氣之爭中消磨了自己的陽剛之氣,變得越來越羸弱,不堪一擊,而把你們女人變得嬌柔可憐、弱不禁風、舉步維艱就成了他們自以為可以重振乾綱的妙方。但你有沒有想過,有失陽剛的父親和弱不禁風的母親豈會生下強健的後代?由你們這樣的小腳女人養出的男兒又怎能抵擋我們女真鐵騎的進攻?」

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此言,但柔福依然瞪他,憤然道:「纏足女子有柳腰纖步之妙,便若魏晉書畫、唐宋詩詞,其中之美非你等蠻夷所能體會。你既不懂欣賞也就吧了,為何還要強迫人像你們的蠻夷女子一樣恢復天足模樣?」

「哪裏,小足之妙我非常明白。」宗雋道,「著繡鞋的小足香軟纖小,可供我等男子日間目睹品鑒,夜裏撫摩賞玩。對你們漢人女子來說,是否纏有一雙纖足是可否獲得夫婿寵愛的關鍵,所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會儘力把女兒的腳纏小,宮中女子,更是這樣,纏有纖足是種爭寵的手段。可是如此一來,這小腳的女子又與純粹的玩物有何異處?何況小腳美么?我不覺得。你拆開裹腳布看看你的雙足,你也認為很美么?我們女真的姑娘均是天足,我母親年輕時隨我父皇南征北戰,若纏有你這樣的小腳,早慘死在馬蹄下千百次了。」

說到這裏,宗雋又着意深看柔福一眼:「而且,依你的性子,我想你原本一定不願纏足的吧?」

柔福微微退後一步,訥訥地道:「誰說我不願意……爹爹和九哥都要我纏足……他們說的話一定是對的……」

「呵呵,這麼說,是他們強迫你纏的。」宗雋撫撫她的小臉,嘆道,「為何你對我強迫你做的事反抗得如此激烈,卻又對你父兄強迫你做的事甘之如飴?」

柔福沉默片刻,繼而又抬目倔強地道:「無論如何,我不要你管,我會繼續纏足!」

宗雋笑得無比閑適:「如果不怕有其他嚴重後果,你可以試試。」

12.獵虎

幾日後,郎主完顏晟帶着宗磐、宗雋、宗幹、宗弼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獵,隨行的還有國相宗翰、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元帥左監軍撻懶等權臣猛將。此外,完顏晟帶了一個小孩與他同輿而行,起初宗雋以為是他的皇孫,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太祖的嫡孫完顏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原配皇後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烏烈和宗傑。宗峻是嫡長子,而完顏亶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孫。

金國的嫡庶之分非常嚴格,嫡子與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淵之別。尋常人家中,繼承家產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異常出眾,深得父親歡心,處境便十分凄涼,非但不能繼承父親遺產,甚至還有可能被父親的正室嫡子當作奴僕役使。對宗室來說,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現就在於皇位繼承權。金國的兄終弟及制規定,皇帝應優先立其弟為諳班勃極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無弟或無條件合適的兄弟可立,便應選先帝的嫡子或嫡孫為皇儲。

宗峻已薨於天會二年,宗雋與九弟訛魯雖名義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紇石烈氏畢竟是繼后,身份遜於唐括氏,何況本來握有重權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因此他們兄弟在皇位繼承權上無甚優勢,不能跟嫡長子及嫡長孫相比。如今的諳班勃極烈完顏杲是完顏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體一直較弱,若薨於完顏晟之前,依兄終弟及制推測,那最有希望繼任諳班勃極烈的不是宗磐,亦不會是宗雋兄弟,而是宗峻這個九歲的兒子完顏亶。

完顏晟即位以來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兒子宗磐,因此朝野議論紛紛,均認為他有可能棄祖制而不顧,將來必會設法立宗磐為儲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別關注重視太祖的子孫,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帶着完顏亶出行,看上去儼然一幅祖孫和樂景象。

完顏亶平時甚少有機會出城,因此興緻大好,一路上不時自車輿中探頭出來觀賞風景,一雙烏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轉右盼,前腦門剃得光溜溜的,顱后兩根細細的小辮隨着車行悠悠地晃,模樣甚是可愛。宗翰見狀笑呵呵地策馬至車輿旁,問:「小王爺這般年幼,也會打獵么?」

「會!」完顏亶當即清脆地回答,馬上摸出一彎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滿對着宗翰作瞄準狀。

「不可對國相如此無禮。」完顏晟笑斥他,然後轉首對宗翰解釋道:「昨日亶兒入宮向朕請安,一聽朕要出城田獵,便非要跟着來。」

宗翰笑道:「小王爺小小年紀已這般英武,長大必有一番大作為。」

完顏晟擺手道:「哪裏,他長大后若能及國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國相英武勇毅,武功蓋世,不妨對他多加指導。今日田獵,就讓他跟在國相身邊學習騎射狩獵之道如何?」

「那自然好,」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爺意下如何。」

完顏亶聞言看看他,問:「你是英雄么?會打老虎么?」

宗翰尚未回答,完顏晟已大笑開來:「國相是當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輕時不知打死過多少老虎。」

完顏亶便笑了:「好,我跟着他打獵!」

宗翰笑着一伸手,將他抱到了自己的馬上。完顏亶坐穩后又側首看着他問:「今日我們可能打到老虎么?」

宗翰搖頭:「現今城外的老虎已經被獵殺光了,待以後我帶你去長白山打吧。」

完顏亶點點頭,說:「那我這次就多打幾隻小鹿。」

待眾人到達圍場時,先行抵達的軍隊已準備完畢,早將獵物縱放入其中,並列守在圍場外,禁止外人進入。大家紮好帳篷卸下隨身行李后便紛紛策馬入圍場林叢,宗雋自己對田獵興趣不大,卻一直留神觀察他人情形,但見完顏晟不常行動,只坐在自己大帳前飲酒笑看眾人田獵,宗翰帶着完顏亶,倒是一直在頗盡心地教他騎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顧自地放雕引弓尋捕獵物。

正午時,眾人回到營地環坐暢飲,將剛捕殺的獵物燒烤而食。一席宴罷,完顏晟環顧一周,忽然驚問:「亶兒怎麼不見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見完顏亶蹤影,於是紛紛起身高呼尋找,始終不見迴音。

宗雋凝神一想,記起適才環飲時有一梅花鹿自後方一閃而過,被完顏亶看見了,於是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當時大家都在把酒對飲,幾乎沒注意到此事。

宗雋當即背弓提矛,揚身上馬,朝着完顏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處密林,道路狹小,甚難行走。宗雋只得下馬,一路向內探去。繁茂的大樹蔽住了大部分陽光,只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空氣陰鬱,混有草木與腐敗物的氣息,地面潮濕,不時有灌木擋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難覓人影。

準備放棄,折道而返,卻於轉側間無意發現,濕軟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腳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腳印尋去,轉過三四道彎后,終於看見完顏亶立於一棵大樹下,一臉失望地望向遠處,小弓軟軟地垂在他手中,顯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經消失無蹤。

一下釋然,正欲開口喚他,忽覺迎面吹來風帶有詭異的味道,除了原來的草木香與腐敗味外,另有一絲源自動物身上的腥風。

猛獸的腥風。

當下心一涼,抬目四顧,果然發現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黃黑相間的東西在急速竄動,它瞄準的目標,應該是樹下的完顏亶。

前行或後退,他有兩種選擇。他有一瞬的猶豫,而他亦只給了自己一瞬的時間來做決定,或,下賭注。

一場有關生命的賭博。於生死一線間,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現的前程契機。

於是不再猶豫,他躍上馬背,奮力策馬,讓它朝完顏亶飛馳而去。

馬疾如閃電,一轉目已奔至完顏亶面前,而那猛獸卻也呼嘯著同時撲來。淡黃色的艷麗皮毛,腹面凈白,身上道道橫紋黝黑油亮,額間有橫杠條紋,略有貫聯,好似一個「王」字,正是生長在長白山中的東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標本是完顏亶,但經衝來的馬一擋,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馬的臀部上,撕脫一大片皮肉,馬一聲痛鳴,轟然倒地,宗雋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顏亶撲去,宗雋連站起的時間也無,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攬完顏亶,迅速將他抱住順勢一滾,使老虎撲了個空。

然後宗雋將完顏亶猛地向旁邊一推,雙手緊握長矛,眈眈地緊盯面前的兇猛對手,準備接下來的關鍵一擊。那虎此刻也意識到宗雋是應最先解決的人,隨即張開血盆大口,低沉綿長地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宗雋緊握長矛中段,在猛虎撲來之際用盡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間無法收勢,果然中招,那矛順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應聲折斷。

虎驚痛之下瘋狂猛撲,宗雋奮力朝左邊滾去躲避,卻畢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傷處頓時血肉模糊,錐心火燒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后一時驚慌無措,悲吼著四處亂撲亂咬,目標倒不僅僅鎖定在宗雋身上,無意間再次撲在宗雋那剛剛站起的馬身上,當即摁住一陣狂噬,倒讓宗雋贏得了些時間。他立即站起,左臂攬住完顏亶命他摟緊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獵物用的繩索往頭頂的樹上一拋,搭在一較高樹枝上,然後快速扯下成兩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躍去,終於在虎再次進攻之前置身於樹椏之上。

長吁一氣,隨後宗雋取下背上彎弓,抽出一支箭頭泛著綠綠幽光的箭,引弓對準正沖着樹狂躍的老虎。

尋常捕殺獵物不須用毒,但每次出獵均要備一兩支餵過毒的箭,以防猛獸襲擊。像老虎這樣的猛獸,皮厚而韌,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時甚為危險,關鍵時刻可以用帶毒的箭射其雙目,使其中毒而亡。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無論是在哪裏狩獵,都會帶上一支喂毒的箭。

現在,他瞄準的,正是樹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見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數聲,盲目之下狂奔幾丈,終於漸漸無力,一斜倒地,氣絕而亡。

宗雋這才完全放心,將弓擱下,閉上雙目,仰靠在樹榦上。而肩上的傷口也越發顯得疼痛,可以感覺到那裏的鮮血如何汩汩地沿着背部流下,浸濕了半幅衣裳。

驚呆了的完顏亶此時才回過神來,拉着他的手臂喚:「八叔……」

宗雋牽牽已變得蒼白的唇,微笑道:「沒事了。」

完顏亶一陣靜默。少頃,忽然睜著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問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殺我?」

13.券書

宗雋側首看他,不免有些詫異,笑容卻不改,問:「你怎會這樣想?」

「國相說這裏的老虎都被獵殺光了,外面有那麼多兵守着圍場,如果老虎從外面跑進來,他們應該會知道。」完顏亶說,「而且,剛才我追小鹿的時候,好像看見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着他跑,我喚他,請他停下來幫我捉小鹿,他肯定已聽見,卻不管,跑到這裏就不見了。」

「八叔,」他再問,「這虎是有人故意放進來的吧?你知道是誰想殺我嗎?」

宗雋一時不語。能從這一尚無實權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機會爭奪皇位繼承權的人,因此這樁未遂謀殺案的主謀應該是宗室中人,或是與他們關係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顏亶死於虎口之下,這將是今年發生於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運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佈於眾的正式說法是「身染寒疾兼舊傷複發」。宗望薨后沒幾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傑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兒子烏烈早亡,至此,太祖原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離世。

林間的風間歇地吹,和著秋意,帶給皮膚低涼的溫度,卻沒有心底衍生的寒意沁骨。若完顏亶一死,下一個意外身亡的或許會是自己,太祖繼后所生的皇子,屆時,他們又會給自己安一個怎樣的死因?

二哥的生命在他最志得意滿鵬程萬里時戛然而止,將權力和皇位繼承權分別遺給與他有競爭的權臣和其餘宗室。為他剺面送血淚者眾,然而他們隨後的環飲歡宴卻比靈前的血淚來得由衷。他的死,透過上至完顏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隱約的笑意看來,倒顯得十分眾望所歸,於是具體的死因便成了誰都樂意忽略的問題。

三位嫡皇子與二哥的死,使宗雋忽然發現自己與皇位的距離瞬間縮短,也徹底理解了母親讓自己韜光養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這個孩子,也成了他與藏於暗處的冷箭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

於情於理於遠略,都應儘力保全這小小的嫡孫,至於是誰想殺他,最有動機的人自不難猜,但他寧願再多看多想,他記得母親那句話「事情未必總如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對完顏亶淡淡一笑,撫了撫他光溜溜的腦門:「有人想殺你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你會怎樣?」

完顏亶答:「把他找出來,殺了他。」

他說這話時眼睛依然專註而純真地看着他,清亮明凈,語調卻平靜,彷彿說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隻再尋常不過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顏氏的孩子,這般年幼卻已有了王者的勇狠決絕,而特殊的身份與處境,顯然引發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麼找?」宗雋問他。

完顏亶垂目想想,說:「我現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雋再問:「你願意聽我的?」

完顏亶點點頭:「八叔捨命救我,是對我最好的人。」

「好。」宗雋微笑,「現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誰想殺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爭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東西,屆時他忍不住,必會站出來與你作對,然後,你就可以設法殺他了。」

完顏亶眨着眼睛思索一會兒,又道:「可是,他這次殺不了我,肯定還會繼續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現在要找一個可以保護你的人。」宗雋道。

完顏亶聞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護我么?郎主說我今年生辰他還沒送我禮物,問我想要什麼,我回去便請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護你。」宗雋笑而搖頭,「你需要的是一個大英雄,一個別人一聽他名號就會感到害怕的保鏢。」

「大英雄……」完顏亶雙眸一亮,「八叔是說國相?郎主說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雋頷首:「是,你二叔薨后,國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顏亶便問:「那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保護我呢?」

宗雋略一沉吟,再告訴他:「一會兒咱們回去后,郎主可能會問國相的罪,說他沒有照顧好你,使你身入險境,或者郎主不直說,但國相也一定會主動請罪。這時,你要站出來,當着眾人面說,是你自己貪玩才誤入密林,與國相無關。而且國相此前告誡過你不得擅自離開他,以便保你安全、隨時教你騎射狩獵,所以國相不但無罪,還應嘉獎。既然郎主答應送你生辰禮物,你便請他賜國相免罪券書,免去他將來除反逆外的一切罪過。」

聽到此處完顏亶插言問:「只要不反逆,隨便殺人放火都沒關係?那免罪券書很重要吧?郎主肯聽我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賜給國相么?」

宗雋一笑:「肯,他會肯,但你一定要當着所有大臣面請求,不要私下對他說。」

完顏亶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宗雋仰首望向被樹上枝椏裂碎的青天,語調清淡和緩,「然後你就不必再擔心了,國相會幫你殺退所有想傷害你的人,並會全力助你得到你將來想得到的東西。」

「好,八叔,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完顏亶應承,神色頗鄭重。

有馬蹄聲漸漸傳近,宗雋移目朝來路望去,從樹叢曲徑間瞥見了一行熟悉的騎兵身影,於是對完顏亶淺笑道:「有人來找咱們了。記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回去后的事一如宗雋所料,完顏晟得知完顏亶遭虎襲擊的事後大發雷霆,一面差人細查縱虎入圍場之事,命帶來的太醫為宗雋包紮傷口,一面不點名地責怪「身邊人」沒照顧好完顏亶,宗翰一旁聽見,面色青紅不定,終於忍不住出列單膝跪下,道:「小王爺受今日之驚,是臣照顧不周,一時疏忽所致。臣甘願受罰,請陛下降罪。」

完顏晟聞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開口,不想此時完顏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個頭,然後揚聲把宗雋教他的話說了一遍,聲音響亮得足以令在場的每一位大臣都聽得清楚明白。

「賜國相免罪券書?」完顏晟大感意外,一時沉吟不語。

宗翰聽完顏亶非但為他求情,還請郎主賜他免罪券書,當下大喜,感激而讚許地看看完顏亶,但又見完顏晟躊躇,知此物干係重大,他不見得會願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辭:「小王爺好意臣心領了,但臣功勞微薄,才智有限,於大金也無甚建樹,實在不敢領受免罪券書。這券書陛下請留下,日後賞給作為遠勝微臣的人吧。」

完顏亶當即睜大眼睛問完顏晟:「郎主不是說國相是大金第一英雄么?還會有人功勞能勝過他?」

完顏晟便若被他將了一軍,當着群臣之面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略顯尷尬地笑。

其餘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須臾,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忽然開口,微笑着說:「國相功勛蓋世,大金的確再無人比他更應得免罪券書。」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紛紛附和,高慶裔更是開始列舉宗翰破遼滅宋所立的赫赫戰功,雖不明言請求,但意在促完顏晟答允此事。

終於,完顏晟呵呵一笑,道:「眾卿所言甚是。國相功勛蓋世,為國屢立大功,理應特別嘉獎。朕明日會下旨,賜國相免罪鐵券,除反逆外,余皆不問。」

宗翰此時也不再推辭,雙膝跪下鄭重朗聲謝恩,那喜色滿溢於言笑間。完顏亶轉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觀的宗雋,目光暗含詢問:「我做得好么?」

而宗雋若不經意地側首避開,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隱於心間。

宗翰是景祖曾孫,前國相撒改的兒子,雖然是現下第一權臣,但始終不像太祖或完顏晟諸子一樣,有繼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顏亶的存在與否本來就對他影響不大,而現在,藉機讓完顏亶施恩於他,可讓他知恩圖報而大力保全完顏亶,說不定還會幫他爭取皇儲之位。何況,就宗翰自己的利益來說,輔佐與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遠比受成年皇帝制約要好得多,扶持完顏亶必會成他以後主動積極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兒能脫險,全靠宗雋捨命護衛,宗雋自然也應嘉獎。」完顏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雋,溫和地看着他問,「說吧,你想要什麼。」

宗雋微微一笑,應道:「臣近日頗愛玩賞漢人書畫,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內秘府的珍品賞臣一些吧。」

完顏晟聞言開懷大笑:「宗雋喜好漢學,倒真變得越來越風雅了。好!回京后朕即刻讓人送一大堆漢人書畫到你府中。你好好養傷,慢慢看。」

宗雋是被隨從抬回府的。過多的失血使他幾度昏迷,皮膚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間儘是瘮人的蒼白,而活力隨着鮮血溢流殆盡,前所未有的虛弱使他無力地閉目,進府之後奴婢們因看見受傷的他,而發出的驚呼此起彼伏,生生傳入耳內,令他不堪其煩。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寧。靜靜側身躺了一會兒,忽然有一清泠悅耳的聲音響起:「怎麼受傷了?」

他緩緩睜目,眼前朦朧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他在俏立於床前的柔福眸中窺見自己模樣,便淡淡笑了:「我又帶回一張虎皮。」

她說:「我以為只有長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這樣想。」宗雋微笑道,「但事實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傷,所以他面朝右方側卧,柔福就立於他面前,他順勢往下一看,發現她今日穿的是一雙寬鬆的女真童靴。這發現令他覺得愉悅,遂伸手,想拉她過來坐下。

她一閃躲過。而他這一動牽動了傷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着他的傷口看了許久,見有新鮮的血液自包紮的白布縫隙中滲出,便輕輕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頓現一點鮮紅。

他再度睜眼時,正好看見她笑。她透過他的鮮血和他微蹙的眉頭,品嘗着他的疼痛,於是綻開了一抹笑,但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氣的稀薄的陽光,又似在霧氣深重的林間點亮的篝火,遼遠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間,多了一種他從未感知的神情,類似憂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何時有了如此纖細的情緒?但他無力再想,傷口的劇痛有所緩解,而頭卻越來越沉重,在失去意識前,他只記得她曾以指沾着他的鮮血,憂思恍惚地笑。

14.浮影

依稀醒來時,頭痛欲裂,而身體越來越灼熱,血液彷彿有了滾水的溫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滲於髮膚間,而肩上疼痛也隨之蘇醒。勉強睜開眼,只見室內深暗,而庭戶無聲,四下靜謐,應是夜半。

他茫然躺着,雙目微晗,思緒飄浮,一時不辨這是何時,身在何處。

那門,忽然無聲地徐徐開啟,一道清麗窈窕的影子撥開瑩瑩月光,如雲飄落於室中。

靜立片刻,她終於緩步入內,悄無聲息地漸漸走近。他所見景象不盡清晰,只覺她穿了一身淺色衣裙,頭上白羽有月色光華,在被攪動的空氣中輕輕地顫,而臉,卻模糊。

多麼熟悉的情景。又是她么,阿跋斯水溫都部絕美的女子?

咽下凝結的嘆息,他像往常那樣迅速闔眼,作沉睡狀。她停在他床前,一脈沉默。閉着雙目,他仍可感覺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臉上婉轉流連。她悄然在他身側坐下,冰涼的手指開始踟躇地輕觸他額頭。那超常的熱度似令她一驚,倏地縮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撫上他的額。

還如往常,那手清涼纖小,有柔和的觸感。他其實並不厭惡這樣的感覺,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這些話,他從沒有,也永不可能對她說。

從不得已地接受她為妻的那天起,他就決定以疏離作為他對她的基本態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樣后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給她那傾城容顏漠然一瞥,便轉身離去,任她在錯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淚。

此後也甚少與她同宿,府中美婢頗多,他從來不缺侍寢的人。而她並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遠是一副柔順賢淑樣子。他不愛睬她,偶爾有事喚她一聲,她便驚惶地抬首,仿若受驚的小鹿。這令他更為不快,覺得她根本與她的家族一樣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着涼發熱,卻拒絕她殷勤的照顧。於是在夜半他半夢半醒間,她悄然進來,輕撫他的額頭,用冰水浸過的布給他降溫。他其實已經清醒,卻始終不睜目看她。

從此漸漸成習慣,她常在他獨寢時於夜半進來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邊,怯怯地撫摸他的臉龐他的手,動作輕柔無比,唯恐驚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從來都是偽裝,他可以感覺到她每一次觸摸,聽見她每一聲郁然低回的嘆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與感受。夜半時,在她依依目光與輕觸下他會感到很安寧,甚至開始期待,若她不來,會略感失望。但,一旦他與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於夜色中的那縷柔情似瞬間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別人居心叵測地硬塞給他的妻,看見她連坦然迎視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軟弱模樣,他會覺得對她保持冷麵鐵心的狀態實在再自然不過。

後來他自請去曷蘇館任職,一大目的就是避開她。其間她亦曾前往曷蘇館探望他,而久別的他對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后又等了許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時,她已逝去,穿着婚禮時的盛裝,如沉睡般躺着,艷美無匹。

這次是他伸手撫過她髮膚,她的額頭她的唇,她的脖頸她的眉,在生氣消散之後,卻呈現出他從未感知過的奇異的美。她雙眉淺顰,唇際卻有一縷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着,心底一片空茫。

「唉……」現在,他又聽見了嘆息聲,幽長細柔,無盡的悵然。

然後,有冰涼、尖銳的東西輕抵在他頸間。那是什麼?她的指甲她的刀,還是她的積怨她的恨?

此物邊緣鋒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劃破他皮膚,瞬間的清涼感消失后,那一絲傷處有和著輕癢的刺痛。

他無力亦不想反抗,其實喉內鬱結的隱痛更甚於肌膚之痛。還如往常,他始終不睜目看她,但終於開口,夜半,絕無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訝異。

無聲地嘆息,他說:「穎真,對不起。」

女子的動作就此停滯。那一刻時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轉,她默然而立之處,是他聲音淺淡掠過的空間。

良久,他感覺到那迫人的鋒芒與她一起離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髮絲拂過他的臉。

脖上有兩三滴水珠緩緩滲流而下,似是傷口落了淚。

次日一睜目,便看見憂心忡忡地凝視着自己的母親。周圍的太醫與侍女正在忙着為他治傷降溫,一屋斑駁的人,見他醒來都驚喜地出聲相慶,而他只對母親安慰地笑。

紇石烈氏輕輕拭擦宗雋的額、臉,溫言問:「好些了么?」

仍是四肢乏力、耳鳴目眩,不過這並不重要,他自然地點頭,說:「放心,我不會有事。」

紇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後,「怎麼傷的?」她問。

「遇虎。」他簡單地答,此刻也無力詳細地解釋更多。

「這事以後再說。」她搖搖頭,手指橫橫地輕撫過他的脖頸,「我是說這裏,怎麼傷的?」

宗雋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淺細的傷痕,傷口已凝合,手觸之處是一絲凸出的細線和已乾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漸漸自心底浮出,一時間他也有些迷惑,若非傷處確切,他會以為那只是舊日幻影。

穎真?明亮的光線喚醒清晰的思維,他從來不信會有魂魄能入夢,何況她還有手中刀,可以着實切過他皮膚。

轉瞬之間,他已隱隱猜到她是誰,於是慵然半闔着眼,似漫不經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銳利的樹葉邊緣划傷的。」

母親便不再做聲,也不要他多說話,只繼續照料他,直到黃昏后才乘輦回宮。婢妾們爭先恐後地前來看望,他的目光撥開重重粉黛朱顏,卻始終未見柔福。

「小夫人呢?」他問身邊侍女。

侍女說:「聽說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閉門在房中休息。」

心下瞭然,亦未追問下去。到了夜間,他吩咐侍女:「以後若無我召喚,不得讓府中任何人入我卧室……小夫人除外。」

雖已無性命之憂,然此後兩日病勢仍不輕,終日躺於病榻上靜養,將婢妾摒於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凈,而唯一有權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現。

第三日拂曉初醒時感覺有異往日。與景象無關。破曉的晨光融合了室內暗鎖的夜色,那光有淺藍的色調,透窗而入的空氣帶着露水的潮濕,兩廂一觸,便變得幽幻溟濛。這些,都與平日無甚區別,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着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邊,望着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迹,舒展的眉間,有一抹分明的愁緒。

沿着她手臂看下去,見衣袖下素手所執之物並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無意識地糾纏着的絲巾,宗雋唇角一牽,本想喚她,但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繼續躺着,在感覺到她即將轉身看他時閉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轉身看他,並不再動,亦不走近,靜靜地凝視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啟門進來打破了此間的靜默。

「小夫人,原來你在這裏!一醒來就不見了你,讓我好找。」壓低了的女聲傳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雋聽出來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驚,倉促回答間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輕輕笑:「沒關係,我知道你在這裏就好了。八太子說你可以隨時進來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別,別!」瑞哥拉住她,「你在這裏等,等到八太子醒來,別跟穎真夫人一樣……」

說到這裏覺出了顧慮,一下便滯住了,卻引起了柔福的好奇:「穎真夫人怎樣?」

瑞哥一時噤聲不說,柔福連連促她:「說呀,別怕,他傷得那麼重,昏睡着呢,現在不會醒的。」

又過一會兒,瑞哥才開始悄聲對她說:「穎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着時進來看他,可從不敢等到他醒來,總是看一陣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問:「一定很喜歡他吧?」

「唉,豈止喜歡,他簡直是她的命啊。」適才的輕快蕩然無存,瑞哥的語調變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時沒接言,須臾才又問:「她的死,跟他有關?」

瑞哥遲疑半晌,大概是反覆看了看宗雋,確信他是在沉睡,這才輕聲告訴柔福:「穎真夫人不是九姓貴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歡她。八太子後來去曷蘇館,許多人都猜他是為了避開她才去的。穎真夫人等了很久沒見他回來,在娘娘催促下終於決定自己去曷蘇館看他。那時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沒讓我跟她去,說怕八太子見她帶太多人去會覺得煩,便只帶了她的一個陪嫁丫頭和必要的侍衛。」

「後來呢?見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問。

「我也不知道。」瑞哥說:「反正穎真夫人很快就回來了。我私下問過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着說:『好,他很好。頭頂大金國廣袤的藍天,足踏曷蘇館眾女子的愛情。』」

「這句話……」柔福似在細細琢磨:「你再說一遍。」

瑞哥又長嘆一聲,放慢語速,把那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說:「當時我也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來不及細問,穎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終於歸來時,她已經……」

那輕盈的浮影隨着侍女的回憶重又飄落於心間,逐漸清晰的是穎真望着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過的接近,忽又驚覺其實她從未遠離。終於他悄然向自己承認,昔日他不肯一顧的妻已經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異的感傷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後還是瑞哥先開口道:「其實八太子對小夫人已經很好了,要是當初穎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兩分寵愛,不知會多開心,可你為什麼不願安下心來,好好跟八太子過日子呢?」

「你會跟把你搶來的強盜好好過日子么?」柔福反問。

瑞哥想想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女真人有搶親的習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爺爺搶來的,後來還不是與他恩恩愛愛地過了一輩子?」

柔福一怔,說:「那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呀!」瑞哥笑着示意讓她看宗雋,「何況那個強盜還這麼英俊勇武又聰明。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喜歡他么?」

「不,我怎會喜歡他!」柔福斷然否認,隔了一陣,又幽幽輕聲說,「我喜歡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禮,舉止從容,從來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見他,是在華陽宮的櫻花樹下,他穿着窄袖錦袍緋羅靴,騎着一匹白色駿馬,眉間衣上儘是光華……我踢飛了毽子,他在馬上一揚手便接到了,看見我,便微笑……」

最後這一段,她聲音漸趨細微,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

瑞哥聽得很是困惑,便問:「小夫人,你在說什麼?」

「他,終有一天會騎着駿馬來救我。」柔福提高聲音預言般地擲出這句話,然後步履聲響,她逃也似地離開。

宗雋的傷一天天好起來,人也漸漸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樣常召柔福來陪他說話或看書,柔福若不願意來,他便讓人一遍又一遍軟硬兼施地去請,迫使她忍無可忍地衝過來對他發怒,而他目的達到,便只是笑笑,繼續逗她或不理她不過是選擇的問題。

他的傷處需要隔兩三天換一次葯,每次換藥之前要先以薄竹片颳去腐化的血肉,這顯然很疼痛,雖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卻總會不禁地流露出異樣神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為他刮傷處,眉頭再度微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並側過頭去,宗雋一時興起,便揚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遞給她,讓她來刮。

柔福不住搖頭不肯接竹片,宗雋就揶揄她:「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乾脆地接過,走到他背後細細查看傷口半天,才下定決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動作很輕,力度比剛才的侍女要小許多,而且一下一下颳得徐緩,不知是格外仔細還是有所猶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誰?」宗雋忽然問,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預料的那樣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亂的運行節奏暴露了她內心的悸動,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挑釁地抬抬下頜,祭出的冷笑有類似報復的快意:「他是第一個吻我的人。一個有別於你這野蠻夷狄的完美的人。」

她揮動手中竹片狠狠地剮了一下他的傷處,新生的肌膚隨之破損,再度鮮血淋漓。然後她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驚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雋透窗望去,見她跑得急促,長長的秀髮與翩翩的裙袂攜著秋意一起飛,庭院樹上有黃葉驚落,在空中劃過不規則的軌跡后無奈地沉寂於她所經之處,而她,決然離去,不思回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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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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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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