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生死(3)

第43章 生死(3)

第43章生死(3)

「對啊,世事難料。」雷西笑了笑,難得正經一把,「那時候我天南地北地忙著比賽,忙著採風,忙著拍照,一年回家的次數非常少,女兒都是我媳婦在帶。冷不丁她走了,我才發現家裡沒了她,我什麼都做不好。所以你們這些小孩兒要珍惜日子,好好對身邊的人,別成天因為點兒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作,因為說不準哪天他就離開你了,後悔都來不及。」

這話說得人莫名傷感。

旅店老闆不知道什麼時候搬出了大音響,在露天草坪上開始放唱片,薩娜說,那是非洲的傳統民謠。

沙啞悠揚的男聲在低低吟唱,像二十世紀優雅的探戈舞曲。

薩娜從背包里拿出隨身的一隻小鼓,跟著節奏開始擊打。

瀋陽姑娘站起來,說:「我想跳舞了。」

旁邊的江西男孩也站起來,胡澎緊跟著,然後是張教授夫婦,再然後,是許許多多在草坪上圍著篝火閑聊的人。

他們來自各個國家,兩兩成對,不顧彼此身份,像是最友好的朋友。

雷西也站起來,朝顧衿伸出一隻手:「跳舞嗎?」

顧衿無措:「我不會啊。」

「沒事兒,這裡面跳的沒幾個會的。」他借力把顧衿拉起來往人群中央走,「融入這個氣氛,就什麼都會了。」

那支民謠唱完,老闆換了一支更歡快的曲子,類似於那種奔放的巴西桑巴。

顧衿把手放在雷西的手上,雷西也很紳士地把手搭在她腰上,顧衿跟著他漫無目的地晃,偶爾撞上人還挑釁似的搶人家地盤,漸漸地,顧衿放開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她披散著頭髮,頭髮上有一種草木清香,在篝火的映襯下她的臉頰像兩顆紅彤彤的蘋果,眼神明亮。

夜色漸濃。

雷西附在她耳邊:「你很美。」

音樂聲太大了,顧衿沉浸其中,沒聽清他說話:「什麼?」

雷西乾脆帶著她走到人群外,來到一棵粗壯的樹旁,音樂聲依然響著,雖然遠了一點,但是更有朦朧曖昧之感。

顧衿覺出不對了。

雷西定定地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很美。」

她身上有女人和女孩之間那種氣質,活潑,成熟,無聲,卻又細膩。有時候看東西那一個眼神,能讓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妻子的樣子,那是生澀的,懵懂的,無畏的。

他離她非常近,有意無意地用手去撩撥顧衿的頭髮,隔著一隻手的距離,顧衿能感覺到來自雷西身上的熱力,強烈的,雄性荷爾蒙的味道。

「敢不敢和我試試?」

顧衿腦中轟一聲。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句話,想起了很久很久未曾想起的一個人。

他在那個猝不及防的夜晚,也是這麼抱著她,他說,考慮一下,和我試試。

顧衿站在原地,心臟狂跳,甚至忘了躲避。

雷西的手還放在她腰上,開始有逐步加重力道的趨勢。那腰不堪一握,柔韌,性感,帶著她身上的溫度。

他的嘴唇漸漸湊近,似乎想要吻她。

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就要吻到了。

顧衿猛地偏頭躲開了。

雷西的臉尷尬靜止了一瞬。

顧衿掙開他的手,遠遠後退了幾步,有點語無倫次:「雷西,對不起,不行,這樣不行。」

雷西抄著手,很冷靜:「為什麼不行?」

「我結婚了,你有你的妻子,有女兒,而且……而且……」顧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腦子裡暈乎乎的,「對不起,雷西,真的,真的,這樣不行,我……」

「這不是理由。」雷西語氣堅定,條理清晰,「這跟你結過婚有什麼關係,你們分開了不是嗎,如果沒分開,為什麼你來這邊三個月連一通電話都沒有,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顧衿左手無名指上光禿禿的,有一道很淺很淺的圈狀痕迹。

「你這一路上跟著我,拍照,看大遷徙,登山,等日出,不就是想尋找自己的新生活嗎?」他說話很不容反駁,試圖讓她接受自己,「顧衿,新生活,也包括一段新感情。」

不管雷西說什麼,顧衿始終在搖頭。

「不,不是這樣的。」她又往後退了兩步,冷靜下來,「雷西,我很感激這一路上你對我的照顧,但不代表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償還。」

雷西跟她爭辯:「不是償還,跟這些沒關係,我說過,我是認真的。顧衿,你身上有很多我欣賞的東西——」

「不可能,雷西。」顧衿靜靜地望著他,很鎮定道,「你很好,真的,但是我沒辦法接受你,至少現在不能。」

雷西眼神變得非常犀利:「是不能接受我,還是除了某個人以外的任何男人。」

顧衿不說話了。

雷西明白了,他說:「OK。」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像尋常語氣一樣:「明天早上要去碼頭租船,聽說有安哥拉的漁船來,能起早的話,一起去看看熱鬧吧。」

顧衿點頭:「好。」

雷西的身影漸漸混入歡樂的人群中,他很快跟薩娜跳起舞來。

起風了,篝火被吹得搖動,空中飛舞著火星,帶著這座城市特有的清新原始的味道。

顧衿靠著草坪一角安靜地坐下來,背對著眾人,然後慢慢把自己蜷成一團,閉上眼睛。

她終於,在這個夜晚,正視了整整半年都在刻意迴避的人和事。

那人不想不問不提,從來不會出現在她腦海里,可是一旦那個契機出現,他就像一頭兇猛的野獸,迅速吞噬她心裡建立起的全部防線。

直到現在,顧衿才悲哀地發現,除了他,她依然無法接受任何一個企圖進入她生活的男人。

她走前對他說的那些狠話,在這一刻,在剛才雷西看著她不解憤怒的眼神里,全變成了一把捅進心口的尖刀。

她做不到。

她抗拒任何男人的觸碰,抗拒任何男人的示好,那會讓她從心底湧出噁心。

她依然愛著旁政。

那種愛深入骨髓,融入血液。她不自知,可是她身體的每一寸感知和靈魂都寫滿了這個名字,她痛恨這樣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七點,胡澎就來敲她的房門讓她起床。

雷西從房間出來,和顧衿打了個照面,臉上淡淡的,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顧衿今天換了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一條洗得乾乾淨淨的牛仔褲,綁著馬尾。她跟他不自然地微笑,他面無表情地從她面前走過,走了幾步,忽然扭頭也朝她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屬於老男人的滄桑笑容,笑容里有無奈,有寬容,還有一絲寵溺,像對孩子似的。

吃過了早飯,他們起程去港口看漁船靠岸。

漁船還沒來,雷西和胡澎先去船老闆那裡打聽消息,顧衿靠在碼頭岸邊的矮石牆上等。

譚禹從車上下來,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抽出一支煙銜在嘴裡。

他跟著顧衿的目光望向碼頭,悠悠問道:「那個留著小鬍子的,是你的新相好兒?」

顧衿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扭頭,譚禹低頭瞧著她,歪著嘴壞笑,似乎正在等她的答案。

她愣了愣,也只是愣了愣,隨即轉過頭,面無表情地說道:「跟你有關係嗎?」

「怎麼跟我沒關係啊。」譚禹斜著個膀子,弔兒郎當的,學著她一屁股坐在石階上,「好歹你也算我半個嫂子,當初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了,我們這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外頭有人了,留下旁政一人兒跟個痴漢子似的在家裡等,一走走半年。怎麼,還不興人問問?」

譚禹說話的時候晃悠著腿,漫不經心的,語氣涼薄,顧衿聽出來了,他這是變相嘲諷自己不負責任,給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顧衿不想搭理他,直勾勾地盯著港口靠岸的船。

譚禹用手指碰了碰墨鏡,露出一雙眼睛來:「生氣了?別不說話啊。」

「跟你說真的呢,留著小黑胡那個。」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瞧你倆這一道都有說有笑的,好上了?」

顧衿問他:「你跟誰都這麼自來熟嗎?」

譚禹還真尋思了一會兒:「不一定,也分人。」

真夠不要臉的。

顧衿無語。

實在拗不過他,顧衿說了一嘴:「那是我們一起同行的領隊,叫雷西,H省攝影協會的攝影師。」

譚禹慢吞吞噢了一聲:「怪不得呢。脖子上天天挎個相機,逮什麼拍什麼,跟多沒見過世面似的。」

顧衿以前對譚禹的印象僅限於沉默、陰沉、桀驁,她很少聽他這麼挖苦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跟一個人特別像,都那麼招人厭。

他戴著雷朋飛行員系列墨鏡,穿著嬉皮塗鴉的半袖衫,人字拖鞋,看上去和大男孩沒什麼兩樣。

他喋喋不休,像個話癆:「我跟你說啊,別看這幫攝影師打著發現靈魂發現美的旗號,其實一個個心裡都臟著呢,指不定天天算計什麼。你一姑娘家,不對,你一半老徐娘,雖然是個已婚婦女,但是好歹也風韻猶存,受點情傷,再有點陰影,最容易上當受騙了……」

顧衿冷著臉:「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話這麼多。」

「以前?以前你是認識我認識得太晚,你要早嫁給旁政幾年啊,你就能對我有個深入的了解了,其實我們幾個裡旁政才是最能說的,有時候哥兒幾個湊一塊聊大天兒,我誰都不服,就服他,那嘴………」

顧衿不咸不淡地盯著他,眼神靜得跟一汪水似的。

譚禹訕訕地閉了嘴。

兩個人並排坐在港口上面的矮石牆上,遠處安哥拉的漁船來了,一個胖胖的中年黑人提溜著條金槍魚,體形很大,周圍人在岸上歡呼,慶祝這個難得的戰利品,一窩蜂擁上去。

譚禹把一直銜在嘴裡的煙點著了,問她:「你來非洲幹什麼?」

顧衿:「看動物大遷徙。」

「多長時間了?」

「三個月了。」

顧衿反問他:「你來非洲幹什麼?」

「做研究,做藥理研究。」

「研究什麼?」顧衿奇怪,感覺他一本正經說的話像天方夜譚。

譚禹擰著眉,深深抽了口煙,磕掉煙灰:「研究艾滋,研究瘧疾,研究這裡高發的傳染性病毒,這是我畢業以後一直在做的課題。」

他是在國外深造的醫學高才生,有他一直以來不可動搖的夢想。

「全世界感染HIV(艾滋病)的有上千萬人,這兒是發病人數最多的地方。艾滋就像尋常感冒,得不到重視,也沒什麼人願意來研究,得了病,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瘦,越來越乾枯,一雙大眼睛就那麼看著你,好像是在責怪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怪,臨死的時候蜷在角落裡,無聲無息的。」他說得動容,前所未有地認真,「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那些孩子總是無辜的,活了七八歲,世上走一遭,就被這病活生生給折磨死了。他們也不懂反抗,你一去,齊刷刷地站在村口等你,好像把你當成救命稻草,說叔叔,你能救我們嗎?我能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我想說我就是去取個水樣,但是你看著他們真不忍心拒絕,就沖我答應他們那句話,我也得把這個做了。」

「那你做成了嗎?」顧衿輕輕問他。

「不知道。」譚禹掐掉煙,「當地醫院特地給我們騰出了一個研究實驗室,我在美國的兩個師哥師姐在這兒,帶著那邊最新的研究成果,我們想利用藥理作用合成一種活性抑制素,每天都在干這個。」

顧衿說:「你不怕嗎?」

他嗤之以鼻:「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把它當成病毒,別把那些人當成病人,把自己想象成懸壺濟世的大聖人,使命感來了,自然什麼都不怕了。研究進行到後面部分了,很快就能拿到美國做最終臨床確認,昨天託人從國內運了幾箱這邊沒有的葯,我來碼頭接,就是在那兒看見你的。」

陽光照在碼頭正上方,譚禹指著前面,顧衿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

「也不想家嗎?」

「不想。我爸號兒里蹲著呢,我媽早在他垮台那年就帶著錢跑了,我光棍一條,沒老婆沒孩子,哪兒都能安家。」

這說的是真話。

他擰頭瞥她一眼,問得別有深意:「你不想家?」

「我媽在紐西蘭,挺好的。」

譚禹盯著她:「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旁政一直在等你。」

顧衿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拍拍屁股,從石階上站起來:「我想去看魚了。」

她跟薩娜招手,示意自己馬上過去。走了兩步,顧衿回頭望著他,說了句實話:「譚禹,其實你沒我想的那麼壞。」

譚禹聞言嬉皮笑臉地站起來,跺了跺腳:「真不容易能從你嘴裡聽見誇我的話。」

顧衿綁著馬尾辮,穿著半袖,露出兩條胳膊和突兀性感的鎖骨,鎖骨中間掛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

她跟他露出微笑,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眼睛彎彎的。

譚禹知道旁政為什麼喜歡顧衿了,喜歡得這麼死心塌地。

她剛才說:「你一定會有個家的。」

顧衿走遠了,遠處傳來貨輪靠岸的鳴笛聲,譚禹清醒過來,開始沿著石階跑,越跑越快,他想追上顧衿:「顧衿——」

顧衿站在石階下面,隔著十幾米,仰望著他:「什麼?」

譚禹興奮地指著港口那三艘貨輪,跟猴子似的上躥下跳:「你看!」

三艘貨輪朝著港口靠近,處在兩人視線中間,顧衿在這邊,譚禹在那邊,船身上威風凜凜地印著中文,有船工站在圍欄上準備放錨繩。

顧衿朝他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沒懂他的意思,以為他是讓她看後面那些滿載而歸的漁船。她跳起來跟他揮了揮手,倒退著走遠了。

那陣興奮勁漸漸過去,譚禹放下手,站在原地眺望船身上「盛恆集團」四個大字,朝著顧衿無聲言語:「你也會有一個家的,這艘船,它的來處,它的主人,都是帶你回家的。」

天公不作美,像是故意不讓他們走似的。

當天開普敦就下了場暴雨,電閃雷鳴,整整一天一夜。

港口水位升高,離岸、靠岸的船都走不了,風雨飄搖,數十艘貨輪、快艇停在泊位上,船工下了船,躲在街對面商家的店裡,玻璃上映著他們渴望的眼神,都祈求著這場暴風雨快點過去。

海上漂泊的人都知道,暴風雨一過,會迎來一個星期甚至更長的晴朗天氣。

顧衿一行人窩在民居旅店裡,百無聊賴。

張教授夫婦一直在房間里休息,雷西在外面的休息廳蹭Wi-Fi(無線網路)修片子,胡澎拿了副撲克在教民居老闆打牌,一嘴的京片子,唬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你看啊,這四張一樣的牌你知道叫什麼嗎?按我們中國話講啊,叫炸!」

「Zha?」

胖胖的黑人老闆用生硬的中文重讀,用手做了一個爆炸的動作:「這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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