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沈郎歸

第18章 番外:沈郎歸

第18章番外:沈郎歸

壹【投毒】

香櫞子看見沈遘的時候,他正在西湖邊的書院中小憩。

這日沈遘舊友王安石自汴京來,途經杭州,他召集杭州文人雅士給安石接風,請他們在書院內吟詠唱和,自己卻偷閑來到湖畔花廳中,斜躺於藤榻上,面朝廳外十里風荷,枕着一席詩書閉目而眠。天地間蓮葉田田,煙波畫船,歌詩聯翩,似與他無關。

睫毛的陰影,微翹的唇角,顯露着他對此間風物主人般熟稔之下的輕慢。

他有美好的眉目,卻與香櫞子記憶中金明池畔榜眼郎的模樣若即若離。她提着食盒進來,悄然駐足凝視良久,才開口喚他「沈知州」。

他徐徐睜眼看她,一絲淡淡的疑惑稍縱即逝,隱於眸中,他迤迤然起身,一展廣袖坐直,眉宇間有若在公堂之上的鎮靜與從容。

香櫞子施禮道:「奴家陳氏,名引香。暮雲姐已歸家籌備婚事,廚房執事說以後知州飲食果子便由奴家接掌。今日天熱,奴家做了冰雪甘草湯和生腌水木瓜給知州送來,還望知州嘗嘗,稍解暑氣。」

言罷打開食盒,將冷飲甜品一一取出奉上。沈遘接過,兩種都聞了聞,問道:「這兩日我飲食用水似與往日不同,略含香氣,都是你做的?」

香櫞子答道:「是。奴家用竹葉、稻葉、樟樹葉或橘子葉淘凈晾乾翻炒,加水煮開,晾涼后濾凈水入瓦罐,吊至深井中冷透,再用來制飲品是最清爽不過的了,很利於消暑。」

「這是東京熟水的製法罷?」沈遘又問,「姑娘是開封府人?」

「不,奴家祖籍杭州。」香櫞子立即否認,略一踟躕,又稍加解釋,「只是在東京住過幾年。」

沈遘笑笑,不再追問,徑直取了一碗冰雪甘草湯,在她注視下飲盡。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一月後,沈遘問香櫞子,冷肅的神情蒼白的臉,目中有寒光掠過。

香櫞子冷冷一笑:「冰雪甘草湯、雪泡豆兒水、涼水荔枝膏、冰雪冷元子……都是知州愛吃的應季冷飲。」

「用的都是那有香草味的東京熟水?」沈遘語調輕緩,須臾猛地揮袖一拂,桌上水注子啷噹落地。

「近日我整日頭暈目眩,精神不振,甚至四肢乏力,頻頻嘔吐。看了幾位醫師都找不出病因,幸而遇見一位高僧,觀我面色便問是否飲食有異。我這才想起你那熟水,取來給高僧看,他驗出其中除了你說的竹葉、稻葉、樟樹葉、橘子葉,還有幾味草藥,配在一起便是陰毒的藥物,長期服用,會中毒身亡。你每日在我飲用水中小劑量添加此物,是欲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我於死地罷?」

香櫞子沉默不語。沈遘又道:「你隱姓埋名,潛入知州官邸,做廚中侍女大半年才獲得如今下毒的機會,可謂處心積慮。而我與你素無冤讎,你這般害我,是受何人指使?」略一停頓,見她依然不答,不由得唇角微勾,直喚她真名:「香櫞子!」

這名字令她悚然一晾,迅速舉目看他。

她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注視她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她心裏去:「我知道你姓袁,曾是兗國公主的侍女,公主給你取名叫香櫞子。」

香櫞子確實是兗國公主的四大侍女之一,幼年入宮,陪伴公主長大,與公主情同姐妹。

仁宗朝人才濟濟,公主窺簾望去……無一不是當時俊傑。公主原本滿心希望夫君也是個容止端雅、才情俱佳的士人,而仁宗皇帝雖然鍾愛兗國公主,卻為表對生母李宸妃的追思與補償,決定讓公主下嫁李宸妃之弟李用和的兒子李瑋。

與曹皇后侄子、文武雙全的英俊少年曹評的戀愛失敗后,公主心灰意冷地遵命出嫁。但李瑋長相平平,小家出身,常被宮人譏笑為暴發戶,且他性格木訥寡言而略顯愚笨,公主鬱悶至極,對李瑋冷眼相待,兩人之間毫無情愛可言。

因自己姻緣受挫,公主格外關心侍女終身大事,放出侍女若干,歸家許嫁,希望她們都有好歸宿香櫞子父母年事已高,她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也自請歸家。公主當即答應,並贈她許多妝奩錢,囑她日後招個上門女婿,一同侍奉雙親。

聽沈遘言下之意,他似乎對這些事都很清楚,香櫞子下意識追問:「你何時知道的?」

沈遘一哂:「你犯了這麼大的事,我當然會把你查得清清楚楚。」

那麼,他還是記不得她的……香櫞子鬆了口氣,旋即卻有一絲惆悵無法遏止地浮上心頭。

她恢復了鎮靜神情,亦不畏懼地直視他眼睛:「知州既已查清我底細,又何必再問我原因。我家破人亡,淪落至這般田地,皆拜知州所賜,知州豈會不知?」

沈遘屏息坐直,說出了他酌答案:「是為任康敖?」

沈遘出身於錢塘沈氏,自吳越國起,至國朝大宋,沈氏皆有人入朝為官,可謂世代簪纓之家。沈遘年少時循蔭補制度做了個名為「郊社齋郎」的小官。但國朝推崇讀書人,滿朝朱紫,多數是科舉出身的書生,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靠蔭補出仕的人前途有限,且常被進士出身的同僚譏笑。因此,皇祜元年,二十二歲的沈遘放棄官職,鎖廳而去,參加貢舉。

殿試之後,試官與皇帝選定的進士第一人原本是沈遘,卻有大臣指出,沈遘以前做過蔭補的官,根據慣例,「已官者不得先多士」,不能點他做狀元,於是,皇帝欽點馮京為狀元,沈遘成了當年的榜眼。

此後沈遘先是通判江寧府,期滿回京,參加入館閣的召試,他選擇試策論,寫了篇《本治論》。皇帝閱后大為讚賞,道:「近來獻文者動輒寫詩賦,卻不如此文實在可用。」沈遘遂順利進入館閣,除集賢校理,不久后又像狀元馮京那樣,得以修起居注,又迂知制誥。怎奈後來父親沈扶犯了點事,他便自求補外,先知越州,后徙杭州。

一日沈遘召杭州官吏春宴望湖樓。此時杭州民眾無人不知錢塘沈郎大名,聽說他設宴樓上,凡往來乘騎者,到望湖樓前都會下馬步行而過,以示敬意。唯有一位士人例外,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大咧咧地驟轡揚鞭從望湖樓前走過。

沈遘在樓上看見,問此人身份,有人答說:「是名士任康敖,善吟詠,有才名,所作《薄媚》曾在城中傳唱一時,世人皆知。因此心氣甚高,自覺下一科的狀元就是他了,故而常有狂妄之舉。」

沈遘當即拍案,命將任康敖抓住押於樓下,且讓人取來筆墨,當場寫下判詞:「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與崔徽。蟾宮此去三千里,且作風塵一布衣。」

寫罷擲筆,命兵卒將任康敖推出去,於樓下就地處決。

「你殺的,不僅僅是任康敖。」香櫞子道,「我蒙兗國公主恩典,得以歸家侍奉雙親。父母帶我回故鄉杭州,一是為安享晚年,一是為一心愿:杭州人傑地靈,望能在此為我覓一位才士為夫婿將來封妻蔭子,光耀門楣。」

沈遘嗤笑:「最後他們找到的是任康敖?」

「是。」香櫞子怒目瞪沈遘,切齒道,「那天任康敖剛到我家下了聘禮,一時愉悅,走至望湖樓忘記下馬,雖然輕狂,但何至於死?」

沈遘淡然道:「且不論他是否該殺,你先把此後之事說完。」

憶及當年事,香櫞子心中一慟,不由得落下淚來:「任康敖死後,他家人悲痛之餘受小人挑撥,覺得是我八字,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便召集族人到我家大鬧,索回聘禮,打砸一番,還指名罵我克夫。我父親原有心悸之症,受此驚嚇冤枉,當天病發,棄我母女而去。我母親思念父親,又見我背負克夫罪名再無人提親,於是終日悲泣,不出半年也鬱郁亡。」

沈遘瞭然:「所以你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我。」

「不是嗎?」香櫞子冷道,「沈知州如此草菅人命,罔顧大宋律法,胡亂判決,導致兩戶人家遭此大禍,難道不該為此付出代價?」

「你外公曾是杭州名醫,想必你此後鑽研他留下的藥典,找到了那慢性毒藥的配方。」沈遘說出自己的推測,香櫞子不置可否,沈遘又問:「但你既做過兗國公主侍女,應有通天的本事,何不返京向公主和今上告我?如此私下毒手,卻不怕事敗丟了性命嗎?」

「父母不在,我已了無生趣,活着已是苟且偷生,豈會顧惜這條性命?」香櫞子道。旋即想起公主,她目色黯淡,唇邊浮出一絲苦笑。

公主婚姻不幸,而主管公主宅內務的內臣梁懷吉任職內侍省時,有大量接觸文人雅士名臣藝術家的機會,因此學習到某些才藝,在名士熏陶之下,培養出一些公主欣賞的優雅的文人氣質,在他與公主長期朝夕相處后,二人漸漸生出了些隱約的情愫。

對他們的感情,駙馬母親楊氏無法忍受,常窺探公主兒媳與梁懷吉的私隱。有次公主與梁懷吉夜間獨處對飲,楊氏偷看,被公主發現,公主積怨瞬間爆發,跑出公主宅,中夜扣皇城門,入內向父母哭訴。

宮門夜開後果異常嚴重,次日朝野議論紛紛,諸臣頻頻上疏,要求懲治皇城護衛,諫臣司馬光等人更是痛責兗國公主,並要求仁宗殺掉梁懷吉。仁宗既愛女兒又畏諫臣,無奈之下作了個兩廂妥協的決定:讓李瑋與公主分居,回內廷居住,而梁懷吉則被罰遣往洛陽掃皇陵。

公主無法接受梁懷吉遠去的事實,狂怒之下幾度欲自盡,被人阻止后又縱火焚燒宮室,完全處於瘋狂崩潰狀態。愛女心切的仁宗最後還是悄悄地把梁懷吉召了回來。以司馬光為首的言官繼續抨擊公主,稱身居高位之人尤其要注重聲譽,道德不能有瑕疵。皇后也提醒公主,身受萬民奉養,有嚴於律己、做百姓敬仰的孝女邦嬡的責任,不能有為人詬病的緋聞,進而損及皇室乃至國家形象。皇帝為群臣所逼,兗國公主公主與梁懷吉進退兩難,皇城中困着的這些人都痛苦不堪。

「公主和官家為家事所困,已心力交瘁,我怎可再以此事相求?」微揚下頜,香櫞子對沈遘道,「如今事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領受便是。」

「死很容易,我不會那樣便宜你。」沈遘微微一笑,「會有更適合你的懲罰,你要不要活着看看?」

【延伸閱讀】

金明池

北宋時期著名的皇家園林,位於北宋東京汴梁城外,也就是今天的開封。金明池建築很有特色,都是水上建築,池中可通太船。據說金明池的修建,原本是為了供水軍演習。宋太宗第一次去金明池,就是為了「閱習水戰」到了宋徽宗時期,在金明池內建了殿宇,成為皇帝春遊和觀看水戲的地方。據說當時每年三月至四月,還會開放皇帝賜宴群臣的臨水殿,供百姓遊覽,京城百姓往往來此郊遊踏春。金明池內還遍植蓮藕,雨夜會有雨打荷葉的美聲音,「金明夜雨」到明代還是著名的「開封八景」之一。明崇禎十五年大水加上其後的戰火侵襲,金明池湮沒在歷史的煙雲之中。

兗國公主

第一個字讀「眼」,是宋仁宗長女福康公主的封號。歷史上記載的兗國公主,和小說中差不多,是一位至情至性、命運多舛的皇家金枝。《宋史,列傳·公主》的記載,翻譯成白話文大概是這麼說的:「周、陳國大長公主,仁宗長女,寶元二年,封為福康公主,嘉佑二年,晉封銃國公主。公主自幼聰慧,性格純孝。曾經在仁宗生病的時候日夜侍奉左右,赤足披髮向蒼天禱告,願以身相代,仁宗非常寵愛。仁宗念及生母章懿太后沒有享到自己的福,所以把公主下嫁給了舅舅的兒子李瑋。李瑋『樸陋』,夫妻感情不和,一晚公主夜裏敲開皇城門去訴苦,諫官們紛紛議論,要求處罰護衛,御史們也開始說公主的內臣有問題,仁宗只能處罰了梁懷吉等十幾個人,也將駙馬貶到了外地,降了公主的封號,居住內廷。」史書上沒有明說,不過據說公主後來瘋了,還縱火燒了自己的宮殿,三十三歲的大好年華就撒手人寰。

貳【弦微】

沈遘並未對香櫞子作任何責罰,反而令她做侍女,終日隨侍在側,只是不再吃她做的飲食。香櫞子猜不到他有何打算,而再要算計他卻也是沒機會也沒把握,只要他清亮的雙眸朝她一轉,她便覺得自己成了個透明人,整副心腸盡入他眼底。

沈遘習慣晨起處理公事,到中午事畢,便出門與賓舊往來……自從停服有毒之水后,他像是迅速恢復了健康,看上去總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樣子。

一日午後,沈遘帶香櫞子來到一處粉牆黛瓦的小院。剛至門前,便聽其中有絲竹之聲傳出,進入院中,見一女子背對他們,主彈琵琶且唱曲,身旁有樂伎相和,對面則有數名舞姬揚袖作舞,聽那歌者唱至「倏然一榻枕書卧,直到日斜騎馬歸」,眾舞姬咯咯地笑了起來,舞姿也歪歪斜斜不成樣子。

旁觀的沈遘亦不禁笑了,揚聲問:「這詞誰寫的?似乎大有深意。」

眾人忙上前施禮。唱歌的女子放下琵琶斂衽道:「這詞是王安石學士在知州回府後寫的,旁觀者都說有趣,特意謄錄了送來,要我譜曲日後唱給知州聽。奴家斗膽,今日在此排練,還望知州恕罪。」

她聲音輕軟溫柔,十分悅耳,身姿也苗條曼妙,卻矇著一塊深色面紗,把眼睛以下的面容遮得嚴嚴實實。

香櫞子留意細看,見這女子露出的雙目晶瑩,顧盼間秋水瀲灧,頗有風情,僅看這半面已知必是位大美人,可惜兩眉間有一道凸起的疤痕,且色素沉着,雖已用脂粉和面花盡量掩飾,還是能被一眼看出,由此可推測,她雙頰上一定也有類似傷痕,才以面紗遮掩。

「你若知罪,還會聽人唆擺編這曲來譏笑我?」沈遘笑道。

那女子低首解釋,意態溫婉:「知州,王學士這詞並非譏諷呢。意指知州閑時躍馬揚鞭,與友人過從燕集,其間枕書小憩,黃昏引馬歸家,待到清晨卻又能神采飛揚,落筆如風雨,連判數百紙,懲惡揚善。所以此詞明貶暗褒,實為盛讚知州有魏晉風度,乃真名士。」

沈遘撫掌道:「阮娘子才是真行首。尋遍杭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朵你這般聰慧伶俐的解語花。」旋即命阮娘子帶眾樂伎舞姬繼續排練,自己坐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至日暮,才和香櫞子回去。

「她臉上的傷……」香櫞子踟躕良久,終於忍不住問沈遘。一個歌喉容姿皆美,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不知遇何等變故,竟遭致毀容之災。

「她叫阮弦微,曾是杭州城中最有身價的名妓。」沈遘道,「當年她與一位士人相戀,那人薄有才名,性情卻暴戾至極。弦微難以忍受,疏遠那人,意欲斷絕關係。結果那人用利刃在她臉上連割數刀,並用墨汁塗抹,將她徹底毀容。弦微將此事訴至州府,前任知州卻以『惜才』為由不追究行兇者刑責。此後弦微門前冷落,被迫當街賣唱為生。一次賣唱中途因容貌之事遭到路人奚落,她在街頭痛哭,我那日上任,碰巧遇見,問明原由之後稍加安置,見她歌舞技藝出眾,便讓她來如今的樂坊做了行首,教導樂伎。」

細思此事及沈遘提及那士人時暗含不屑的語調,香櫞子漸感不安,心裏有了一個隱約的猜測,再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沈遘。

沈遘坦然與她對視:「不錯,那人就是任康敖。」

香櫞子以前一直以為沈遘殺任康敖是有妒才的私心,未曾想有阮弦微毀容案這一原由。此事以前未有人向她提過,或是媒妁及親友中的知情者刻意隱瞞。每每思及此處,香櫞子憤懣之餘也略感慶幸:未婚夫暴戾至此,若無沈遘這一變故,自己當真嫁給他,日後不愜他意,淪為第二個阮弦微亦未可知。

對沈遘的心結由此稍解,漸漸地開始覺出他的優點來。例如他雖不常看書,記憶力卻比常人好許多,寫文章引經據典,長於議論。他不愛填艷詞,但作的詩則清俊流逸,不染俗韻。他吏事精敏,斷案如神,且對杭州百姓懷有一顆父母心:若貧民之家死了人無錢安葬,他便給以公錢;孤女無嫁妝不能成婚,他也會同樣接濟;若有倡優收良家女為養女,他知道後會立即命人把孩子奪回來交還給其父母……

既對他印象改觀,香櫞子服侍他也比以前認真,添香加衣,點茶伴讀都頗用心。有次沈遘秉燭夜讀,香櫞子在則陪伴,終感睏倦,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忽聞沈遘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陡然驚覺,抬眼見沈遘正在看她,頓時大窘,紅著臉站起,問:「知州有何吩咐?」

「嗯,我渴了。」沈遘微笑着,輕聲道:「可以為我做一碗雪泡豆兒水嗎?」

這是她投毒事發后他首次提出要她做飲食。她怔怔地站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強抑住上涌的淚意,低首道:「現在夜深,喝雪泡豆兒水太涼,易傷脾胃。綠豆湯廚房有,我為知州加些百合,熱一碗來罷。」

此後香櫞子重新料理沈遘飲食。她原在宮中學過廚藝,做的菜已比尋常廚師精緻美味,如今更為上心,四處尋名廚菜譜鑽研,變着法兒做給沈遘吃,可以一兩月不重樣。而沈遘也再不疑心,她給什麼便吃什麼,從不試毒,菜合口味總不忘誇讚兩句,此時二人往往相視而笑,彼此目光都有類似家人的溫情。

叄【判決】

他們第一次爭執緣於沈遘的某個判決。

沈遘姿容俊美,卻性情剛毅,明於吏治、銳於懲惡,對待罪犯絕不姑息,一概從嚴懲處,有「玉面閻羅」之稱。在杭州他大袖一展,獨當一面,判決不依據大宋律法定輕重,罪犯案情稍有不善,他便將其刺配為卒。他治杭州短短兩年,受刺者便達數百人。

一日沈遘在官邸寫判詞,香櫞子磨墨時瞥了幾眼,發現判詞提到罪犯年僅十一,而沈遘的判決竟然是「處斬」,不由得一驚,問沈遘:「這孩子才十一歲,尚不懂事,就算犯了大錯也不應以成人刑罰施於他身上,不若請人嚴加監管,善以教導,讓他悔過自新。」

沈遘嗤之以鼻:「十一歲很小嗎?我十一歲時什麼道理都懂了。這小孩父母年前生一幼子,他見父母對幼弟百般呵護,對他關愛稍減,便心生嫉恨,趁父母不在時痛毆弟弟,最終用石頭將弟弟砸死……可以用『錯誤』來輕描淡寫的嗎?小小年紀已這般狠毒,若待成年,不知會如何兇殘,不如現在就處決,不給他禍國殃民的機會。」

香櫞子道:「若成人犯下如此重罪,確實按律當誅,但這孩子年幼,對是非善惡尚無足夠辨識力,就如一塊可塑的泥,之前被人捏歪了,焉知將來不會被好工匠重塑成良品?」

沈遘只是擺首:「你長於深宮,身邊都是婦人閹宦,難怪話中全是婦人之仁。」

見他對自己視如至親的宮中故人不敬,語氣有凌蔑之意,香櫞子不禁惱怒,冷笑道:「官家也是長於深宮,身邊都是你所說的『婦人閹宦』,他待人和藹溫厚,常教導我們待人要寬容,以德報怨……這也是婦人之仁?且知州判決,理應依據皇帝頒佈的律法,卻不知如今處決小童,是依據哪條律法?」

沈遘有片刻的沉默,然後道:「皇帝對子民胸懷大愛,我重典法制,正是為了肅清宵小惡賊,讓治下之人,均配得上他的大愛。」

話雖如此,他還是重新提筆,把處斬一語改成了刺配。旋即一嘆:「以德報怨雖好,但卻總有許多壞的人心,永遠也體會不到你予他的德。」

香櫞子仍覺刺配過重,又爭道:「在他臉上刺字,豈非以後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犯過重罪?他還這麼小……」

「這一次,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沈遘打斷她,「有一種人,生性冷酷,視人命如螻蟻,嗜血濫殺,且無所畏懼,不會愧疚,難以教化。那個小孩,殺害弟弟后竟能與人談笑自若,飲食如常,言行鎮靜,殊無人性。在他臉上刺字,就是要讓所有遇見的人都知道他的危險,不要因他年紀小就失去防備之心,讓他再次作惡。」

香櫞子萬萬沒料到,下次被沈遘做出刺配判決的人,竟與她有關。

任康敖的幾位親眷找到她,對她連連下拜,先是自己批頰痛悔當年大鬧袁家之事,然後說沈知州日前下令拘捕了她們多位家人,有男有女,今日判詞公佈,全是刺配。不知為何重判至此,她們聽說香櫞子如今是知州跟前紅人,所以前來相求,望香櫞子多加通融,請知州從輕判罰。

香櫞子去問沈遘,沈遘淡然道「他們中的主犯近日散佈流言,毀人清譽,逼死一位守節的寡婦。我查辦此案,順帶連你家那樁案子一起辦了,就多拘了幾個人。」

「又全是刺配?」香櫞子道,「他們畢竟沒有提着刀子去殺人,嚴懲其中主犯即可。現在牽連這麼多人,且處罰過重,會惹人非議,我也於心不安。」

沈遘忽地笑了:「我當初也沒提着刀子去殺你家人,你卻想殺我。」

香櫞子一時語塞,想起往事,又羞又惱,沈遘偏還靠近她,在她燒紅的耳根邊低聲問:「若我死了,你會心安嗎?」

香櫞子疾走幾步遠離他,咬牙回首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對知州而言,只是一過客,如今恩怨兩訖,願知州以後的任何判決,都不再與我有關。」

肆【玉簪】

經此二事,香櫞子與沈道不再如往日親近,雖仍每日相對,卻寡言少語,頗有生分之意。

在與沈遘相處最融洽時,香櫞子曾想過此後半生都與他相伴,不再離開,而今這般情形,再念及前途,只覺天地茫茫,不知該往何處棲身。

西湖以西的靈隱寺香火鼎盛,相傳求籤許願最是靈驗。某日有府中侍女相邀,香櫞子亦有意求籤解惑,便隨她同去。

求籤之前同伴笑問她欲求何事,香櫞子擺首不答,同伴打趣道:「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姻緣。」

兩人嗔怨笑鬧間,同伴卻忽然指著香櫞子髮際驚問:「你的玉簪怎麼不見了?」

香櫞子伸手一摸,果然玉簪已不知去向。

「路上我還見過呢,一定是剛才落的,咱們仔細找找,應該能找到。」同伴勸慰道。

二人遍尋殿內均未見簪子。少頃聽聞殿外人聲喧嘩,似有騷亂,二人匆忙出去觀望,但見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被兩名家丁模樣的壯士押著,跪在一位三十歲左右的文士面前。這人香櫞子頗覺面善,須臾想起,是西溪主簿周源,既是沈遘的下屬亦是他同鄉,兩人過從甚密,香櫞子亦曾在宴集中見過。

家丁正在斥責那少年,說他有眼不識泰山,竟連主簿的玉佩都敢偷。少年所偷贓物已被搜出呈於主簿面前,其中有玉佩,也有香櫞子的玉簪。玉佩細白油潤,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就連宮中也未多見。

那少年十四五歲光景,骨瘦如柴,垂首不敢見人,全身瑟瑟發抖,應是恐懼至極。

家丁請示周源,是否將他押往州府。少年一聽即大哭求饒:「請主簿高抬貴手,饒小人一次,小人再也不敢了……」

言罷掙脫家丁掌控,朝周源砰砰地叩頭,說只因母親病重,無錢治療,才一時糊塗偷人什物,以後願給主簿做牛做馬皆可,只求別送他去州府。

香櫞子與同伴相顧,眼中均有笑意,知道他是怕由沈遘判罰,不死也得脫層皮「你竊取他人財物,本應受罰,」此時周源開口道,「但念你有幾分孝心,這次姑且作罷,把偷竊的財物送歸失主,便回去照顧你母親罷。」

少年大喜,又連磕幾個頭,一骨碌地爬起,先雙手奉還主簿玉佩,再拾起玉簪,環顧周圍眾人,發現香櫞子,忙跑至她面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地奉上簪子。

香櫞子卻擺首道:「簪子送你罷,好歹換幾個錢,給你母親治病。」

少年一愣,旋即朝香櫞子下跪,拜謝她恩德。

香櫞子催他速歸家照顧母親,他連聲答應,轉身再拜主簿,然後準備離開。周源卻又喚住了他,取了些錢遞給他,且囑他去哪家醫館報周源之名尋哪位醫師去為母親看病。少年感動不已,再次泣謝主簿。主簿親自送他出去,又諄諄教導幾句方才止步。

待少年身影遠去,周源回首,正撞上香櫞子探視的目光,他像是認出了她,微笑着欠身一揖。

香櫞子亦斂衽還禮,但覺此人真好風度,今日之事若換沈遘,一定不信少年是為救母,依他行事作風,不知又該是怎樣一場風雨。

半月後有自稱城西首飾鋪擷雲坊使女的女子來找香櫞子,說香櫞子上次定製的簪子已造好,如約送來。香櫞子並未在擷雲坊訂過首飾,傳話欲回絕,那人卻道大概香櫞子忘記了,首飾一見即知。香櫞子便許她進來。那女子四顧無人,遂打開錦盒給香櫞子看:「這是娘子半月前在靈隱寺遇見的先生依照娘子那支舊簪的樣式定製的,望娘子笑納。」

那果然是香櫞子贈予靈隱寺竊物少年簪子的形制,但材質已換成了與周源玉佩相似的上等羊脂玉,價值百倍於香櫞子之前那支。

香櫞子心知此物必為周源所贈,立即扣上錦盒命使女退回,那使女卻道:「我只是受命送貨,定製人地址我並不知,要退也不知該退往哪裏。娘子既認識他,便請娘子自己退給他罷。」言畢擱下錦盒,飛快離去。

香櫞子默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亦不解周源為何贈簪。須臾再度打開盒子,見裏面藏有一素箋,錄著一行小字:「許是前生錯過,相逢莫問因果。斜簪雲鬢,漫綰青絲,閑挑胭脂,皆可。」

伍【遣嫁】

書齋燈下,沈遘審閱下月獲贈公錢籌備嫁妝的孤女名單,忽側首問侍立的香櫞子:「你今年多大了?」

香櫞子頗感尷尬,好一會兒才答:「二十三。」

沈遘溫和地對她微笑:「那我把你列入這名單?除了公錢,我再為你備一些嫁妝……」

他溫柔的建議似利劍般切割着她不設防的心,香櫞子好想把自己扔進窗外秋天的雨夜,這樣便不必強忍那兩泊幾欲奔流的淚。

「我,嫁給誰?」半晌后,她木然道。

「我以為,你有意中人。」沈遘依然保持着那麼淺淡笑意,說,「例如,送你簪子的那位。」

他竟然知道了贈簪之事,或許,這就是他要遣嫁她的原因?

香櫞子冷冷地牽出唇邊的弧度:「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

「他有夫人,你嫁過去只能為側室。」

「我不介意。」

「那我明天請他過來商議,擇一吉日……」

「不必擇日,若他同意,我明日就隨他回去。」

他沒有挽留她,次日果然召周源來,說明香櫞子之事,周源大驚,百般推辭,沈遘執意堅持,讓人備轎子連同細軟若干送香櫞子入周源宅第。

周源見事已至此,只好將香櫞子接入自己在西湖邊的別墅,一處疊山理水、花木繁盛的園林。香櫞子信步走走,但見湖石精巧、間有飛瀑,麴院連迴廊,大有移步換景之妙。最美是湖中臨湖灣畔,眼前萬頃碧波,近看千葉芙蕖,遠觀白堤垂柳,人往岸邊一站,頓覺整個西湖都是自家的了。

周源再見香櫞子,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兩廂問候之後便無他話,香櫞子怕他留宿,先暗示他身體不適,周源立即心領神會,說今夜宿於前院,不擾娘子休息,便匆匆告辭了。

晚膳時周源命侍女送來滿桌珍饈,其中有一盤竟是當季湖蟹,個大黃肥,蒸的紅艷艷的,煞是好看。但沈遘知杭州之初就曾頒佈法令,為培育西湖水產,三年禁捕湖中魚鱉,螃蟹也在之列。香櫞子憶及此事破疑惑,問侍女為何有此物,侍女說:「這些螃蟹是自己爬進咱們園子籬笆里的,主簿說它們自投羅網,是天賜的,可以捉來吃。」

言罷侍女勸香櫞子品嘗,香櫞子婉言謝絕,推說自己吃不得這些寒涼之物,讓她撤下,還給周源。

翌日,周源依禮帶香櫞子回州府拜謝沈遘,沈遘遠遠出迎,言笑晏晏地朝周源一拱手,問:「昨夜吃的螃蟹可美味嗎?」

香櫞子早知沈遘有若干耳目,為他打探巷陌消息,是以相關案情他纖悉即知,很快就能作出判決。卻未曾想他情報之廣有至於此,連周源在自己家中偷吃螃蟹他都能迅速知曉,難怪玉簪之事瞞不過他。

而周源贈玉簪一直令香櫞子費解。他「許是前生錯過」一語貌似對她有意,但入園這幾日她在周源言談舉止中感覺不到愛慕之情。再經沈遘點破食蟹之事後,周源更加如驚弓之鳥,對香櫞子只是錦衣玉食地供著,卻不再見她。

他一定以為是她告密的吧,香櫞子想。卻也並不在乎,事實上她很滿意他疏遠她的現狀。只是想起沈遘,難免覺得煩惱。這個人幾度左右了她的命運,令她紛繁困擾,有怨有怒,卻再也恨不起來。

閑時香櫞子和侍女聊天,得知周源除在錢塘老家的夫人之外還有五位妾室,分別住在他西溪、龍井、蕭山、滿覺隴、鳳凰山的宅子中,「但娘子天仙般人才,主簿顯然更喜歡,所以讓娘子住在最美麗的西湖園子裏。」侍女不忘恭維香櫞子。

香櫞子略笑笑,沒有應付,心想周源只是小小的從九品主簿,為何竟能在這些風光絕佳之處均置下宅地。

一日周源二娘子發帖相邀,說請眾姐妹去她西溪園子裏賞菊。香櫞子應邀前往,園子門前下轎,見另一娘子乘着牛車也剛到。車停后駕車的小廝麻利地跳下,跪地躬身請那周身珠玉的娘子踩着他的背下車。

香櫞子但覺那小廝像是哪裏見過,仔細一看,辨出竟是那日靈隱寺偷她簪子的少年。而那少年與她打一照面,立即轉身低首,遠遠避開。

香櫞子越發疑惑,有意問侍女那娘子和小廝是誰。侍女道:「是滿覺隴的五娘子,那小廝是服侍她的李祿兒。」

「李祿兒是新近找來的嗎?」香櫞子問。

「不是。」侍女說,「他是主簿納五娘子時買來的,算起來有三年了。」

香櫞子把盛着玉簪的錦盒推到沈遘面前:「所以,周源設計了靈隱寺『巧遇』,送我這個,是為了賄賂我吧?」

沈遘笑而不語,少頃才道:「當你有些權力的時候會發現,你和身邊的人經歷的『巧遇』會越來越多,而各種貴重禮物也會以各種意想不到的途徑送到你手裏。」

香櫞子點點頭,「他本意是想買通我做他的眼線,跟他說你的動向,卻不料你一眼識破,順勢把我送到他家中,令他措手不及,進退兩難。」

「他無異於自掘墳墓,」沈遘道,「想必你這些日子的見聞,又可為他的貪腐補充新罪狀了吧?」

香櫞子不答。他開啟錦盒取素箋,念出上面的字:「許是前生錯過,相逢莫問因果。斜簪雲鬢,漫綰青絲,閑挑胭脂,皆可。」

不屑地笑笑,他提筆在那素箋上續道:「原是今生犯錯,相逢才有因果。琢簪美玉,品蟹西湖,藏嬌金屋,呵呵。」

陸【真相】

不久後周源貪腐事發,被查處嚴辦。香櫞子早已離開他西湖小園,卻也不願再回知州府邸,請求回父母故居居住。沈遘挽留,見她執意如此,亦只好准她所請,放她歸家。

香櫞子拒絕了沈遭的財物贈予,守着自己家中幾畝薄田,針黹女紅度日,再不聽人議婚,心如止水地生活着。直到一日,樂坊行首阮弦微叩開了她的門。

「沈知州病重,想見見你。」

香櫞子一驚,忙問是什麼病。阮弦微道:「他近日主持杭州鑿井工程,引西湖水入城,方便百姓。日夜不休,最終病倒。還跟上次一樣,頭暈目眩,胸悶嘔吐。藥餌無效,他便又把以前為他看病的高僧文捷大師請來。大師說,上次餘毒未清,將如跗骨之蛆,待他操勞過甚時便會發作。」

香櫞子追問文捷大師可有良方診治,阮弦微搖搖頭:「他說此毒藥理精妙,他也化解不了。」

香櫞子思忖須臾,對阮弦微說:「我會繼續研讀藥典,遍尋名醫,若覓到能給知州治病的良藥,便煩勞阮娘子給他送去。」

「姑娘何不親自送去?」阮弦微問。

香櫞子道:「回去無非再做他的棋子,總是被他掌控在手中。」

「你還在介意周源之事?」阮弦微嘆道,「以沈知州的睿智,若無十分把握讓你全身而退,怎會送你到周源家中?」

香櫞子不語,阮弦微又道:「你的倔強,周源的多疑,他都心知肚明,知道你不會受損,才出此招。而你若不親自看看周源家中情形,異日查處周源,恐怕難免疑心是沈知州挾私報復。」

這話香櫞子想來亦覺有理,未加辯駁。阮弦微再勸她回知州府,她仍擺首:「知州吏事精敏,鋤治奸蠹卓有成效,我自是欽佩。但他手段過於冷硬,有時難免牽連無辜,連我家也因此蒙難……每每想起當年事,總覺與他之間有屏障,難以逾越。」

「你家之事,知州跟我說過……」阮弦微徐徐伸手到香櫞子眼前,褪袖子至手臂處,讓她看上面阡陌縱橫的傷痕。

「跟任康敖在一起的時候,他打罵我是常態。毀容之前我的手足身體被他鞭笞、刀割、火燒已經很多次,現在你看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打罵我之後,他往往又會抱着我痛哭悔悟,說再也不這樣了。於是我都容忍了,一次次地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只要我原諒他,他會好起來的。但是,最後……」

阮弦微揭開面紗。香櫞子看見了一張可怖至極的曾經的美女的臉,有些陳年刀疤像咧開的嘴,呈現著詭異的笑容,有些帶着縫合的痕迹,卻留下黑褐的色澤,像多足的蜈蚣。左右交織,幾乎面無完膚。

「當年知州殺了他,我念及舊情,也曾為他落淚。知州告訴我,此人屢教不改,是無心向善了,更可怕的是還有才氣。現在他還未得志,就已經為非作歹至此,倘若異日出仕為官,便如虎生翼,難以控制了。如今若不除之,將來必為民患……你在公主身邊長大,目光所及,無不美好,以前難知人間疾苦,知州卻生於關係盤根錯節的大家族,從小就面對各種爭鬥,所以看人很准。他的元配當年莫名其妙亡於錢塘家中,也不知是被家人還是仇人所害,於是他看待事物習慣先從壞處想……他亦自知這些年銳於懲惡,樹敵過多,因此適度地疏遠你,其實也是保護你。」

「你說知州手段冷硬,容易牽連無辜。但仔細想想,受牽連的人,當真無辜嗎?」阮弦微最後道,「真正無辜的良善之輩,哪怕誤傷了他,他也不過一笑而過……對你,就是這樣。」

柒【同車】

香櫞子仍未回去看沈遘。以前是心存芥蒂,如今想起往事,倒是內疚更多。她亦如承諾那般,終日鑽研藥典,尋訪名醫,嘗試配一劑劑的解毒藥,每每自己先嘗過,確保不會傷身,才請人給沈遘送去。

一日煎好一劑新葯,捧起欲試飲,身後卻有人伸手奪過葯碗,道:「當自己是神農嗎?在這裏勇嘗百草。」

她回首看清來人,一時不辨悲喜,淚先滾落而出。

沈遘引袖為她拭淚,她哽咽著問:「你怎麼來了?」

「有兩件事。首先是來告訴你,你煎的葯太難喝了,別送了,再喝我不保證能活到明年春天。」

「那你的病好了嗎?」

「無大礙,覺得難受時就找來難決詞狀,連判數百紙,氣色立馬好轉。」

她破涕為笑:「第二件事呢?」

「通知你收拾行李,隨我赴京上任。」

她睜大眼睛:「你高升了?」

他笑道:「今上下旨,命我知開封府,加龍圖閣學士。」

她連稱「恭喜」,忽又想起自己,赧然道:「但是,我為何要隨你同去?」

「你毒害我之事尚未了結。」沈遘正色道,「帶你在身邊,若有不妥,可隨時抓起來治罪。」頓了頓,又遭「還有,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你曾給我下過咒語,將我束縛住了?」

「咒語?」香櫞子愕然。

他微笑,目光落在她臉上似春風拂面:「皇祜元年,金明池上路……」

呀,他竟然記得!香櫞子又羞又喜,雙手捂住了臉,不敢再看他。

皇佑元年,是他進士及第那年。皇帝賜聞喜宴,榜眼沈遘和其餘綠衣郎沿金明池畔的大道去瓊林苑,恰逢皇后與公主車駕,香櫞子亦在車隊之中,與眾宮女一起窺簾看新科進士,且耳語點評。

當時大多宮女目光都被狀元馮京吸引,皇后也賜花馮京。香櫞子坐的車較靠後,褰簾看不到狀元,不由得着急,乾脆將頭從車窗中探出,頭上的絹花卻被窗欞碰落了。

這時有一個悅耳的男聲從身側不遠處傳來,帶着香櫞子熟悉的江南口音:「那位姑娘的絹花掉了,請幫她拾起來罷。」

香櫞子轉首回顧,看見了著榜眼冠戴的沈遘,弱冠少年,風姿殊秀,正以目示意侍從花落之處。

她喜悅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他亦朝她欠身微笑。

「香櫞子,到我這邊來,這裏可以看到狀元。」同車的公主另一侍女嘉慶子讓她與自己換位,從另一側看馮京。

「不,你快看這邊。」香櫞子急急地拉嘉慶子,「看榜眼郎,榜眼郎是我家的!」

她原意是榜眼乃江南人,是她同鄉,但匆匆說出的話顯然有歧義,惹得周遭女伴一陣大笑,她害羞地拍打嘉慶子,倒沒留意他是否聽見,是何表情。

長大后與沈遘重逢,兩人均未提此事,她只道他忘記了,卻不料他此刻說出,令她猝不及防。

「我記得的。當年你才十歲左右罷?可在杭州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那句話這些年來我時不時也會想起,」沈遘輕擁她入懷,「這是將我們後半生維繫在一起的咒語。」

沈遘啟程赴京那天,杭州城百姓夾道送行,一壁稱頌沈知州惠民德政,一壁掩淚挽留,沈遘不斷回禮拜別,遷延再三才得登車。

「你對待百姓真是好呢,溫和得就像杭州的春天。」與他同車的香櫞子說。

「唔,面對姦猾之徒,是不是冷酷如冬天?」沈遘問。

香櫞子撫掌笑:「對!是寒冬臘月還不生火的杭州冬天。」眨眨眼睛,她繼續延伸,「對朋友呢,就像天高雲淡、平湖秋月的秋天了。」

「君子之交。」沈遘點點頭,「那麼杭州的酷暑又是對誰呢?」他又笑問,「那種悶死人的熱度,是對娘子嗎?」

「非也非也,」香櫞子猛搖頭,「唯有你對吏治、斷案的熱愛,才能與杭州酷暑相比擬!」

兩人一齊笑。這時忽又聞後方傳來一陣呼聲,是一群少婦齊聲喚「沈知州」,多數手中還抱着一兩歲的孩子,跟在車后快步追趕。

香櫞子褰簾,瞧著這不尋常的景象蹙起了眉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沈遘鎮定地解釋。

香櫞子臉微紅:「我想什麼了?」

沈遘朗聲笑,命車停下,下來面對那些少婦。

眾女紛紛上前拜謝:「多謝沈知州為我等孤女置嫁妝、擇良人,才使我等終身有靠,兒女繞膝。今日特帶孩子來拜謝知州,祝知州平步青雲,壽考綿鴻,百子千孫,永享福澤。」

沈知州長揖回禮,眾女又攜孩子再三拜謝,待沈遘上車后仍亦步亦趨跟着,良久不散。

沈遘笑對香櫞子:「現在明白了罷?」

香櫞子啐道:「我又沒有誤會,你無須解釋。」

「必須解釋,否則某人又要暗自糾結,甚至默默消失。」沈遘道。

「你怕我離開?」香櫞子悄然抑住浮升上來的笑意。

「嗯,的確擔心。」沈遘作沉吟狀,「這年頭,要找一個做菜合我口味的人,挺難的。」

「原來你只把我當廚娘!」香櫞子伸手猛捶他幾下,而他只是笑,並不躲閃。

香櫞子看着他明亮的笑顏,又想起了皇佑元年那一幕:弱冠之年的綠衣郎信步瓊林苑,倚馬金明池,她窺簾看見,笑對嘉慶子說:「這榜眼郎是我家的!」

她輕輕擁住沈遘手臂,將逐漸綻開的笑容當作此刻最大的秘密,深埋進他溫暖的衣袖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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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閉(王凱、江疏影主演《清平樂》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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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番外:沈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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