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6.藥店

馬爾科姆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滿天漆黑,大雨滂沱,小船的頂篷也影響他的視線,它還兜風,弄得船身左搖右晃,完全把握不了方向,所以他即便能看到什麼東西也看不清楚。有那麼一陣子,他覺得坐船肯定會被淹死,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可是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呢?博納維爾可能會抓住他們,偷走萊拉,把她殺掉……

他集中精力,盡量使小船保持直行,只控制方向不划槳,洪水裹着他們向前,完全不需要他出力。可是他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或許隨時可能撞上東西:樹木、橋樑、房子等——馬爾科姆努力不去想這些。

他們還面臨着一個問題。馬爾科姆坐在船尾,為了使槳一直在水中,他只好把這一頭的煤絲布遮篷揭開,雨不停地下進船艙,很快就沒過他的腳踝了。

「看到什麼結實的東西咱們就停船,」他沖愛麗絲喊道,「好把這些水舀出去。」

「好。」她只回了這麼一個字。

他朝右邊斜了斜,努力讓防雨帽的帽檐不擋到他的眼睛,想在一片漆黑中看清楚周圍的情況。一個又高又大、黑乎乎的東西從他眼前掃過——是一棵樹?阿斯塔變成貓頭鷹,在最後面的遮篷弧架上往前看。碩大的雨點打在她睜大的眼睛上,幾乎看不到什麼。

突然,她尖聲叫道:「往左!往左!」馬爾科姆把槳插進水裏,使出渾身的力氣划,一棵低垂的樹擦著遮篷掠了過去,差點把馬爾科姆的防雨帽掛走。

「還有樹!」阿斯塔又叫。

馬爾科姆又竭盡全力划槳,拚命地逆着水流推,小船在水裏直打轉,不停地刮蹭到各種大樹枝小木棍——突然一根掛滿荊棘的樹枝掠過他的臉龐,疼得他大叫,把萊拉也嚇得嗚嗚哭起來。

「怎麼了?」愛麗絲叫道。

「沒事。沒事,萊拉。」他大聲回答她們,雖然他疼得滿眼是淚,腦子幾乎都不會轉了。

但馬爾科姆還是抓緊船槳,接下來看到一根粗壯的大樹枝,正在接近阿斯塔蹲的遮篷架,他抓住樹枝,使勁抵住,小船停了下來。

他把船槳放到腳邊,空着的那隻手去摸纜繩,摸到以後把它拋到樹枝上,然後用冰涼顫抖的濕手指笨拙地打了個單套結。

「你腳底下什麼地方有個帆布桶。」他沖愛麗絲喊道。愛麗絲找桶的時候,他把最後一根篷架上的油布拉了回去,固定到船舷上,只留了一處開口。

「給。」愛麗絲探身遞桶給他,萊拉還在大哭。

馬爾科姆接過桶,從留的那塊開口的地方往外舀水,一會兒就舀完了。然後他發現自己的雨靴里也灌滿了水,於是又艱難地把鞋脫下來,把水倒空,最後把防水煤絲布系好。他累得筋疲力盡,往後一靠,阿斯塔變成小狗,用乾淨柔軟的舌頭舔舐他臉上的擦傷。這樣一來疼得更厲害了,但他忍住沒叫。

防水布蓋好了,他終於不用再挨那無情的暴雨淋了。雨水打在煤絲布上嗒嗒作響,但裏面一滴水都沒透進來。「你座位底下有個錫鐵罐,」他說,「我拿膠帶封了的,所以應該沒進水。你把它遞過來我打開,裏面有些餅乾。」

愛麗絲在周圍摸索了幾下,找到了罐子。馬爾科姆用手指頭尖順着膠帶捋,找到頭,撕開,打開罐子,裏面一點兒也沒濕。他忘了自己還放了把瑞士軍刀在裏面,還有一個小手電筒!他把電筒扭亮,被閃耀的光束刺得眼花繚亂,萊拉看到也不哭了。

「給她塊餅乾啃。」他說。

愛麗絲拿了兩塊,一塊自己吃,一塊給萊拉,小東西抓着餅乾,先搖了搖,猶豫着找到嘴巴,然後就開始快樂無比地咂巴餅乾了。

馬爾科姆透過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什麼東西——還是說這東西就在他眼睛裏面?小船的船艙板上有一小塊白斑。接下來,毫無預兆地,白斑又變成了那個閃爍的光斑,在他眼前的黑暗中飄浮不定。他眨了眨眼,搖搖頭。現在可不是出現極光亮圈的好時候,可是它就是不走,懸在半空中不停地閃爍旋轉,閃啊,轉啊,扭啊。

「怎麼了?」愛麗絲問。她肯定是感覺到他搖頭了,或是察覺到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也可能是透過黑暗看到點什麼了。

「我眼裏有什麼東西,不敢動。」

「拿手絹的一角把它弄出去。」愛麗絲說。

身體下半截濕乎乎的很不舒服,馬爾科姆靜靜地坐着,努力保持平靜。他確實感受到了什麼東西,就是做地理作業那天晚上,極光圈出現時阿斯塔描述的那種感覺,是一種平靜空洞的飄浮感,好似脫離了肉體,在一個廣袤的空間里飄浮,四面八方沒有盡頭。跟上次一樣,閃爍的光圈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擴大到佔據了他所有的視線,他也跟上次一樣感到麻木無助,但他從來沒害怕過:那種平靜的廣闊無垠的飄浮感一點兒也不令人驚恐,甚至還可以說令人欣慰。那是他的極光——它告訴馬爾科姆,他仍然屬於一個偉大的體系和秩序,這永遠不會改變。

馬爾科姆任由這種景象自然發展,到最後終於回過神來,感到筋疲力盡,似乎這個過程又緊張又費力。他眨了眨眼,搖搖頭,可是那一小塊白斑還在地上。他拿手去摸了摸,找到它了:是一張卡,先生女士們拿來印名字的那種卡。他的眼睛還是被攪得不大正常,沒法看清上面的東西,他把它放進襯衣口袋裏,一個字也沒跟愛麗絲提。

馬爾科姆的意識回到了防水雨布籠罩下的這塊封閉的小空間,很容易就判斷出愛麗絲之前說過的情況了,萊拉該換尿布了。哎,這個問題他們眼下可完全束手無策。

「我們現在該幹嗎?」愛麗絲說。

「保持清醒,這個最重要。要是水位下降了,船還系在樹枝上,咱們就給翻出去了,剩下船掛在半空中。」

「嗯,那就太蠢了。」

萊拉在哼哼,也許是在跟潘特萊蒙說什麼話,也可能只是表示啃那塊濕乎乎的餅乾很開心。

「哈,她還挺容易滿足。」馬爾科姆說。

「咱們得趕緊給她換尿布,不然屁股會生瘡。」

「那隻能等到看清楚去路再說,還得有熱水給她洗。天一亮咱們就看看能不能划回家。」

「那個人肯定還在附近。」愛麗絲說。

馬爾科姆心裏想,那不算什麼。反正洪水往下猛衝,他們可能根本沒法回頭,很可能順着牛津一直往下沖,衝到——到哪兒呢?

「那咱們想辦法找間房子、商店還是什麼可以弄到她需要的東西的地方。」他說。

「嗯,」愛麗絲說,「好。」

「你要是冷的話,下面有條毯子,你們倆蓋上。」

愛麗絲又四處摸索了一番,找到了。「全濕透了。」她說。

「好吧,能擋點風。」

「你就這麼熬著?」

「嗯。要放哨,總之我儘力吧。」

「好,你熬不下去了就叫我。」

馬爾科姆關掉手電筒。小船當然不適合睡覺,即使他只是想伸展開身體,底下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冰涼的水,沒辦法全舀出去;就算船是乾的,頭也只能放到木頭凳上,就像阿斯塔之前說的,即便這個即便那個,問題很多。

實際上,可抱怨的地方很多,但愛麗絲一聲沒吭過,馬爾科姆很佩服,發誓也絕不提自己臉上被荊棘划傷的痛。

他感覺到愛麗絲在小船的另一頭歇下了。因為有餅乾啃,萊拉不再哭鬧,在愛麗絲臂彎里打起了盹兒。愛麗絲把膝蓋頂在前面的座位上,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身體和胳膊形成一個搖籃狀抱着萊拉。潘特萊蒙也被擠在裏面,待在萊拉身旁。

阿斯塔變成一隻雪貂,貼在馬爾科姆脖子上。「你覺得咱們是在什麼地方?」她小聲說。

「港口綠地下游的什麼地方。右邊有一叢樹那邊,是那個小禮拜堂……」

「那地方可沒在河邊上。」

「我覺得現在根本就沒有什麼河了,水漲得這麼高,到處都是水。」

「可能很快就下去了。」

「還不會。雨還嘩嘩下着呢。」

「是啊……你覺得咱們會被沖走嗎?」

「不會。夜裏咱們都想法停住了,天一亮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簡單。」

「可是水流得這麼急。」

「呃,那就一直等到不那麼急了再解開纜繩。」

「不行呀,咱們得找乾淨的東西給萊拉用。」

阿斯塔好一會兒沒說話,不過馬爾科姆知道她沒睡着,他能感覺到她在思考。

「要是雨一直不停怎麼辦?」她小聲說。

「吉卜賽人沒說會一直下個不停,只說會發洪水。」

「感覺就跟要一直下個不停一樣。」

「那全世界的水加起來也不夠用。最後總會停的,太陽會出來的。每場洪水最後都會停下來,都會退去。」

「這次可能不一樣。」

「不會的。」

「那張卡上寫的什麼?」過了一會兒阿斯塔說,「你剛才撿的那張。」

「哦,對……」

馬爾科姆從口袋裏摸出卡片,用手遮着手電筒的光,免得照醒愛麗絲,念道:

阿斯里爾勛爵

十月別墅

切爾西

倫敦

卡片背面寫着:

非常感謝。需要幫助的時候,請一定隨時來找我。阿斯里爾。

他眼前一亮,想到一個好主意。阿斯塔馬上就知道了,小聲說:「別告訴愛麗絲。」馬爾科姆的打算是:順着洪水一路沿泰晤士河走,去找阿斯里爾勛爵,把他的孩子交給他。這一切都跟安排好了似的,好像阿斯里爾勛爵就是為了這個才花錢整修「美麗野人」,好像他知道洪水要來,已經為自己的女兒準備好了安全的小船,這忠誠的小船把消息帶給了馬爾科姆。這個想法暖遍了馬爾科姆全身。

他們默默地達成了一致:不告訴愛麗絲。還不到時候。馬爾科姆把卡片塞回口袋裏,關上電筒。

雨還跟他們出發時一樣,猛烈地打在煤絲布上。馬爾科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纜繩,心想:要是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小船比最初他拴在樹上的位置高了些。比水位下降會被翻出去更糟的是,水位上漲的話纜繩會把船往下拽。

還好,單套結好解,需要的話他在黑暗中也能解開。

「我跟你說,」他小聲說,「拉結更好些,拉一下就行……」

「早該練練。」阿斯塔小聲回答。

他們又沉默了幾分鐘。馬爾科姆覺得腦袋往下垂,要打盹兒,趕緊一下子挺直。

「別睡著了。」阿斯塔提醒他。

「我不困。」

「不困才怪。」

馬爾科姆以為自己回答了,可是等到自己被荊棘劃破的臉撞到船舷上,他才清醒過來。他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倒,人都快躺平了。

「你怎麼不叫醒我?」他小聲對阿斯塔說。

「我也睡著了。」

他掙扎著起來,眨眼打哈欠揉眼睛,揉的是左邊那隻,因為這邊的皮膚沒被劃到。

「你沒事吧?」傳來愛麗絲平靜的聲音。

「沒事,我只是滑到一邊去了。」

「我以為你能保持清醒呢。」

「我是醒著的,只是滑了一下。」

「哦。」

他又挺直身體,檢查了一下樹枝。船好像沒有升高也沒有降低,但雨還是猛烈地砸在防水布上。「你冷嗎?」他問愛麗絲。

「冷,你呢?」

「有點兒。我們需要再弄點毯子。」

「干毯子,或者墊子什麼的。太他媽不舒服了。」

「早上就能弄到。等我能看清楚咱們在什麼地方了,我就想法划回家去,」馬爾科姆說,「不過咱們得先弄到萊拉需要的東西。」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愛麗絲說:「如果我們回不去怎麼辦?」

「我們會回去的。」

「想得倒好。」

「嗨,並不遠……」

「這水往下直衝,我們沒法逆着水流划。」

「那就一直在這裏等到洪水過去。」

「可是她需要……」

「咱們又不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港口綠地那邊有很多商店什麼的。明天早上,天一亮咱們就去。」

「你爸爸媽媽會擔心的。」

「這個咱們現在毫無辦法。那你呢?」

「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和妹妹們。」

「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裏。」

「沃爾沃科特。媽媽會以為我淹死了。」

「修女們也會這麼想。她們會以為萊拉被水沖走了。」

「是啊,她確實是在被水沖着走。」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前提是還有修女活着。」

一兩分鐘后,馬爾科姆聽到愛麗絲的精靈小聲跟她說了幾句話,她也小聲回答他。

然後愛麗絲說:「你照我說的到盆栽棚去了嗎?」

馬爾科姆感覺到自己臉紅了,還好周圍一片漆黑。他說:「去了。他跟卡塔琳娜修女在一起。」

「他們在幹什麼?」

「我……我看不大清。」

「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渾蛋!我打他的時候簡直想殺了他,那個博納維爾。」

「為什麼?」

「因為他對我好過。你不懂。」

「嗯,不懂。不過如果你真殺了他,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覺得他是沖着萊拉來的嗎?」

「呃,是你跟我這麼說的。」

「你覺得他會是萊拉的爸爸嗎?」

「不是。我跟萊拉的爸爸說過話。真的那個。」

「什麼時候?」

馬爾科姆告訴愛麗絲那天晚上修道院花園裏的奇異小插曲,還說了借給阿斯里爾勛爵小船的事。出乎馬爾科姆的意料,她竟然沒嗤之以鼻。

「他對萊拉做了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他抱着她走過來走過去,嘀嘀咕咕,跟她說話。」

他們幾乎都是在耳語,在暴雨中盡量把聲音放低。有一兩分鐘愛麗絲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聽到他說什麼了嗎?」

「沒有。我在修道院牆邊放哨。」

「那他看上去很愛她的樣子嗎?」

「嗯,那當然。」

又過了一分鐘。

「如果咱們回不去,」愛麗絲說,「如果咱們直接被沖走了……」

「嗯?」

「她怎麼辦?」

「可以……可以看看能不能到喬丹學院去。」

「為什麼?」

「因為可以學術庇護。」

「什麼意思?」

馬爾科姆盡最大努力解釋了一番。

「你覺得他們會收她嗎?她不是學者,也不是什麼類似學者的人物。」

「我覺得要是有人請求庇護,他們怎麼也得答應。」

「他們怎麼照顧一個嬰兒?那些學院裏全是老男人。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弄。」

「他們可以花錢請人。沒準兒也可以寫信給阿斯里爾勛爵,他會出錢,或者沒準兒親自來把她接走。」

「那這座學院在什麼地方?」愛麗絲問。

「特爾街,牛津城中心。」

「你怎麼知道這個庇護的?」

「雷爾弗博士告訴我的。」馬爾科姆又告訴愛麗絲,雷爾弗怎麼留了一本書在鱒魚酒館,上面寫着她的地址,然後他又怎麼把書送給她的。他一點兒也沒提橡果和間諜的事。在黑暗中跟愛麗絲說話要容易得多。他把整個故事說了一遍,儘管以前說過,但想着這樣可以讓她保持清醒,一點兒也沒意識到她的目的恰恰也是讓他保持清醒。

「你說她住在什麼地方?」

「耶利哥,克拉漢姆街。現在肯定也被淹了,樓下肯定是。希望她聽了我的話,把書都搬到樓上了。」

馬爾科姆心裏想,如果到了早上,港口綠地這邊的水能像湖水一樣平靜,太陽出來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牛津的建築都像剛剛粉刷過一樣,在藍天下熠熠生輝,那到市中心去找喬丹學院就不難。划船過去該多快活呀!在運河般的街道上泛舟,把船繫到二樓的窗欞上,去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景象和倒影,路上順道就能找到可以提供萊拉需要的東西的地方。現在還得找點奶給她喝,從馬爾科姆把她從費內拉修女懷裏抓出來,萊拉啥也沒吃過,只啃了點餅乾。這都過去多久了?還得弄點乾淨的水給她喝,河水裏面都是翻攪上來的泥沙和動物屍體,動物們的靈魂肯定在水下哭嚎,他都能聽到它們的叫聲了——「哈!哈啊!哈啊啊!」

愛麗絲在踢他的腳踝。「馬爾科姆!」她惡狠狠地小聲叫,「馬爾科姆!」

「嗯,我醒著呢——什麼聲音?是他嗎?」

「閉嘴!」

馬爾科姆豎起耳朵聽。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不會有錯,可是它在哪兒呢?雨還沒停,風刮過四周光禿禿的樹枝,一會兒嗚嗚低鳴,一會兒尖聲呼嘯,馬爾科姆從自然界這些亂糟糟的聲音中聽出來有個聲音不一樣,它很有規律:是船槳拍水的聲音,槳架很久沒有上油的嘎吱聲,還有土狼的叫聲,蓋過了所有這一切,似乎在嘲笑博納維爾他自己,嘲笑洪水,嘲笑馬爾科姆,嘲笑他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接下來他就聽到了博納維爾的聲音:「閉嘴,你個狗玩意兒!閉上你的臭嘴!噁心人的噪音!把他媽那條腿也咬斷,咬去!啃去!閉上嘴!不許再他媽叫!」

他們越來越近了。馬爾科姆的手摸到瑞士軍刀,悄悄把它打開。他準備先刺精靈再刺人。船槳就在他腳邊——要是他使勁揮出去,也有可能把精靈先打落水,然後人就手無縛雞之力了——不過也可能他還沒揮出去,博納維爾就先把槳奪走了……

那聲音慢慢變小了。

馬爾科姆聽到愛麗絲舒了一口氣,她好像一直屏著氣的。萊拉活動了一下,在睡夢中發出貓叫似的嗚咽聲,愛麗絲趕緊堵住她的嘴。馬爾科姆當然什麼也看不到,但聽上去像是愛麗絲把手捂到孩子嘴上,然後孩子滿意地舒了口氣。不過馬爾科姆心想:這聲音很小,只有坐在小船裏面的人才能聽得到。

「他走了嗎?」愛麗絲小聲說。

「應該是。」馬爾科姆小聲回答。

「他有燈嗎?」

「沒看到有。」

「他就在黑暗中一直划?」

「呃,他瘋了。」

「不過他沒看到我們。」

「他不會放過我們的。」過了一會兒馬爾科姆說。

「他也休想得到萊拉。」愛麗絲立馬接着說。

「那當然。」

馬爾科姆仔細聽。沒有槳聲,沒有說話聲,沒有精靈的笑聲。博納維爾的船跟他們走的方向一樣,都是跟着洪水的方向順河而下,可是水下什麼都有,黑暗中也不知生出來多少難以預測的漩渦急流,誰知道他最後能到什麼地方呢?馬爾科姆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極度渴望黎明的到來。

「給。」愛麗絲小聲說,他彎腰上前接她手裏拿着的餅乾。

馬爾科姆慢慢地嚼著餅乾,每一片碎屑都咽下去了才咬下一口。餅乾里的糖分慢慢地滲透到他身體里,讓他恢復了一點兒力氣。他記得有一整盒餅乾,夠他們支撐一陣子。

但他已經疲憊不堪,那點糖分根本不夠。他的頭垂得越來越低,愛麗絲沒說什麼,萊拉繼續睡,很快他們三個都進入了夢鄉。

一線微弱的灰光透過煤絲布照了進來,馬爾科姆醒了。他冷得渾身發抖,船都跟着晃起來了。嘩嘩的雨聲終於停了,至少小船還平穩地浮在河面上。

馬爾科姆小心翼翼地解開離他最近的那截油布,掀開一角往外看。透過光禿禿的樹枝,他看到灰茫茫的一大片水從左到右湧進原本是港口綠地的開闊空間。他還能看到遠處城市的尖頂。除了水什麼也沒有。地面不見了,河岸不見了,橋也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浩浩蕩蕩地奔湧向前,悄無聲息,卻勢不可擋,逆流划回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檢查了一下樹枝、纜繩的結和樹的情況。實際上,小船停的位置很不錯,他們運氣不錯,至少是有點運氣。老修道院的塔樓周圍是一圈樹,他們正處於樹冠中間。他之前判斷的位置信息一點兒都沒錯,只是從樹頂上往下看時,風景完全不同。他想不起這地方叫什麼了,只記得它是在港口綠地往南的路上。洪水的衝擊力被這裏的樹一擋就分散了,這樣小船才沒被衝散架捲走。

不過他們還是得趕緊離開。看着那片波濤洶湧的水,馬爾科姆的心在顫抖。他的小船,面對這洪水的衝擊……風平浪靜的河面、靜止的死水潭和較淺的運河是一回事,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必須走。他大概目測了一下他們所在的位置和草地那邊牛津的房頂之間的距離,估計了一下自己能駕着小船在洶湧澎湃的洪水中走多遠……中間隔着這麼一大片水,牛津城離得很遠。

他打起精神,捲起防水油布,找到船槳。他一活動,船跟着晃了起來,把愛麗絲搖醒了,她把萊拉抱在胸前躺着,兩人圍了一條濕透的毯子。孩子還在睡。

「你幹嗎?」愛麗絲小聲說。

「越早行動就越能早點把她打理好。至少雨是停了。」

愛麗絲掀起油布往外看了看。「太可怕了,」她說,「你划不過去。咱們在什麼地方?」

「差不多在賓西路附近。」

「好傢夥,外面就像該死的德國海一樣。」

「沒那麼大。而且一旦到了建築物中間就容易多了。」

「你要走就走吧。」她說着把油布又放下了。

「萊拉怎麼樣?」

「全尿透了,很臭。」

「呃,那我們趕緊走吧,沒必要等到太陽出來。」他伸手去解繩結。繩結比他打的時候近了一些,所以水位一定是又高了一些。

「我幹什麼?」愛麗絲說。

「好好坐穩。會有點晃,如果你嚇得亂動的話,情況就會嚴重十倍。只要坐穩就好。」

他能感到她眼裏的輕蔑,但她什麼也沒說,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好了。被拉拽了一個晚上,馬爾科姆打的單套結變緊了,不過他來回幾下就解開了。這就是單套結的好處,總能解開,雖然拉結要快一些,馬爾科姆又想到了拉結。好吧,下次。

纜繩一松,小船就搖晃着從樹邊漂走了。馬爾科姆馬上就後悔沒把防水篷布多往上卷一點:他幾乎看不到前面。

「我得把油布雨篷拉開,」他說,「不用全拉開,我能看到前面就夠了。」

「你早就該……」

「我知道。」

她沒繼續說。馬爾科姆很容易地就解開了篷布的系扣,心裏默默感激製造它們的吉卜賽工匠們。愛麗絲伸手把防水雨布往她那邊拉了拉,這樣他就能看得清楚多了。

馬爾科姆拿起槳,試探著把小船劃到開闊的地方,水流馬上就把船裹住了,沖得它轉了個圈,船尾調到了船頭的位置。馬爾科姆知道自己錯了:不能做沒把握的嘗試。他把槳戳進水中,把船頭調轉回來。還好愛麗絲聽了他的話,穩穩地坐着,並且一句話也沒說。接下來馬爾科姆努力想在水中擠出一條路,橫穿奔騰的水流,但只是白費力氣。他能看到耶利哥的房頂、聖·巴拿巴的鐘樓、費爾出版社的古典式大樓,還有牛津市中心的教堂尖頂和塔樓,可是它們都遙不可及,只能任由洪水帶着小船前行。

好吧,集中精力保持穩定,希望能避開水下的障礙物。

實際上,一想到會碰到水下的什麼東西,馬爾科姆就感到太可怕了,趕緊不去想了。小船在水裏打着轉往前走,像根小木棍一般飄搖不定。洪流無情地裹挾着他們朝城市衝去,但一點兒也不平穩舒適,因為各種建築物會打斷水流,形成很多漩渦翻騰涌動。馬爾科姆沒法保持小船平穩,他只能保證不翻船,希望在寬街和喬丹學院附近能找到一塊平靜點的水域。順流直下到倫敦去的想法似乎變成了天方夜譚:喬丹學院——庇護所——安全——這些才最要緊。

大片大片的水從港口綠地漫過來,擠進耶利哥棋盤格子似的狹窄街道,從寬闊的聖·吉爾斯大道奔涌而出,與班伯里和伍德斯托克路那邊湧來的更猛烈的洪流匯到一起。這時候馬爾科姆和愛麗絲能看到有人在洪水中掙扎,有的人被沖走了,拚命想把頭露出水面,有的人駕着小船想營救那些快被淹死的人,有平底船、小划艇等,有的人扒在聖·瑪麗·莫德林墓園的樹上,還有一些人被拉到貝利奧爾或是聖約翰學院開着的窗戶裏面去才獲救。街上混雜着絕望的哭叫聲、相互鼓勵的呼喊聲、巷子裏汽船馬達的轟鳴聲,還有洪水拍擊古老的石頭建築聲。馬爾科姆準備拐進寬街,他還沒調整好,小船「美麗野人」就被卷進了湍急的水流中,差點翻了。

愛麗絲驚叫一聲。馬爾科姆使出渾身的力氣把槳戳在水中,努力讓小船保持豎直,代價是錯過了拐進寬街的彎兒。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船就已經進了穀米市場。

「艦船街!」變成鷹的阿斯塔喊道,馬爾科姆也大聲回答:「我知道——我在努力——」他正努力把小船朝聖·邁克爾學院北門塔樓的方向划,這座塔在一條小路的角上,那條小路直通喬丹學院。

可是路被堵了,塔樓倒了一部分,街道入口的地方積了一大堆石頭,洪水衝過石頭,泛起白沫。只能繼續往前走了,希望能拐進市場街,可是那裏也被堵上了:一輛往帳篷市場去的蔬菜大馬車翻了,撞在街角的商店上。一盒盒白菜洋蔥浮在水面上,拉車的馬夾在車轅中間淹死了。這條路也不通。

洪水繼續無情地裹着他們朝卡法克斯的交叉路口衝去,馬爾科姆又一次努力使小船向左拐進哈伊大街,然後好拐進特爾街,從那邊接近喬丹學院,可是小船像塊軟木塞似的,沒有前進多少。洪水把他們甩過交叉口,到了聖·奧爾代茨大街,那裏是下坡,水流速度更快了。

「行不通。」愛麗絲大喊。

馬爾科姆聽到萊拉在哭,她不是害怕,是比較穩定的哼哼,嫌船不停地顛簸,又冷又濕不舒服。

「我們馬上找個地方停下,為了萊拉。」他大聲喊道。

周圍全是倒塌的牆壁、破碎的窗戶、壞掉的房門、連根拔起的樹木等,在水中疾馳而過。有一個人駕着一艘發動機船,想要駛向一扇樓上的窗戶,那裏有個穿着睡衣的灰發女人在求救,她的小獵犬精靈瘋狂地吠叫。福利比橋已經全被沖沒了,泰晤士河已經不再是一條河,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從右到左灰濛濛的一片水流湍急,氣勢洶洶地要把「美麗野人」完全吞沒,但馬爾科姆有時間準備,他奮力把船槳戳到水中,使它剛剛好朝下面平坦的地方駛去。

這片地區是城郊的一些街道和小商店,很快鷹眼阿斯塔就大叫:「左邊!左邊!」她和本一起在小船上方飛行。

這一次沒有什麼東西阻礙他們了,馬爾科姆把小船划進洪峰主流旁邊的一條小街,那裏的水流要慢些。

「我準備靠近那個綠十字,」他大聲喊道,「那是家藥店。看看你能不能抓住——那有個支架——」

愛麗絲坐起來,四下看了看,把萊拉換到另一邊,照馬爾科姆說的伸出手去。他們現在走得不快,抓住那個支架,讓小船靠着房子停住不難。馬爾科姆探身出去,仔細觀察支架是怎麼固定在牆上的。

「感覺結實嗎?」

「反正不松。」

「好,你鬆手,我來抓住它,咱們就把船系在這裏。」

愛麗絲鬆了手,小船在綠十字下面緩緩移動,馬爾科姆趕緊抓住支架,以防萬一他還是打了一個單套結,因為他的手指打這個很熟練,他放心。他們正好在樓上的一扇窗戶旁邊。

「我要砸玻璃了,」他說,「擋住她的臉。」

他揮了一下船槳,碎玻璃「嘩」的一聲落到房內,要在平時,這聲音會顯得很響,但現在被洪水的聲音蓋過了,幾乎聽不到什麼。他心裏想,正常情況下他會感到內疚,但是讓萊拉在外面受冷受凍會讓他更內疚。

「我進去。」馬爾科姆說,但愛麗絲說:「不要!等等。」

馬爾科姆不解地看着她。

「先把玻璃都敲掉,不然你會被劃成碎條條。」她解釋說。

他聽明白她的意思了,沿着窗框把每一片玻璃碎片都敲進了房間裏面。

「裏面是空的,」他說,「沒有傢具,什麼也沒有。」

「可能是聽說洪水來了,叫了搬家公司吧。」

馬爾科姆很高興她又變得尖酸刻薄了,這才像她的樣子。

清理完窗框上的玻璃碴兒之後,馬爾科姆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兩隻手搭在窗框上,先伸進一條腿去,再把另外一條腿放進去,人就進去了。

「把萊拉給我。」他說。

愛麗絲得挪到小船中間,這可不大容易,而且萊拉又扭又叫,這當然不起什麼好作用,不過經過一番調整,最後阿斯塔變成鷹,叼著小燕子潘,愛麗絲抱着裹在毯子裏的萊拉,馬爾科姆把她接進了空屋子。

「天哪!萊拉,你臭得跟一座農場似的了,」他說,「這臭得,絕對一流,沒的比。好了,我們馬上就把你洗乾淨。」

「我們?」愛麗絲說,她現在也已經進來了,站在馬爾科姆旁邊,「我可真喜歡這個詞。你負責的是打結,洗她的人是我。」

「這藥店不錯,」馬爾科姆說,「希望他們也賣吃的。看,那邊有間儲藏室。」

儲藏室就如同一個寶庫,裏面有全套的嬰兒用品,還有各種各樣的藥物,甚至還有餅乾和各種果汁。

「我們需要熱水。」愛麗絲毫不興奮地說。

「水罐里可能有。我去看看。」馬爾科姆說,他看到一個小衛生間,突然感到自己很想上廁所。他發現抽水馬桶可以用,水龍頭也出水,甚至還有一股溫水。他趕緊告訴愛麗絲。

「好,」愛麗絲說,「現在去找些尿布來,那種一次性的。咱們先把她洗了,換上新尿布,然後再喂她。要是你能想辦法燒點熱水,那就更好。不過別喝。」

空屋子的壁爐里有木頭、引火柴和紙,馬爾科姆找了找,看有沒有燉鍋什麼的好燒水,一邊讚美這位有遠見的店主,他店裏存的東西可真齊全。樓下肯定有各種各樣的家用器皿,但洪水已經漲到了樓梯最高一級台階,沒辦法下去取。幸運的是,他們把東西都存在了樓上,沒放到地下室去。樓上竟然還有間小廚房,裏面有煤氣爐和一把水壺,不過爐子壞了。

馬爾科姆取出小刀,一遍又一遍地在引火器上銼,每次都打出一些零碎的火花,點不著爐子裏的紙。

「你在幹什麼?」愛麗絲邊說邊扔過來一盒火柴,「白痴。」

馬爾科姆嘆了口氣,擦著了一根火柴,很快爐子的火就燒起來了。他在水龍頭下給壺灌滿了水,提着它放到火苗上。

愛麗絲給萊拉清洗、換尿布的時候她一直在叫,不過只是一般的生氣,不是因為痛苦。她的小精靈原來是一隻毛髮凌亂的老鼠,現在變成了一隻小型的鬥牛犬,也一起吵吵鬧鬧,直到愛麗絲的灰狗精靈把他抱起來搖了搖,萊拉被驚了一下,才氣憤地閉上了嘴。

「這就好多了,」愛麗絲說,「現在別鬧,等那小子熱好了水,我馬上就喂你飯吃。」

她把萊拉帶到小廚房,放到濾水板上,馬爾科姆在一旁鼓搗爐子的小火苗。壁爐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放水壺,他只好自己提着加熱,就得拿濕毯子把手包上,不然就燒着了。

「至少這樣能把毯子烤乾。」他對阿斯塔說。

「要是店主來了怎麼辦?」他的精靈說。

「我們給嬰兒換尿布喂吃的,沒有人會不允許吧,除了博納維爾。」

「晚上那會兒確實是他,對吧?」

「嗯。他一定是瘋了。真瘋了。」

「咱們真的要一路把她送到……」

「噓。」馬爾科姆左右看了看,愛麗絲還在別的屋子裏給萊拉換洗。「對,」他小聲說,「現在必須這麼做了。」

「那為什麼不告訴愛麗絲?」她小聲回問。

「因為她不會答應的。她會留下來,把咱們出賣了之類的。還會帶走萊拉。」

火現在燒得很旺了,手和臉感受到的熱氣讓馬爾科姆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其他部分有多麼濕、多麼冷。愛麗絲在他身後說話的時候他正在換手,渾身不自在。

「我要的水呢?」

「哦……馬上就好了。」

「水開后得多燒一會兒。把細菌都殺死。然後晾涼。這麼說還得等會兒才能給她沖奶粉了。」

「她怎麼樣?」

「哦,不那麼臭了。不過小屁股到處都發炎了。」

「這裏一定有藥膏什麼的……」

「嗯,有。好處就是這是家藥店,不是什麼鬼五金店。別把水弄灑了。」

水開了,馬爾科姆的手感覺跟烤焦了似的。「你能弄點冷水過來嗎?」他說,「我得再把毯子打濕。我的手要燙傷了。」

愛麗絲出去拿進來一罐水,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到毯子上,他的手馬上覺得更疼了、更脆弱了。他把水壺拿開,四下看了看。

「怎麼了?」

「我得找個好用的東西來撐著水壺。」

他其實不用到遠處去找。爐邊的一小堆木頭裏面就有一塊厚度適合用來撐水壺的,正好一半在火裏面一半在火上面。

「要是倒了的話……」

「我知道,」他說,「你在這裏看着它一會兒。」

馬爾科姆站起身,去看萊拉,發現她躺在地上舒服得很,小拳頭裏握著一塊餅乾。阿斯塔舔了舔小狗崽潘特萊蒙的頭,逗得萊拉咯咯一陣笑。

馬爾科姆在旁邊的一間儲藏室里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支鉛筆。他在樓梯平台那裏的牆面上寫下:戈德斯托鱒魚酒館的馬爾科姆·帕斯戴德會賠償我們造成的所有損失。

寫完之後,他找到一摞新毛巾,拿到打破的窗邊,探出身去,把小船裏面擦乾。

「現在來把你弄乾。」他對小獨木舟說。

雨已經停了,但空氣還很潮濕,風抽到水面上不時地掀起浪花。水位還一點兒也沒下降。

「嗨,我們才在這裏待了半個小時。」阿斯塔說。

「要是能把船藏一下就好了。要是博納維爾從街頭經過,他一眼就看到了。」

「可是他從來沒在白天看到過這船,」阿斯塔說,「夜裏漆黑,他可能會以為我們坐的是平底船。」

「嗯。」馬爾科姆一邊說,一邊把四周的遮篷全固定好。

「來,馬爾科姆,」愛麗絲叫道,「過來。」

「什麼事?」他邊說邊把身體從窗戶那收回來。

「坐到那個凳子上,別動。」她說。

「為什麼?」

她已經把鍋從火上拿下來了,所以水肯定已經開了。愛麗絲一隻手裏拿着一塊濕毛巾,另一隻手把馬爾科姆的頭轉過來轉過去,輕輕擦拭他的臉,動作不粗暴卻很堅定。她一開始擦馬爾科姆就明白為什麼了。

「嗷!」

「閉嘴!帶着臉上這麼多劃傷,你看上去好可怕,而且可能會感染細菌。別亂動!」

馬爾科姆忍住刺痛,咬緊牙關。擦拭完已經幹了的血跡后,她又輕輕在上面擦了點抗菌藥膏。

「彆扭來扭去,沒那麼疼。」

其實很疼,但他做夢都不敢說,只能咬緊牙關忍住。

「好了,」她說,「不知道需不需要貼兩塊膠布……」

「貼了也會掉的。」

「隨便你。現在把凳子讓出來,我得喂萊拉了。」

她像費內拉修女那樣試了試水的溫度,然後撒了些奶粉搖勻。

「把奶瓶給我。」她說。

馬爾科姆把奶瓶和橡皮奶嘴遞給她。

「什麼東西其實都應該消消毒。」她說。

馬爾科姆去抱萊拉。潘變成了一隻小雛燕,所以阿斯塔也變成了一隻鳥,這次是一隻綠色的金翅雀。

「你把餅乾都啃完了?」他對萊拉說,「那你就不用喝奶了,給我喝吧。」

小傢伙活力十足,馬爾科姆的媽媽肯定會這麼說。馬爾科姆把孩子遞給愛麗絲,就又到窗邊去了,因為一想到媽媽,他突然覺得很無助,抑制不住眼淚。

「怎麼了?」愛麗絲覺出他不對勁。

「刺痛。」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想看看其他建築物里是否有動靜,一點兒也沒有。有的窗戶拉了窗帘,有的沒拉,但是都沒有亮燈,除了湍急的水流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他真的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阿斯塔先看到的,她倒抽一口氣,變成一隻小貓逃到他懷裏,然後馬爾科姆也看到了。那東西順着街面朝他們漂過來,不斷地撞到房子臨街的牆面上,軟塌塌的毫無生氣,大半都浸在水中。是一個女人的屍體,頭朝下浸在水中,已經淹死了。

「咱們該做點什麼?」阿斯塔小聲問。

「什麼也做不了。」

「我說的是應該做點什麼?意思不一樣。」

「那麼……我們應該把她拉上來放好。算是對她的尊重吧。說不清楚。可是如果店主回來,發現店裏有個女人的屍體……」

有一陣子,那可憐的死人好像努力要擠到商店門面和小船中間。馬爾科姆不敢去拿船槳把她撥開,好在最後水流還是把她沖走了。馬爾科姆和阿斯塔不看了,因為感覺那樣很無禮。

「人死了之後,精靈上哪兒去了呢?」阿斯塔小聲問。

「不知道……也許她的精靈很小,比如是只鳥兒,就待在她的口袋裏還是什麼地方……」

「沒準兒他被落在後面了。」

想這些太可怕了。那個死去的女人已經漂出去有些距離了,他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努力去想些別的事。

「儲存東西,」馬爾科姆說,「咱們得往船上裝東西,能裝多少裝多少。」

「為什麼?」愛麗絲氣勢洶洶地問,她就站在他們身後,正抱着萊拉讓她放鬆一下。馬爾科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過來的。

「萬一咱們沒法再回來呢。」馬爾科姆平靜地說,「你看到水流有多猛了,萬一咱們被衝到下游既沒有商店也沒有房子的地方呢。」

「我們可以就待在這裏。」

「那樣的話博納維爾會找到我們的。」

她想了想。「嗯,也許會。」說完拍了拍萊拉的後背,孩子打了個大大的響嗝。「他到底要弄到萊拉幹什麼?」

「也許是想殺了她。報復。」

「報復什麼?」

「她的父母吧。我也不知道。反正……」

「反正什麼?」

「那個庇護的事情……咱們可能沒法把她送到喬丹學院去了,即使能走到,也沒辦法成功,因為必須用拉丁語說句什麼話,我也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所以……」

愛麗絲仔細打量著馬爾科姆。氣氛發生了變化。

「怎麼了?」他說。

「你根本沒打算去喬丹學院,對不對?」

「我當然要去……」

「你沒有!我還猜不透你的心思,小雜種!」

愛麗絲突然上前,從他襯衣口袋裏把那張白色的卡片抓了出來。她反正面都看了一下,把卡片甩到地上,氣得臉都漲紅了。

然後她就使勁踢馬爾科姆的腿。懷裏抱着孩子,她只能踢腿,這會兒萊拉也感受到了愛麗絲的怒氣,害怕極了。馬爾科姆趕緊跑開。

「你只是自己瞎猜……」

「我瞎猜!你就是這麼打算的,是吧?嗯?我看到你在船上看這東西了,你以為我睡著了。你想帶着我好照顧孩子。你個渾蛋豬頭。我竟然還信你了。」

她不停地踢他,她的精靈也咆哮著要抓住阿斯塔,阿斯塔輕易地變成一隻鳥,飛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去了。愛麗絲氣得臉色發白,灰藍色的眼珠子瞪得很大。馬爾科姆只是往後退避,抓起凳子。

「你拿那個幹什麼,嗯?打算往我腦袋上砸?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你要敢砸,我馬上把你打昏。我放下萊拉就把你他媽的胳膊砸斷。看你還能不能划你那該死的船——噓,噓,小東西,別哭。愛麗絲只是生那邊那個渾蛋廢物的氣,不是生你的氣,寶貝。把他媽那凳子給我放下,你個渾球。我還沒喂完她。爐子裏再添根柴,然後給我滾得遠遠的。」

馬爾科姆照她說的做了。愛麗絲坐下來把奶瓶放到萊拉嘴裏后,馬爾科姆說:「想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咱們沒的選擇,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咱們去了鱒魚酒館,結果門都鎖了,因為他們以為我安全地在樓上待着呢——他們聽不到砸門的聲音——沒地兒可去,沒有其他保證安全的法子,只有小船,只好上船,然後……」

「閉嘴。別他媽叨叨。我要想想怎麼辦。」

「咱們不能待在這裏,他會發現我們的。」

「閉嘴!」

有什麼東西從他額頭上流到他右眼裏了。是血,划傷的地方迸開了。他拿手絹擦了擦,手絹跟其他所有東西一樣,也是濕的。然後他就躲到儲藏室去了。

「最後她肯定會明白的。」阿斯塔小聲說。

「對,可是……」

「而且咱們知道她脾氣不好。」

「嗯。」

實際上,他們倆都有點動搖。愛麗絲的憤怒比水裏的女屍更難面對,比想到傑勒德·博納維爾會找到他們還難面對。

馬爾科姆走到貨架旁邊,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他沒法思考往船上囤東西的事,也沒法考慮任何事,他的腦子跟洪水似的攪成一團。「咱們得跟她解釋。」他小聲對阿斯塔說。

「你覺得她會聽嗎?」

「至少萊拉還在她腿上……」

他找了一瓶橘子汁,擰開瓶蓋。

他把橘子汁拿給愛麗絲,她厲聲說道:「拿這個幹什麼?」

「當早餐。」

「滾。」

「你聽我說,聽我解釋。」

她只是憤怒地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馬爾科姆繼續說:「萊拉不管在哪裏都有危險,反正在牛津是沒有任何安全的地方。即便修道院是安全的,修女們還都活着,至少也已經有兩撥人想要搶走她了。首先就是博納維爾,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但他想要萊拉,並且人已經瘋了,暴虐狂。他連自己的精靈都打,我認為就是他把自己精靈的腿打斷了,所以她才少了一條腿。咱們不能讓萊拉落到他手裏。然後還有那個……」

「兒童保護辦公室。」阿斯塔提醒他。

「兒童保護辦公室。我跟媽媽說到他們的時候你也聽到了,你的精靈……」

「沒錯,」愛麗絲說,「畜生。」

「還有學術庇護,對,我晚上告訴你的。」

「對,假如真的有學術庇護,並且能渡過這樣的洪水,回到喬丹學院,人家也不會讓我們進去。這個想法就到此為止了。」

「但還有阿斯里爾勛爵。萊拉的爸爸。你記得吧,我跟你說過……他是反對教會法庭的,而且顯然他很愛萊拉,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我想咱們應該把萊拉交給他,除了他沒有人能保護她了。兒童保護辦公室的人還會到修道院去,而且洪水過去,修女們會忙着清理重建,沒辦法好好照顧她,恐怕本內迪卡塔修女也沒法子。還有博納維爾。他那麼……呃,那麼瘋狂,已經完全失控了,他隨時都有可能搶走她。還有卡塔琳娜修女,她會把萊拉交出去……」

愛麗絲考慮了一下說:「你爸爸媽媽呢?他們為什麼不可以照顧她?」

「他們光酒館就忙得不可開交了。而且教會法庭的人還會來。你認識博特賴特先生吧?喬治·博特賴特?」

「他怎麼了?」

「有天晚上,教會法庭的人到酒館要抓他。別人都不敢反抗,只有他站出來,可是根本沒法反抗教會法庭。要是他們想把酒吧搜個底朝天,他們就會真搜,誰也不敢攔。然後還有聖·亞歷山大聯盟,有人會告訴那些孩子萊拉在酒館,如果他們是聯盟成員就會去舉報。」

愛麗絲「嗯」了一聲,把奶瓶放下,抱起萊拉拍她的背,說:「好吧,那還有她媽媽呢。」

「她是教會法庭那邊的,就是她創建的聖·亞歷山大聯盟。」

愛麗絲站起身,慢慢地踱來踱去。潘特萊蒙變成一隻小雛燕,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話,萊拉與他對話,阿斯塔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愛麗絲的精靈現在是一隻大獒犬的樣子,他趴在火爐旁,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馬爾科姆沒說話,也一動沒動。愛麗絲轉過身來說話了。

「那你怎麼找到他,這個阿斯里爾勛爵?」

馬爾科姆撿起她扔在地上的卡片,說:「這是他的地址,我就是看了這個才想到的。反正吉卜賽人肯定知道,如果咱們能碰到吉卜賽人的話。而且他是個名人,應該不難找。」

愛麗絲哼了一聲。「你這個火星人。」她說。

「我真沒見過火星人。」

「那你滾去照照鏡子去。」

馬爾科姆沒吭聲,感覺這樣應該更安全些。愛麗絲走到窗邊,大致看了看外面。

「給我拿條毯子。」她說。

馬爾科姆找了一條毯子,展開后圍到她肩上。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說。

「因為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

「但你一直在計劃,你早就把東西放到船里了。」

「我沒想到要走,還沒開始打算。我不知道洪水會來得這麼快。要是知道的話,我可能就會帶上費內拉修女了,因為我不可能又照顧孩子又划……」

「費內拉修女?我剛才叫你什麼?火星人?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

「呃,總得有人……」

「只能是我,沒有別人能行。」

「那你為什麼要踢我?」

「因為你沒告訴我,或者說沒問過我。」

「我只是晚上才想到的,小船系在樹上那會兒。」

愛麗絲回到爐火邊,把最後一塊木頭放了進去。「那現在是什麼打算?」她說。

「繼續順流而下,躲開博納維爾,去找阿斯里爾勛爵。」

眼角的血又流出來了,他必須再擦一下。馬爾科姆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褲子現在幾乎已經干透了。

「坐下,抱好萊拉,」愛麗絲說,「我去找塊創可貼,隨便你怎麼說,眼睛裏總往外流血,要把我逼瘋。」

她這次的動作要輕柔多了。貼完之後,她把那包創可貼和一管消炎藥遞給他。

「你可以先把這些放到小船里去。要是有毯子和枕頭就多搬點,昨天晚上冷壞了。還要多放些紙尿褲,還有火柴,還有那口鍋,所有的餅乾……」

她一口氣說了好多,列了那麼多東西,要都裝上了船肯定很沉。不管她說什麼,馬爾科姆都認真地點頭。

「好了,那就趕緊開始。」她說。

於是馬爾科姆就開始幹了。他按重要性把東西排了序,先收拾了毯子和枕頭,然後是紙尿褲、嬰兒奶粉和萊拉用的其他東西。愛麗絲看樣子不打算幫忙,他也不敢問,所以每次他都抱着一大把東西,彎腰到窗外把船拉攏,把東西放下去,然後自己再爬下去,把東西整整齊齊地裝好。他在船頭那裏放了好幾條毯子,好讓愛麗絲坐得舒服,還能抵擋船艙底下的水透上來的寒氣。他還放了幾個枕頭在那裏給她靠。

「她真奇怪,」他們到了外面后,阿斯塔小聲說,「整個晚上都在受罪,她其實可以發發牢騷的,但她一聲沒吭。」

「不過我還是覺得她要是沒踢我就好了。」

「可是她也幫你處理傷口了。」

「噓!」

馬爾科姆看到街道盡頭有人活動,接下來就清楚了:是一艘敞篷小船,裏面有兩個人,都不是博納維爾。一個人在划船,另外一個觀察前方,他一看到馬爾科姆在小船里,就跟划船的人說了點什麼,那個人就轉過身來看。

「嗨!」其中一個沖他們喊道,「你們在幹什麼?」

馬爾科姆沒回答,而是沖着窗戶喊:「愛麗絲,把萊拉抱過來。」

「怎麼了?」愛麗絲問,但馬爾科姆已經轉過身去了。

敞篷船越來越近,那人劃得很快。等他們走近,不需要大聲喊話的時候,馬爾科姆說話了:「我們有個嬰兒需要照顧,只好進這裏去,因為她要凍僵了。」

愛麗絲出現在他身旁,也看到那兩個人了,他們現在離得已經很近,伸手就可以抓住他們的小船。

「你們想幹什麼?」她說,懷裏抱着萊拉,孩子差不多已經睡著了。

「只是檢查是否一切正常,看有沒有人做不該做的事。」沒划槳的那個人說。

「你們有個嬰兒?」划船的人問。

「是我妹妹,」愛麗絲說,「洪水來的時候,我們家的房子要塌,所以我們跑到小船上了。可是我們一整個晚上都在外面,她凍壞了,我們只好停下,找個地方喂她點吃的,換塊尿布。要是屋裏有人,我們肯定會先問問的,可是沒有。」

「你在往船里放什麼?」另外一個人問馬爾科姆。

「毯子和枕頭。我們準備想辦法回家,因為爸爸媽媽會擔心的。可是萬一又要在船里過夜呢……」

「你們為什麼不就待在這裏?」

「因為爸爸媽媽呀,」愛麗絲說,「你沒聽到嗎?他們會擔心的。我們得想法儘快回家。」

「到哪裏去?」

「你們是警察,還是什麼人?關你們什麼事?」

「桑德拉,他們只是關心這些地方的安全,」馬爾科姆說,「我們住在沃爾沃科特,昨天晚上順着港口綠地一路被衝下來了。我們準備想法子穿過城裏回去,可是萬一我們又被困住……」

「你們叫什麼名字?」

「理查德·帕森斯。這是我姐姐桑德拉。嬰兒叫愛麗。」

「昨天晚上你們的爸爸媽媽到哪兒去了?」

「昨天奶奶生病了,他們去看她了,洪水來的時候他們正好不在。」

划船的人在控制船槳,好讓小船在水面上保持不動,他對另外一個人說:「別管他們了。沒問題。」

「你們知道這是偷盜嗎?你們的行為?」另外一個人說,「知道這算搶劫嗎?」

「這不叫搶劫。」愛麗絲說,但馬爾科姆接過話茬兒說:「我們只拿了活命必需的東西和給嬰兒吃的東西。洪水一退我爸爸就會來付錢的。」

「要是你們進了城,」划船的人說,「能找到市政廳的話——你知道市政廳在哪兒嗎?聖·奧爾代茨那裏?」

馬爾科姆點了點頭。

「那裏有個急救站,有很多避難的人,也有很多能提供幫助的人,你們需要啥在那裏都能找到。」

「謝謝,」馬爾科姆說,「我們會去的。謝謝。」

那兩個人點了點頭,划船走了。

「桑德拉,」愛麗絲用極其輕蔑的口吻說,「你就不能想個好點的名字嗎?」

「不能。」馬爾科姆說。

十分鐘以後,他們又出發了。愛麗絲渾身包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船頭,懷裏抱着又乾淨又乾爽的萊拉,她吃飽喝足了,睡得正香。「美麗野人」吃水很深,從馬爾科姆開始載本內迪卡塔修女去郵局以來,它還從來沒有裝過這麼多東西,但小船帶着全新的熱忱英勇向前,像強有力的駿馬回應主人的韁繩一樣,積極回應船槳的推動。馬爾科姆心想:情況還不算太糟。他們還都活着,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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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質四部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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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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