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四月女友》(11)

第八十八章《四月女友》(11)

二月的大海

「藤代,你這不是一直在等待嗎?

你有過一次主動去尋找什麼東西嗎?」

窗外,無色的田園風光如流水般淌過。山的出現像是為了將一個個田園分開,穿過這座山又能看到新的田野展現在眼前。總之,哪裡都看不到人影。窗外的世界帶給人一種彷彿人類已經從這個星球上消失了的錯覺。環顧車內,與車外一樣,不見一個人影。只載了藤代一人的列車,悄無聲息地向前行駛著。從東京出發時下起的雨,漸漸地化作春天的雪。

從小站下車,可以聞到一股輕微的潮水氣息。藤代突然想起今天的目的地在海邊。儘管車站裡不見人影,但車道里還是並排停留著五輛計程車。坐上計程車后,藤代問司機這車站是怎樣一種設計,計程車不會太多嗎?司機說,因為這座城市裡會開車的年輕人已經很少了,不管是去車站,還是去超市,大家都坐計程車出行。司機一邊捯飭著他那頭濃密的白髮,一邊哈哈大笑著說。

沿著海邊公路開了十分鐘之後,就看到一棟大房子。

從計程車上下來,進入胭脂色的大門,可以看到盡頭處有一個寬敞的橢圓形中庭。細雪蒙蒙之中,銀蓮花、椿、水仙和薺菜在靜靜地綻放。一朵鬱金香混在冬季的花朵中,性子好像有點兒急,沒等春天完全到來,就已經綻放成一朵火紅的花。

「感謝你特意從大老遠趕來。」

在玄關處迎接藤代的,是兩隻三色貓咪和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我是電話里跟你聯繫的中河。」用稍帶口音的聲音做完自我介紹后,她將藤代領進飯廳,把一杯煎茶放在一塵不染的飯桌上。

「我才該感謝您,謝謝您特意通知我。」

藤代一邊低下頭,一邊觀察中河的面容。臉和脖子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可是黑色的瞳孔里散發著強有力的光。這是跟很多困難抗爭過的戰士般的美麗瞳孔。

「還有,這個也請用。」中河端來用木製器皿裝盤還冒著熱氣的湯。番茄酸味后緊接著一股淡淡的洋蔥的甜味在舌尖上蔓延。藤代不由得稱讚好喝。

太好了,中河露出笑容。她上身穿一件米白色的高領衫,下身是材質柔軟的寬鬆長褲,外面還披了一件白色的外套。她的涼鞋啪啪作響。她端來椅子,在藤代對面坐下來。

「藤代先生,你是醫生,對吧?」

「是的,精神科醫生。在大學醫院做勤務醫生。」

「那跟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完全不一樣。」窗外,充當了防風林的竹林在寒風中搖晃。竹林前面,一個坐在輪椅上有些年老的男子緩慢地經過。

「而且,這裡用的是跟大學醫院完全不一樣的一套管理制度。」

三天前的夜裡,中河打來了電話。

她說是通過賓得知曉了藤代的聯絡方式,說有要事需要跟藤代交代。在彌生離家出走的情況下,藤代並不想出遠門。「電話里講不行嗎?」藤代問。中河沉默了片刻。話筒的另一邊略微可以聽到海浪聲。明明電話的另一頭應該是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卻不知為何,這個海浪聲聽起來如此令人懷念。等待片刻后,她輕輕吸一口氣,告訴藤代:「我想跟您說一些關於伊予田春的事情。」

「很多到這裡來的人都活不長。所以,我看過很多死亡。」小春總是一邊鼓勵這裡的人,一邊拍著照片。大家都說會把她拍的照片當作自己的遺照。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說小春拍出了他們自己都沒見過的笑臉。

藤代環顧整個食堂。坐在牆壁旁的兩隻三色貓咪同時叫著。藤代發現,黑白人物照片貼滿了整面牆壁。露出羞澀笑容的老爺爺、安靜微笑著的美女、一邊流淚一邊綻放笑容的青年……

「一直居住在離死亡如此近的地方,是怎樣一種體驗?」

藤代看著用細圖釘釘在牆上的笑臉問道。

「雖然也有讓人痛苦的事情,但是到這裡來的大部分人都能平和地死去。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讓他們以應有的姿態去迎接死亡而已。」

「您是怎樣接受患者的呢?」

「人是一種如果身體和心背離就會產生混亂的生物。所以,當人知道自己要死亡的時候,就會因為這個背離而覺得痛苦。」中河用雙手捧起裝了煎茶的茶杯,「身體先變得衰弱,接近死亡。這個時候最痛苦。因為心還接受不了要死亡的事實。不過,會有一個時刻,心會趕上身體。當這個心和身體都接受了死亡的事實時,就是安定到來的時候。」

藤代跟中河一樣輕輕地端起茶杯。還有點兒燙。到食堂來的老年女性們紛紛笑著揮手打招呼:「先生,您好。」中河笑意盈盈,揮手回應,好像幼小孩子們的母親。

「小春每周往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去附近城市的影像出租店,為我們挑選在這裡播放的影片。我們大家一起看了《羅馬假日》《瑟堡的雨傘》《舞台生涯》等。她總是選一些戀愛舊電影,這裡的觀眾們都很喜歡。因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想起來的是戀愛的回憶。」

「我覺得那些不過是空談。」

藤代喝了一口煎茶。

「不是這樣的。」

中河目不轉睛地盯著藤代,瞳孔漆黑。

「我半年前照顧的患者是一名在報社幹了四十年的男記者。最後的最後他都作為現役記者在寫報道,在瀕臨死亡的前夕,他說他第一次寫了一部小說,拿來作為禮物送給我。是一部描寫了與曾經的戀人相遇和分離的戀愛小說。」

「是他忘不掉往昔的戀愛嗎?」

「我想這可能跟迷戀沒有關係。只是他在即將走向死亡時,回想起了曾經那些強烈的情感。」

兩隻三色貓咪在桌椅間穿梭,畫出漂亮的S形,邊叫著邊湊到中河的腳邊。中河摸了摸它們的頭。

「小說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你覺得那部小說寫得怎麼樣?」

「說真的,我讀不太懂。但是寫得非常工整認真,我想真不愧是新聞記者出身的人寫出來的小說。不過,我還記得他最後寫的那句話,讓我很有共鳴。」

「什麼話?」

「生的實感,在離死亡越近時感覺越清晰。他說,這個絕對矛盾在日常中成形的方式就是戀愛,人處在戀愛情感之中,可以瞬間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說得真好。」藤代笑了笑,「是的,讓人不由得想記下來。」她眯著眼睛笑了,並邀請藤代:「雪也停了,我們一起去散散步吧。」

從裡面走出來后,眼前的視野里全是蔬菜田地。海風中,蔬菜的葉子像波浪般搖晃。「這是蘿蔔,這是土豆,還有胡蘿蔔和捲心菜。」中河在田野里一邊走,一邊一個個認真地介紹。踩在柔軟的土地上,穿過田野,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拐彎的防波堤。在盡頭處,還可以看到幾個重疊在一起的鋼筋水泥板往大海的方向延伸,白色波浪在上面輕輕地拍打。

「小春說最後能去旅行,真好。」望著厚重雲朵下寧靜的大海,中河繼續,「雖然她還喝著葯,但還是看到了很多像夢一樣的景色,她因此非常歡喜。」

「我收到了幾封她的來信。」

「她也給我看了她的照片,烏尤尼的、布拉格的等,還有……」

「冰島,對吧?」

中河朝著防波堤緩慢走去。那裡雖然停泊著幾艘漁船,但是並沒有航行的跡象,那波濤中搖晃不定的樣子,像遇難船一樣。藤代跟著她那纖瘦的背影走去。

「住進這裡的醫院后,小春怎麼樣了?」

「她很痛苦。」

「……是嗎?」

「嗯,非常痛苦。」

說著,中河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閉上了眼睛。這表情里彷彿能窺見小春臨終前壯烈的時光。

「旅行回來后,小春在大醫院接受的手術並不順利,也找不到合適的抗癌劑。到這裡來的時候,已經瘦了很多,飽受疼痛折磨,吐了很多。」

兩人在防波堤上肩並肩行走。在鋼筋水泥塊的尖端,釣魚的人揮動長桿的姿態化作夕陽下的剪影。

「在生與死之間,有難以忍受的痛。我一直都知道,可是小春的痛苦還是超越了我所能正視的痛楚。為了盡量保持意識的清醒,她也不想使用太多止痛劑。」

是嗎。小春。有多痛苦。藤代想說出聲來,卻吐不出一個字。無論說什麼,彷彿都無法作為描述小春最後時刻的準確語言。

「小春,最後還是按她應有的姿態走的。」

「……小春,做了什麼?」

「有一天早上,我到病房,只見她手裡拿著大膠捲相機。她說她想去海邊。那個時候,她因為服用了止痛劑,意識有些模糊,走路也有點兒困難。儘管如此,她還是說什麼都想去,她用顫抖的手握住床的一端,好幾次要坐起來。我沒能忍住眼淚。趕緊把輪椅給她拿過去,推著她去了海邊。」

在鋼筋水泥堤岸的最末端垂釣的人影突然大幅度移動起來。是釣到大魚了嗎?魚竿已經彎成了弓狀。為了不放掉魚,釣魚的人影在不停移動。向左,向右。這不停移動的身影,彷彿在跳著什麼舞蹈。中河眯著眼睛,盯著釣魚人的「舞姿」。

「防波堤的盡頭處,她擺好相機,將取景器調到水平線上。用無力的手支撐起相機,不停拍攝這片大海。」

孤獨的灰色大海。這是小春最後看到的景色。想到這裡,藤代感覺胸口發悶,簡直快要無法呼吸。

「……小春很喜歡大海。我們兩個人去印度旅行時,到過一個叫作科摩林角的印度南端小城市。在那裡,她每天都望著大海。

「實際上,我曾在印度工作。從日本的大學醫院中途休息了兩年的時間,在新德里醫院待過了那段時期。與在那裡遇見的印度外科醫生交往過。他帶我去了科摩林角。我告訴小春這件事後,她非常吃驚。她說感覺跟我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感覺。」

「是這樣啊……真的好巧。」

釣魚的人停下了腳步,魚竿已經不再彎曲。他以原來的姿態朝堤岸的最頂端伸出長竿。是魚已經釣上來了嗎?還是魚從鉤上逃走了?

「她一邊望著藏在雲中的朝日,一邊對我說。」

「她說了什麼?」

「她說『我,好像沒有趕上』。」

是的。那時候,我們沒有趕上。忘卻的光影像浪濤一樣拍打過來。

從圓形窗口中看到的銀色翅膀。什麼時候我們再來看吧。在從印度回來的飛機上,小春俯視著眼下的大海,小聲地說。是的,什麼時候我們一定要再來。藤代回答。

「我們倆錯過了科摩林角的日出。盡了力但還是沒趕上。我跟小春約好了,什麼時候再去。那個時候真的覺得,這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辦到的事情。」

「就在那天下午,她去世了。晚飯時間,我去房間里叫她,她像睡著了一般,悄悄地走了。」

中河從包里取出一個相機。她說:「這個應該交給你。這是小春的業餘單反。」藤代接過來,只感覺分外沉重,這個重量彷彿就是與小春在一起度過的歲月。

臨別之際,中河笑著說:「感謝你今天特意前來。能跟你交談,真好。托您的福,我一點兒一點兒地想起了小春。」中河說著,依舊保持著笑臉,用纖細的手指拭乾了眼角的淚水。

小春的相機里還裝著膠捲。

藤代回到東京,為了洗照片,去了一家電器連鎖店。聽著大音量播放的店內宣傳曲,正準備把膠捲放到白色熒光燈照射下的櫃檯上,這時,藤代突然意識到不該在這裡洗照片。

於是,他告訴店員自己要帶走膠捲,於是只購買了相紙,就徑直走到了大學。穿過只剩下焦黃色枝丫的銀杏樹林,進入攝影部的活動室,那裡有埋頭打電腦遊戲的老成模樣的學生,還有脖子上掛著相機、綻放著燦爛笑容的青年,以及肩並肩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的情侶。看到這副光景,藤代感覺到的,並非似曾相識的懷念之情,而是有一種焦急的心情湧上心頭。彷彿這是一場只更換了演員的戲。進而,想到自己再也無法站在這個舞台上,就有一種想要大聲叫出來的衝動。牆壁還是一如既往,雜亂無章地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照片。只不過,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用數碼相機拍攝后,用Photoshop加工過的色彩鮮艷的照片。

得知藤代是學長后,社員們都大吃一驚,客客氣氣地給藤代端來椅子。藤代跟他們一邊談笑,一邊從他們那兒了解到,社團會費漲了一千日元,因為數碼相機使用起來輕便,社團的成員增多了等各種新動向。

去海邊夏令營作為一個傳統保留了下來。他們很爽快地答應了讓藤代用暗室。

藤代一個人走到地下,打開暗室門。醋酸的味道一下子喚醒了曾經的記憶。曾經,自己在這裡,小春在這裡,大島也在這裡。紅燈下浮現的圖像,讓藤代心跳開始加速。他一圈圈將膠捲卷在卷盤上,一邊看著放大機,將相紙放在顯影液里搖晃,接著倒入定影液、穩定液。他一邊回憶著每一個步驟,一邊加洗著小春拍攝的照片。

等待照片晾乾的兩個小時里,藤代也不想回活動室,就走進了大學後面的一家咖啡店。曾經跟小春一同來過的這家咖啡店,一如既往地放著華麗的搖滾音樂。自從與小春分手后,藤代就放棄了膠捲攝影。最後的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結果,也沒能拍成人物寫真,就連為此後悔的心情也都早已煙消雲散。

藤代一邊看店裡的漫畫一邊喝檸檬茶,然後結賬出門。沒想到價格居然跟十年前一模一樣,藤代吃驚地看著店主,店主摸了摸自己長長的鬍鬚,問藤代:「已經沒在攝影了嗎?」又問:「你那時候的女朋友現在還好嗎?」藤代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是禮節性地笑了笑就走出了店門。在某些人的記憶中,小春繼續活著。

回到暗室,藤代目不轉睛地看著用回形針掛起來的照片。眼睛適應了黑暗后,漸漸地就能看到照片上的大海。雖然聚焦效果不好,曝光也亂七八糟,但是所有的一切彷彿都被包裹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巾。

藤代一直盯著照片,只見小春真正想拍攝的東西一點兒一點兒地顯露出來。不是大海。她對著那被海上厚重的雲霧所遮蓋著,還拚命綻放光芒的朝陽按下了快門。一張又一張,小春一直在不停地拍攝朝陽。就像是伸出手,去觸碰在雲端的那邊能看見的光芒。

藤代感到腹部痙攣,不禁開始嗚咽。他蹲下身子,手中還拿著照片,卻已經動彈不得。什麼時候我還要再來看朝陽喲。小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痛苦、悔恨,無以復加。可是除呻吟之外,別無他法。醋酸的味道似乎讓悲傷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藤代一時無法從暗室里走出來。

Mask用他那骨節突起的長手指握住麥克風。

韓國組合的舞曲奏響,轟鳴的重低音在被LED包圍的空間里回蕩。眼前的顯示屏上播放出一條條歌詞。Mask也不看歌詞,就在扇形舞台上一邊搖晃著身子一邊唱了起來。他的身後是電吉他、電貝斯,還有電鼓。三個人就像是約好了一樣,長上衣、長頭髮、下半身被鉛筆褲包裹著,搭配著破破爛爛的匡威運動鞋。

剛唱完Mask就閉上眼睛舉起拳頭,自始至終一副韓國明星范兒唱完整首曲子的他,得到了舞台邊觀眾們熱烈的掌聲。他露出靦腆的笑容,從舞台上走下來。很快,20世紀80年代的偶像歌曲響起,樂隊炸開了花。

「真了不起。」

藤代看著身著襯衫的胖男子高舉雙手往舞台走去,在Mask耳邊說。

「不,最初是有點兒害羞,不過唱完后沒想到心情這麼舒暢。沒想到自己竟然敢在樂隊面前唱歌。」

Mask眯著他那修長的眼角,笑嘻嘻的。外面寒氣十足,但他穿了一件大領口的白色薄T恤。從他的後背,能聞到微甜的香味。

這棟擠滿了外國人俱樂部和女子酒吧的市中心綜合大樓,藤代跟Mask兩人一起來到最頂層的現場演奏卡拉OK廳。得知小春死訊后的第三個星期,生活一切照舊,彌生還是沒有回來。藤代有一種身體被掏空后,被丟棄在荒野里的感覺。可是,卻又像是被打了麻醉藥,感覺不到疼痛。他一直躺在床上,過著每天只是獃獃地看著天花板的日子。

五天前Mask邀請他去喝酒。藤代在回信的郵件里寫了自己可以去喝酒的日期和時間后,就順帶寫了婚禮延期的事情。

上周,藤代一個人去了舉行婚禮的酒店,取消了酒店的預定,隨便編了一個親戚遭遇不幸之類的理由。婚禮策劃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展現出完美的笑容,提出延期一次的解決方案,並給了藤代一個帶有鼓勵的笑臉,彷彿在說:「你的情況一點兒都不特殊。」

藤代本打算去個安靜的酒吧聊聊天,可到達的卻是絢爛燈光照耀下有樂隊現場演奏的卡拉OK廳。看到藤代進入店內后一副愕然的樣子,Mask興奮地說:「悲傷的話還是要在這種傻不拉唧的地方說好。」

「彌生小姐出走了啊,這不得了。」

Mask邊喝著第二杯啤酒,邊傻呵呵地笑著。啤酒杯中的黃色液體在LED燈的照射下,發出彩虹色的光。

「你這小子,別說得像件高興的事兒似的。」

藤代喝了一口威士忌,敲了一下Mask的頭。Mask說:「對不起,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好笑。」在舞台上,身著婚紗的白人女性一邊唱著泰勒·斯威夫特的熱門歌曲,一邊蹦躂著。身邊觀眾爆發出一陣歡呼。在這個地方,歌手和觀眾們迅速交替地唱著歌。

「我還去老家說明了情況。」藤代提高聲音。在這個地方,哪怕是不好意思的話,如果你不大聲說,對方也聽不到。「我告訴她媽媽,婚禮要延期,本以為肯定會被罵一頓,可沒想到,她竟然像你這樣笑了。」

「看嘛,確實很有趣嘛。因為彌生小姐,並不像是會隨便犯這種錯誤的人呀。」

「她媽媽笑著說:『是不應該出現這種事情。要是遇到啥不測,反而還更好呢。』」

中午過後,藤代就順道回了自己的老家,跟母親一直談到傍晚。父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老貓和母親的這個家中,彷彿又取回了曾經有過的一些溫情。在分別之際,母親說,父親之所以無法接受他人,是因為他對自己並不太了解。藤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了聲再見,就關上了玻璃滑拉門。一陣沉默后,從門的另一端傳來了母親自言自語的聲音。「那,得開始做晚飯了喲。」然後就隨著輕輕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映照在玻璃門上的影子逐漸變小。

「藤代你說,為什麼大家都要結婚呢?」

「是啊,為什麼。可能是因為沒什麼不結婚的理由吧。」

「這算什麼理由啊,這不是排除法嗎?」

「肯定到某個年齡階段,就會想結婚,想要有家庭和孩子。」

真的想結婚嗎?就像在聊旁人的事情一樣,藤代自問道。然而,這聽起來卻像是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恐怕找不到答案。音樂進入即興演奏階段,張揚的吉他聲響起。舞台上的白人女性邊轉邊跳。每次從裙擺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時,現場都響起一片歡呼聲。客人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了,還一邊和著其他人的歌曲一邊打著拍子放聲大笑。

「我這些日子去了一個在電視台工作的朋友的生日聚會。」見藤代沒有說話,Mask繼續說,「跟那些來參會的嘉賓說著說著,我就逐漸冷靜了下來。」

「為什麼?」

「雖然有各種各樣的人,結婚後幸福的人、不幸的人、結了好幾次婚的人、想結婚卻結不了婚的人、能結婚卻特意不結婚的人……我想,我哪一類都算不上。」

「沒這回事兒,你這傢伙明明很受歡迎。」

白人女性唱完后,照明燈關閉,霓虹球開始轉動。剛才在做酒水服務的男服務員拿起了話筒,用像拳擊比賽播音員一樣有氣勢的音調,開始介紹樂隊的每一個成員。可能是因為音量太大了吧,麥克風中發出刺耳的雜訊。

「藤代,對我來說,可能還是自己最重要。不,在那個派對上的所有人肯定都是這樣。然後與某個人一直在一起,這樣不會感覺有勉強的時候嗎?」

服務員介紹完后,沐浴在燈光中的來賓開始展示他那華麗麗的吉他獨奏。可是,目光卻虛無縹緲。回過神,他發現貝斯和鼓手的目光都一樣地空洞無神。

「可能正如你所說,戀愛這種事情就是不合理的。」藤代在獨奏完之後瞬間的安靜狀態下,繼續說,「即便如此,大家還是要結婚,是因為大家都是孤獨的。雖然一副歡快的樣子,但還是很恐懼孤零零的一個人。」

「難怪,像藤代這樣的人也要結婚呀。」

Mask微微一笑,喝光了酒杯中的啤酒。「你真煩。」藤代又拍了一下Mask的腦袋。

父親之所以無法接受他人,是因為他不了解自己。在吉他的喧鬧聲中,母親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你父親,總覺得給予就意味著要放棄什麼。雖然憧憬著能大量給予的幸福,卻無論如何也沒能做到。」母親一邊吃著從車站前買來的甜膩的乳酪蛋糕,一邊說道。

「藤代……」

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吉他演奏的Mask輕聲叫。

「怎麼了?」

「我有可能,不會做組建家庭、生孩子撫養孩子之類的事情。雖然,現在跟藤代一起這樣喝酒,可是藤代你什麼時候結了婚,生了小孩后,就會離開我。但我感覺我肯定不會有那樣的未來了,我可能不得不永遠都是一個人。」

一口氣說完后,Mask盯著藤代。那長長的睫毛在LED燈的照射下泛著紫色的光。

相識大約半年後的某一天,藤代跟Mask兩人在神樂坂的酒吧里喝酒。Mask喝得爛醉如泥,藤代只好把他帶回自己的家中。

兩人跌跌撞撞地進了房間,藤代直接躺在床上,Mask也在對面的沙發上睡下。

黎明時分,窗外有幾分亮色。彷彿聽見誰的聲音,藤代睜開眼,往窗邊的沙發上看去,裹在毛毯里的Mask用貓一樣的眼神注視著他。「我可以去你的床上嗎?」Mask輕聲問道。藤代沒立刻反應過來。雖然聽朋友說Mask是同性戀,但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見他對自己採取過任何出格的舉動。此刻,只有牆上的鐘發出的嘀嗒聲在兩人之間流淌。Mask繼續說:「我一個人睡不著。」藤代硬撐著揚起嘴角,說:「別這樣,這不就像同性戀了嗎?」Mask盯著藤代看了片刻,歪臉一笑,說:「也是也是。」說著就鑽進毛毯里去了。

木吉他彈奏的前奏響起。一個長發男子帶著白人女子站上台去,拿起話筒。「四月,她將到來。溪流如同佳釀,雨水融入其中。」他們用宛若歌手般通透的聲音,用優美的英語開始演唱。雪白的襯衫搭配漆皮靴,及腰的長發捆綁在一起的這個男子,讓大家不由得為之吸引,觀眾們都安安靜靜地盯著舞台。

「Simon&Garfunkel。那大叔來真格的啊。」Mask在耳邊說。「五月,她將留下,在我的懷裡休息。」長發男子繼續唱著歌。

「《四月女友》。這首歌我曾經的前輩經常唱。」

藤代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

「真是清純的歌詞啊。」

Mask露出一副舒適的表情,閉上眼睛,搖晃身體。

「六月,她將唱起新的歌謠,在無眠的夜裡隱匿行蹤。」

和著長發男子的節拍,Mask也用英語跟著哼。他那柔美的顫音刺激著藤代的耳膜。這時,藤代想起,看到大島唱這首歌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是小春。小春看到的景色,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看到的東西。

「說起Simon&Garfunkel,還是《畢業生》最有名吧。藤代你看過嗎?傳說中的電影、這首曲子和Mrs.Robinson,以及SoundofSilence。」

「啊,是啊,最後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對!後來趕到的達斯汀·霍夫曼向白色教堂飛奔而去,搶走了身著婚紗的新娘。然後坐上了黃色巴士,兩人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相視而笑。」

「這時候Simon&Garfunkel的歌就響了起來。」

「留在電影史上的圓滿結局。」

「……對,大家都會這麼覺得吧?」Mask歪嘴一笑繼續說,「你可以再看一遍那部電影,你的印象會完全改變。」

「什麼意思?」

「私奔的兩人坐上巴士,一臉興奮地相視而笑。可是,車啟動后不一會兒,兩人都忽然變成嚴肅臉,隨著巴士搖晃,各自都帶著一副不安的表情,六神無主,把頭埋得低低的。剛才充滿希望的笑顏早已沒了蹤影。」Mask滔滔不絕地說著。

「七月,她離去。毫無預兆,突然消失。」舞台上的長發男子閉上眼睛,手放在胸口。「八月,她將死去。秋風凜凜,寒冷刺骨。」

「那部電影的最後一幕,在我看來是非常絕望的。即便是私奔了,可我們今後該怎樣生活下去呢?這是一個被現實所拷問的結局。」

「你依舊很犀利呀。」

「難道不是這樣嗎?可能對於他們來說,愛情的最高峰毫無疑問就是私奔的那一瞬間了。在那之後,就只能從山坡上往下滑。」

回過神,歌曲已經唱完了,長發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觀眾們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就像要吹散冰冷的空氣一樣,吉他手們演奏起硬搖滾的前奏。本以為是創業家出身的身著朋克衣服的青年登上舞台。藤代痴痴地看著青年的背影,Mask湊到他的耳邊說:「藤代,你有在認真地尋找彌生嗎?你沒有認真地找吧?」

「你在說什麼?我一直在找。」

「真的?藤代,你這不是一直在等待嗎?你有過一次主動去尋找什麼東西嗎?」

「你小子……」

Mask用蓋過藤代聲音的音量繼續說道:「如果真的在主動尋找的話,你不該更煩惱,更痛苦嗎?如果真的不想放手,不是該更繁忙,更掙扎嗎?結果,其實藤代你只是在把彌生從你手中放走而已。」

藤代一腔熱血的腦袋,瞬間冷靜了下來。

他想起在雨中奔跑的小春的背影。那時,沒有能追趕上她。明明自己是那樣喜歡她,卻輕輕鬆鬆地就放棄了小春。然而,現在,依舊在想放棄自己愛的人。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對於愛這件事情不再執著?雖然在激烈的吉他聲中,藤代有想要把一切表達出來的慾望,但他無法把這種心情付諸語言。而這語言又該告訴誰才好,他也不知道。

「唉,不過,男人大多在這種事情上是個傻瓜。我也是這樣的。」Mask目不轉睛地盯著埋著腦袋一言不發的藤代,「可是,我想,當人發現自己誰都不愛的時候,肯定會覺得寂寞的。因為誰都不愛,這就意味著連自己都不愛了。」

Mask的眼神放射著光芒,與那天夜裡他蜷縮在毛毯里往這邊望過來的眼神一樣。

深夜裡,藤代回到家中,打開彌生房間的門。

與冰冷的空氣一同飄過來的還有彌生頸部那微甜的香味。

藤代就像在驅散這氣味般,輕輕地踏進這個房間。木製書桌上,擺放著黑色的檯燈,看起來像在微微點頭致敬。書架上非常整齊地按照大小順序並排放著書。最邊上還擱置著藤代和彌生兩人的照片。是在哪家餐廳來著?在燭光中,兩人歡笑著。藤代拿起這張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卻想不起這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照的。而且,連那時候的感情也想不起來。

藤代時隔兩年躺在彌生的床上,用柔軟的羽絨被包住自己的身體。可是,羽絨被的表面卻讓人感覺冰冷,他不由得身子發顫。他盯著天花板,感覺到身體的熱度緩慢地在床被裡蔓延。

「九月,我將懷念,曾經鮮活如今蒼白的愛情。」

那個長發男子的歌聲在耳邊迴響。忽然,他感覺到頭部有什麼東西,往枕邊一看,有一封信被打開放在了那裡。

那是不知什麼時候寄來的,來自小春的最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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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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