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茶文具店》(4)

第四章《山茶文具店》(4)

註:院子裏的鬱金香開花了。

我發現信箱中有一封信。因為沒有貼郵票,所以是直接送上門的。

即使不確認寄件人的名字,我也立刻知道是誰了。是QP妹妹。用色紙背面做的手工信封上,用色彩繽紛的彩色鉛筆,以注音寫了我的名字「ポポえ」。

但旁邊卻用比收件人名字更引人注目的字寫了「しんてん」兩個字。

但是,「ポ」和「し」都寫反了。QP妹妹是最近搬到附近的五歲小女孩,她簡直是寫鏡像字的高手。

我站在原地,迫不及待地撕開貼紙。信封深處飄出甜甜的香氣,巧克力包裝紙上寫着很大的字。

背面用紅色和綠色馬克筆畫滿了鬱金香,和用注音寫的「今天庭院的鬱金香開了」相互呼應。這封信讓人想一看再看,每看一次,就覺得心裏也開滿了鬱金香。

雖然我不太了解詳細的情況,但QP妹妹沒有媽媽,而她的父親獨自經營一家咖啡店。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散步途中路過咖啡店,就走進去吃了午餐。咖啡店才剛開張不久,店裏只有我一個客人。年幼的QP妹妹在店裏幫忙。

雖然叫她QP妹妹,但這當然不是她的本名。

只是,不但她父親叫她QP妹妹,她也自稱「QP妹妹」,在信末也署了QP的名字,只不過完全寫反。我能猜到她為什麼會有這個昵稱,因為她的外表和QP娃娃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QP妹妹寄給我的第三封信,我當然都保留了下來。

因為太高興了,所以下午在山茶文具店內顧店的同時,立刻給她寫了回信。

我使用了郵簡。這是將信封和信紙連成一體的出色信函,費用也很便宜,可惜很少有人使用。正式名稱好像叫郵政信簡。市售的郵簡上已經印了郵票。

首先,我在信封上寫了QP妹妹的地址和姓名。

QP住在咖啡店二樓。鎌倉有不少店家都是將住家的一部分作為店面,將生活和生意結合在一起,山茶文具店也是如此。也許是這個原因,所以鎌倉整體散發出悠閑的感覺。

我也模仿QP,在她的名字后寫了「親展」二字。

QP到底從哪裏學會的代表「由收信者親自拆閱」的「親展」這兩個字呢?因為她之前寫給我的信中,也用注音符號寫了「親展」。或許她很喜歡這兩個字。

為了讓QP妹妹能讀懂,我在「親展」這兩個字上標了注音。寫完后,把紙翻了過來。

首先,我用七色蠟筆在信紙中央畫上了大大的彩虹。寫信給QP時,總是想使用繽紛的色彩。畫完后,在空白處寫上文字,這是模仿在詩箋或簽名板上,將詩歌的語句分散書寫的方式。

寫給QP的信,像極了情書。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能結交到筆友,所以真的很高興。這件事,讓我覺得在心情上與上代靠近了一步。

郵簡摺疊兩次后,剛好就是信封的寬度。我在三個地方粘上黏膠,看起來就像普通的信封。

用黏膠粘完其中兩邊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手。郵簡里可以同時夾寄薄質的物品。

我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同時寄給她,看到了動物圖案的可愛貼紙。把貼紙放進去稱了一下,雖然很接近,但幸好沒超過二十五克。

封好后,又補貼了兩元郵票。以前郵簡的郵資只要六十元,但消費稅調漲后,必須再補貼郵票才行。

文具店打烊后,我將郵簡投進了離家最近的郵筒。雖然我不會把工作上的信投進這個郵筒,但這是私人的信,所以讓這封信慢慢旅行也不錯。每次看到這個郵筒,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胖蒂那天的樣子。胖蒂那天渾身淋得像落湯雞,一臉不知所措,如今她已經成為我的重要朋友之一。

把信投進投信口的瞬間,聽到了輕輕的「咔沙」聲。

一路順風。

簡直就像送自己的分身出門旅行似的。

等待回信的時光也很快樂。

希望這封信能送到QP妹妹的手上。

幾天後的某個早晨,聽到芭芭拉夫人的聲音。

「波波,你家有沒有煉乳?」

這幾天突然有了春天的味道,麻雀在窗外熱鬧地談笑。

「別人送了我好吃的草莓,但我家的煉乳用完了。」

「請等一下,我去看看。」

我連忙起身在冰箱內翻找。

「找到了!我這就拿過去。」

「謝謝,那我也會準備草莓作為回禮。」

隨着春天的來臨,鄰居之間聊天也方便多了。從高空看下來,會覺得我們好像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幾分鐘后,我們隔着圍籬交換了煉乳和草莓。

「波波,你不在草莓上加煉乳嗎?」

「我喜歡把草莓壓碎后,加牛奶和蜂蜜一起吃。」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拿去用啰。」

「請用,請用。」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買過煉乳,一定是壽司子姨婆生前買的。我小時候,煉乳不像現在是管狀的,而是裝在罐頭裏,要用開罐器在上面打兩個洞,再把煉乳從裏面倒出來。雖然上代說甜食會蛀牙,所以不許我吃,但並沒有連煉乳也禁止。

當罐頭裏的煉乳所剩不多時,上代就會把罐頭打開,然後直接放在火爐上。過了一會兒,當煉乳變成咖啡色,奶油糖就做好了。我最喜歡吃這種奶油糖。

突然想起這件事,讓我的眼淚差一點流下來。我和上代之間,也曾有過像奶油糖這樣甜蜜而愉快的回憶,只是這樣的回憶並不多。

一大早就吃了多汁的草莓,為春天終於來臨感到雀躍,但下午就有客人上門委託我寫出人意料的書信。

對方竟然委託我寫絕交信。

「所以,你打算和對方絕交嗎?」

「就是這樣。」

雖然委託的內容很聳動,但匿名小姐說話的語氣十分輕描淡寫。基本上,我會請客人先寫下姓名和聯絡方式,不過這位客人委婉地拒絕了,所以,我只能稱她為匿名小姐。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就可以拿到。雖然我很想用自己的血寫一封詛咒信,但這樣手指會很痛,而且那個女人不值得我這麼做。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關係。」

她說話時的表情,並不像是累積了多年的怨氣;不如說,眼前的匿名小姐反而顯得一派輕鬆。

「你們以前是朋友嗎?」

我觀察著匿名小姐,隨口問道。如果不了解任何情況,當然無法寫絕交信。

但我內心很猶豫,覺得是否該拒絕這個委託。代筆工作是為了協助他人得到幸福,這是我身為代筆人的堅持。更何況,有必要寫傷害對方的信嗎?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

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代筆人這份工作並不是做義工,眼前這位匿名小姐是客人,只要她高興,那又何妨呢?兩種完全相反的想法在內心天人交戰,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別人都說我們是姐妹,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女人。光是想到她,我就渾身不舒服。」

匿名小姐加強了語氣。

一朵櫻花在茶杯中舒服地搖晃。如果是上代,遇到這種情況時會怎麼處理?既覺得她會說一番大道理,然後斷然拒絕;又覺得她會二話不說地答應,然後淡淡地寫這封絕交信。我舉棋不定,繼續提問:

「你們以前一起去旅行過嗎?」

匿名小姐的表情立刻亮了起來。

「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國家。不瞞你說,和她一起去旅行,比跟我老公一起去開心好幾千倍。但那個女人是狐狸精。她騙了我。我絕對絕對無法原諒她。所以這輩子都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往來,也不想再見到她,更不希望她和我聯絡。從今往後,我只想安靜過日子。」

匿名小姐的意志堅定不移。產生動搖的,反而是我。

「把這樣的信寄給她,你真的不會後悔嗎?沒問題嗎?」

因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一旦對方看了信,就再也回不去了。

「沒問題,雖然都這個年紀了,說要和別人絕交什麼的,聽起來跟小孩子沒兩樣,但成年人的世界裏也有這種事。長大成人後,什麼事最輕鬆?就是不需要再和不想往來的人繼續來往,不是嗎?男人遇到這種事都會不幹不脆,但女人很自由,可以自己選擇朋友。勉強和討厭的對象當朋友,只會讓自己更有壓力,彼此都很累。我不想做這種事,因為我是大人。」

她這番話不無道理。

「但就算你不喜歡對方,如果對方還喜歡你的話怎麼辦?」

「你是說單相思嗎?單相思當然不可能修成正果。因為單相思啊,只要其中一方不願意,早晚會出問題,搞得雙方都很痛苦,所以,如果不是雙方你情我願,絕對不能交往。」

匿名小姐斬釘截鐵地說完,更加強了語氣,

「在未來的人生中,我不希望再欺騙自己了。

「我認為謊言有兩種,一種是欺騙自己,另一種是欺騙他人。那個女人一輩子都在欺騙自己。我無法原諒這種事。如果她討厭我,大可明白告訴我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不如由我用裁縫剪來剪斷緣分吧。」

「裁縫剪嗎?」

「對,沒錯,剪斷的時候,還不肯死心是不行的。如果藕斷絲連,那就失去了意義。因為斷得乾脆,可以減少雙方的痛苦。由我親手剪斷不公平,所以來尋求你這個第三者的協助。你不是職業代筆人嗎?」

聽了匿名小姐的這番話,我覺得自己應該接下這個委託。

「不瞞你說,其實我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寫這麼重要的信,但是,現在覺得必須由我來寫。你對這封信,有沒有什麼要求?」

一旦決定要寫,接下來就只剩下嚴肅地完成這份工作。

我是靠代筆為生的。上代在寫信給意大利的靜子女士時提到,不想再束縛我,希望我獲得自由。代代相傳的代筆家業這件事或許並不是事實,但我出生在代筆之家這件事千真萬確。我身上流着代筆人的血。

「總之,我希望明確告訴對方,我的決心永生永世都不會改變。不過,你願意幫我寫,真是太好了。不瞞你說,這裏已經是我找的第五家了。之前那幾家,只要我一提到『絕交信』幾個字,就立刻把我趕出門外。你願意聽我說,我已經很感激了,謝謝你。」

匿名小姐鄭重其事地向我鞠躬。起初我覺得她只是普通的大嬸,但聊了一陣子后,逐漸對她改觀。只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應該還是可以繼續維持和對方的關係,但匿名小姐並不願意這麼做。

她或許認為,繼續虛情假意地和對方當朋友,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同時,這也代表她們曾經關係密切,只能藉由絕交的方式斷絕關係。一輩子能夠遇到一兩個這樣的朋友,就是一種奇迹。

「請你用力砍下斧頭。」

匿名小姐笑着說。

「不是裁縫剪,而是斧頭嗎?」

「對啊,否則無法斬斷我和她之間的關係。」

「我會努力的!」

匿名小姐起身時,向我伸出右手。仔細想想,發現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和客人握手。匿名小姐出乎意料地用力握着我的手。我在內心發誓,既然接下了這份工作,就要寫出最棒的絕交信。

匿名小姐寫下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后,離開了山茶文具店。信封上的寄件人署名,她希望用「前姐姐寄」。她嫣然一笑時,兩側的臉頰上露出兩個酒窩。她是一位很有魅力的人。

話說回來,這次要寫絕交信。之前受男爵委託,寫了一封拒絕對方借錢的信,但是這兩者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因為這次要徹底斷絕關係。

送匿名小姐離開,去後頭洗杯子時,後悔的念頭在我的心裏萌芽。

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像魔法。我中了匿名小姐話術的魔法,才會答應接下這個委託。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萬一再度陷入瓶頸……我再也不想經歷上次的痛苦。

我很受不了自己,竟然輕易接下這個棘手的委託,我為什麼這麼蠢?簡直是自掘墳墓。匿名小姐要求在明天前把絕交信投進郵筒。

平時門可羅雀的山茶文具店,偏偏在這種時候客人絡繹不絕,簡直就是噩夢。向來保持沉默的黑色電話也響個不停,快遞員紛紛上門。

直到天色漸暗,才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一看時間,已經過五點半了。太陽下山的時間越來越晚了。

我來到店門外,正準備打烊,背後傳來腳踏車停下的聲音。回頭一看,QP妹妹的爸爸在那裏。腳踏車的籃子裏裝滿了蔬菜,QP妹妹頭戴安全帽,坐在後方的兒童座椅上。她似乎睡著了。

「你好,她堅持要來送這個,所以我們就繞過來了,沒想到被你發現了。」

QP妹妹的爸爸從夾克口袋裏拿出信封。

「謝謝你每次專程送來。」

「她吵著說要自己投進信箱,但現在睡著了。」

QP妹妹的爸爸戳着她的臉頰說。

「她睡得這麼香,不要吵醒她。」

QP妹妹一臉滿足的表情,不知道是否做了什麼開心的夢。

「她很喜歡和你通信,但這麼頻繁寫信,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擾?你不必勉強寫回信給她。」

QP妹妹的爸爸誠惶誠恐地壓低聲音說。

「沒這回事,能和QP妹妹成為筆友,我每天都很開心。真的很感謝你每次都專程送來。」

QP妹妹的爸爸很像一位偶爾會在電視或電影中當配角的男演員。

「那就改天見啰。」

一個男人獨自照顧孩子應該很辛苦,不知道他的太太怎麼了。只是,我們之間並不是可以打聽這種私隱的關係。

QP妹妹的爸爸把腳踏車騎上坡道,我輕輕對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揮手。抬頭一看,月亮掛在昏暗的天空中,月亮的形狀就像是熟睡的QP妹妹閉上的眼帘。

我迫不及待當場拆開了信,欣喜地發現她用了我上次送她的熊貓貼紙。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這句話一定是用來形容像QP妹妹這樣的人。

但是,我現在沒時間摸魚。

我要寫絕交信。明天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寫好絕交信,不可能對客人說「實在太難了,我寫不出來」這種話,否則根本沒資格成為代筆人。一旦接下了工作,不管需要滿地爬還是倒立,即使是吐血,都必須完成。

看完QP妹妹的信,我走進家門,上好了鎖。

今天店裏很忙,甚至沒能好好吃午餐。仔細想了想,才發現早晨吃了芭芭拉夫人送我的草莓之後,就沒有再吃任何東西。

如果是平時,我會拿着皮夾出門,但今晚惦記着絕交信的事,不想出門覓食。只不過,肚子空空,沒辦法認真工作。

家裏一定有東西可以吃,我在廚房的柜子裏翻找。如果記得沒錯,應該有袋裝泡麵。順利找到后,我用單柄鍋燒了開水。冰箱裏還有雞蛋,只可惜沒有蔥。我想在面里加一些佐料,突然想到上代在後院的某個地方種了鴨兒芹。

加了蛋花、撒上鴨兒芹的泡麵味道出乎意料地有一種高級感,大概是最後滴了幾滴辣油發揮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吧。因為肚子很餓,我連湯都喝得精光。

我想喝杯咖啡醒腦,但家裏沒咖啡,只好泡了偏濃的綠茶。眼前的當務之急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只是靜不下心來。我不但洗了鍋子和碗筷,還刷了完全不需要現在清理的料理台。

這份委託的紙張很重要。這是和對方斷絕關係的信,所以必須寫在無法輕易撕破的堅固紙張上。為了傳達匿名小姐的決心,最好挑選連火也燒不掉的紙。

只有羊皮紙符合這個條件。羊皮紙雖稱為「紙」,卻和用植物纖維製造的紙張不同,是以動物皮做成的薄片狀的物品。雖然一般認為是用羊皮製作的,其實除了綿羊皮以外,還會使用山羊皮、小牛皮、鹿皮和豬皮等綿羊以外的動物皮,其中以剛出生便死亡的小牛牛皮所製作的紙最為頂級。公元前就有使用羊皮紙的記錄,而且在紙張出現前,使用的區域以歐洲為主,多用於宗教書籍和公文。

在羊皮紙上寫字時,需要使用蟲癭墨水——比較常見的名字叫鐵膽墨水。將寄生在植物上的蟲癭磨碎后混入鐵屑,再用紅酒與醋進行防腐處理,重現中世紀所使用的墨水,最後再加入阿拉伯膠增加黏度。雖然剛寫完時看起來顏色較淺,但時間越久,顏色會越深。

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蟲癭墨水。鋼筆無法使用蟲癭墨水,必須準備羽毛筆。羽毛筆是將鵝的羽毛前端割開製成的,直到十八世紀後半葉設計出金屬鋼筆前的一千多年期間,都是人類的書寫工具。

桌子上放着羊皮紙、蟲癭墨水和羽毛筆,還有鉛筆。

一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如果不趕快寫就來不及了。我不可能直接寫在羊皮紙上,所以先用鉛筆在其他紙上打草稿,但我卻遲遲寫不出來。

我不自覺地用臼齒咬着鉛筆。嘴裏有一股鉛筆特有的像是不甜的巧克力般冰冷的味道。我從小就這樣,想事情時習慣咬鉛筆。

腦子一片空白,突然很想看QP妹妹的信。QP妹妹的信和絕交信完全相反。今天收到的是第四封。我從第一封信開始,依次讀了每一封信。她的信都很短,而且只有四封,一下子就看完了。看完后,我又從第一封開始看。我完全不想面對現實。

註:波波,我非常喜歡你。

話說回來,她的鏡像文字還寫得真徹底。「庭」字的注音中,わ變成向左膨脹;「香」字的注音中,し也寫得好像「J」。既然是鏡像文字,我突然想到,乾脆透過鏡子來看。

我拿着QP妹妹寫的信,走向盥洗室。打開燈,站在鏡子前,雙手拿着信放在胸前。

看着這封寫着「我最喜歡波波」的信,我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用這種方法就可以解決問題!

我從盥洗室衝出來,回到桌前,重新拿起鉛筆,試着用鏡像字寫下五十音習字歌。

我練習了一次次,先是寫在影印紙上,練熟后,再用羽毛筆寫在羊皮紙上。羊皮紙珍貴且價昂,絕不能寫錯。目前山茶文具店倉庫內所收藏的羊皮紙數量也很有限。

羽毛筆的筆軸很細,很不穩定,老實說很難寫。但羊皮紙只能用羽毛筆來書寫。

在練習鏡像文字的同時,絕交信的內容也漸漸構思完成。

今天和匿名小姐聊過後,發現她的行為之中隱含着深厚的愛,而她心裏則有兩種完全相反的情感彼此衝撞著。

她和打算絕交的朋友間存在着名為友情的羈絆,讓她們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由匿名小姐親手斬斷,這種關係就會基於惰性,拖拖拉拉地持續下去。我發現,這封絕交信不正是為了讓對方獲得自由嗎?所以,我打算用鏡像字傳達這種違心的想法。

練習鏡像文字比想像中更耗費時間,時鐘已經指向深夜兩點多。上代常說,妖魔鬼怪會躲進晚上所寫的書信中;但就算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聽天由命。更何況這是絕交信,也許帶有一點魔性才更好。

事到如今,我一定要寫封完美的絕交信。必須高舉斧頭用力砍下,才能真的斬斷。

我右手拿着羽毛筆,輕輕放進蟲癭墨水罐里。信的內容,已完全浮現在我的腦海。

寫完對方的名字后,我放下了羽毛筆。

羊皮紙上的文字顏色很淺,簡直就像被淚水稀釋了,但蟲癭墨水所含的鐵質遇到空氣會氧化,顏色也會漸漸加深。當變色達到巔峰后,就會慢慢變成沉穩的棕色文字。我認為這完全表達了匿名小姐的心情。

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發現剛才握著羽毛筆的右手中指被染得漆黑。先去沖澡,把手洗乾淨後上床睡一覺。這時,天已經快亮了。

第二天早晨,我輕輕拿起放在佛壇特等席的絕交信再度確認。

光是看到文字,內心深處就惴惴不安起來。很少有人寫這樣的信。收件人收到后,也許會感到有點毛毛的,但正因為這樣,才能發揮絕交信的作用。匿名小姐違心的決定,只能用這種方式呈現。

當我站在鏡子前最後一次確認時,竟然在最後的最後,發現了那處失誤。我忍不住慘叫起來。芭芭拉夫人似乎聽到了我的慘叫聲。

「你沒事吧?」

我似乎叫得太大聲了。

「我沒事。」

我告訴芭芭拉夫人和自己。

倒數第四行的「有時」後面那個逗點沒寫成鏡像字。但其實不必緊張,在羊皮紙上寫錯時,可以用刀子把墨水刮掉,或用柳橙汁擦掉。

用刀刮可能會把羊皮紙刮破,所以我決定去便利商店買柳橙汁。我打算把逗點的方向改過來后,再把羊皮紙捲起寄出去。

只要直徑不超過三厘米,長度少於十四厘米,捲成筒狀后,也可以作為普通郵件寄出。外面用烘焙紙包起來,把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寫在附有鐵絲的吊牌上,綁在其中一端,就不必擔心掉落。

我認為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

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剛完成一個委託,又有新的委託上門。

我去車站前的郵局寄了絕交信,打開店門才沒幾分鐘,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走進山茶文具店。因為她興緻勃勃地看着貨架,我還以為她是來買文具的客人。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語帶遲疑地對我說:

「我今天來這裏,是有事想要請你幫忙。」

「你也是?」

我忍不住驚叫起來。連續兩天有代筆委託上門,本身就是很難得一見的,而且這位和服美人竟然也委託我寫絕交信。

她也許是從匿名小姐那裏聽說,山茶文具店願意代寫絕交信,所以才會上門。但既然匿名小姐匿了名,我也無法進一步追問,而且我發現她似乎和匿名小姐無關,只是兩個人剛好都在這兩天上門而已。說不定目前正流行絕交,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是寫給誰的絕交信?」

我看着和服美人問道。她的年紀三十齣頭……嗎?大概是因為穿着和服的關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穩重。

「對方是茶道老師。」

和服美人用略帶鼻音的性感聲音回答。

「我從高中時,就開始跟着這位老師學茶道,但老師常用很粗魯的言辭罵我。以前明明是很親切的老師,但從某個時候開始變得很奇怪,經常把『醜八怪』『笨手笨腳』『人渣』之類的詞掛在嘴上。原本我覺得,老師畢竟是老師,而且我也很喜歡上茶道課,所以一直忍耐,但是……」

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不愉快的回憶,和服美人低下頭,用手帕輕輕擦拭眼角。

「某種程度來說,老師對我有敵意,我也無可奈何;但老師開始攻擊我的丈夫和兒子。一想到她可能危害我的兒子,我晚上就睡不着覺……

「其實我很想搬離這裏,但考慮到我先生的工作和兒子學校的事,就很難如願。而且,我很喜歡鎌倉,很不願意為了這個原因搬家。

「和朋友討論之後,朋友說,是不是我的態度有問題。面對這種人,必須用堅決的態度表示拒絕,不能讓對方覺得我很尊敬老師。」

聽到這裏,我語帶遲疑地問:

「那位茶道老師是男老師嗎?」

我以為那位老師對和服美人產生了特別的感情,所以才會嫉妒她的家人。

「不是,是女老師。後來我不再去上課,休息了一段時間;但我不去上課後,她又一直傳訊息問我為什麼不去上課。我真的快被她逼瘋了。有時候才這麼想完,她又突然寄很昂貴的禮物來家裏。「所以,波波,拜託你救救我!」

聽到和服美人的最後一句話,我忍不住抬起頭。我們四目相交,互看着對方好幾秒。她的雙眼喚醒了我微弱的記憶。

「你該不會是……小舞?」

「你終於發現了!」

眼前的和服美人,也就是小舞,歡呼起來。

「啊,你真的是小舞?」

「對啊,我是小舞。我很緊張,還以為你馬上會認出我,結果你完全沒有發現,害我着急起來,擔心萬一在我離開之前,你都沒有察覺的話該怎麼辦。」

「對不起。」

我發自內心感到驚訝,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因為她說話的態度太鎮定自若,我還以為她比我年長。小舞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我念小學的時候很內向,又交不到朋友,是她主動和我當朋友的。

「我到現在還留着你為我寫的名牌。」

前一刻還溫柔婉約的和服美人,突然用親昵的語氣對我說話。「什麼?名牌?」

「對啊,你不記得了嗎?就是這個,你不是為班上所有同學都寫了名牌嗎?」

小舞說着,從手提包里拿出了名牌。

「你看,就是這個。」

上面用馬克筆寫着「小野寺舞」的名字。

「因為我的字寫得很醜,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所以你幫我寫名字的時候,我超高興,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寫出像你一樣的字,才會一直保留着。」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是啊,但我很珍惜。」

小舞說完,雙手小心翼翼地把名牌捧在胸前。我記得小舞上初中后,就到橫濱的私立學校就讀。

「原來你已經結婚,還生了孩子。」

雖然兩人同年,但我們的人生完全不同。

「我兒子已經讀小學了。」

「啊?不會吧?」

也就是說,即使我有個已經背著書包上小學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雖然不能辯稱因為她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所以認不出她來,但看到這位身穿和服的美女時,我做夢也不可能想到她是我的同學。

「所以,你的絕交信是?」

我的內心抱着一絲期待,以為她是為了嚇我編出來的故事。

「對啊,我就是來拜託你這件事。上次開小學同學會的時候,大家剛好聊到你,不知道聽誰說你在這裏;剛好我又為老師的事很煩惱,所以決定鼓起勇氣來跟你商量。波波,你家從前不就是專門幫人寫信的嗎?」

沒錯,我也收到了同學會的通知,但因為我有見不得人的過去,當然不可能參加,所以勾選「缺席」后,把通知寄了回去。

「好吧,絕交信就交給我來處理。」

我看着小舞的眼睛回答。小學時,小舞曾幫過我好幾次,這次輪到我回報她了。

話說回來,人真的會變。小舞小時候很活潑調皮,經常把男生惹哭。沒想到那樣的女孩竟然變成了出色的和服美人。

「小舞,你太厲害了,竟然在學茶道。」

小舞聽了我的話,嘿嘿地笑了起來。

「不瞞你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

她有點害羞地向我坦承。

「啊?不會吧?我向來很陰沉,也很不起眼,而且沒什麼朋友,又不擅長跟別人來往,簡直糟透了。」

「這個嘛,的確有你說的這一面,但你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就很彬彬有禮,也知道很多很有深度的字詞。小時候我常覺得你的舉手投足很美,很希望能像你一樣;而且,你寫的字很好看。」

「只有這個優點而已啊。」

因為我真的很會寫書法,每次都得到金獎。

「你別謙虛了,還有男生暗戀你呢。」

「啊?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鄭重否認。

「波波,看到你還是老樣子,我真的鬆了一口氣。」

小舞深表感慨。

雖然和小時候相比,不可能沒有改變,但我想她指的是一個人無法改變的、像是內在的東西。

「啊,對不起,我都忘了倒茶給你喝。」

我被她這和服美人的氣勢震懾,忘了像平時一樣為客人送上飲料。

「不用了,不必在意,反正我以後還會來找你。那封絕交信,拜託你真的沒問題嗎?我雖然試着寫了好幾次,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寫。」

小舞露出為難的表情,雙手合掌拜託著。

「交給我吧。」

我故作姿態地向她微微欠身,然後互相留了電話。

「謝謝你!」

小舞大聲道謝后,精神抖擻地離開了。

小舞打開山茶文具店的大門時,一陣風吹了進來。

「春天來了。」

小舞一邊嗅聞着風的味道,一邊小聲低語着。櫻花可能快開了,天空帶着淡淡的粉紅色,露出了微笑。

那天晚上,我開始動手寫小舞委託的絕交信。既然對方是茶道老師,就必須用最高規格的禮儀對待,所以用毛筆寫比較理想。

雖說是絕交信,但我希望寫一封符合小舞給人的感覺、具備小舞特色的絕交信。

寫昨天那封絕交信時很痛苦,但今天很快就構思出小舞委託的絕交信內容。可能是因為匿名小姐的委託,讓我的腦袋進入了絕交信模式。寫信和對方提出分手的確很困難,因為既不想傷害對方,但也不想招人怨恨。我想,要是能輕鬆寫出絕交信,應該就算是獨當一面的代筆人吧。

我仔細磨墨,把心放開。墨汁的顏色如同小舞雙眸的顏色。小舞有強烈的正義感,認真對待每一件事;說話時,總是注視着對方的眼睛。

仔細想想,每個人其實都看不見自己。雖然可以看到手和手指,但除非照鏡子,否則看不見自己的後背和屁股。無論任何時候,周遭人們所看到的我,都比我看到的自己更多。

正因為如此,即使自己覺得如此這般,但也許別人看到了不同的我。我記起白天和小舞的對話,想着這些事。

終於磨出了無限接近漆黑的墨汁,這是最適合傳達小舞意志的顏色。我用毛筆蘸取了充足的墨汁。

接着,專心致志,一口氣寫完信。

在那一刻,我就是小野寺舞。

寫完的瞬間,我重重吐了一口氣。

我似乎可以聽到小舞拍翅飛離茶道老師的聲音。雖然無法保證,但總覺得茶道老師收到這封信之後,應該不會再執拗地欺負小舞了。

隔天早晨,我重新檢查了一次,採用正式而又富有禮儀的摺紙方式——「立文」,先把信紙折好,外面用被稱為禮紙的空白紙張以三折方式包起來,上下多餘的部分則折成三角形。

用禮紙包信時,我加上了一朵庭院裏盛開的花韭。花韭的花語是「離別的悲傷」。外頭再用相同的紙把信與花包在一起,寫上地址。

最後在老師的名字旁寫上「御許」。雖然最近幾乎很少有人使用「御許」這兩個字,但古代的人都會用這兩個字代表「隨侍在側」的意思。因為這封信要寄給茶道老師,所以必須禮數周到。

把信翻過來,寫上地址和姓名、貼上郵票后,就大功告成了。

我想起上代曾經教導我,要蘸濕郵票貼在信封上時,悲傷的信要用悲傷的眼淚,喜慶的信也要用喜慶的眼淚,但我還做不到,總是蘸取積在水龍頭的水滴來粘郵票。

「波波,可以拜託你一下嗎?」

早晨擦完地,正在休息時,聽到了鄰居的叫聲。

「好,等我一下。」

我慌忙把吃到一半的司康碎屑塞進嘴裏,站起來,打開窗戶。藍天中有一條好像用尺畫出來的筆直飛機雲。

「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拜託了。」

芭芭拉夫人壓低嗓門說話的同時,向我招着手。

我立刻脫下穿在襪子外頭的毛線襪,就這樣穿着五趾襪,硬是把腳塞進源平商店的夾腳拖里。我的腳步有點不穩,啪嗒啪嗒地走向圍籬。芭芭拉夫人也維持原來的姿勢,像螃蟹走路般彎著膝蓋移了過來。我以為她落枕了。

「對不起,這種事只能拜託你。」

芭芭拉夫人紅著臉,嬌羞地說。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要我幫她扣毛衣背後的紐扣而已。

「真不好意思,你在忙還打擾你。」

芭芭拉夫人不安地說。

「沒這回事,我一年到頭都很閑。」

我一邊說話時,一邊替她扣好一排扣子。

芭芭拉夫人的這件毛衣很可愛,黑色的毛衣背後縫著紅、藍、白等不同顏色的圓扣,造型很新穎。

「好漂亮的毛衣,是哪個牌子的?」

我扣上最下面的紐扣時問道。

「你真愛開玩笑,這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毛衣啦。原本是我媽外出時穿的——她在冬天經常穿這件,但因為款式太老舊了,所以最近我換了紐扣。

「嗯,聯售站對面不是有一家紐扣店嗎?」

「對啊對啊,的確有一家紐扣店,只是我忘了那家店叫什麼名字。」

「我只是去那家店買紐扣回來縫上去而已。以前可以很輕鬆地扣背後的扣子,但剛才穿上去后,手臂完全抬不起來,真是急死我了。」

「這是小事一樁,有需要時,隨時叫我一聲。」我說。

芭芭拉夫人肩胛骨的位置有一根頭髮,我悄悄幫她拿下。美麗的銀色頭髮好像蜘蛛絲似的。

「謝謝,那我以後就不客氣了,有困難的時候就找你幫忙。」

芭芭拉夫人又興奮地說道,

「對了,波波,你這個周末有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

天氣漸漸回暖,我原本打算去海邊尋寶,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被打到海灘上,但下星期再去也無妨。

「那要不要賞櫻?」

芭芭拉夫人說。

「好啊,櫻花差不多盛開了。要去哪裏賞櫻?」

說到賞櫻,我最先想到的是段葛。我想起以前曾在初春的夜晚,和上代一起走在那條路上,那就算是我們的賞櫻。

「就在我家。」

芭芭拉夫人說。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只是也要請大家幫忙準備。因為從這個位置看不到,所以你可能也不曉得,我家庭院有一棵很壯觀的櫻樹,所以想請大家來賞花。因為那些朋友和我一樣,都是老太婆,不知道還能活躍多久。」

「不會啦……」

「波波,你不要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所有的生命,都有結束的一天。」

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芭芭拉夫人可以活久一點,希望她可以永遠當我的鄰居。

「我很期待賞櫻。」

聽到我這麼說,芭芭拉夫人也說:

「是啊,欣賞櫻花,會很慶幸自己活着。波波,那天你要多邀一些朋友來。」

「咦?要辦得這麼盛大嗎?但是我沒有太多朋友哦。」

實不相瞞,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眼前這位芭芭拉夫人。

「那我收回剛才這句話,朋友是重質不重量,但如果你有想要一起賞櫻的朋友,歡迎你一起帶來,不必客氣。」

聽到芭芭拉夫人這麼說,我立刻想到QP妹妹。

「謝謝。」

「以前說要賞櫻,都會很興奮地去很遠的地方,但最近覺得在家賞櫻最棒了。因為家裏的櫻花最漂亮,所以,雖然要勞駕各位,但還是希望讓老太婆任性一下。」

「你一點都不老!」

我加強語氣。

「波波,謝謝你。你人真好,會對我說這種話。」

芭芭拉夫人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可以對神明發誓,我從來不覺得芭芭拉夫人是老太婆;相反,我還很羨慕她,覺得她在精神上比我年輕多了。

「胖蒂說,她會負責細節的部分,那就交給老師吧。」

「是啊,別看胖蒂那樣,她做事很有條理。」

「沒錯沒錯,重點就在於她看起來那樣。」

我抬起頭,發現飛機雲已經消失了。

「那麼,我差不多要回去準備開店了。」

「也是。我大概也要請別人帶我去橫濱的好市多一趟,要去買賞櫻時用的盤子之類的東西。」

「好市多嗎?」

我無法把芭芭拉夫人和好市多聯想在一起。

「對啊,開車一下子就到了。雖然每次去那裏都會忍不住買一些不必要的東西。」

芭芭拉夫人邊說話邊走回自己家裏,紅色、藍色和白色的紐扣以相同的間距在她的背後閃著光。

砰,砰,砰,砰。

星期天一大早,廚房就傳來響亮的聲音。

「波波,你要更用力摔麵糰,把心裏的疙瘩全摔出來。」

胖蒂在一旁指導。

「疙瘩是什麼?」

穿着圍裙的QP妹妹在一旁天真地問,但我現在無暇回答她。

賞櫻的主菜是烤麵包。當我告訴QP妹妹后,她說也想參加,於是我們三個人便聚集在雨宮家的廚房。我和QP妹妹都是第一次動手做麵包。

「做麵包的時候,這個步驟是否用心會影響麵包的味道,所以要專心一點。」

雖然基本上只用了麵粉和水,但眼前的固體既不是麵粉,也不是水,而是富有彈性的圓形物體。

「好像有生命的東西。」

QP妹妹表達了感想。

「的確有生命哦!」

胖蒂湊近QP妹妹的臉龐說道。她們明明今天才剛認識,卻像老朋友一樣親密地聊著天。

我喘著粗氣,和麵糰奮鬥了十五分鐘,胖蒂才終於表示合格。我平時幾乎不運動,手臂和腰的骨頭都快散了。

「做麵包很費體力啊。」

我氣若遊絲地說着。

「波波,你比我年輕,要振作一點。」

她用力拍着我的背。

「就是嘛,波波。」

連QP妹妹也模仿胖蒂說話的樣子。我完全沒想到,做麵包竟然這麼耗體力。

先把麵糰放在一旁靜置,等待發酵成兩倍大。

等待醒面的這段時間,則享用QP妹妹的爸爸做的早餐。照理說,他只要做女兒QP妹妹的那份就好,但他特地做了三人份,早晨送QP妹妹來這裏時,也把早餐一起帶了過來。

「啊,免捏飯糰!」

一打開鋁箔紙,胖蒂立刻叫道。

「啊?什麼?免捏?」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波波,你不知道免捏飯糰嗎?現在外面超流行呢。」

胖蒂說。

「波波應該不知道。」

QP妹妹也開心地跟着胖蒂起鬨。

「我很不了解外面的事。這個有這麼流行嗎?」我問。

「你先吃吃看嘛。」

眼前是一個長方形的飯糰,或者說是米飯版三明治,總之,是看起來並不新奇,但以前從沒見過的食物。

我雙手拿起飯糰送到嘴邊,有炒蛋和肉鬆的味道。

咬了一口,吃到了鹵昆布。旁邊有用醬油稍稍調味過的油菜花和竹輪天婦羅。切得很細的腌黃蘿蔔咬起來很爽脆,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真好吃!可以同時吃到很多種味道。」

我語帶佩服。

「所以說,免捏飯糰是世紀大發明啊!」

胖蒂很是得意,好像免捏飯糰是她發明的。

「吃免捏飯糰不需要用筷子,小孩子也可以吃得很乾凈,不會掉得滿桌子都是,最適合遠足的時候。」

QP妹妹可能很愛吃免捏飯糰吧,她沒有加入我們的談話,一直默默吃着。普通的飯糰無法同時吃到這麼多料,吃完后的整理也很輕鬆。

吃完早餐,我泡了蜂蜜金橘茶,大家喝着茶休息。

「那是誰啊?」

QP妹妹指著佛壇的方向問道。

「其中一個是上代,另一個是壽司子姨婆。」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上代是什麼?」

QP妹妹繼續追問。

「嗯,是我的阿嬤。」

「那你的媽媽呢?」

「我沒有媽媽。」

「去天堂了嗎?」

「不知道。因為我沒有見過媽媽,所以不太清楚情況,但應該還沒去天堂吧。QP妹妹,你的媽媽呢?」

我很自然地問了這個問題。

胖蒂悄悄站了起來,走到料理台前洗鋼盆和湯匙。也許她不想打擾我和QP妹妹。

「媽媽在天堂。」

QP妹妹說。

「孤單的時候,就這樣用力抱緊緊。」

她雙手交叉,緊緊抱着自己的身體,用力閉上眼睛。

「波波,你也和我一起做。」

QP妹妹閉着眼睛邀請我,我也用力抱緊自己。

「用力抱緊緊。」

我的母親在十幾歲時懷了我,然後生下了我。

這是壽司子姨婆瞞着上代偷偷告訴我的。上代和我母親水火不容。從我懂事時開始,就從來沒在家裏看到過母親的照片。

因為一開始就沒有母親,覺得沒有母親也很正常,所以從來不曾有過想見母親的想法。但是,如果她還活在世上,也許有朝一日會見面。

「可以了,波波,這樣是不是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聽到QP妹妹的聲音,我緩緩地睜開眼睛。QP妹妹朝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她撫摩的方式很溫柔,就像媽媽在摸女兒。

QP妹妹想媽媽的時候,都用這種方式克服嗎?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也很想緊緊地抱住她,但這兩者的意義應該不一樣。QP妹妹的媽媽身上,必定有專屬於QP妹妹媽媽的獨特的溫暖。

胖蒂洗好碗,說要用剩下的麵粉烤鬆餅。於是我便去準備搭配鬆餅的鮮奶油和培根。

我和QP妹妹牽着手一起去採買。我們在鎌倉宮搭公交車,在鎌倉車站前一站下了車,走進聯合超市。位於若宮大路上的聯合超市是離我家最近的超市。

我問QP妹妹有沒有想買的東西,但她回答什麼都不想買,還是趕快回家吧。QP妹妹牽着我的手,便準備走向出口,我慌忙挑選了鮮奶油和培根,付錢結了賬。

走出超市,剛好有一輛公交車進站。天氣漸漸暖和,鎌倉每年從這個時期開始,觀光客就會開始增加。

回到家,麵糰已經膨脹得很大。

「醒面是把麵糰叫醒的意思嗎?那麵糰剛才睡覺的時候,有沒有打呼?」

QP妹妹問。

「有啊,剛才鼾聲如雷呢。」

胖蒂用一臉認真的表情回答。

我把手輕輕放在麵糰上,感受到好像人體皮膚般的溫度。胖蒂說要繼續醒面,於是用濕布輕輕蓋在麵糰上。

「晚安,要好好睡覺哦。」

我也小聲對着有生命的麵糰耳語。

趁著醒面的時候,我和QP妹妹準備鮮奶油。以冰塊冷卻鋼盆盆底的同時,用打蛋器迅速攪拌,這也是會導致手酸的作業。

胖蒂在一旁煎好一塊又一塊鬆餅。薄薄的鬆餅形狀不一,很有手工製作的感覺,看起來更好吃。這時,傳來了芭芭拉夫人的聲音。

「早安。」

胖蒂可能沒料到會突然傳來聲音,翻動平底鍋的手抖了一下。

「早安。」

QP妹妹大聲回答。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還沒見過面。

「哎喲,好可愛的聲音啊。」

芭芭拉夫人立刻察覺到QP妹妹也在。

「今天要麻煩你了,我們正在煎鬆餅。」

我向她說明情況。

「今天的天氣也很不錯,真是太好了。」

胖蒂終於向芭芭拉夫人打招呼。

「要不要我幫忙?」

芭芭拉夫人問。

「這裏沒問題,就交給我們吧!」

胖蒂很有精神地回答。

「那就按照原定計劃,十二點開始。」

「遵命!」

我回答道。QP妹妹在一旁聽了我們的對話,好奇地咬耳朵問我:

「她是鄰居嗎?」

「是啊,是很好的鄰居,她叫芭芭拉夫人,等一下我介紹你們認識。」

如果說,芭芭拉夫人是我朋友中最年長的,QP妹妹當然就是最年幼的。

一看時間,距離賞櫻開始只剩下不到兩小時了。

麵糰充分膨脹后,要先把它壓扁,讓空氣排出來。休息片刻后,就可以整形、進烤箱。

最後完成的是很大很大的鄉村麵包,帶有一點焦香味。中間稱為割線的十字痕迹是我和QP妹妹一起用刀子划的。

十一點過後,周圍漸漸熱鬧起來。十一點半的時候,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我們隔着圍籬,從庭院把麵包、鮮奶油和培根等搬到芭芭拉夫人家時,男爵站在第一線指揮,把坐墊都排在緣廊上。自從農曆新年一起去鎌倉七福神巡禮后,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男爵。

因為每個人都帶了東西來,所以桌上擺滿了食物。除了「鳥一」的可樂餅、串燒,還有萩原精肉店的烤牛肉、伯格菲爾德麵包店的香腸等熟悉的品項,還有腌鯖魚、竹筴魚壽司、魩仔魚等豐富的海鮮;至於甜點,則有鎌倉人都很熟悉的「麩帆」的麥麩饅頭,與松花堂的進貢羊羹。

一共有十多人來芭芭拉夫人家賞櫻,因為大家都住在鎌倉,所以很快就熟悉起來。只要住在鎌倉這個地方,一旦聊上幾句,就必定會發現有共同認識的朋友。

我牽着QP妹妹在坐墊上坐了下來。大家先用逗子釀造的「喜悅啤酒」幹了杯。芭芭拉夫人為QP妹妹調了熱檸檬水。

芭芭拉夫人家的櫻樹真的很壯觀。那是一棵優雅的枝垂櫻,宛如從天而降的光絲。

QP妹妹也露出嚴肅的眼神欣賞著櫻花樹。

「這棵樹的樹齡是多少?」

我問芭芭拉夫人。

「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為了紀念而種下這棵樹,所以年紀和我一樣。」

芭芭拉夫人露出溫和的笑容告訴我。這棵櫻花樹高雅華麗,只要在它旁邊,心情就很平靜,的確就像芭芭拉夫人。

我們在春寒料峭中一邊喝着啤酒,一邊賞花。

仔細一看,發現櫻花的顏色並非完全一樣,有的顏色比較深,有的比較淺,深淺並不相同。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成落英,每朵花以各自的節奏綻放。

不光是花,黑色彎曲的樹榦、細弦般的樹枝,以及開始冒芽的樹葉也都很美。只要敞開心房,就可以聽到櫻花訴說的話語。櫻花和我越來越親密,我在心裏輕輕抱住了櫻樹。

我去年春天也在鎌倉,卻完全沒有心情抬頭欣賞櫻花。如今,我和左鄰右舍坐在這裏一起賞花。這種平淡無奇的事令我感到幸福。

我怔怔地注視着櫻花,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年長紳士請我喝白葡萄酒。

「聽說這是由阿爾薩斯地區的雷司令(Riesling)葡萄所釀造的有機葡萄酒。」

這位年長紳士說起話來,就像大河般滔滔不絕。他是芭芭拉夫人的男朋友嗎?我把剩下的啤酒喝了下去,請他把白葡萄酒倒在我的空杯里。

我喝着帶有木桶香氣、味道醇厚的白葡萄酒,吃着大家帶來的料理。「鳥一」的可樂餅用的不是豬絞肉,而是雞絞肉。上代因為太忙而無法做晚餐時,「鳥一」的可樂餅就會經常出現在雨宮家的餐桌上。

自己烤的麵包味道果然不一樣。帶有鹹味的麵包,無論搭配奶油還是果醬都很好吃。

大家酒酣耳熱時,胖蒂說:

「各位,今天機會難得,請大家輪流自我介紹,簡短介紹一下自己住哪裏、在做什麼就可以了。」

因為從左側開始,所以很快就輪到我了。雖然我有點緊張,但還是站起來向大家打招呼。

「我是芭芭拉夫人的鄰居,經營山茶文具店的雨宮鳩子。我在鎌倉出生、長大,在國外流浪了幾年,直到去年才回來。雖然開文具店,但也從事代筆人的副業,如果各位有需要,歡迎隨時吩咐。請大家多多指教。」

我向來很怕自我介紹,但可能借酒壯了膽吧,很順利就說出口。接下來輪到QP妹妹。

「我搬到鎌倉,和爸爸住在一起,今年五歲。

「我喜歡吃白煮蛋加美乃滋,請多多指教!」

QP妹妹毫不膽怯,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所有人都熱烈鼓掌。

幾分鐘后,輪到胖蒂自我介紹時,響起了轟動的歡呼聲。

因為胖蒂提到目前在小學當老師后,突然向大家宣佈:

「不瞞各位,我很快就要結婚了!」

然後又接着說,

「我要嫁給那位男士!」

說着,胖蒂竟然指向男爵。

短暫的沉默后,「哇」地響起一陣熱烈的祝賀聲。

男爵的臉漸漸紅得像楓葉。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人會湊在一起,還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上當了。該不會是愚人節吧?但看他們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所有人都自我介紹完畢后,我走向胖蒂,小聲對她說:

「恭喜。」

雖然我有一籮筐的話想問她,但還是先表達祝福。

「謝謝!我得向你道謝才行。」

「為什麼要謝我?我什麼都沒做啊。」

「因為上次有你幫我收回那封已經丟進郵筒的信,我的人生才能改變,不是嗎?如果那封信就這樣寄到對方手上,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也許我就這樣嫁給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人。」

胖蒂應該不會喝酒,但她的臉好像喝了酒一樣。

「這樣啊。但沒想到是男爵,太驚訝了。我完全沒有察覺。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我竟然心跳加速,已經很久沒有和別人熱烈討論戀愛的話題了。

「我們不是去七福神巡禮嗎?那天下雨,所以就在八幡宮解散了對吧?就是在那次之後。但第一次是在酒吧見到你的時候。」

「酒吧?」

我不記得這件事,納悶地問。

「就是那次強颱風逼近、下了大雨之後,你穿着雨靴去酒吧那次啊。」

「哦,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那次的確是和男爵一起去的。」

「對不對?那時候我還偷偷羨慕你,覺得你竟然有這麼帥的男朋友。」

「原來是這樣!所以七福神巡禮時,是你們第二次見面。我記得你們後來去了稻村崎溫泉?」

「沒錯沒錯,往溫泉的路上,我們聊了很多事,然後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戀愛了。我好像對那種霸道的男人沒有抵抗力。」

「所以,是你主動告白嗎?」

我問道。胖蒂彷彿少女般含情脈脈地點了點頭。

「波波,人生會發生什麼事,真的很難預料。」

胖蒂用一臉確信的表情說着。的確是這樣。如果可以預測人生的一切,那麼一定很無聊。

「總之,祝你幸福。」

雖然我仍然無法想像胖蒂和男爵會成為夫妻,但說不定他們很般配。男爵比胖蒂年長很多歲,以前結過婚,應該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不過,能遇到喜歡的人、能一起生活,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今天的賞花會很成功,真是太棒了。」

傍晚收拾時,我對芭芭拉夫人說。大家幾乎都走了,QP妹妹和一群大人相處,或許是太累了,中途就躺在坐墊上睡著了。我們輕手輕腳地將垃圾分類、收拾臟碗盤,以免吵醒她。

「到了這個年紀,每天都像是在探險,因為會不斷發生有趣的事。」

芭芭拉夫人正在收拾所有人用過的免洗筷時,彷彿自言自語般說着。

「能夠一邊欣賞著美麗的櫻花,一邊喝酒,今天真是太美好了。」

我覺得自己的肩膀也披上一件櫻花色的羽衣。

枝垂櫻在我和芭芭拉夫人的視線前方綻放着。天色已經有點暗了。天空中的粉紅色和深藍色形成漸層,宛如頂級雞尾酒才有的色彩。

「因為太幸福了,最近有點感傷。」

芭芭拉夫人深有感慨地說。

「我今天深深體會到,自己能生在鎌倉真是萬幸;能和你成為這樣的好鄰居,實在太幸福了。謝謝你,芭芭拉夫人。」

平時即使心裏這麼想,也無法說出感謝的話,現在是絕佳的機會。

「我也一樣,能夠和像你這樣可愛的女生當朋友,真是太棒了。」

這時,從山那邊吹來一陣風,搖動枝垂櫻的樹枝。那一刻的心情,就像神的手指輕輕撫過臉頰。

半個月後,有人邀我約會。

「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星期六下午,山茶文具店打烊后,我去吃晚餐時,QP妹妹的爸爸用一臉嚴肅的表情對我說。我一開始還以為有什麼事。

「我希望你陪我去偵察。」

QP妹妹的爸爸從收款機里拿出找零時對我說。

「偵察?」

他說的話出乎意料。

「說起來很丟臉,我想了解其他餐廳都做些什麼樣的咖喱,但我一個人不太敢走進那種時髦的餐廳,所以,我想拜託你,能不能陪我去偵察其他店家……

「鎌倉不是有很多家咖喱店嗎?我的餐廳也想走咖喱路線。

「今天店裏也只有你一個客人。當然,這個地點交通不便也是原因之一,但繼續這樣下去,餐廳的生意是做不起來的。」

「好啊,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吃遍鎌倉的咖喱,徹底研究一下,然後請你做出不輸給任何一家店的好吃咖喱!」

如果是一年前,我一定會因為害怕而拒絕。而且光處理店裏的事就焦頭爛額了,根本沒有這種閑工夫。但現在不一樣。雖然很難具體說明到底哪裏不一樣,但的的確確不一樣了。

「謝謝你!真的幫了大忙!」

QP妹妹的爸爸向我鞠躬。

「爸爸,太好了,你可以和波波約會了。」

躲在收銀台裏頭,一直聽着我們說話的QP妹妹調侃著自己的爸爸。

「不是約會啦。」

QP妹妹的爸爸拚命糾正,但QP妹妹還是一直重複「約會」這兩個字。看到她的樣子,連我都忍不住害羞起來,好像真的有人找我約會似的。

如果是老店,「Caraway」很有名,但年輕人都喜歡去「Oxymoron」;如果去長谷一帶,則有「WoofCurry」;想稍微換一點花樣的話,還有露西亞亭的咖喱麵包。我記得大町有一家餐廳,每周有一天會供應正統的印度咖喱,但我忘了那家餐廳叫什麼名字。

過了幾天,我把這些情況告訴QP妹妹的爸爸,最後決定先從「Oxymoron」下手。他似乎最在意那一家,但對他來說門檻太高,他不敢走進那家餐廳。

「上一次,我已經走上這道階梯了,但因為餐廳太時髦,不敢推門進去,最後只能轉身離開。」

星期天傍晚,我們鎖定最後點餐時間走進餐廳,所以店裏並沒有太多客人。我們坐在視野良好的窗邊座位,QP妹妹坐在我對面,她的爸爸則坐在她身旁。

一比較他們的長相,就覺得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是如假包換的父女。不管是雙眼之間的距離、濃密的睫毛,還有看起來很有彈性、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的臉頰,都一模一樣。

「你要吃什麼?」

我怔怔看着他們父女,QP妹妹的爸爸把菜單遞了過來。

「嗯,今天有點想吃日式肉末咖喱。」

我自言自語般地回答后,又問,

「守景先生,你要點什麼?」

我第一次這樣稱呼QP妹妹的爸爸。

QP妹妹的本名叫守景陽菜,陽菜這兩個字讀作「Haruna」,但對我來說,QP妹妹就只是QP妹妹。

「嗯,因為第一次來這裏,所以我還是點正統的雞肉咖喱,QP呢?」

「布丁!」

QP妹妹大聲叫道。

「噓,不要這麼大聲。你不是答應今天要乖乖的嗎?」

被爸爸教訓后,QP妹妹乖乖低下頭的樣子很可愛。

「那爸爸把咖喱的飯分你,你吃完之後才能吃布丁,好不好?一言為定哦。」

守景先生說完,QP妹妹用力點着頭。

點完餐等待餐點送上來時,QP妹妹從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摺紙,專心地折了起來。

「這孩子從小就很習慣等待。」

QP妹妹露出專註的眼神折着眼前的彩紙,守景先生則專心地摸着她的頭。但QP妹妹完全不在意,只是繼續摺紙。

原來她爸爸常常這樣撫摩她,難怪她上次會對我這麼做。她教我覺得孤單時緊緊擁抱自己,而當我緩緩睜開眼睛時,QP妹妹摸了摸我的頭。

守景先生向服務生要了一個小碗,把雞肉咖喱的飯分給她。我也從我的肉末咖喱中分了一些飯給她,然後把紫色高麗菜沙拉、酸腌豆和胡蘿蔔絲沙拉放在桌子中央,大家一起分享。

準備就緒后,三個人一起說:「開動了。」除了我們以外,只有一對年輕情侶。刺眼的夕陽從窗戶照了進來。

好久沒吃的日式肉末咖喱果然很好吃。很辣,加了很多辛香料,舒暢到讓人完全敞開心房。

「你要不要嘗嘗這個的味道?」

我把盤子遞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用湯匙舀起日式肉末咖喱。

「你要不要也試試雞肉咖喱?」

他用左手掩著嘴,也請我嘗他的咖喱。

「那我就嘗一口。」

我也從守景先生的盤子裏舀了一口雞肉咖喱。守景先生把咖喱含在嘴裏,仔細地品嘗味道,然後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起來。

QP妹妹似乎很愛吃胡蘿蔔絲沙拉,一口接一口吃着。

我平時向來都是一個人來這裏,點一人份的咖喱,一個人吃完,一個人付錢,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就這樣離開餐廳。我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如今卻和守景先生、QP妹妹三個人一起坐在這裏吃咖喱。雖然咖喱的味道應該沒有改變,但和別人一起享用的咖喱,會讓胃感受到不同的滿足。

因為大家都不好意思吃得精光,所以盤子裏還剩下幾顆酸腌豆。我覺得可惜,便吃了起來。守景先生拿出QP妹妹用的手帕,用力擦著QP妹妹嘴巴周圍。

「好痛哦!」

QP妹妹把頭扭到一旁。

「不行,一定要擦乾淨。」

守景先生把QP妹妹的臉轉向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看着他們父女,向來陷入沉睡的內心深處,好像突然被人捏了一把,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那裏湧現似的。

不行不行,現在不能哭。

我努力剋制,但看到QP妹妹說「爸爸也要」,然後用手帕一個勁地為守景先生擦拭嘴角時,我終於忍不住了。

為了不讓他們父女察覺,我悄悄轉身,假裝欣賞窗外暗紅色的天空。

晚霞彷彿在燃燒殆盡后,就這樣變成了灰。我沒想到自己會流淚,所以沒帶手帕,只好拉着襯衫袖子擦拭眼淚。幸好今天穿長袖襯衫。

我無法不想到自己和上代的關係。雖然我努力尋找與上代之間的美好回憶,但不好的回憶總是爭先恐後浮現,阻擋了美好回憶。我很羨慕守景先生和QP妹妹的相處如此毫無顧慮、相親相愛。

不一會兒,布丁送了上來。剛才的那對年輕情侶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餐廳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布丁!」

QP妹妹似乎很喜歡布丁,雙眼發亮地把茶匙插進柔嫩的布丁里。

「QP妹妹,怎麼樣?好吃嗎?」

我問,而她滿面笑容地回答。

QP妹妹吃掉三分之二時,突然抬起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守景先生。然後,她舀了一大匙布丁,緩緩送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爸爸,啊——嗯。」

然後,她又把茶匙伸到我的面前。

「波波,你也要啊——嗯。」

她也把布丁送進我的嘴裏。

她應該很想獨佔布丁才是。一想到這裏,內心對QP妹妹毫不虛假的貼心再度有了反應。

「好吃嗎?」

QP妹妹問,我努力剋制內心的情緒,點了點頭。其實我很捨不得吞下去,想一直留在嘴裏。

「謝謝你請我吃。」

又甜又柔軟的布丁,簡直和QP妹妹一樣。

原本打算各付各的,但守景先生說要謝謝我陪他來這裏,所以一起結了賬。

我向他道謝,他反而謝謝我。

星期六傍晚六點多的小町路上沒什麼行人,靜悄悄的。QP妹妹走在中間,我們三個人很自然地牽起了手。

「希望你聽了不要太有壓力,但不瞞你說,今天是我第一次約會。」

守景先生突然這麼說,我驚訝地看着他。

「啊,對不起,我不應該隨便用『約會』這種字眼。」

「不,沒這回事,女生之間也常常會說『我們來約會吧』。」

我突然好想放慢腳步。QP妹妹毫不猶豫地牽着我的手,讓人想一直牽着那隻手不放開。

「要不要去喝咖啡?我請你喝咖啡,謝謝你請我吃咖喱。」

「謝謝。」

守景先生回答的聲音溫柔地傳入我的耳朵。

在街角轉彎后,走進咖啡店點了兩杯咖啡,坐在露天座位喝。觀光人力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咖啡店前經過。我不想鬆開QP妹妹的手,所以只用右手付錢,也只用右手拿咖啡杯。守景先生可能也一直牽着QP妹妹,所以用左手拿着咖啡杯。他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典雅的戒指。

「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守景先生喝了口咖啡,又說,

「我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和任何女人一起去某個地方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好像身旁沒人在聽似的。我豎起耳朵,細聽他的聲音。

「這孩子的媽突然離開了我們,當時我完全亂了方寸,每天都想着帶孩子一起去死;什麼都不想做,整天都待在昏暗的房間內發獃。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渾身發毛,那完全就是放棄了養育孩子。

「結果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用力吸美乃滋。她整張嘴、整張臉上都是美乃滋。那一刻,我被她的樣子驚醒,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

「她媽媽離開時,她還不到兩歲,所以好像並沒有對媽媽的記憶,但現在每天睡覺時,仍然會抱着美乃滋瓶子。她可能把美乃滋當成母親了吧。連這麼小的孩子都努力設法撐過去,我這個父親,怎麼可以一蹶不振?於是,我決定實現我和我老婆生前的共同夢想。」

「夢想?」

「對,我老婆以前曾說過,想開一家咖啡店。」

「她是鎌倉人嗎?」

「我們和鎌倉完全沒有任何地緣關係,但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鎌倉,而且我們兩人都很喜歡這裏。這裏雖然離東京很近,但整個街道的氛圍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一直都希望生了小孩之後,可以搬來這裏生活。」

「原來是這樣啊,你太太……是因為生病嗎?」

雖然我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問這種私隱,但還是想知道。

「她帶着這孩子去超市買東西時,被隨機殺人魔用刀子從背後刺中。」

「對不起。」

我為自己無知地問了這個問題感到羞愧。

難怪QP妹妹和我一起去聯合超市時急着要離開。雖然她可能沒有記憶,但身體也許仍記得當時的恐懼。我想起QP妹妹當時緊緊抓住我的手,想起她當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感到難過。

「沒關係,這是事實,而且也已經過去了。」

雖然事出有因,但未必能夠接受,而且自己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被素不相識的人奪走了重要的家人。守景先生內心的怒氣,該向何處宣洩才好?

QP妹妹坐在我和守景先生中間,昏昏欲睡。

「要不要走一走?」

守景先生站了起來。

「背我。」

QP妹妹鬆開我的左手,朝着守景先生伸出雙手。守景先生正打算把自己背上的背包移到前面時,我接過背包。

「謝謝。」

守景先生說完,背着QP妹妹站了起來,然後走往平交道的方向。

「QP妹妹現在幾公斤?」

「十五公斤左右吧。」

QP妹妹趴在守景先生的背上,露出快睡着的樣子。她每次滑下來,守景先生就停下腳步,重新把她背好。

看着他們父女,我似乎想起了什麼。

在平交道前等電車經過時,我對守景先生說:

「我想去一個地方,可以嗎?就在這附近。」

「當然可以啊。」

越過平交道,我們往北鎌倉的方向走去。太陽早已下山,星星在夜空中閃爍。櫻花皆已凋謝,展現一整片夜櫻之美。

「就是這裏。」

「壽福寺嗎?我第一次來這裏。」

「我也好久沒來了,這是政子所建的寺院。」

「政子?」

「啊,是北條政子。我外祖母經常這麼叫她,所以我也受到了影響。」

就算我說是「上代」,守景先生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所以我說是外祖母。

走進山門,通往中門的石板路是平緩的坡道。中門以外的區域可以自由參觀。

「真是個好地方,好像可以洗滌心靈。」

石板路左右兩側是蒼鬱的樹林,樹根被鬆軟的苔蘚蓋住了。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深呼吸。枝頭剛抽芽的新綠宛如無數點亮的蠟燭,這些新生不久的樹葉照亮了暗夜。

守景先生就這樣背着QP妹妹,慢慢走向中門的方向。我走在他的身後,維持半步的距離。

「剛才看到你背QP妹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守景先生靜靜地聽我說話。

「我是由外祖母一手帶大的,她很嚴厲,留在記憶中的,幾乎都是痛苦的回憶;但是剛才——」

淚水從眼眶裏滑落,連自己都被嚇到了。但我仍然接着往下說,

「我剛才想起來了,外祖母也曾經背過我,她就是在這裏背我的。」

雖然我只是想告訴他這件事,但才剛說完,我就蹲了下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心,但淚水不斷地湧出眼眶,然後順着臉頰滑落。

「不嫌棄的話,這個借你用,雖然可能有點臟。」

守景先生遞給我一條手帕,就是他剛才不管QP妹妹不願意,硬是幫她擦嘴巴的那條手帕。手帕上有淡淡的咖喱味。

仔細一看,手帕的角落綉了「QP」兩個字母,而且還特地綉成鏡像文字。守景先生是一位很溫柔貼心的爸爸。

「我猜你外祖母一定只會用嚴厲的方式來表達她對你的愛。」

事實應該就是守景先生說的那樣,但我內心無法擺脫一切為時已晚的想法。

我站了起來,再度走向中門,手上握著QP妹妹的手帕,但已經被淚水浸透了。

來到中門前,我突然轉過身。

「從這裏看出去的風景最棒。」

有夜晚的味道,可以感受到生命吐出的濃厚氣息。整個鎌倉,上代最喜歡這裏。

「我背你。」

守景先生突然說道。

QP妹妹已經離開了守景先生的背,用自己的雙腳站在那裏。她張得大大的雙眼看着遠方。那時候的我,年紀也和QP妹妹差不多嗎?不,說不定比她更小。

「也許你會想起其他的事。」

「沒關係,我已經回想得夠多了。」

「機會難得,就算我謝謝你今天陪我去偵察。」

我突然回到了現實。他知道我體重幾公斤嗎?他背着十五公斤的QP妹妹走路,就已經很吃力了。

但是,守景先生蹲在地上,做好了準備。

看着他的背影,內心深處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似乎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下。

「你千萬不要勉強,真的只要走幾步就好。」

我把上半身靠在守景先生的背上,幾秒鐘后,視野頓時開闊起來。

當年的我應該也很重,但上代為了讓我看到這片景色,背着我走在石板路上。眼前的確是我曾看過的風景。

「不必放在心上。」

守景先生背着我,用幾乎融化在春夜裏的聲音對我說着。

「啊?」

連樹葉也豎耳細聽我和守景先生的對話。

「不可能不後悔。我也一直後悔,後悔早知道當時應該這樣對我太太,早知道當時不應該說那種話。

「但是,有一天,我終於發現了一件事——其實不能說是我自己發現的,而是女兒教我的:

「與其苦苦追尋失去的東西,還不如好好珍惜自己眼前擁有的東西。」

守景先生接着又說,

「如果有誰背起了自己,下次就換自己去背別人。我老婆以前常常背我,所以我現在才能背你,這樣就足夠了。」

守景先生或許在流淚,但我看不到他的臉。QP妹妹手裏抓着不知道哪裏采來的野花。

「謝謝你。

「這個記憶或許可以陪伴我過一輩子。」

我希望把這種想法傳達給守景先生,也傳達給已經不在人世的上代。

和守景父女道別後,我回到家,泡了京番茶。

我準備了三個茶杯,把茶壺裏的熱茶倒進杯子。杯子冒着熱氣。

我把其中一杯放在上代的照片前,另一杯放在壽司子姨婆的照片前,敲了敲銅磬后,合起雙手。

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見到上代和壽司子姨婆,過去我一直抱着一絲期待,希望能再見她們一面,讓一切重來;但是,今天見到守景先生后,我了解到這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必須在沒有上代的世界繼續前進。

我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茶放在面前。芭芭拉夫人家走廊的燈今天也發出橘色的光。繡球花即將吐芽。

結果,芭芭拉夫人還是沒把繡球花剪掉,去年就枯萎的繡球花仍然維持着地球儀般的形狀。

我喝完第一杯茶后,把書信盒拿到桌子上。

然後,從書信盒裏拿出鋼筆。

這支沃特曼(Waterman)鋼筆是我升上高中時,上代送我的禮物。原本在紐約當保險銷售員的劉易斯·埃德森·沃特曼,製作出能讓筆儲存墨水的裝置;換句話說,正是他發明了鋼筆。上代送我的筆款是紀劉易斯·埃德森·沃特曼發明鋼筆一百周年所推出的「LeMan100」。

黑色筆身與金色的筆夾及飾環相互輝映,充滿毅然之美的身影,讓人忍不住嘆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便一直沒有拿起這支鋼筆。鋼筆要經常使用,寫出來的字才好看。雖然我明知這個道理,卻不願面對它,忽略它,一直把它丟在那裏。

「對不起。」

我把筆捧在手心,輕輕撫摩著,向它道歉。

撫摩了一會兒,鋼筆漸漸溫暖起來。也許它覺得冷,於是我對它呵著熱氣。

希望你從長眠中醒來。我在內心祈禱著,打開了筆蓋。筆尖閃著金色光芒。

怎麼可能?但是,無論我再怎麼仔細打量,筆尖上都找不到墨水的痕迹。我不記得自己曾清洗過,一定是上代為我洗乾淨的。

難道是鋼筆在漫長的歲月中靜靜等待,等待我用全新的心情拿起它嗎?

我打開墨水瓶蓋,吸取藍黑色的墨水。

遭到捆綁的話語正在尋求解放。想必是拜守景先生所賜,他對着我那些凍結的話語呵了口熱氣。

我寫信的對象並非其他人,而是上代;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當我放下鋼筆,全身頓時宛如潮水退潮般感到無力。我就這樣把信紙留在餐桌上,像夢遊者似的走向沙發。睡意立刻襲來。

睡夢中,我站在一座橋上。

上代站在我的旁邊。即使沒看到她的臉,我也可以憑氣息知道是她。

橋上還聚集了很多我認識的人。

牽着我的手的,是QP妹妹嗎?站在她旁邊的,應該是守景先生。

芭芭拉夫人和壽司子姨婆也在。

男爵和胖蒂穿着相同的橫條紋T恤。

站在我身後的,大概是小舞和她的家人吧?可爾必思夫人和她的孫女木偶妹妹也在。

一個我不認識,卻覺得非常熟悉的女人站在不遠處。是母親嗎?她一定是生下我的母親。

那座橋就是架在附近二階堂川上的橋,潺潺流水愉快地哼著歌。

「啊!」

有人叫了一聲,指著河面。

小小的亮光穿越黑暗。

是螢火蟲。沒錯,每年都有螢火蟲在這條河邊飛舞。

許多人都站在小橋上看螢火蟲。

「啊!」

又有人叫了一聲。

螢火蟲輕飄飄、輕飄飄地隨興優雅飛舞著。

許多人靜靜注視着螢火蟲的微光。雖然只是如此而已,卻令人備感幸福。

當我醒來時,一時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好像曾和上代一起在橋上看過螢火蟲,卻又好像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但我覺得這不重要,我的內心仍然有着照亮黑夜的微光殘影。

改天我也要寫信給母親。我覺得上代希望我這麼做。相信應該還來得及。

窗外,天色已經微亮。

八幡宮源平池的蓮花說不定快開了。

我把放在桌上、寫給上代的信折好,裝進信封里。

鳥兒熱鬧地嘰嘰喳喳,似乎啄著夜晚的餘韻。

(敬請期待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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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山茶文具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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