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後來的事》(16)

第一百零五章《後來的事》(16)

十五

代助終於在三千代面前將自己該說的都坦白了。跟他們見面之前比起來,代助覺得自己的心情現在比較容易趨於穩定。這當然也是預料中的狀況,所以算不上什麼意外的結果。

見到三千代的第二天,代助決定不顧一切,擲出手裏抓了很久的骰子。他發覺從前一天起,必須對三千代的命運負責的重擔已經落在自己肩頭,而且這個擔子是他心甘情願挑起來的,所以背在肩上一點也不覺得沉重。代助甚至覺得,正因為肩頭有了重擔的壓迫,自己才能順其自然地踏出腳步。他已在腦中把這段主動爭取的命運整理清楚,並做好了對付父親該做的準備。父親這邊的問題解決之後,還有兄嫂要對付。等他也解決了兄嫂那兒,還要對付平岡。等到這些人全都應付完畢,還有龐大的社會在等着他。整個社會就像一具不顧個人自由與情面的機器。在代助看來,眼前這個社會簡直是一片漆黑。他已做好跟整個社會奮鬥的心理準備。

代助對自己這份勇氣和氣魄頗感驚訝。以往,他始終自許是一名太平世界的善良紳士,做起事來總是趨吉避凶,遠離爭端,行事小心謹慎,從來不受情慾支配。從道德的角度來看,他雖從未犯過嚴重的卑劣罪行,但在內心深處,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自己的懦弱。

代助家裏訂了一份外國通俗雜誌,他曾在其中一期讀到一篇名為《山難》的文章,讀完后,代助不禁感到心驚肉跳。文章里介紹了許多冒險家遇難的經過。譬如有人在登山途中遇到雪崩失蹤,結果四十年後,卻發現他的屍骨落在冰河的盡頭;又譬如另外四位冒險家一起爬上懸崖的半山腰,當他們正要通過一段高聳的石壁時,四個人像猴子疊羅漢似的分別踩在同伴的肩上。就在最上面那個人即將伸手碰到石壁頂端時,岩石突然崩落了,將他們的腰繩一下子打斷,緊接着,上面三個人立即跌成一團,腦袋朝下地從第四個男人身邊擦過,一起滾落到山底去了。雜誌里登了很多類似這種故事,除了文章之外,代助還看過一幅插畫,圖中有一座坡度陡得像磚牆似的山坡,半山腰裏有兩三個人,都像蝙蝠一樣黏附在山壁上。看到這幅插畫時,代助想像著絕壁旁那塊空白所代表的遠方與廣闊的天空、深邃的谷底……恐怖的感覺令他陣陣暈眩。

代助心裏明白,以今天的道德尺度來看,他目前的處境剛好就跟那些登山者一樣,但是自己現在親自爬上了岩壁,卻一點也不畏怯。他甚至認為,如果心懷畏懼而猶豫再三,才會感到數倍的痛苦呢。

他希望儘快見到父親把話說清楚,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白跑一趟,所以三千代來訪后第二天,代助打了電話給家裏,詢問父親什麼時候方便。老家給他的答覆卻是:「父親出門去了。」第二天,他又撥了電話,這次得到的答覆是:「沒時間見面。」第三天,代助再度打電話,這回的答覆是:「在家等通知吧。我們通知你之前,不要擅自來訪。」代助只好按照吩咐,在家等候。可是一連等了好幾天,都沒有接到嫂嫂或哥哥傳來的信息。代助最初以為這是家人的策略,想讓自己多花點時間反省,所以他也不太在乎。每天三餐照樣吃得津津有味,晚上也睡得很安穩。他還趁著梅雨季里短暫的晴天,帶着門野一塊兒到外面去散步過一兩次。然而,老家那兒始終沒有派人或送信過來。代助覺得自己好像正要攀登絕壁,卻又在路上休息得太久了,心裏十分不安。他思前想後,最後決定不管父親的吩咐了,自己先到青山的老家去看看再說。這天當他走進家門時,哥哥又跟平日一樣不在家,嫂嫂一看到他,就露出憐憫的表情,但是對代助想知道的消息卻絕口不提。嫂嫂先問明了代助的來意,然後站起來說:「那我到裏面看看父親的意思。」梅子的表情看來似乎想保護代助,不讓他受到父親的責罵;同時也有點像是要跟代助保持距離。反正就是這兩者之一吧。代助悶悶不樂地等待嫂嫂回來。反正我打算孤注一擲了。他一面等待一面反覆在嘴裏喃喃自語。

梅子進去之後,過了很久,才從裏間出來。一看到代助,她又露出憐憫的表情說:「父親今天好像不太方便呢。」代助覺得無奈,便問嫂子:「那我什麼時候來比較好?」他提出這問題時,當然是跟平時一樣壓低音量,一副沒精打採的模樣。梅子看他這副德行,似乎心生同情,便告訴他:「你今天先回去吧。這兩三天之內,我肯定負責幫你問出父親方便的時間。」代助從家人專用的偏門走出去的時候,梅子特地跟着送出來。「這回你可得好好考慮一下喲。」她向代助叮囑著。但是代助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代助心裏非常不悅。自從他見到三千代之後,總算獲得一絲心靈的平和,現在卻因為父親和嫂嫂的態度,幾乎毀了這份平和。按照他預先的想像,今天見到父親之後,自己先老實稟告父親,父親也會毫不保留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然後父子倆必然發生衝突。但不論衝突的結果如何,代助都打算痛快地承擔下來,只是沒想到,父親的反應竟是如此氣人。不過父親的做法也正好顯示了他的人格,這就令他更加感到不爽。

代助在路上暗自琢磨著,我何必這樣急着見父親?本來我只是應父親的要求,給他迴音就行了。所以說,現在心有所求的人,應該是父親才對。但父親卻看似有意地避著代助,故意拖延見面的時間,父親這種做法,只會給他自己帶來不利,除了耽誤解決問題的時間,還能帶來什麼?代助認為這樁婚事裏,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跟自己的未來有關的部分,早已有了結論。所以他決定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後就待在家裏等候父親通知見面的時間吧。

回家之後,代助對父親的不快已經只剩些許陰影殘留在腦底。但這種陰影必會在不久的將來變得越來越暗吧。代助已經看清楚了,擺在自己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通往自己和三千代今後該去的目的地,另一條則通向自己和平岡不得不捲入的恐怖絕境。上次跟三千代見面之後,代助立刻捨棄了其中一條。「好,以後我就負責照顧三千代!」(雖然他並不認為自己以前一直沒有照顧三千代。)代助總算在心底做出了決定,但若反問他:「那你們倆今後究竟應該採取什麼對策?」代助一時卻又想不出打破現狀的辦法。對於他跟三千代的未來,代助心底根本還沒想出任何明確的計劃。就連自己和平岡不得不面對的未來,他嘴裏雖然嚷着「不管什麼時候發生什麼事,我已做好心理準備」,但事實上,這也只是他嘴裏說說罷了。當然,代助的心裏做好了準備,他打算隨時伺機而動,然而真正的具體對策,卻一個也沒想出來。代助曾發誓說:「不論碰到任何情況,我都不會弄砸事情。」這句誓言其實只是表示,他將把事情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向平岡表白,也就是說,他和平岡即將共同涉入的這段命運不僅陰暗,也很嚇人。而現在最令代助擔心的,則是如何將三千代從這團恐怖的風暴中解救出來。

另一方面,對於包圍在周遭的整個人類社會,代助也不知如何應對。事實上,社會對他是擁有制裁權的。但是代助卻堅信,人類的行為動機是絕對的天賦人權,他決定以這種思想作為出發點,把整個社會看成完全與己無關的東西,繼續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代助站在屬於他一個人的小世界裏,以這種方式觀察自己身邊的整個世界,並把其中利害得失的關係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吧!」代助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完,他重新走出家門。走了一兩百米,來到人力車停車場,選了一輛好看又好像跑得很快的車子跳上去,隨口說了幾個地名,讓車夫拉着他到處亂逛,大約逛了兩小時才回家。

第二天,代助還是待在書房裏,又跟前一天一樣,站在他一個人的世界中央,仔細觀察了自己的前後左右一番。

「好吧!」說完,代助又出門了。這回他是任由自己的兩腳隨處亂走,逛了好些無關緊要的地方之後,才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家。第三天,代助仍舊跟前兩天一樣,只是這天一走出大門,他立刻越過江戶川,一徑朝着三千代的住處走來。三千代看到代助,好像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似的問道:「你怎麼從那天以後一直沒來?」代助聽了這話,反而被她的從容嚇了一跳。三千代特地拿來平岡書桌前的坐墊,推到代助的面前。

「你怎麼看起來那麼心神不定?」說着,她堅持要代助坐在那塊墊子上。兩人大約聊了一小時,代助的情緒總算穩定下來。他突然想到,早知如此,何必坐着人力車到處亂跑呢?就算只坐半小時,也該早點到這兒來的。告辭回家時,代助對三千代說:「我還會再來。一切都沒問題,你放心。」他像是要安慰三千代似的。三千代向他露出微笑,並沒有說話。

這天的黃昏,代助終於接到父親的通知。書信送來時,代助正在老女傭的服侍下吃晚飯。他將飯碗往膳桌上一放,從門野手裏接過信封,打開來念了一遍,信里寫着「明天早上幾點之前過來一趟」之類的字句。

「寫得很像衙門的公文呢。」說着,代助故意把信尾的部分拿給門野看。

「青山老家那邊送來的嗎?」門野仔細打量一番,不知該說什麼,便又將信紙翻回正面。

「說來說去呀,老派作風的人,還是寫得一手好字呀。」門野說完一番讚美之詞后,放下信紙,退出了房間。老女傭從剛才就一直嘮叨著曆法擇吉之類的事情。什麼壬日、辛日、八朔(1)、友引(2)……還有哪天宜剪指甲,哪天宜造房屋等啰里啰唆的事情。代助原就心不在焉地聽着,不一會兒,老女傭又向他拜託,希望能幫門野找個差事。「每月只要能有十五元就夠了,能不能幫他介紹一下?」老女傭說。代助雖然隨聲應着,卻連自己嘴裏說些什麼,都懶得多想,只記得自己在心中低語:我哪管得了門野!我自己都不知怎麼辦呢!

剛吃完晚飯,寺尾從本鄉來看代助。代助望着進來通報的門野,沉思半晌。門野粗枝大葉地問:「那要回絕他嗎?」最近這段日子,代助不僅難得地缺席了一兩次固定的集會,還曾兩度因為覺得沒必要,而婉拒了客人來訪。

思考了一會兒,代助決定還是打起精神,跟寺尾見一面。寺尾跟平時一樣睜著兩個大眼,像要打探什麼似的。代助看到他那模樣,也不像往日那般想跟他開玩笑了。寺尾身上飄逸出一種豁達,不管翻譯也好,改稿也好,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無論什麼工作他都肯干。代助覺得寺尾比自己更有資格自許是社會一分子。如果自己哪天落魄到寺尾那樣的處境,自己究竟能幹些什麼工作呢?代助想到這兒,不免生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同時也不再懷抱希望,他覺得自己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落到比寺尾更不如的境地,所以現在當然也不忍再向寺尾投出輕蔑的視線。

寺尾一見面就說,上次那份譯稿已在月底交出去了,可是書店卻告訴他,因現在暫時遇到困難,必須等到秋天才能出版。接着寺尾又說,稿子交出去了,卻沒法立刻領到稿費,這下連自己的生活都成了問題,不得已才來找代助求救。「難道當初沒有簽約,就開始翻譯了嗎?」代助問。「倒也不是這樣。」寺尾說。但他也沒有明確表示書店毀約。總之,寺尾的話說得不清不楚,令人摸不著頭腦,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現在生活陷入了困境。好在寺尾對這類挫折早已司空見慣,並沒把這種事情拉到道義的層面去埋怨誰。儘管嘴裏嚷着「過分」「豈有此理」,卻也只是說說而已,寺尾心裏真正關注的焦點,好像還是集中在溫飽問題上。

代助聽完之後,心裏非常同情,立即給予寺尾少許經濟援助。寺尾道謝后便告辭離去。臨出門之前,他向代助坦承:「老實說,我還沒開始工作前,先向書店預支過一筆錢,不過那筆錢早就花光了。」寺尾離去后,代助想,像他那樣為人行事,也稱得上是一種人格呀。但要讓我像他活得那麼豁達輕鬆,我可辦不到!代助雖然明白,要在當今所謂的文壇討生活,必須具備寺尾那種人格,卻又不免感嘆,如今的文壇竟在如此悲哀的環境下呻吟,居然還讓所有的文人都自然而然地塑造成那種人格。想到這兒,代助不禁茫然若失。

這天晚上,代助對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憂慮。如果物質生活的供給被父親切斷了,他懷疑自己能否下決心當第二個寺尾。若是自己無法像寺尾那樣靠賣文維生,那當然就得餓死。又如果能像寺尾那樣搖筆桿討生活,自己究竟要寫些什麼?

代助不時張開眼,注視着蚊帳外的油燈。到了半夜,他擦着火柴,點燃一根煙抽了起來。接着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其實這天晚上並不太熱,不至於令人無法入睡。不久,戶外開始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代助聽着雨聲,以為自己馬上就要睡著了,卻又突然被雨聲驚醒。整個晚上,他就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

第二天,代助在約定的時間走出大門。他腳上套一雙屐齒很高的防雨木屐,手裏提着雨傘,搭上電車。車廂半邊的窗戶全都關得緊緊的,手抓皮革吊環的乘客把車廂擠得滿滿的,沒過多久,代助就覺得胸口發悶,腦袋發昏。他以為這是睡眠不足所致,便勉強伸出手,拉開了身後的車窗。雨點毫不留情地打進車廂,從代助的衣領撲向帽子。過了兩三分鐘,他發現坐在後面的乘客露出不悅的表情,只好又關上車窗。雨滴堆積在車窗玻璃的外側,透過雨水往外看,路上的景色顯得有點模糊不清。代助扭著脖子注視着窗外,看了一會兒,不覺用手連連擦着眼皮,但不論擦了多少遍,外面的世界都毫無改變。尤其當他越過玻璃望向斜前方的窗外時,更難揮去這種感覺。

代助在弁慶橋換車之後,車上乘客變少了,車外的雨勢也轉小,他終於能夠輕鬆欣賞窗外被雨淋濕的景色。然而,腦中卻不斷浮現父親生氣的面孔,父親的各種表情刺激著代助的大腦,耳中甚至清晰地傳來想像中的話音。回到青山老家,進了玄關,代助前往裏屋之前,照例先去見嫂嫂。

「這種天氣令人覺得好煩悶哪,對吧?」嫂嫂討好地親手為代助泡了一杯茶,但是代助一點也不想喝。

「父親大概正等着我吧。我先去跟他談談。」說着,代助便站起身來。嫂嫂露出不安的神色說:「阿代,如果可能的話,還是不要讓老人家太操心吧。父親的日子畢竟也不多了。」代助還是第一次聽到梅子嘴裏說出這麼凄慘的話,他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掉進地洞裏。

走進父親的房間,父親正垂著頭坐在煙具盒前面,雖聽到了代助的腳步聲,卻沒抬起頭。代助來到父親面前,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原本以為父親會用複雜的眼神瞪自己一眼,卻不料父親的表情顯得非常安詳。

「外面下雨你還過來,辛苦了。」父親慰勉著兒子。代助這才發現,父親的臉頰不知從何時起,竟變得非常清瘦。父親原本胖乎乎的,所以眼前這項變化對代助來說,顯得十分刺眼。他不由自主地問道:「您這是怎麼了?」父親臉上瞬間露出一絲嚴父的慈祥,對代助的關心卻沒有什麼反應。父子倆聊了一會兒,父親主動對代助說:「我的年紀也大了。」父親說這話時的語氣跟平日完全不同,代助這才不得不重新正視嫂子剛才說的那番話。

父親告訴代助,最近正打算以年老體衰為由從企業界隱退,但因為日俄戰爭之後,國內工商業過度發展,連帶地引起了不景氣,而他自己經營的事業,目前也正處於最不景氣的階段,若不熬過這個難關就一走了之,肯定會遭別人批評,說他不負責任。所以老先生只能無奈地繼續苦撐。父親向代助解釋了自己的苦楚,代助也覺得父親說得很有道理。

父親接着又向代助說明創業可能遇到的各種難題、危機、忙碌,以及當事人遇到這些問題時內心的苦悶,還有緊張帶來的恐懼。說到最後,父親告訴代助,鄉下大地主雖然看起來比較土氣,但其實擁有穩固的根基,比他自己的基礎堅實多了。反正父親說來說去,無非是想用這些論點說服代助接受婚事。

「如果能有這樣一門親戚,我們做起事來就非常方便了。特別是在現在,我們更是非常需要這樣一門親戚,不是嗎?」父親說。代助並不訝異父親竟如此露骨地提議這樁策略性的婚姻,他原本就不曾過分高估父親的為人。而今天這場最後的談判里,看到父親摘掉了一直戴在臉上的面具,他甚至感到非常痛快。光憑這一點,代助就覺得自己應是能夠接受這種婚姻的人。

不僅如此,他還對父親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同情。父親的臉孔和聲音,還有他為了讓代助同意婚事而做的努力,這一切,都讓代助體會到年邁的可悲,他不認為這些也是父親的策略性表現。

代助甚至想立刻告訴父親,不必管我了,就照您的意思辦吧。

然而,在他跟三千代最後一次決定性的會談之後,代助現在已不能隨便遵照父親的意思盡孝了。代助原本就是個不肯隨意表態的人,他從沒聽從過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曾明確地反對任何人的意見。要說起來,他這種作風既可看成一種策士風範,也可說是一種表現自己天生沒有主見的伎倆。就連代助聽到別人指責自己是兩者之一時,他也無法不暗自懷疑:或許我真的是這樣吧。但他之所以如此表現,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出於策略性考慮,或是他天生優柔寡斷,而應該說,是因為他擁有一副極具融通性的目光,讓他能夠輕易地同時看穿雙方的內心。也由於他擁有這種能力,代助以往從來都沒有勇氣朝着唯一的目標前進,他總是若即若離地呆站在原處。這種原地踏步的表現,並不是因他缺乏思考能力,反而是在於他掌握了明確的判斷依據。對於這項事實,代助是在自己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地推動自認正確的行動時,才第一次注意到。譬如他跟三千代的關係就是最好的事例。

代助做夢也不曾想過,自己向三千代表白心意之後,現在竟打算向父親的期待交白卷。另一方面,他也由衷地憐憫父親。如果換成往日的他,現在遇到這種狀況會做出什麼決定?這根本不必多想,就能料到結果的。他肯定毫無困難地立刻跟三千代分手,然後允諾這樁為了取悅父親而訂下的婚事。如此一來,雙方都會被他處理得服服帖帖,既無衝突也無矛盾。要他站在兩者之前不表態,糊裏糊塗混下去,其實是很容易的。但他現在已不是往日的他了,現在再叫他探出頭討好局外人,也已經太晚了。代助深信自己該對三千代負起的責任十分沉重,他這種想法,一半來自頭腦判斷,另一半來自心中的憧憬。兩股力量現在就像驚濤駭浪般地掌控着他,代助現在已不是往日的代助了,現在站在父親面前的,是另一個重生的代助。

但他仍像從前的代助那樣,盡量不開口說話,所以在父親的眼裏,站在面前的兒子還是跟以往完全一樣。只是代助卻對父親的改變感到驚訝。老實說,最近幾次要求跟父親見面,都遭回絕,代助還曾暗自猜測,一定是父親害怕兒子會背叛自己,才故意推延會面。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今天見到父親,肯定不會看到好臉色,甚至還可能被父親嚴厲訓斥一番。不過對代助來說,他反而希望能被父親大罵一頓,這樣對自己其實更有利。代助這種想法當中,甚至有三分之一是他居心不良,因為他希望藉由父親的暴怒激起自己的反抗心,繼而能夠當場回絕這門親事。但是父親的模樣、言辭還有想法,都跟他事先預料的完全不同,這現象使他有點煩惱,當機立斷的決心似乎受到了影響。然而,代助的內心早已蓄積了足夠的決心。

「您說得很對,但我實在沒有勇氣接受這門婚事,所以我只能拒絕。」代助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了。聽到這話,父親什麼都沒說,只瞪着代助的臉,看了半晌,父親才說:「這需要勇氣嗎?」說完,父親把手裏的煙管往榻榻米上一扔。代助凝視着自己的膝頭,一直沒說話。

「你對那位小姐不滿意?」父親又問。代助還是沒開口。到目前為止,他在父親面前永遠只表現出四分之一個自己。多虧採取了這種方式,才總算跟父親一直保持着和平的關係。但對於自己跟三千代這件事,代助早已下定決心,絕對不向父親隱瞞事實。因為他覺得,這件事的結果遲早會從天而降,而自己卻在想盡辦法躲避,不讓結果落在自己頭上,這種卑鄙的做法並不可取。他一直沒把三千代的名字說出口,是因為他覺得現在還不是開口自白的時候。

等了半天,父親最後開口告訴代助:「那你自己看着辦吧。」說完,父親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

代助也很不悅,卻非常無奈,只好向父親行個禮,打算退下。就在這時,父親叫住了他。

「以後我也不打算照顧你了……」父親說。

代助回到客廳時,梅子似乎等了很久的樣子。

「怎麼說?」梅子問。代助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1)八朔:八月朔日的簡稱,即指舊曆的八月一日。這時每年的早稻已經收割完,農民在這天把剛收割的新稻送給恩人。

(2)友引:六曜之一。六曜是傳統曆法中的一種注文,用以標示每日的凶吉。主要作為冠禮、婚喪及祭祀的參考,譬如葬禮應該避開「友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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