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後來的事》(13)

第一百零二章《後來的事》(13)

十二

代助覺得嫂嫂的逼近令他畏懼,而三千代的誘惑則令他害怕。眼前這時節,距離出門避暑的日子還早得很,但他已對所有娛樂活動失去了興緻,就算打開書本來看,卻連自己的影子遮住了書上的黑字都沒感覺。代助靜下心來細細思量著,但是思緒卻像蓮藕的細絲,怎麼也拉不斷,再回頭瞧瞧那些已被拉出來的,全都是些令人心驚膽戰的東西。想來想去,想到最後,連代助都覺得這樣胡思亂想的自己很可怕。為了讓自己蒼白的大腦像奶昔攪拌器那樣轉動起來,代助決定暫時出門旅遊一段日子。最初,他打算到父親的別墅去,但又想到,就算到了那兒,仍然會受到來自東京的襲擊,就跟留在牛込的家中沒有兩樣。於是,他買了一本《旅遊指南》,開始研究自己究竟該到哪兒去。想來想去,天下竟好像沒有一個可去的地方。但他心裏決定無論如何也得出趟遠門,出門之前,還是先準備妥當旅行用品吧,代助想,所以就搭上電車前往銀座。午後的大街上,清爽的涼風迎面吹來,代助先到新橋的勸工場(1)逛一圈,接着又悠閑地順着大路,朝着京橋方向走去。這時映在代助眼裏的遠處房舍,全都是平面圖案,就跟話劇舞台的背景一樣。蔚藍的天空也像直接塗在屋頂上方似的。代助走進兩三間專賣中國貨的商店,隨意逛了一會兒,買了一些必需品,其中還包括一瓶價格頗貴的香水。正要轉身走到「資生堂」買牙膏,店裏的年輕夥計拿出自家製造的牙膏頻頻推銷,代助已說不要了,店員還是不肯放棄,最後,代助只好一臉不快地走出店門。他夾着包好的商品,一直走到銀座附近,繞過大根河岸(2),再從鍛冶橋走向丸之內。他漫無目的地朝着西方前進,一面想着:「或許這也可以算是一趟簡單的旅行。」走着走着,代助覺得全身累得再也走不動了,很想找輛人力車坐回去,卻一直找不到,最後只好搭乘電車回家。剛踏進家門,代助看到玄關外整整齊齊地放着一雙鞋,看起來像是誠太郎的,便轉頭問門野,門野說:「呀,是哦。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等您呢。」代助立刻走進書房,看到誠太郎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正在書桌前閱讀《阿拉斯加探險記》。桌上除了茶盤,還有一盤蕎麥饅頭。

「誠太郎,幹嘛呢?趁主人不在的時候跑來吃好東西呀。」代助說。誠太郎聽了露出笑容,先把那本書塞進口袋,之後才站起來。

「你就坐那兒吧,沒關係啦。」代助說。但誠太郎還是離開了代助的椅子。代助又像平日一樣拉着誠太郎跟他開玩笑。誠太郎也對代助上次在歌舞伎座打了幾次哈欠記得很清楚。叔侄倆彼此調侃一番之後,誠太郎又提出上次的疑問:「叔叔你什麼時候娶新娘啊?」

原來誠太郎這天是被父親派來當信差的。父親叫他傳話說:「明天上午十一點之前回老家一趟。」代助一聽,覺得父兄老是這樣動不動就把自己叫去,實在夠煩人的,便露出有點生氣的表情對誠太郎說:「什麼!這太過分了吧?也不說是什麼事,就隨便把人叫去。」

誠太郎聽了這話,依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代助便換個話題,不再提起這事。他們叔侄倆都有興趣的共同話題,就是報上刊登的相撲比賽結果。

晚飯的時候,代助叫誠太郎吃了飯再走,但是誠太郎說他還有功課要預習,說完,便要告辭回家。臨走之前,他又問代助:「那叔叔你明天不來嗎?」

代助沒辦法,只好答道:「嗯,還不一定。叔叔說不定要出門旅行,你回去就這樣說吧。」

「什麼時候去?」誠太郎反問。代助說:「今天或明天吧。」誠太郎這才無話可說,轉身走向玄關,剛走到脫鞋處,又突然回頭問道:「要到哪兒去呢?」他抬頭看着代助。

「哪裏?我怎麼知道。隨便到處逛逛吧。」代助說。誠太郎又嘻嘻地笑起來,拉開木格門走了出去。

代助本想這天夜裏就出發,叫門野先把長方形手提包裏面清理一下,再把隨身物品裝進提包里。門野在一旁滿懷好奇地看着代助的皮包。

「要不要我幫忙?」門野站着問道。

「不,不用。」代助否決了門野的建議,同時拿出已經裝箱的香水瓶,撕掉封條,拔開瓶塞,放在鼻孔下面嗅了嗅。門野不太高興似的退回自己的房間,但是過了兩三分鐘,他又跑出來提醒代助說:「老師,要不要和車夫說一聲?」

代助把皮包放在面前抬頭說道:「對!叫他再等一下吧。」代助轉頭望向庭院,微弱的陽光正在樹牆轉角的頂端閃耀。「我得在半小時內決定目的地。」

代助望着室外想着。反正先找一趟時間最合適的火車搭上去,火車開到哪兒,我就在哪兒下車。明天來臨之前,我就先住在那兒。代助打算一面在那兒度日,一面等待新的命運來捕捉自己。不用說,他身上的旅費是不夠的。如果住進配得上他身上的旅行服飾的旅館,恐怕根本不夠他住一星期。但是對於這方面的問題,代助一點也不在乎。他打算等錢快花光的時候,再叫家裏寄給他。更何況這次出門旅行,原本就是為了改變一下身邊的景色,代助決定不要過得太奢侈。到時候如果興緻不錯,甚至還可以雇個腳夫,自己跟着走上一整天也沒問題。

他又重新攤開那份《旅遊指南》,仔細察看那些瑣碎的數字。看了半天,還是無法做出決定,思緒卻又飛到了三千代身上。代助突然很想再看她一眼。他希望跟三千代見一面之後再離開東京。手提包等到晚上再來整理也不遲,只要明天一早能提着出門就行了。想到這兒,代助匆匆走出玄關。門野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飛奔出來。代助身上穿着日常的居家服,正要把帽子從掛鈎上拿下來。

「又要出門哪?是去買什麼東西嗎?不然我幫您買吧?」門野吃驚地說。

「今晚不走了。」說完,代助便走出家門。屋外已是一片漆黑,點點繁星似乎正在美麗的夜空逐漸增加,夜風拂袖而來,令人心情舒暢。然而,代助卻邁著大步正在向前趕路,還沒走上兩三百米,就累得滿頭大汗。他摘掉頭上的鴨舌帽,夜露直接滴在黑髮上,他一面向前走,一面不時用力扇著帽子。

來到平岡家附近時,只見屋內的人影像蝙蝠似的無聲地來回晃動,油燈的亮光透過粗陋的板牆縫隙,投射在門前的路上。三千代正在燈光下讀報紙。「怎麼現在還在看報紙?」代助問。

「正在讀第二遍呢。」三千代答道。

「這麼空閑哪?」說着,代助把坐墊拉到拉門的門框上,半個身子伸出迴廊靠在紙門上。平岡不在家。三千代說:「我剛從公共澡堂回來。」代助放眼望去,只見三千代的膝旁還放着一把團扇,臉頰看起來比平日更顯紅潤。「他馬上就回來了,你多坐一會兒吧。」三千代說完,走向起居室去給代助泡茶。她今天梳着洋式髮髻。

然而,平岡一直沒有回來,全然不像三千代說的那樣。「平日總是這麼晚回來嗎?」代助問。「嗯,可以這麼說吧。」三千代微笑着回答。代助從她的微笑里看出某種寂寞,他抬起眼,正面凝視着三千代的臉孔。三千代突然拿起團扇,在袖管下面扇來扇去。

代助對平岡的經濟狀況一直很掛心,便直接問道:「最近生活費不太夠吧?」

「是呀。」三千代說着,又像剛才那樣笑起來,但是看到代助沒有馬上介面,三千代主動問道,「被你看出來了?」說着,她放下手裏的團扇,展開剛泡過熱水的纖纖玉指,伸到代助面前,手上既沒戴代助送的那個戒指,也沒戴其他戒指。代助無時無刻不把自己送給她的那個紀念品放在心底,所以立刻明白她那動作的意義。三千代收回雙手的瞬間,臉上突然泛起紅暈。

「我也是出於無奈。請你原諒。」聽了這話,代助心底不禁湧起無限憐愛。這天晚上一直到九點左右,代助才離開平岡家。臨走前,他掏出皮夾里所有的錢交給三千代。當時他可是花費了不少心思。代助先佯裝平靜地在胸前打開皮夾,數都沒數,就把裏面所有的鈔票抽出來放在三千代面前。「來!你先拿去用吧。」他說。三千代生怕被女傭聽到似的低聲說:「這……」說着又把兩臂往自己身邊縮。但是代助也無法再抽回自己的手了。

「那枚戒指你都收了,這不是跟那東西一樣嗎?就當我又給你一枚紙戒指吧。」代助笑着說,三千代仍然躊躇低語着:「這也太……」「你是怕平岡責備嗎?」代助問。三千代也不知平岡究竟會生氣還是會高興,依然扭扭捏捏地不肯收錢。代助便出主意說:「如果會罵你的話,不要讓他知道就好啦。」但三千代還是不肯收下。代助已經掏出去的東西,當然不能再收回來,只好把身子湊向三千代,手掌伸到她胸前,同時把臉孔貼近到她面前三十厘米的位置,用堅決的語氣低聲說道:「沒關係!收下吧。」三千代向後躲閃了一下,好像要把下巴塞進衣領里去似的,然後才默默地伸出右手。鈔票便落在她的手心。這一瞬間,三千代的長睫毛一連眨了幾下,便把手掌里的東西塞進腰帶里。

「我會再來拜訪。替我問候平岡。」說完,代助走向屋外。穿過大街,拐進小巷后,四周又陷入黑暗。代助好像剛做了一個美夢似的踏過黑夜的道路,不到三十分鐘,他就回到了自己家門口,但他並不想走進去,於是又頂着滿天星斗,繼續在寂靜的富戶宅院區內往來徘徊。代助想,我大概走到半夜都不會覺得累吧。就這樣邊走邊想,又來到自家門口。院內一片寂靜,門野和老女傭似乎在起居室里閑聊。

「您回來得好晚哪。明天要搭幾點的火車?」代助剛踏進玄關,門野立刻走上前來詢問。

「明天不去了。」代助微笑着說完,走進自己的房間。屋裏已經鋪好了被褥。代助取出剛才拔掉瓶塞的香水,倒了一滴在枕頭上,卻覺得意猶未盡,又端著瓶子在四個屋角各灑上一兩滴。這樣盡興折騰一番之後,才換上白色浴衣,鑽進嶄新的小搔卷棉被(3)一面嗅着玫瑰花香一面走進夢鄉里,安安穩穩放平了手腳。

第二天,代助睜開眼睛時,太陽已高高升起,不斷閃動的金光照射在迴廊邊。枕畔放着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門野究竟什麼時候進來拉開雨戶(4),又什麼時候送來報紙,代助竟然一無所知。他用力伸個懶腰,才從棉被裏爬起來。正在浴室擦拭身體時,門野慌慌張張地跑來報告說:「令兄從青山那邊過來了。」

代助嘴裏應道:「我馬上過去。」手裏仍在仔細地擦拭身體。他心想,反正客廳那邊說不定還在打掃,我也沒必要急着跑出去。所以他跟平日一樣,不慌不忙地把頭髮分向兩邊,颳了鬍子,這才慢吞吞地走回起居室。早飯當然是不好意思慢慢享用了,代助站着喝了一杯紅茶,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的鬍子,便立刻丟下毛巾走向客廳。

「哦!哥哥。」代助打了一聲招呼。哥哥跟平時一樣,手裏夾着一根沒點火的深色雪茄,表情平靜地捧著代助的報紙正在閱讀。

他一看到代助便問:「這房裏香味好濃啊。是你的頭髮嗎?」

「看到我的腦袋之前就有香味了吧?」代助答道,接着,又把昨夜灑香水的事情說了一遍。哥哥不動聲色地說:「哈哈,你還會做這種風花雪月的事情啊!」哥哥很少到代助這兒來,偶爾來上一趟,必然是有非來不可的事情。但事情一辦完,他立刻就會離去。代助暗自尋思著:「今天一定也是有事才找上門來吧。或許是昨天隨便就打發誠太郎回去,所以哥哥來找我興師問罪了。」兄弟倆隨意閑聊了五六分鐘之後,哥哥終於開口說道:

「我今天來找你,是因為昨晚誠太郎回來說,叔叔明天要出發旅行。」

「是呀。其實我本來打算今天早上六點左右出發的。」代助這番話聽起來像是謊言,表情卻顯得極為冷靜。

哥哥也露出嚴肅的神情說:「你若是能在早晨六點起床出發的傢伙,我也不會特地選在這個時間大老遠地跑來了。」代助連忙反問:「有什麼事?」一問才知,果真就像他自己預料的那樣,哥哥是來趕鴨子上架的。原來,今天家裏邀請高木先生和佐川小姐吃午飯,父親命令代助也得出席。據哥哥說,昨晚聽了誠太郎帶去的口信,父親十分氣惱,害得梅子着急得要命,立刻就想在代助出門之前趕來,叫他延後旅行計劃,但後來被哥哥勸阻了。

「別擔心,那傢伙怎麼可能今晚出發?他現在一定正坐在行李前面發獃呢。等明天再說吧,到時候你不叫他,他也會跑來的。一定會嚷着說,我是來讓嫂嫂放心的啦。」誠吾慢條斯理地說。代助聽了很不高興。

「那你不要管我就好啦。」代助說。

「可是女人這玩意兒啊,都很沉不住氣的。今天一早起來,她就跟我鬧,說那樣對不起父親。」誠吾臉上並沒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不,應該說,他反而帶着頗為棘手的神情看着代助。代助不給哥哥明確的答覆,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但要像應付誠太郎那樣,隨便敷衍哥哥幾句,代助卻也沒有那種勇氣。再說,回絕午餐之後又出門旅行,這豈不等於拿自己的錢包開玩笑,總不能這麼做吧。所以說,現在必須讓兄嫂或父親這幾個反對派當中的某人,弄清楚自己的舉足輕重,否則哪能獲得行動的自由呢?於是代助針對高木先生與佐川小姐發表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評語。代助說,我跟那位高木先生大約十年前見過一面,之後,再也沒看過他了。但奇妙的是,上次在歌舞伎座遇到他的時候,心底卻立刻「啊」了一聲,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那位佐川小姐就不一樣了,明明最近才看過她的照片,見到她本人時,卻完全無法聯想到一塊兒。照片這東西真是奇怪。如果先認識了某人,就很容易從照片上辨認出那個人,但是反過來,只靠照片去辨識某人就非常困難。所以換成哲學的角度來看,可以得出這樣的真理:「死而復生是不可能的,但由生至死則是自然的法則。」

「這就是我的結論。」代助說。「原來如此。」哥哥答道,臉上卻沒有深具同感的表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裏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經變得很短,幾乎快要燒到他嘴上的鬍子了。

「所以說,你今天也沒必要非去旅行不可吧?」哥哥問。代助只好回答:「沒必要。」

「那今天來吃頓飯,也沒問題啰?」代助別無選擇,只得說聲「沒問題」。

「那我現在有事先到別處去繞一下,你一定要來呀。」哥哥似乎跟平日一樣忙碌。代助已看破一切,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所以給了哥哥一個讓他放心的答覆。

不料,哥哥突然對他說:「你究竟怎麼回事。不想娶那女人嗎?娶了她,不是也挺不錯的?像你這麼重視老婆,只想娶個自己真心喜歡的,簡直跟元祿時代(5)那些風流好色的男子一樣,可笑極了。而且那個時代,男女談起戀愛,還是有很多顧忌的,不是嗎?……哎,隨便你啦。總之,盡量別惹老人家生氣吧。」說完,哥哥就走了。代助回到客廳,再三咀嚼哥哥這段忠告。想了老半天,他覺得自己對婚姻的看法,其實跟哥哥完全一樣。所以代助得出一個對自己有利,卻跟哥哥意見相反的結論:家裏催他結婚這件事,自己也無鬚生氣,只要置之不理就行了。

據哥哥轉述,這次佐川小姐難得跟她叔父一起來東京旅遊,等她叔父談完生意,又馬上要跟着返回老家。而今天的午餐聚會,究竟是父親想利用這個機會,跟對方締結永遠的利益聯盟?還是父親上次在旅途中,主動邀請對方而安排了這次的會面?代助也懶得多想,反正,自己只要跟這群人坐在一起吃頓飯,並且表現出吃得很美味的模樣,就算盡了自己的社交義務吧。代助打定主意,若是臨時發生其他狀況,也只能到時候看看情形再說了。代助吩咐老女傭幫忙準備和服。雖然覺得換衣服很麻煩,但為了表達敬意,他還是換上印着家紋的夏季外套。不過手邊沒有單層的和服長褲,所以決定回老家向父親或哥哥借一條。代助的性格雖然比較神經質,但他從小就養成了習慣,遇到這種需要跟眾人應酬的場合倒也不畏懼。譬如有人邀他參加宴會、招待會或歡送會,通常代助都會出席。會中遇到一些有名的相關人士,他差不多都記得臉孔。那些人士當中還包括伯爵、子爵之類的名門貴族,代助跟他們不但熟識,平時交往時也表現得不亢不卑。不論走到哪兒,代助的言談、舉止總是這樣,所以在外人眼裏看來,都覺得他這方面和哥哥誠吾很像,即使對他家不熟的人,也都以為這對兄弟在本質上是完全一樣的類型。

代助回到青山的老家時,時間還差五分才到十一點。客人還沒來,哥哥也沒回家。只有嫂嫂一個人早已打扮妥當,坐在客廳里。

「你也太胡鬧了。居然搶先下手,自己一個人跑去旅行。」嫂嫂一看到代助,便迎頭一頓數落。梅子這女人有時講起話來不用腦筋。現在這樣跟代助打着招呼,好像把自己上次對代助搶先下手的事給忘了。不過代助反而覺得嫂子這方面非常平易近人,他立刻坐在嫂子身邊,對她的服飾評頭論足一番。

嫂子告訴代助,父親就在裏面的房間,代助卻故意不肯進去。後來被嫂嫂催得急了,代助說:「等一下客人來了,我進去報告,那時再向父親問安也行吧。」說完,仍和平日一樣跟嫂嫂隨意閑聊,卻絕口不提佐川小姐。梅子想盡辦法,想把話題扯到婚事上,代助卻早已看穿她的伎倆,更加故意裝傻,報復嫂嫂上次出賣自己之仇。

等了一會兒,客人來了,代助按照先前說好的,馬上進去稟報父親。父親的反應也完全如他所料。

「是嗎?」父親只說了這句話,立刻站起身來,根本無暇再數落兒子。代助轉身回到客廳,套上和服長褲之後才走進會客室。這時賓主都互相打過了招呼,父親和高木先生率先開始對話。梅子主要是負責陪着佐川家的小姐聊天。賓主正聊著,哥哥穿着今早那身衣服慢吞吞地走進來。

「哎呀,真抱歉,我遲到了。」哥哥先向客人打了招呼。正要坐下時,回頭看了代助一眼。

「來得很早嘛。」哥哥低聲對他說。餐廳設在會客室隔壁的房間,房門打開時,代助看到餐桌一角鋪着亮麗的白桌布,心裏明白今天吃的是西式午餐。梅子這時忽然從座位起身,走到隔壁房間的門口。這個動作是向父親報告:餐桌已經擺好了。

「那就請大家入座吧。」父親說着站起來。高木先生也點點頭,站了起來。佐川小姐緊跟在叔父之後,也從位子上起身。代助這時才發現女人腰部以下看起來又細又長。餐桌上,父親與高木先生面對面坐在中央,梅子坐在高木先生的右側,父親的左側則是佐川家小姐,如此一來,兩個女人也是相向而坐,誠吾跟代助坐在彼此的對面。代助的座位距離餐桌中央的調味架不遠,從他的位置望向對面,可以看到佐川小姐的臉孔。她的臉色和肌肉線條,很明顯地受到背後窗外光線的影響,鼻子附近形成一塊色調很深的陰影,相對,她的耳朵又被光線照成鮮明的粉紅色。尤其那小巧的耳朵看起來非常纖細,簡直像被陽光照透了似的。但是她的眼睛卻很大,一雙老鷹般的深褐色眸子,跟皮膚是完全相反的形象。這兩種互相對照的特點使她的臉孔顯得十分絢麗,而她的臉型比較接近圓形。

餐桌並不太大,剛好夠坐六人。與那房間的寬廣比起來,餐桌似乎顯得有點過小。好在桌上鋪着純白桌布,還有院裏摘來的鮮花當作擺飾,銀色刀叉的光輝也在花朵間不斷閃動。

餐桌上,賓主的話題主要是閑話家常。一開始談話的氣氛並不熱烈,而代助的父親碰到這種情況時,就喜歡把話題扯到自己喜歡的古董書畫上,如果氣氛炒熱了,他就不斷搬出自己的收藏品,請客人鑒賞。正因為父親擁有這種嗜好,代助多多少少也懂得分辨字畫的好壞,哥哥誠吾也是因此才記住一些畫家的名字。他只會站在畫軸前面念叨着什麼「哦!這是仇英(6)吧」「啊!這是應舉(7)呢」。但是哥哥臉上並不會露出新奇的表情,看來對字畫不太感興趣。而且誠吾和代助都不曾為了鑒定字畫真偽,而抓起放大鏡裝模作樣一番。這一點,兄弟倆完全一樣。到目前為止,他們也不曾針對任何一幅字畫,像父親那樣發表「古人不會畫這種波浪,這不是古人的畫法」之類的評論。

不一會兒,父親為了讓平淡的談話增添些趣味,便將話題扯向自己的嗜好,誰知才說了一兩句,就發現高木這傢伙對字畫之類的東西毫不關心。父親為人向來圓滑,立刻打了退堂鼓,但是退回彼此都覺得安全的話題之後,雙方又覺得聊起來沒意思,父親十分無奈,只好詢問高木平日有些什麼娛樂。高木回答:「也沒什麼特別的娛樂。」父親臉上露出「這下完啦」的表情,把高木交給誠吾和代助,自己暫時退出會談。誠吾立刻輕鬆地拾起話題,從神戶的旅館聊到楠公神社,隨便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斷開拓新話題,一面聊著,一面很自然地引導佐川小姐發表幾句意見。只是佐川小姐回答得很簡潔,說完一兩句非說不可的,就不再開口了。代助和高木先從同志社問題開始討論,接着又轉到美國大學的現況,最後還談起埃默森與霍桑。代助知道高木對這方面的知識是有的,但也只是確認高木知道這些而已,並沒有繼續深談。談到文學方面時,也只提到幾個書名和人名,並沒進一步討論。

梅子則從一開頭就沒停過嘴,她努力的目標當然是想趕走面前那位小姐的矜持與沉默。從禮儀的角度來看,小姐自然不能不搭理梅子提出的一連串問題,但從她身上也看不出積極爭取梅子好感的跡象。佐川小姐說話時有個習慣,喜歡微微歪著腦袋,但代助卻不覺得她這動作含有任何撒嬌的意味。

佐川小姐就讀的學校在京都,音樂方面最先學的是古琴,後來才改學鋼琴。小提琴也學過一陣子,但因為指法過於艱難,學了也跟沒學差不多。戲劇方面則很少接觸。

「上次歌舞伎座的表演你覺得怎麼樣?」梅子提出這個問題時,小姐什麼話也沒說。代助覺得她那種反應,與其說是不懂戲劇,不如說她根本沒把戲劇放在眼裏。但梅子仍然繞着這個話題,喋喋不休地發表感想,一下說甲演員如何,一下又說乙演員怎樣。代助覺得嫂嫂又跟平日一樣,在那兒胡亂評論了,他無奈地插嘴問道:「就算對戲劇沒興趣,小說總是會念的吧?」

代助決定不再談戲劇。聽了這話,佐川小姐這才第一次瞥了代助一眼,但她的答案卻出人意料地乾脆。

「不,小說也不看的。」正等著聽小姐如何回答的賓主,一起爆出笑聲。高木先生不得不花一番工夫替姑娘解圍。根據高木的介紹,原來佐川姑娘在外國女老師的熏陶下,某些方面的觀點簡直就跟清教徒沒有兩樣。「所以說,她在某些方面是蠻伍的。」高木在說明之後,又加上一句評語。聽到這兒,當然誰也不敢再笑了。

代助的父親原本對耶穌教並無好感,這時卻稱讚道:「那也挺不錯的。」梅子對小姐所接受的那種教育完全不懂,卻說了一句沒水平又不得體的話:「的確呀。」誠吾為了不讓客人留意梅子這話,連忙換了一個話題問道:「那英文應該說得很好吧?」

「也不好。」說完,姑娘臉上浮起一絲紅暈。飯後,賓主重新回到會客室,再度開始交談,但是談話的氣氛好像沒法像用新蠟燭換舊蠟燭那樣,立刻把火引過去。這時,梅子站起來掀開琴蓋。

「您來彈一曲如何?」她一面說一面望向佐川小姐。但是小姐坐在椅子上不肯動。

「那就阿代來起個頭吧。」嫂子轉臉對代助說。代助深知自己的琴技還沒好到能彈給別人聽的程度,但又覺得,若是辯解起來,別人聽了只會覺得強詞奪理,過於啰唆。

「哦,請打開琴蓋吧。我馬上就來彈。」代助嘴裏答著,依然沒事似的繼續顧左右而言他。大約又過了一小時,客人告辭離去。代助全家四人也一起到玄關恭送賓客,待大家重新轉身回屋時,父親說:「代助還不進來嗎?」代助這時跟在大家身後,正高高舉起兩臂,企圖把手搭到門框上方,接着又走進空無一人的會客室和餐廳,東瞧瞧,西看看,隨意遊盪一番,這才走進客廳,只見兄嫂相對而坐,正在談論着什麼。

「喂!你可不能馬上回去。父親好像有事找你,快到裏面去吧。」哥哥故意裝出非常嚴肅的語氣說。梅子臉上浮起一絲淺笑,代助閉着嘴,抓了抓腦袋。

他不敢獨自走進父親的房間,故而找出各種借口,想拉兄嫂一起去。可惜說了半天,一點效果也沒有,最後只好頹然坐下。這時,一名僕人走進客廳。

「那個……老爺請少爺到裏面去一下。」僕人向代助說。

「嗯,我這就過去。」代助答應着,又向兄嫂說了一番大道理,「如果我一個人去見父親,父親原本就是那種脾氣,看到我這懶洋洋的德行,說不定惹得老人家大發雷霆呢。如此一來,哥哥嫂嫂可就麻煩了,還得夾在中間安撫兩邊,豈不是更糟?所以還是請兄嫂不辭辛勞,陪我去一下吧。」

哥哥原是個不喜歡說廢話的人,雖然他臉上露出「這是什麼歪理」的表情,卻當即站起身來說:「那就走吧。」梅子也笑着立刻站了起來。三人一起穿過走廊,走進父親房間,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坐下。

梅子不僅靈活地幫着代助避開了父親向他翻舊賬,同時還盡量將聊天的重點移到兩位剛離去的客人身上。梅子對佐川小姐極為讚賞,認為她是個性格穩重的好女孩。父親、哥哥跟代助都對梅子的看法表示贊同。不過哥哥提出質疑,如果佐川小姐真的是跟着美國女教師受教育,應該表現得更洋派,思想談吐也更直接才對。代助覺得哥哥說得很對,父親和嫂嫂卻沉默著沒接腔。代助則提出推論,她那種害羞的表現應該是因為性格穩重,而且順應日本的男女社交習慣而來,跟女教師的教育可能沒有關係。「說得也對。」父親表示贊同。梅子則提出猜測說:「小姐是在京都受的教育,難免就會變成那樣吧?」哥哥立刻反駁道:「就算在東京受教育,也不會人人都像你這樣吧。」聽到這兒,父親滿臉嚴肅地敲敲煙灰。嫂嫂緊接着又說:「何況小姐的容貌也是超出一般水平的,對吧?」父親和哥哥都沒表示反對。代助也表明贊成。於是四個人的談話重點又扯到高木身上,大家都認為高木是個做事穩健的好人,得出這個結論后,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可惜四人當中沒人認識小姐的父母,不過父親向其他三人保證說:「至少我知道他們都是正派的老實人。」據說這項信息是父親從同縣某位富翁級議員那兒打聽來的。最後大家還談到佐川家的財產,父親說:「像佐川家那樣的,比普通企業家還更有家底,你們大可放心。」

小姐的條件大致確認完畢之後,父親轉臉向代助問道:「那你不再反對這件事了吧?」父親的語氣與話中的含義,都不僅是詢問而已。

「大概是吧。」代助依然不肯給個確定的答覆。父親緊盯着代助看了一會兒,滿是皺紋的額頭逐漸籠上陰霾。

「哦,那就再考慮一下吧。」哥哥看情況不妙,只好幫代助轉圜著說。

(1)勸工場:百貨公司、購物中心的前身。文中提到的新橋勸工場,是1899年開幕的「帝國博品館」,裏面除了商店外,還有咖啡店、理髮店、照相館等設施。

(2)大根河岸:江戶時代的青果市場,全名為京橋大根河岸,最早約在德川幕府四代將軍的寬文時代(1661—1673)設立,1935年遷往築地,2015年秋季即將搬遷到豐州。

(3)小搔卷棉被:狀似和服的棉被,附有兩隻衣袖。在天氣嚴寒的日本東北地方,大家不僅晚上蓋着睡覺,白天也把小搔卷穿在身上,作用相當於棉袍。

(4)雨戶:玻璃窗普及之前,傳統日式木造房屋的紙窗外側有一層木板、鐵皮或鋁皮的窗戶,叫作「雨戶」,可以遮擋風雨,冬季還可防寒,玻璃窗開始普及后,紙窗與雨戶之間還有一層玻璃窗,所以傳統房屋共有三層窗戶。通常一般家庭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拉開雨戶,晚上天黑之後再關上雨戶。

(5)元祿時代(1688—1704):元祿是東山天皇的元號,這段時期的江戶幕府由五代將軍德川綱吉負責統領。

(6)仇英:(約1501—約1551)中國明代的畫家,擅長畫美女。

(7)應舉(1733—1795):圓山應舉,江戶中期的畫家。採取西洋畫的透視畫法,以及明清的寫生畫法,獨創一格,是日本圓山畫派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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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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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後來的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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