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夜裡很冷,羅伯特·喬頓睡得很沉。當他醒來舒展身體時,意識到姑娘就在身旁。她遠遠地蜷縮在睡袋的下方,輕聲而平穩地呼吸著。夜空中繁星密布,耀眼而刺目,他從寒冷中縮回腦袋,鼻子吸著冷氣,把頭埋進溫暖的睡袋裡,親吻了下她光滑的肩膀。她沒醒,他轉身背對著她,再次把頭從睡袋裡探出,回到寒冷中。他醒著躺了一會,感受著長久的、瀰漫全身的疲憊所帶來的舒適感,還有兩人光滑的身體碰觸時的愉悅。他把腿伸到睡袋深處,瞬時進入了夢鄉。

天剛一亮他就醒了,姑娘已經離開。他一醒來就發現她不在。他伸手去摸,她躺過的地方還有些溫熱。他看著山洞口,毯子的邊緣結了霜,一縷灰煙從岩石縫中冒出來,可見廚房裡已經生了火。

有個人從樹林里走出來,頭上裹著毯子,像是穿了件斗篷。羅伯特·喬頓認出那是巴布羅,他正抽著一根煙。他肯定是下去把馬匹趕到馬圈裡,他心想。

巴布羅掀開毯子,走進洞里,沒有往羅伯特·喬頓這邊看。

羅伯特·喬頓用手摸了下睡袋絲綢外罩上的薄霜,又重新躺了回去,這個外罩上點綴著綠色氣球的舊睡袋他已經用了五年。真好啊,他對自己說。他伸開腿,感受著法蘭絨襯裡熟悉的觸感,再併攏雙腿,轉向一側,背對他知道太陽將會升起的方向。不管啦,我要再睡會兒。

他一直睡到飛機馬達的聲音把他吵醒。

他仰面而卧,看到了它們,是由三架菲亞特飛機[1]組成的法西斯巡邏隊,閃著光的三個小點迅速掠過山頂上方的天空,朝昨天他和安塞爾默過來的方向飛去。三架飛過後又來了九架,飛得高了許多,每三架一隊組成小小的尖頭隊形。

巴布羅和吉卜賽人站在洞口的陰影里仰望著天空,羅伯特·喬頓靜卧不動。此時飛機馬達的隆隆聲已響徹雲霄。又傳來了新一輪的轟鳴聲,又有三架飛機在離這片空曠地不超過1000英尺的上空掠過。那是亨克爾HE-111[2]雙引擎轟炸機。

把頭藏在岩石陰影里的羅伯特·喬頓知道他們看不見他,就算看見了也不要緊。他知道,如果他們在這片山脈里尋找任何東西的話,可能會看見馬圈裡的馬匹。如果他們沒在尋找什麼,他們也可能看見,但會自然而然地把它們當作自己一方騎兵的坐騎。接著又傳來了一陣更響亮的轟鳴聲,又有三架亨克爾HE-111出現了,它們以嚴格的隊形,急遽而強勁地穿過更低的天空,轟鳴聲隨著它們飛近越來越響,震耳欲聾,隨著它們飛過這片空地,聲音才逐漸消失。

羅伯特·喬頓解開用作枕頭的那一捆衣物,拉出他的襯衫。他剛把它套在頭上正往下拉時,就聽到下一批飛機臨近,他在睡袋裡拉上褲子,躺著不動,此時又有三架亨克爾雙引擎轟炸機飛過上空。在它們越過山脊之前,羅伯特·喬頓已經扣上手槍,捲起睡袋放在岩石旁,緊靠岩石坐著,繫緊麻繩底鞋的鞋帶,這時迫近的轟鳴聲變成了比先前更加響亮的呼嘯聲,九架亨克爾輕型轟炸機組成梯形編隊,經過時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

羅伯特·喬頓悄悄地沿著岩石走到洞口,兩兄弟中的一個、巴布羅、吉卜賽人、安塞爾默、阿古斯汀和那個婦人正站在洞口向外張望。

「以前有過那麼多飛機嗎?」

「從來沒有,」巴布羅說道,「快進來,他們會看到你的。」

陽光還沒有照射到洞口,才剛剛照到溪邊的草地上。羅伯特·喬頓知道在清晨樹林的暗影中,在山岩產生的密實陰影中,他們不可能被看到。但是為了不讓他們緊張,他還是走進了洞穴。

「好多飛機啊。」婦人說。

「一會兒還有更多。」羅伯特·喬頓說。

「你怎麼知道呢?」巴布羅懷疑地問。

「會有驅逐機跟著剛才那些飛機。」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從更高處傳來的嗡嗡的轟鳴聲,當它們從5000英尺左右的高空經過時,羅伯特·喬頓數了下,一共是15架菲亞特飛機,排成由幾個梯形編隊組成的梯隊,就像一群大雁,三架一組成「V」字形。

他們站在洞口,一個個表情嚴肅,羅伯特·喬頓問:「你們從沒見過那麼多飛機?」

「從來沒有。」巴布羅說。

「在塞哥維亞沒有很多飛機嗎?」

「從來沒有這麼多,我們經常見到三架一組的飛機。有時是六架驅逐機。或許三架容克飛機[3],就是那種帶三個引擎,旁邊跟著驅逐機的大飛機。從來沒見過像這種場面的飛機。」

這就糟糕了,羅伯特·喬頓心想。這真是太糟糕了。飛機密度如此之高,意味著有很糟糕的事情會發生。我得聽下它們轟炸的聲音。但是不對,他們還不可能已經把發動進攻的部隊運送過來。肯定不會早於今晚或明晚,這個時間肯定不會在運送什麼部隊。

他仍能聽到逐漸遠離的馬達聲。他看了下手錶。此時他們應該已飛過戰線,至少第一批已經飛過。他按下表上的旋鈕,讓秒針嘀嗒作響,看著它繞圈移動。不,或許還沒到。現在,是的,現在一定到那邊了。HE-111的速度是每小時250英里,五分鐘就足以飛抵戰線的另一邊。此時它們早已飛越山口,在它們下方,清晨的卡斯蒂利亞[4]此時一片黃褐色,黃褐色的土地上交錯著白色的道路,點綴著一些小村莊,亨克爾飛機掠過地面留下的陰影,就像是海中的鯊魚在沙質海底上方游過的影子。

沒有傳來「砰砰砰」的炸彈爆炸聲,他的手錶「嘀嗒」走著。

它們正在飛往科爾梅納爾[5]、埃斯科里亞爾,或者飛往曼薩納雷斯-埃爾雷亞爾[6]的飛機場,他心想,那兒湖面上有座古堡,鴨子在蘆葦叢里遊盪,有一些模擬飛機不是很隱蔽地停放在位於真機場後面的假機場里,它們的螺旋槳在隨風轉動。他們肯定是往那裡飛去了。它們不可能知道這次進攻,他告訴自己。他心裡卻發出另一個聲音,他們為什麼不可能呢?他們知道了其他所有的進攻。

「你覺得他們看到馬了嗎?」巴布羅問。

「他們並沒有在找馬。」羅伯特·喬頓說。

「但他們看見它們了嗎?」

「沒有,除非他們接到找馬的命令。」

「他們可能看到了?」

「可能沒有,」羅伯特·喬頓說道,「除非太陽照到樹上。」

「太陽早照到樹上了。」巴布羅沮喪地說。

「我覺得除了你的馬,他們還有其他事情要考慮。」

他按下秒錶按鈕已經有八分鐘了,但仍沒有傳來任何炸彈轟炸聲。

「你拿著手錶做什麼?」婦人問。

「我在算飛機到哪兒了。」

「噢。」她說。他在十分鐘時停止看錶,知道此時飛機已經飛得太遠了,就算讓聲音再走上一分鐘,也聽不見了。他對安塞爾默說:「我要和你談談。」

安塞爾默走出洞口,他們往外走了一點,站在一棵松樹旁。

「怎麼樣?」羅伯特·問他,「情況怎麼樣?」

「還好。」

「你吃過了嗎?」

「還沒,沒人吃過。」

「去吃吧,再帶點東西中午吃。我要你去守著公路。把公路上來往的一切都記下來。」

「我不會寫字。」

「不用寫。」羅伯特·喬頓從他的筆記本里撕下兩頁紙,用他的小刀切下一英寸長的鉛筆頭。「拿著這個,用這個作為坦克的標誌,」他畫了輛歪歪扭扭的坦克,「每輛坦克畫一下,畫四條線后,第五輛就在四條線上交叉畫一道。」

「我們也是這樣數數的。」

「很好。那再畫一個卡車的標誌,兩個輪子和一個盒子,如果是空的就畫個圈。如果上面坐滿了士兵就畫一條直線。槍的標誌,大的這樣畫,小的這樣畫。小汽車的標誌。救護車的標誌,這樣畫兩個輪子和一個帶十字的盒子。徒步的士兵連的標誌就這樣畫,看到了嗎?一個小方形再加個記號。騎兵的標誌就像這樣,你看到嗎?像一匹馬,長著四隻腳的盒子。這個標誌代表一支20匹馬的騎兵隊,你明白了嗎?每一隊畫一下。」

「明白了,這方法太妙了。」

「現在,」他畫了兩個外面帶著圓圈的大輪子,一條短線作為炮管,「這些是反坦克炮,它們有橡膠輪胎,把它們記下來。這些是高射炮,」兩個輪子上斜著一個炮筒,「也記下它們。你懂了嗎?你見過這些炮嗎?」

「見過,」安塞爾默說道,「當然見過。非常清楚。」

「帶上吉卜賽人,這樣他就知道你在哪裡觀察,就有人和你輪崗了。挑一個安全的地方,不要離得太近,找個你可以看得清楚、人待得舒服的地方。待到有人換你為止。」

「我明白了。」

「好。那等你回來時,我就該知道公路上通過的所有一切了。一張紙用來記上行活動,另一張記下行的。」

他們一起往山洞走去。

「讓拉斐爾過來找我。」羅伯特·喬頓說著等在樹旁。他看著安塞爾默進洞,毯子在他身後落下來。吉卜賽人慢步走出來,用手抹著嘴巴。

「怎麼樣?」吉卜賽人說道,「昨晚玩得開心嗎?」

「我睡了。」

「不賴。」吉卜賽人咧嘴笑著說,「有煙嗎?」

「聽著,」羅伯特·喬頓邊說邊到口袋裡摸煙,「我希望你跟安塞爾默一起去個地方,他會在那兒觀察道路情況。你離開他時,記住那個地點,這樣遲點你就可以帶我或者隨便哪個人去把他換回來。然後你去可以看到鋸木坊的地方,觀察下那裡的崗哨有什麼變動。」

「什麼變動?」

「那裡現在有多少人?」

「我最近知道的是八個。」

「去看下現在那兒有多少人,去看下那座橋上的哨兵的換崗間隔。」

「間隔?」

「哨兵會在橋上待幾個小時,看看他們什麼時候換崗。」

「我沒有手錶。」

「拿我的去吧。」他取下手錶。

「真是只好表啊,」拉斐爾羨慕地說,「看看這複雜的設計。這樣的表肯定會讀會寫。看看這排列複雜的數字。這是表中之王啊。」

「別亂擺弄,」羅伯特·喬頓問道,「你會看時間嗎?」

「為什麼不會?中午12點,餓了;半夜12點,睡覺。早上6點,餓了;晚上6點,喝酒。運氣好的話,晚上十點——」

「閉嘴。」羅伯特·喬頓說道,「你沒必要扮小丑。我要你用查看鋸木坊和小橋上的崗哨和哨兵的相同方式,去檢查大橋上的哨兵和公路下方的崗哨。」

「活兒這麼多啊,」吉卜賽人笑著說,「你確定除了我你沒有別人願意派了?」

「沒有了,拉斐爾。這很重要。你必須要做得非常小心,千萬別讓人看見。」

「我相信我不會被人看見的,」吉卜賽人說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別讓人看見?你覺得我想被槍打死嗎?」

「認真點,」羅伯特·喬頓說道,「這件事很嚴肅。」

「你讓我認真點?你昨晚幹了什麼?你應該殺掉一個人,結果你幹了什麼?你本該殺掉一個,而不是造一個!我們剛剛看到那滿天的飛機,數量多到往後可以殺掉我們的祖父,往前可以殺掉我們沒出生的孫子,還包括所有的貓、羊和臭蟲。黑壓壓一片飛過天空,像獅子一樣吼叫,發出的響聲都可以把你媽的奶給嚇凍住了,你還讓我對事情認真點?我對事情已經太認真了。」

「好吧,」羅伯特·喬頓大笑著把手搭在吉卜賽人的肩上,「那就不要太認真了。現在吃完你的早飯,快點去吧。」

「你呢?」吉卜賽人問道,「你去做什麼?」

「我去見聾子。」

「這麼多飛機飛過之後,很有可能你在這整片山裡誰都見不到,」吉卜賽人說道,「今早那些飛機經過時,肯定有很多人嚇得大冒冷汗呢。」

「那些飛機在執行其他任務,不是來抓捕游擊隊員的。」

「是啊,」吉卜賽人說著搖了搖頭,「可要是他們想執行這個任務的話,就太嚇人了。」

「什麼呀,」羅伯特·喬頓說道,「那可是德國最好的轟炸機。他們不會派它們來抓吉卜賽人的。」

「它們嚇死我了,」拉斐爾說道,「這些玩意兒,是的,我嚇壞了。」

「它們是去轟炸一個飛機場,」羅伯特·喬頓邊說邊和拉斐爾走進洞里,「我幾乎確定它們是去干那事了。」

「你說什麼?」巴布羅的女人問道。她給他倒了一碗咖啡,遞給他一罐煉乳。

「還有牛奶,這麼奢侈啊!」

「這兒什麼都有,」她說道,「飛機這樣一飛,這兒就人心惶惶了。你剛說它們飛哪兒去了?」

羅伯特·喬頓從罐子上的切口滴了些濃稠的煉乳到他的咖啡里,把罐子貼著杯口邊刮乾淨,然後攪拌咖啡,直到它變成淺褐色。

「我相信它們是去轟炸一個飛機場,它們也可能去埃斯科里亞爾或者科爾梅納爾,也許這三個地方都去。」

「那它們應該會飛得很遠,不會靠近這裡。」巴布羅說。

「它們為什麼現在來這兒呢?」婦人問道,「他們現在來幹什麼?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飛機,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飛機。他們準備發動進攻嗎?」

「昨晚公路上有什麼動靜嗎?」羅伯特·喬頓問。瑪麗婭離他很近,但是他沒有看她。

「你,」婦人說道,「費爾南多,昨晚你在拉格蘭哈,那兒有什麼動靜嗎?」

「沒什麼動靜。」一個35歲上下、一隻眼斜視、相貌坦誠的矮小男人回答。羅伯特·喬頓先前從未見過他。「和平常一樣的幾輛卡車。一些小汽車。我在那兒時沒看到部隊調動。」

「你每晚都去拉格蘭哈?」羅伯特·喬頓問他。

「我或者另一個人,」費爾南多說道,「總有人去。」

「他們是去打聽消息的。搞點兒煙,搞點兒小東西。」女人說。

「我們有人在那兒?」

「是的,為什麼沒有?有些在發電廠工作,還有些在別處。」

「有什麼消息嗎?」

「沒什麼,那兒什麼都沒有。北部[7]的情況還是很糟糕,這都不算新聞了。從一開始北部就一直很糟糕。」

「你聽到從塞哥維亞來的消息嗎?」

「沒有,哥們兒。我沒問。」

「你進過塞哥維亞城嗎?」

「有時候有,」費爾南多說道,「但那兒很危險。那兒有檢查站,會問你要證件。」

「你對那兒的飛機場了解嗎?」

「不了解,哥們兒。我知道在哪兒,但我從來沒走近它。那裡要檢查證件的地方太多了。」

「昨晚沒人說起這些飛機?」

「在拉格蘭哈?沒人提。但他們今晚肯定要談了。他們聊到克爾博·德·耶阿諾[8]的廣播,沒了。哦,對了,好像共和國正準備發動一次進攻。」

「那是怎麼回事?」

「共和國正在準備發動一次進攻。」

「在哪兒?」

「還不確定。或許是這兒,或許是這片山脈的另一個區域。你聽到消息了嗎?」

「是他們在拉格蘭哈說的?」

「是的,哥們兒。我都把它給忘了。不過那裡一直在說進攻的事。」

「這些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哪兒?從不同的人那裡啊。軍官們在塞哥維亞和阿維拉的咖啡館里聊起,侍者聽到了。這些謠言傳得很快的。因為有時他們說到共和國會在那些地方發動進攻。」

「共和國還是法西斯分子?」

「共和國。如果是法西斯分子發動進攻,大家都會知道了。不,這次進攻的規模可不小。有人說會有兩次,一次在這兒,一次在阿爾托-德萊昂那邊,靠近埃斯科里亞爾。這些你都沒聽說過嗎?」

「你還聽說些什麼?」

「沒了,哥們兒。沒什麼了。哦,對了,有人說,如果要發動進攻的話,共和國會試圖炸掉這些橋,但是橋上有人守衛。」

「你在開玩笑嗎?」羅伯特·喬頓說著抿了口咖啡。

「沒開玩笑,哥們兒。」費爾南多說。

「這傢伙不開玩笑,」婦人說道,「很不幸,他不開玩笑。」

「那好吧,」羅伯特·喬頓說道,「謝謝你帶來所有的消息。你還聽說些什麼?」

「沒了。他們一直提到會派部隊來掃蕩這片山區。有人說他們已經在路上了,說他們已經從巴利亞多利德出發了。但他們總是這麼說,不要太當回事兒。」

「而你,」巴布羅的女人幾乎是惡狠狠地對巴布羅說道,「還給我說什麼安全。」

巴布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抓了抓下巴。「你,」他說道,「還有你的大橋。」

「什麼大橋?」費爾南多愉快地問道。

「蠢貨,」婦人對他說,「笨蛋。再喝杯咖啡吧,使勁想想還有什麼消息。」

「別生氣,比拉爾,」費爾南多平靜而愉快地說,「沒必要因為謠言而大驚小怪。我把我記得的都和你,還有這位同志說啦。」

「你不記得更多消息了嗎?」羅伯特·喬頓問。

「不記得了,」費爾南多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僥倖才記得這些,因為它們都是謠言,我都沒怎麼仔細聽。」

「那麼說可能有更多的消息咯?」

「是的,有可能。但我沒注意。都一年了,我就只聽到些謠言,沒別的。」

羅伯特·喬頓聽到那姑娘瑪麗婭忍不住笑而發出的聲響,她站在他身後。

「再給我們說個謠言吧,費爾南迪托[9]。」她說著,又笑得肩膀直顫。

「就算我想起來了,我也不說了,」費爾南多說道,「對一個男人來說,偷聽謠言還把它當回事是有失尊嚴的。」

「靠這個我們可以挽救共和國。」婦人說。

「不,你靠炸橋來挽救共和國。」巴布羅對她說。

「去吧,」羅伯特·喬頓對安塞爾默和拉斐爾說道,「要是你們已經吃好的話。」

「我們現在就走。」老人說完,他倆站了起來。羅伯特·喬頓感到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是瑪麗婭。「你該吃點東西了,」她的手仍然搭在他肩上,「多吃點,你的胃就可以承受更多的謠言。」

「謠言都把胃填滿啦。」

「不,不該這樣。在聽更多的謠言前,先把這吃了。」她在他面前放了個碗。

「不要拿我開玩笑,」費爾南多對她說道,「我是你的好朋友,瑪麗婭。」

「我沒拿你開玩笑啊。費爾南多。我只是在和他開玩笑,他應該吃點東西,不然就會餓壞了。」

「我們都該吃點東西了,」費爾南多說道,「比拉爾,為什麼不給我們端吃的來啊?」

「沒什麼,哥們兒。」巴布羅的女人說著給他碗里盛滿了燉肉,「吃吧,是的,這是你能做的事。快吃。」

「這很好吃,比拉爾。」費爾南多依然不失尊嚴地說。

「謝謝你了,」婦人說道,「謝謝你,再次謝謝你。」

「你生我的氣了嗎?」費爾南多問。

「沒有啊,吃吧,趕緊吃。」

「我會的,」費爾南多說道,「謝謝你。」

羅伯特·喬頓看著瑪麗婭,她又抖動著肩膀,別過頭去。費爾南多不停地吃著,帶著一臉自豪和尊嚴。這份尊嚴甚至都沒有受到他手上拿的大勺子或者受到從他嘴角滴下來的些許肉汁的影響。

「你喜歡吃嗎?」巴布羅的女人問他。

「喜歡,比拉爾,」他說著,往嘴裡塞滿了食物,「還是那麼好吃。」

羅伯特·喬頓感到瑪麗婭的手放在他手臂上,她的手指快樂地收緊。

「就為了這,你才喜歡吃嗎?」婦人問費爾南多。

「是啊,」她說道,「我明白了。燉肉,照舊,老樣子;北面的情況很糟糕,老樣子;這裡有進攻,老樣子;軍隊來抓我們,老樣子。你都可以當老樣子的楷模啦。」

「但最後兩個只是謠言,比拉爾。」

「西班牙啊。」巴布羅的女人苦悶地說。然後轉向羅伯特·喬頓:「別的國家也有像這樣的人嗎?」

「沒有什麼國家和西班牙一樣的。」羅伯特·喬頓禮貌地說。

「你是對的。」費爾南多說道,「世界上沒有一個和西班牙一樣的國家。」

「你見過其他國家嗎?」女人問他。

「沒有,」費爾南多說,「我也不想見。」

「你瞧瞧?」巴布羅的女人對羅伯特·喬頓說。

「費爾南迪托,」瑪麗婭對他說,「給我們說說你去巴倫西亞那時的事兒吧。」

「我不喜歡巴倫西亞。」

「為什麼?」瑪麗婭說著又掐了下羅伯特·喬頓的胳膊,「你為什麼不喜歡那裡啊?」

「那裡的人沒有禮貌,我聽不懂他們說話。他們總是『喂!喂!』地吼來吼去。」

「他們聽得懂你說話嗎?」瑪麗婭問。

「他們假裝聽不懂。」費爾南多說。

「那你去那兒幹嗎了?」

「我連海都沒看就走了,」費爾南多說道,「我不喜歡那兒的人。」

「噢!給我滾出去!你這個老處女!」巴布羅的女人說道,「趁還沒把我噁心到吐,趕緊給我滾出去吧。我在巴倫西亞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加油!巴倫西亞。別給我提巴倫西亞。」

「你在那兒幹嗎呢?」瑪麗婭問。巴布羅的女人坐在桌旁,面前一碗咖啡、一片麵包和一碗燉肉。

「什麼?我們在那兒幹嗎?菲尼托簽了三場在鬥牛節鬥牛的合約,我就去那兒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人,從沒見過那麼擠的咖啡館。排好幾個小時隊都排不到一個座位,電車也擠不上。在巴倫西亞,從早到晚人們都在走來走去。」

「那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呢?」瑪麗婭問。

「什麼都干,」婦人說道,「我們去海灘,躺在海水裡,帆船是用公牛從大海里拉上來的。把公牛趕到海里,直到它們開始游泳,然後把它們拴在船上,等它們腳可以觸地時,就蹣跚著爬上了沙灘。在一排浪花拍打著海灘的早晨,十對公牛把一艘帆船從海里拉上來,這就是巴倫西亞啊。」

「除了看公牛,你們還幹些什麼呢?」

「我們在沙灘上的亭子里吃東西。吃餡餅,裡面放了煮熟的魚肉絲、紅色和綠色的辣椒以及米粒般大小的堅果。薄而酥的餡餅很美味,魚肉的味道香濃到不可思議。新鮮的對蝦剛離開海水,灑上檸檬汁。蝦肉質粉嫩、口感清甜,四口才可以吃掉一隻蝦。這些東西我們吃了好多。我們吃的菜飯里加了新鮮的海鮮,有帶殼的蛤蜊、貽貝、螯蝦,還有小鰻魚。接著我們吃更小的油炸鰻魚,小得跟豆芽一樣,捲曲著散開,肉質鮮嫩到入口即化。一天到晚喝著一種冰爽、清淡而可口的白葡萄酒,三毛錢一瓶。最後還有,就是甜瓜。那兒可是甜瓜之鄉。」

「卡斯蒂利亞的甜瓜更好吃啊。」費爾南多說。

「什麼啊!」巴布羅的女人說道,「卡斯蒂利亞的甜瓜是自虐用的,巴倫西亞的甜瓜才是用來吃的。我想起那些甜瓜,像手臂一樣長,如海水般翠綠,刀切下去清脆而多汁,口感比夏日的清晨還要甜美。啊呀,我想起那些小鰻魚,小而香,堆在盤子上。還有一整個下午都在喝的大罐啤酒,啤酒裝在水壺那麼大的罐子里,冰得冒出水汽。」

「那你們不吃不喝的時候在幹嗎呢?」

「我們在陽台上掛著木條制捲簾的房間里做愛,微風穿過裝了鉸鏈的房門上方的開口吹了進來。我們在那兒做愛,掛著捲簾的房間在白天里也是一片陰暗。從街上的鮮花市場里飄來花香,還有鞭炮火藥的焦味,鬥牛節期間,鞭炮穿過了一條條街道,在每天的中午燃放。那是長長一條穿過整個城市的爆竹,它們互相連接在一起,沿著電車路線上的電線杆和電線一路爆炸,爆炸時,噼里啪啦的巨響從一根電線杆跳到另一根,讓人不敢置信。」

「我們做好愛,要了另一罐玻璃上掛著冰水珠的啤酒。當姑娘端過來時,我從門前拿了啤酒,把冰涼的罐子放在菲尼托的背上,他正躺著睡覺,啤酒送來時沒有吵醒他。他說:『別這樣,比拉爾,別這樣,女人,讓我睡會兒。』我說:『不,快醒醒,把這喝了,看看有多冰呀。』然後他眼睛都沒睜就把它喝了,然後繼續睡。我在床尾背靠著一個枕頭看他睡覺,褐色的皮膚,深色的頭髮,那麼年輕,睡得很安靜。然後我喝完一整罐啤酒,這時聽著路過的樂隊演奏音樂。」「你,」她對巴布羅說道,「你知道所有這些事嗎?」

「我們也在一起做過一些事啊。」巴布羅說。

「是啊,」婦人說道,「為什麼沒呢?你那時候可比菲尼托有男人味。但是我們從來沒去過巴倫西亞,我們也從來沒有在巴倫西亞一起躺在床上,聽著樂隊經過。」

「這是不可能的,」巴布羅對她說,「我們沒有機會去巴倫西亞。你講點道理就會明白這點。但你和菲尼托在一起時,從來沒炸過什麼火車。」

「沒有,」婦人說道,「這就是留給我們的事。火車,是的,總是火車。沒人可以反駁這一點。剩下的就只有懈怠、懶散、失敗的模樣。此刻剩下的只是個懦夫。以前確實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沒想不公平,但是沒人可以說巴倫西亞不好,你聽見了沒?」

「我不喜歡,」費爾南多平靜地說道,「我不喜歡巴倫西亞。」

「他們說,犟得像頭驢,」婦人說道,「收拾乾淨,瑪麗婭,我們要走了。」

她正說著,他們第一次聽到了飛機返航的轟鳴聲。

[1]菲亞特飛機由義大利菲亞特公司生產,曾在西班牙內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2]德國亨克爾HE-111是德國在「二戰」期間使用最頻繁的轟炸機,在西班牙內戰中進行了實戰檢驗。

[3]容克飛機,德國容克飛機公司製造的一種軍用飛機。

[4]卡斯蒂利亞,西班牙中北部傳統地區,包括幾個現代省份,如今仍是西班牙的政治和行政中心。

[5]科爾梅納爾,當即科爾梅納爾-阿羅約(ColmenardelArroyo),西班牙中部馬德里自治區的一個城鎮,在埃斯科里亞爾的東面。

[6]曼薩納雷斯-埃爾雷亞爾,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區北部的一個城鎮,位於瓜達拉馬山脈的佩德瑞扎山腳。

[7]1936年7月17日,駐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島的西班牙殖民軍發動內戰,叛軍在內戰初期,迅速佔領西屬摩洛哥、加那利群島、巴利阿里群島以及西班牙北部和西南各省。

[8]克爾博·德·耶阿諾(1875—1951),西班牙叛軍將領,聞名於佛朗哥的政變、西班牙內戰以及白色政變。

[9]費爾南迪托(Fernandito),即費爾南多(Fernan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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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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