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讓我們歇會兒吧,」比拉爾對羅伯特·喬頓說,「坐這兒,瑪麗婭。我們歇會兒。」

「我們該繼續走,」羅伯特·喬頓說,「等我們到了那兒再歇。我得見到這個人。」

「你會見到他的,」婦人對他說。「不著急。坐這兒,瑪麗婭。」

「快點,」羅伯特·喬頓說,「到山頂上再歇。」

「我現在就要歇,」婦人說著在溪邊坐下。姑娘挨著她坐在石南叢中,陽光灑在她的頭髮上。只有羅伯特·喬頓站著,眺望高山上的草地,一條游著鱒魚的小溪在上面流過。他站的地方長著石南。草地較低的部分沒長石南,長黃色的歐洲蕨,幾塊灰色的大圓石從其間冒了出來,再下面就是一排深色的松樹。

「離聾子那兒還有多遠?」他問。

「不遠了,」婦人說,「穿過這片空地,往下走入下一個峽谷,在樹林上方,小溪的源頭那兒。你坐下來,別那麼嚴肅。」

「我要見到他,趕快了結這件事。」

「我要浸下腳,」婦人說著脫掉她的麻繩底鞋,扯下一隻厚重的羊毛襪,把右腳伸進溪水裡,「我的天啊,水好冷。」

「我們應該騎馬來的。」羅伯特·喬頓對她說。

「走路對我有好處,」婦人說,「我缺的就是這個。你怎麼回事啊?」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著急吧。」

「那就靜下心來,時間多的是。天氣真好,不用待在松樹林里,我好心滿意足。你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對松樹厭倦。你厭倦松樹了嗎?美人兒?」

「我喜歡它們。」姑娘說。

「它們有什麼好讓你喜歡的啊?」

「我喜歡松樹的氣味,還有腳踩著松針的感覺。我喜歡聽風吹過高高的樹,樹枝碰來碰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你什麼都喜歡,」比拉爾說,「你如果燒菜再好吃點,你就是賜給男人的禮物。但松樹連成一片森林太無趣了。你從沒見過山毛櫸林、橡樹林或栗樹林,那些才叫森林。在那些樹林里,每棵樹都長得不一樣,各有特色各有風采。一片松樹林太無趣了。你怎麼覺得呢,英國人?」

「我也喜歡松樹。」

「少來吧,」比拉爾說道,「你們倆呀。我也喜歡松樹,但是我們在松樹林里待太久了。我也厭倦這些山了。在山裡面就兩個方向,上山和下山。下山就只去公路,還有那些法西斯的鎮子。」

「你從沒去過塞哥維亞?」

「什麼?帶著這張臉去?大家都認得我這張臉。你覺得變醜怎麼樣呀,美人兒?」她對瑪麗婭說。

「你不醜啊。」

「去你的,我不醜。我生來就丑。我這輩子就一直這麼丑。你,英國人,你對女人一無所知。你懂一個醜女人的感受嗎?你知道一個女人一輩子都很醜心裡卻自以為很美是什麼樣的嗎?這是很古怪的。」她把另一隻腳伸進溪水,又抽了出來。「天啊,水好冷。快看那水鶇。」她邊說邊指著一隻長得像個灰色小球的鳥,在小溪上游的一塊石頭上面跳上跳下。「那些鳥沒什麼用。不會唱歌也不好吃。只會讓尾巴上下擺動。給我根煙,英國人。」她說著接過煙,掏出襯衫口袋裡的燧石打火器點了煙。她噴了一口煙,看著瑪麗婭和羅伯特·喬頓。

「生活是很奇怪的,」她說,從鼻孔里吐出煙來,「我應該成為一個好男人,但我就是個地道的女人,地道的醜女人。不過還是有很多男人愛過我,我也愛過很多男人。這很奇怪。聽著,英國人,這很有趣。看著我,看我丑成這樣,仔細看,英國人。」

「你不醜。」

「怎麼不醜?你別騙我。還是,」她發出低沉的大笑聲,「開始讓你動心了?不,這是個玩笑。不,看看這醜陋的樣子。不過當一個男人愛著你的時候,他就會有一種感覺,讓他盲目。你,帶著這種感覺,讓他盲目,讓自己盲目。直到有一天,無緣無故地,他會看清你真正醜陋的模樣,他不再盲目,你也看清了他眼中自己丑陋的模樣,於是你失去了你的男人,失去了你的感覺。你明白了嗎?美人兒。」她拍拍姑娘的肩膀。

「不明白,」瑪麗婭說道,「因為你不醜。」

「用點腦子,別光是用心。聽著,」比拉爾說道,「我正在和你們說有趣的事兒。你覺得有趣嗎,英國人?」

「有趣。但我們該走了。」

「什麼,走?我在這兒很好。還有,」她繼續說著,這時她對著羅伯特·喬頓講話,就好像是面對著一個教室的人,差不多就像在講課,「過了一段時間,等到你和我現在一樣丑了,丑成女人最丑的樣子,然後,就像我說的,過了一段時間,這種感覺,這種白痴地自以為很美的感覺,就又會在你心中滋長,像個捲心菜一樣長大。而後,當這種感覺長大時,另一個男人看到你,覺得你很美,就重新再來一遍。我想我已經過了這個時期,但是可能還會再來。你很幸運,美人兒,你不醜。」

「但我是真的丑。」瑪麗婭堅持地說。

「問他去,」比拉爾說,「還有別把你的腳放進溪水裡,會把腳凍壞的。」

「要是羅伯托說我們該走了,我想我們就該走了。」瑪麗婭說。

「聽聽你說的話,」比拉爾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和你的羅伯托權利相等。我說我們在這小溪邊歇著很愜意,時間還很夠的。另外我也想說會兒話。我們也就只剩下這點兒文雅事可以做了。不然我們還怎麼消磨時光呢?我說的你都不感興趣嗎,英國人?」

「你說得很好。但比起談論美還是不美,還有更讓我感興趣的事兒。」

「那讓我們聊聊你感興趣的吧。」

「運動開始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我們的鎮上。」

「阿維拉?」

「什麼,阿維拉?」

「巴布羅說他來自阿維拉。」

「他撒謊。他想把他們的鎮說成大城市,他來自這個鎮。」隨後她說了個鎮的名字。

「那裡發生了些什麼事?」

「發生了很多事,」婦人說,「很多事。各種各樣醜惡的事,即使本身是挺光榮的事。」

「和我說說吧,」羅伯特·喬頓說。

「太殘忍了,」婦人說道,「我不喜歡在姑娘面前說。」

「說吧,」羅伯特·喬頓說著,「如果是她不該聽的,她就別聽。」

「我可以聽的,」瑪麗婭說著,把手放在羅伯特的手上,「沒有什麼是我不可以聽的。」

「不是你可不可以聽,」比拉爾說道,「而是我應不應該告訴你,讓你做噩夢。」

「我不會因為一個故事做噩夢,」瑪麗婭對她說,「你覺得在我們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我會因為一個故事而做噩夢嗎?」

「可能會讓英國人做噩夢吧。」

「試試看吧。」

「不,英國人,我沒在開玩笑。你在哪個小鎮見過運動開始時的樣子嗎?」

「沒有。」羅伯特·喬頓說。

「那你就什麼也沒見過。你看到了巴布羅現在這副垮掉的樣子,你應該看看當時的巴布羅。」

「說吧。」

「不,我不想說。」

「說吧。」

「那好吧。我會告訴你真實的情形。但是你,美人兒,如果我說到讓你難受的程度,就告訴我。」

「如果使我感到難受的話,我就不聽了,」瑪麗婭對她說,「它不會比很多事情更糟糕。」

「我看會,」婦人說道,「再給我根煙,英國人,快點。」

瑪麗婭背靠著溪岸上的石南叢,羅伯特·喬頓攤開四肢,肩背靠地,頭枕著一簇石南。他伸手找到瑪麗婭的手,握著它,把兩隻手在石南上輕輕摩挲著,直到她張開手,平放在他的手上,聽著。

「那天一早,國民警衛隊員在他們的兵營里投降了。」比拉爾開始說。

「你們襲擊了兵營?」羅伯特·喬頓問。

「巴布羅摸黑包圍了兵營,切斷了電話線,在一面牆下放了炸彈,然後喊話讓國民警衛隊投降。他們不投降。天亮時他把那堵牆給炸開了。接著就開火了。兩個國民警衛隊員被打死了,四個受傷,還有四個就投降了。」

「在清晨的陽光下,我們都趴在房頂上、地上、牆和房子的邊緣,爆炸揚起的塵土還沒有落下,高高地升到空中,沒有風把它吹開。我們都朝著房子坍塌的這一邊開火,不斷地裝著子彈,向煙霧中開槍。裡面還可見步槍開火的閃光,接著聽到煙霧裡傳來『停止開槍』的喊聲,然後出來四個高舉雙手的國民警衛隊員。屋頂坍塌下一大片,牆全倒了,他們就出來投降。」

「『裡面還有人嗎?』巴布羅叫道。」

「『裡面的人受傷了。』」

「『看著這些人!』巴布羅對四個從我們的射擊點跑來的人說。『站在這裡,靠牆!』他對國民警衛隊員說。這四個國民警衛隊員面對牆站著,髒兮兮的,滿身塵土和煙灰,四個人守著他們,槍口對著他們。巴布羅和其他人就進去把傷兵幹掉了。」

「他們幹完這件事,就聽不見傷兵的任何聲音了,沒有呻吟聲、沒有哭喊聲,兵營里也不再有槍聲。巴布羅和其他人一起走出來,他把他的獵槍挎在背上,手裡拿著一支毛瑟手槍。」

「『瞧,比拉爾,』」他說著,「這是那個自殺的軍官手裡拿的槍。我還從沒有過手槍呢。你,』他對一個國民警衛隊員說,『給我看下這槍咋用。不,別給我看,告訴我怎麼用。』」

「當兵營裡面槍聲持續響起時,四個國民警衛隊員滿頭大汗地面對牆站著,一聲不吭。他們都是高個子,一副國民警衛隊的面相,和我一樣的臉型。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剃鬚,臉上滿布著他們最後一個早晨的細小胡茬,他們面對著牆站著,一聲不吭。」

「『你,』巴布羅對離他站得最近的那個人說,『告訴我這槍怎麼用。』」

「『把那小扳手扳下來,』那個人聲音非常乾澀地說,『把機匣往後拉,讓它朝前彈。』」

「『哪個是機匣?』巴布羅邊問邊盯著這四個國民警衛隊員,『哪個是機匣?』」

「『槍機頭上的那個方盒。』」

「巴布羅把它往後拉,但卡住了。『現在怎麼辦?』他說道,『它卡住了,你騙我。』」

「『再往後拉一點,讓它稍微朝前彈。』這個國民警衛隊員說道,我從未聽過這樣一種語調。那聲音比沒有日出的清晨還要灰暗。」

「巴布羅照著那人說的又拉了一下,機匣朝前彈到位,槍膛閉鎖,擊錘複位待擊。這是支難看的手槍,槍柄又小又圓,槍管大而扁平,用起來不靈。那些國民警衛隊員自始至終都看著巴布羅,一聲不吭。」

「『你要把我們怎麼樣?』其中一人問巴布羅。」

「『斃掉你們。』巴布羅說。」

「『什麼時候?』那個人用同樣灰暗的聲音說。」

「『現在。』巴布羅說。」

「『在哪兒?』那個人問。」

「『這兒,』巴布羅說,『就在這兒,現在。此時此地。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這個國民警衛隊員說,『沒什麼。但這樣做挺卑鄙的。』」

「『你也是個卑鄙的東西,』巴布羅說道,『你們是謀殺農民的兇手,你們是連親媽都會殺的人。』」

「『我從沒殺過人,』這個國民警衛隊員說,『還有,不要提到我媽。』」

「『死給我們看看。你們不一直在殺人嗎?』」

「『沒必要羞辱我們,』另一個國民警衛隊員說,『我們知道怎麼死。』」

「『頭頂著牆,朝牆跪下。』巴布羅對他們說。國民警衛隊員互相看著對方。」

「『我說,跪下!』巴布羅說,『蹲下,跪著。』」

「『你覺得怎麼樣?巴科?』一個國民警衛隊員問那個個子最高的、剛和巴布羅解釋手槍用法的警衛隊員。他衣袖上戴著下士的臂章,流著汗,雖然清晨還很涼。」

「『跪就跪吧,』他回答,『這不重要。』」

「『那就離大地更近了。』第一個說話的人說著,他試圖開個玩笑,但他們的心情都太沉重了,沒有人笑。」

「『我們自己跪。』第一個國民警衛隊員說。四個人跪在地上,頭頂著牆,雙手放在身體兩側,樣子非常古怪。巴布羅在他們身後走過,從這一個走到那一個,用槍管頂著他們的腦後,挨個對著他們的後腦勺開槍。每開一槍,就有一個人倒下。我現在還能聽到槍聲,被悶住的尖銳聲響,還能看見槍管猛然一跳,一個人的腦袋就耷拉了下來。有一個人當槍頂到他的頭時,頭部保持不動。有一個人頭往前伸,前額貼在石牆上。有一個人全身顫抖,腦袋一直在晃。只有一個人用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他是最後一個。四具屍體倒在牆邊,巴布羅轉身向我們走來,手中仍然拿著槍。」

「『幫我拿著槍,比拉爾,』他說,『我不知道怎麼壓下擊錘。』他說著把手槍遞給我,然後看著那四個倒在兵營牆邊的國民警衛隊員。所有和我們一起的人都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沒人說話。」

「我們攻下了那個鎮,天色還很早,沒人吃過東西、喝過咖啡,我們互相打量著,每個人都因為炸了兵營而弄得滿身灰塵,就像在打穀場勞作的人們。我站在那裡握著槍,感覺手裡沉甸甸的,我看著那些倒在牆邊死去的國民警衛隊員,有一點反胃。他們和我們一樣灰頭土臉,只是每個人身上流出的鮮血正在潤濕身旁牆邊的干土。我們站在那裡的時候,看著太陽從遠處的山上升起,此時照耀在我們所站的公路上以及兵營的白牆上。空氣里懸浮的塵土在第一縷陽光中閃著金光。站在我旁邊的那個農民看著兵營的牆和躺在那裡的屍體,再看著我們,接著看著太陽,說,『瞧,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現在我們去喝點咖啡吧。』我說。」

「『好,比拉爾,好的。』他說。然後我們就上鎮里的廣場去。這些人就成了在鎮子里被槍殺的最後一批人。」

「其他人呢?」羅伯特·喬頓問道,「那個鎮子里沒有別的法西斯分子了?」

「什麼啊,沒有其他法西斯分子?那兒有超過20個呢。但沒人是被槍殺的。」

「那是怎麼死的?」

「巴布羅用連枷把他們拍死,再把他們從懸崖頂扔進河裡。」

「20個都這樣嗎?」

「我會告訴你的,沒那麼簡單。在那條河的上方,懸崖頂部的廣場上,用連枷把他們拍死,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了。」

「那個小鎮建在河流上方高高的崖岸上,那兒有個方形廣場,上面有一座噴泉和幾張長椅,還有幾棵給長椅遮蔭的大樹。周邊房子的露檯面朝廣場。有六條街道通向廣場,房子底下有一條拱廊環繞著廣場,所以當太陽曬得很熱時,人們可以走在陰涼的拱廊里。廣場的三面有拱廊,最後一面是懸崖邊的一條林蔭小道,下面很低處就是河。河在300英尺的下面。」

「就像襲擊兵營一樣,他組織了整個行動。他先是用大車把通向廣場的道路都堵上,把它弄得像個鬥牛場,業餘鬥牛賽那種。所有的法西斯分子被關在廣場一邊那幢最大的建築,市政廳裡面。大鐘就嵌在那座樓的牆上,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就設在拱廊底下的那些房子里。拱廊下,他們俱樂部前面的人行道上,擺著些俱樂部的桌椅。在運動之前,他們就常常坐在那裡喝開胃酒。那些都是柳條編的桌椅,那裡看上去像個咖啡館,不過還要雅緻些。」

「沒經過戰鬥就抓住了他們嗎?」

「巴布羅在襲擊兵營的前一天晚上就抓了他們,不過當時他已經包圍了兵營。襲擊開始的同時,法西斯分子就在他們的房子里被抓了。這樣做很聰明。巴布羅是個組織者。不然當他襲擊國民警衛隊兵營時,他就會受到他們從兩側和後方發起的攻擊。」

「巴布羅很機智,但是非常殘忍。他精心計劃和布置了鎮上的行動。聽著,襲擊成功后,那最後的四個國民警衛隊員投降了,他在牆邊槍斃了他們,接著,我們在早班公車發車的街角那家早晨最早開張的咖啡館里喝了咖啡,然後他就開始在廣場上布置。大車堆放起來,完全像是準備一場鬥牛賽,只有通往河的那一邊沒有堵上,敞開著。接著巴布羅命令神父去聽取法西斯分子的懺悔,再為他們做必要的聖事。」

「這是在哪兒做的?」

「在市政廳裡面,我說過了。大樓外圍著很多人,神父在大樓里做這些事時,有些輕浮之徒在外面大聲說著髒話,但大部分人都表現得很嚴肅、畢恭畢敬。開玩笑的是那些為了慶祝拿下兵營已經把自己灌醉的人,還有一些整天醉醺醺的無賴。」

「在神父履行他的職責時,巴布羅在廣場里把人們排成兩排。」

「他把他們排成兩排,就像拔河比賽中那樣,就像人們在城裡站在自行車公路賽的終點觀看比賽,留下的位置剛夠賽車手從中間騎過,或者像人們站在那裡,留出一條通道讓遊行的聖像通過。兩隊人從市政廳的門口穿過廣場一直排到懸崖邊緣,當中留下兩米的間隔。因此,從市政廳的門道里出來向廣場望過去,就會看到兩隊人挨個站在那裡等候。」

「他們配備了用來拍打穀物的那種連枷,兩排人之間留出了一整個連枷的位置。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連枷,沒辦法搞到這麼多。但大部分人從賣各種農具的法西斯分子唐·基耶爾默·馬丁的商店裡搞到了連枷。那些沒有連枷的人就拿著牧人的大棍棒或刺牛棒,還有些人拿著木製乾草叉,那些木叉是在連枷拍好谷後用來把乾草和麥稈叉到空中去的。還有些人拿著鐮刀和鐮鉤,不過巴布羅把這些人安排在靠近懸崖邊緣的隊伍尾部。」

「這兩隊人非常安靜,那天是個晴天,和今天一樣晴朗。高空里飄著白雲,就像現在一樣。由於前一晚的露水很重,廣場里還沒有揚起塵土。樹木在排成隊的人們身上投下陰影,你可以聽到水從獅子口中的銅管流出,落入噴泉下方的石碗里,女人們就是抱著水罐去那裡裝水的。」

「市政廳裡面,神父在為法西斯分子履行他的職責。只有靠近那裡,才有一些無賴在說著下流的話。那些人就像我說的,已經喝得爛醉,擠在窗外,沖著窗戶的鐵柵欄,大聲嚷嚷著髒話和下流的玩笑。排成兩排的大部分人都安靜地等候著,我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說,『會有女人嗎?』」

「另一個回答:『耶穌保佑,沒有呢。』」

「接著一個人說:『巴布羅的女人在這兒,聽著,比拉爾,會有女人嗎?』」

「我看著他,他是個農民,穿著星期日夾克,大汗淋漓。我說:『沒有,華金,沒有女人。我們不殺女人。我們為什麼要殺他們的女人呢?』」

「他接著說:『感謝耶穌,那裡沒有女人,那什麼時候開始動手啊?』」

「我說:『等神父完事兒吧。』」

「『那神父什麼時候好呢?』」

「『我不知道。』我告訴他,我看著他的臉在抽動,汗水從他的前額淌下來。『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他說。」

「『你會學會的,』他旁邊的農民說著,『但是我不覺得用這拍一下就會殺死人。』他用雙手舉起連枷,疑惑地看著它。」

「『這正是它的妙處,』另一個農民說道,『得打好多下呢。』」

「『他們拿下了巴利亞多利德,他們佔領了阿維拉,』有人說道,『我們進鎮前我聽人說的。』」

「『他們永遠不會打下這個鎮。這個鎮是我們的。我們趕在他們之前攻下了,』我說著,『巴布羅不是那種等著他們來打的人。』」

「『巴布羅真行啊,』另一個說道,『但是這次幹掉國民警衛隊,他太自高自大了,你不這樣覺得嗎,比拉爾?』」

「『是的,』我說著,『但是現在大家都在參與了啊。』」

「『是的,』他說道,『他組織得很好。但為什麼我們沒有聽到更多有關運動的消息呢?』」

「『巴布羅在襲擊兵營前把電話線給切斷了,還沒修好呢。』」

「『哦,』他說道,『所以我們什麼都沒聽說。我的消息還是今天一大早從修路人的站里聽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做,比拉爾?』他問我。」

「『為了節約子彈,』我說道,『而且每個人都得承擔責任。』」

「『那就該開始了,該開始了。』我看著他,發現他在哭。」

「『你幹嗎哭啊,華金?』我問他,『這沒什麼好哭的。』」

「『我忍不住,比拉爾,』他說著,『我從沒殺過任何人啊。』」

「要是你沒在一個小城鎮里見過革命的那一天,你就什麼都沒見過。在這樣的鎮子里,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而且一直都認識每個人。在這一天,穿過廣場排成兩排隊列中的大多數人,匆忙中來到鎮上,都穿著他們在農田裡勞作的衣服。但是有些人,不知道運動的頭天該穿什麼,就穿上了星期日或節假日的衣服。這些人看到其他人,包括那些襲擊了兵營的人,都穿了最破舊的衣裳,都為自己穿錯了衣服而感到丟臉。但是他們不願意脫下夾克,生怕弄丟,或者被那些無賴偷走。他們就這樣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地站著,等著開始動手。」

「接著颳起了風,廣場上的泥土因為人們四處行走、站立和移動而被踩鬆了,變得乾燥,飛舞了起來。一個穿著深藍色星期日夾克的男人大叫著:『水!水!』然後廣場的管理人,那個每天早晨負責拿著水管給廣場洒水的人走了過來,打開水管的龍頭,開始在廣場四邊洒水壓落灰塵,再灑向廣場中心。兩排人都往後站,讓他在廣場中心洒水壓灰塵。水管掃過廣場,彎成大大的弧形,水在陽光下閃爍,人們靠在他們的連枷或者棍棒或者白色木製乾草叉上,看著水柱掃過。過了一會兒,廣場濕透了,塵土落了下來,隊列重新排好。有個農民喊著:『我們啥時能處置第一個法西斯分子?頭一個啥時候滾出來啊?』」

「『快了,』巴布羅站在市政廳門口喊,『第一個很快就出來了。』他的聲音因為在襲擊時大聲喊叫和兵營里的煙霧變得沙啞。」

「『什麼事給耽誤了?』有人問。」

「『他們還在懺悔自己的罪過。』巴布羅喊著。」

「『那是當然,有20個人呢。』一個人說。」

「『不止呢。』另一個說。」

「『20個人,要講很多罪過呢。』」

「『是的。但我覺得這是他們爭取時間的詭計。沒錯,面對這樣的危急時刻,你也只能想得起自己最大的罪過。』」

「『那就耐心點。20多個人呢,有夠多的大罪過要說,要費些時間。』」

「『我有耐心,』另一個人說,『但是最好快點兒搞定。為他們好也為我們好。現在是七月,還有很多活要干。我們收割了,但還沒打麥子呢。我們還沒到集市和節慶的時候。』」

「『但今天這事兒會成為集市和節慶,』另一個說道,『今天是自由的集市,消滅了這些法西斯分子,從今以後,這個鎮子和這片土地就是我們的了。』」

「『我們今天要用連枷給法西斯分子脫殼,』一人說著,『打出來的就是這個鎮子的自由。』」

「『我們得好好管理這個鎮子,才對得起它,』另一個人說。『比拉爾,』他對我說,『我們什麼時候開個組織會議啊?』」

「『這個完事兒了就馬上開,』我告訴他,『在市政廳裡面。』」

「我當時開玩笑地戴著一頂國民警衛隊的三角漆皮帽,我壓下了手槍上的擊錘,用拇指把住它,將它往下推,同時,看上去很逼真地扣著扳機,手槍系在圍在我腰間的一根繩子上,長長的槍管在繩子下方戳出。當我開玩笑地戴上這帽子時覺得對我很合適,儘管過後我寧願當時戴上的是手槍皮套。隊列中有個人對我說,『比拉爾,丫頭,你戴這帽子讓我感覺不是滋味兒。我們現在已經和國民警衛隊這種東西沒有關係了。』」

「『那麼,』我說著,『我把它摘了。』我摘下帽子。」

「『把它給我,』他說著,『應該毀掉它。』」

「我們站在隊伍尾部,這裡有一條小道沿著河邊的懸崖延伸著,他手拿著帽子,手一揮把它扔過懸崖,動作就像牧人為了把牛群趕到一起低手扔出石頭。帽子在空中越飄越遠,我們看著它越變越小,帽子上的漆皮在晴朗的天空中閃閃發光,然後飄進了河裡。我回頭往廣場望去,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擠滿了人,兩隊人穿過廣場一直排到市政廳的門口,那幢樓的窗外也擠滿了人群,很多人在說話,聲音嘈雜。然後我聽到一聲大喊,有人說,『第一個人出來了。』那是鎮長唐·貝尼多·加西亞。他光著腦袋從門裡慢慢地走出來,往下走到門廊,什麼也沒發生。他走在兩排手持連枷的人中間,什麼也沒發生。他經過了兩個人、四個人、八個人、十個人,什麼也沒發生。他在隊列中間走過,抬著頭,他的胖臉灰暗,兩隻眼睛朝前看,而後左看看右瞧瞧,他穩步走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有人在一個露台上喊,『怎麼回事啊,膽小鬼?』唐·貝尼多繼續在人們中間走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接著我看到跟我相隔三個人站著一個男人,他的臉在抽動,他咬著嘴唇,緊握著連枷的手都發白了。我看他望著唐·貝尼多,等著他走過來。還是什麼也沒發生。接著,當唐·貝尼多就要走到與他並肩的位置時,他高高舉起連枷,以至撞到了他旁邊的人,向唐·貝尼多狠狠砸過去,打在他頭的一側,唐·貝尼多看著他,那個男人又打了一下,喊著:『這是給你的,渾蛋!』這一下打在唐·貝尼多的臉上,他馬上用手捂住臉,他們一直打他,直到他倒下。那個帶頭打他的男人叫其他人幫忙,他拉著唐·貝尼多的襯衫領子,其他人抓住他的手臂,他的臉埋在廣場的塵土裡,他們拖著他穿過小道,走到懸崖邊緣,把他向外扔進河裡。那個帶頭打他的男人跪在懸崖邊,望著他掉下去,說著:『渾蛋!渾蛋!噢!渾蛋!』他是唐·貝尼多的一個佃戶,他們一直合不來。他們曾經因為河邊的一塊地爭吵過。唐·貝尼多從這個人手裡把地收了回來,租給了另一個人。這個男人已經恨唐·貝尼多很久了。他沒有再回到隊列中去,只是坐在懸崖邊低頭望著唐·貝尼多掉下去的地方。」

「唐·貝尼多之後沒人出來。現在廣場上鴉雀無聲,大家都等著看會是誰出來。接著一個醉鬼大聲喊道:『把公牛放出來啊!』」

「這時站在市政廳窗口旁的一個人喊著:『他們不肯動,他們都在禱告!』」

「另一個醉鬼大喊:『把他們拉出來,快點,把他們拉出來,禱告時間結束了。』」

「但是沒人出來,接著我看見有個人從門口走出來。」

「那是唐·費德里科·岡薩雷斯,他是磨坊主兼飼料店老闆,是頭等的法西斯分子。他又高又瘦,頭髮從一邊梳到另一邊,蓋住禿頂,穿著一件襯衫式長睡衣,衣服塞進褲子里。他光著腳,和從家裡被抓的時候一個樣子,他雙手舉在頭的上方,走在巴布羅前面。巴布羅走在他身後,用他的獵槍槍管頂著唐·費德里科·岡薩雷斯的後背,直到他走到了隊列中間。但是當巴布羅離開他,走回市政廳門口時,唐·費德里科無法往前走,就站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空,雙手高舉彷彿想要抓住天空。」

「『他沒有腿可以走路了。』有人說。」

「『怎麼回事?唐·費德里科?你不能走路了嗎?』有人對他喊。但是唐·費德里科站在那裡舉著雙手,只有嘴唇在嚅動著。」

「『快點,』巴布羅站在台階上對他喊著,『走。』」

「唐·費德里科站在那裡,無法移動。一個醉鬼用一個連枷柄戳了下他的屁股,唐·費德里科像一匹不聽使喚的馬一樣一躍而起,但仍站到原地,高舉著雙手,眼望著天空。」

「站在我旁邊的農民說:『這太丟人了。我對他並沒有意見,但這樣的場面該結束了。』說著他沿著隊列走過去,擠到唐·費德里科站的地方,說:『請你允許。』往他頭的一側猛地掄了一棍。」

「於是唐·費德里科放下雙手,把它們放在禿頂上,低下了頭,用手護住,蓋住禿頂的稀疏長發從他的指縫裡跑了出來。他快速地在兩排人中間跑過,連枷落在他的背上、肩上,直到他倒了下來。在隊伍尾部的人們就把他抬起來扔下了懸崖。從巴布羅用槍頂著把他推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開過一次口。他唯一的困難是往前邁步,好像他的腿不聽使喚了一樣。」

「唐·費德里科被扔下去后,我看見那群最冷酷無情的人都聚集在懸崖邊的隊列尾部,我離開了那裡,走到市政廳的拱廊,推開兩個醉鬼,往窗裡頭看去。在市政廳的大廳里,他們圍成一個半圓跪著禱告,神父也跪著和他們一起禱告。巴布羅和一個老是跟著他的、名叫四指的修鞋匠,以及另外兩個人,拿著獵槍站在那裡。巴布羅對神父說:『現在誰走?』神父繼續禱告,沒有回答。」

「『聽著,你,』巴布羅用沙啞的聲音對神父說,『現在誰走?誰準備好了?』」

「神父不想和巴布羅說話,表現得好像他不在那兒一樣,我可以看出巴布羅變得非常生氣。」

「『讓我們都一塊兒走吧。』一個名叫唐·瑞卡爾多·蒙塔爾伯的地主對巴布羅說:他抬起頭,停下禱告說了這話。」

「『什麼!』巴布羅說道,『等你們準備好了,一個一個地來。』」

「『那我現在走吧,』唐·瑞卡爾多說,『我不會準備得更好了。』神父在他說話時為他祈福,在他站起來時又為他祈福,同時沒有中斷禱告,手舉一個十字架讓唐·瑞卡爾多親吻。唐·瑞卡爾多親吻了十字架,轉身對巴布羅說:『也再也不會準備得更好了。你這他媽的渾蛋。我們走吧。』」

「唐·瑞卡爾多是個一頭灰發、粗脖子的矮個子男人,穿著一件無領襯衫。因為騎馬太多,成了個弓形腿。『永別了,』他對那些跪著的人說。『不要傷心。死亡不算什麼。唯一不好的是死在這個惡棍的手裡。別碰我,』他對巴布羅說,『別用你的獵槍碰我。』」

「他從市政廳的前門走出來,一頭灰發,一雙灰色的小眼睛,粗脖子,看上去十分矮小,非常憤怒。他看著站成兩排的農民,然後往地上吐唾沫。他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真的啐了一口,你應該知道,英國人,這非常少見。接著他說:『起來吧!西班牙!打倒這瞎扯的共和國,我去你媽的祖宗十八代。』」

「經他這樣一番羞辱,他們很快就用棍棒把他打死。他一走到這排人的第一個人那裡,他們就開始打他。他試圖抬頭走下去,又挨了打。一直打到他倒下,他們還用鐮鉤和鐮刀砍他。後來很多人把他抬到懸崖邊扔下河,這時他們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鮮血,這時他們開始覺得那些出來的人就是真正的敵人,應該殺掉。」

「在唐·瑞卡爾多這樣怒氣沖沖地走出來,喊出那些侮辱話之前,隊列中的許多人是寧願付出很大的代價也不願意站在那裡的,這點我肯定。如果有人在行列中喊:『行啦!讓我們饒了其他人吧。現在他們已經得到教訓了。』我確信大部分人會同意。」

「但是唐·瑞卡爾多用他十足的勇氣給剩下的人幫了個大倒忙。他激怒了隊列中的人們。原先,他們只是站在那裡履行職責,沒有多少的興緻,此時他們都開始怒氣沖沖,差別非常明顯。」

「『讓神父出來吧,事情辦起來就快了。』有人喊道。」

「『讓神父出來吧。』」

「『我們已經幹掉三個盜賊了,讓我們幹掉神父吧。』」

「『兩個盜賊,』一個矮個子農民對那個喊著的人說,『那是兩個盜賊和我們的主人。』」

「『誰的主人?』那男人說,臉氣得通紅。」

「『照理來講,他是我們的主人。』」

「『他不是我的主人,開玩笑也不成,』另一個人說,『要是你不想從兩排人當中走過,最好管住你的嘴巴。』」

「『我和你一樣都是自由共和派,』矮個子農民說,『我打了唐·瑞卡爾多的嘴巴,我打了唐·費德里科的背,我沒打唐·貝尼多。但是我說我們的主人,是對這個人的正式稱呼,他們是兩個盜賊。』」

「『去你媽的你的共和派。你滿嘴不是這個唐就是那個唐的。』」

「『這裡就是這麼稱呼他們的。』」

「『我不這樣叫,他們都是渾蛋,還有你的主人。嗨,又出來一個。』」

「此時我們看見了一副丟人顯眼的場面,從市政廳門廊走出來的是唐·法斯蒂諾·瑞貝羅,他是地主唐·塞萊斯蒂諾·瑞貝羅的大兒子。他是個高個子,一頭黃髮剛剛從前額往後梳好。他總是在口袋裡放一把梳子,走出來前才梳了下頭。他很喜歡騷擾姑娘。他是個膽小鬼,不過總想當一個業餘鬥牛士。他常常和吉卜賽人、鬥牛士,還有養牛人混在一起,喜歡穿安達盧西亞式鬥牛服[1],但是他沒有勇氣,所以被當作一個笑話。有一次,宣布了他要在一場業餘鬥牛表演中出場,那是為阿維拉的養老院舉行的一場義演,他要用安達盧西亞方式騎在馬上殺死公牛。他花了很多時間練習,可是,上場的並不是他親自挑選的一頭腿腳無力的小牛,而是換了另一頭,當他看到了公牛的大小時,他就說自己想吐。有人說他把三根手指伸進嗓子眼,硬是把自己摳吐了。」

「當隊列中的人看到他時,他們就開始大喊:『你好,唐·法斯蒂諾,小心點兒別吐啊。』」

「『聽我說,唐·法斯蒂諾,懸崖那頭可有漂亮姑娘呢。』」

「『唐·法斯蒂諾,等一下,我們會拉出一頭比那頭更大的公牛來。』」

「另一個喊道:『聽我說,唐·法斯蒂諾,你聽說過死到臨頭嗎?』」

「唐·法斯蒂諾站在那裡,依然裝成勇敢的樣子。他心中仍懷著促使他向眾人宣布他要出來的衝動,同樣的衝動讓他宣布參加要鬥牛表演。這種衝動曾經使他相信並且希望自己可以會成為一個業餘鬥牛士。此時他受到唐·瑞卡爾多的榜樣的鼓舞,站在那裡看上去既英俊又勇敢,面露輕蔑的表情。但他沒法張口說話。」

「『來啊,唐·法斯蒂諾,』隊列中有人喊道,『來啊,唐·法斯蒂諾。這兒有頭最大的公牛。』」

「唐·法斯蒂諾站在那裡向外張望,我想在他看的當口,隊列里任何一邊都沒人覺得他可憐。他看上去依舊風度翩翩。但時間漸漸消失,而那裡只有一個方向可以走。」

「『唐·法斯蒂諾,』有人喊著,『你在等什麼呢,唐·法斯蒂諾?』」

「『他在準備吐呢。』有人說。隊列中的人鬨笑起來。」

「『唐·法斯蒂諾,』一個農民喊,『如果你吐出來痛快就吐吧,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

「然後,我們看著,唐·法斯蒂諾的目光沿著隊列,穿過廣場,向懸崖望去,當他看到懸崖和懸崖另一邊的那片空空蕩蕩時,他很快地轉身往市政廳的門口逃去。」

「所有隊列中的人都哄鬧起來,有人大聲吆喝:『你去哪兒,唐·法斯蒂諾?你要去哪兒?』」

「『他要去吐一下。』另一個人喊道,又是一片鬨笑。」

「接著我們看到唐·法斯蒂諾又出來了,巴布羅在他身後用獵槍頂著他。此時他原先的風度消失得一乾二淨。人們排成兩隊的景象奪走了他的風格和風度。他此刻身後跟著巴布羅走出來的樣子,就像巴布羅在清掃一條大街,而唐·法斯蒂諾就是他推出來的垃圾。唐·法斯蒂諾走了出來,在身上畫著十字,做著禱告,接著雙手蒙著眼睛,踏下台階,走向隊列。」

「『讓他走吧,』有人喊道,『別碰他。』」

「隊列中的人都心領神會,沒人動手碰一下唐·法斯蒂諾,他雙手顫抖著,蒙著眼睛,嘴在嚅動著,走在兩排人中間。」

「沒人說話,也沒人碰他,他在隊列中走到一半,就無法再走下去,雙膝跪倒在地。」

「沒有人打他。我沿著隊列走了過去,看他到底怎麼了,一個農民彎下腰把他扶起來,說著:『起來,唐·法斯蒂諾,繼續走。公牛還沒出來呢。』」

「唐·法斯蒂諾沒法再自己行走了,一個穿著黑色罩衫的農民在他的一邊,另一個穿著黑色罩衫、腳穿牧人靴的農民在他的另一邊,架著他的胳膊,讓唐·法斯蒂諾在兩排人之間往前走。他用手擋著眼睛,嘴唇一直在動,他那頭黃髮梳得油亮,在陽光下泛著光。他經過時,就有農民說:『唐·法斯蒂諾,請慢用。唐·法斯蒂諾,你該有個好胃口。』還有人說:『唐·法斯蒂諾,聽候差遣。』一個自己鬥牛失敗的人說:『唐·法斯蒂諾,鬥牛士,聽候差遣。』另一個說:『天堂里有很多美人兒呢,唐·法斯蒂諾。』他們架著唐·法斯蒂諾走過隊列,一人一邊緊緊架著,在他行走時把他往上撐著。他的雙手蒙著眼睛,但他一定有透過指縫偷看,因為當他們架著他走到懸崖邊緣時,他又一次跪下,撲倒在地,抓住地面,拽著地上的草,說著:『別,別,別,行行好,別,拜託,行行好,別,別。』」

「接著那兩個扶著他的農民和其他人,那些站在隊伍尾部的最冷酷無情的人,當他跪著的時候,在他身後迅速蹲下,猛地把他一推,他就這樣毫髮無傷地越過懸崖邊際,你能聽到他落下時發出的大聲尖叫。」

「這時我知道這隊列中的人已經開始殘暴起來,先是唐·瑞卡爾多的侮辱,再是唐·法斯蒂諾的怯懦,促使他們變成了這樣。」

「『再給我們來一個。』一個農民呼喊著,另一個農民拍著他的背說著:『唐·法斯蒂諾!什麼玩意兒!唐·法斯蒂諾!』」

「『他現在看到大公牛啦,』另一人說道,『現在吐也幫不了他啦。』」

「『我這輩子,』另一個農民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唐·法斯蒂諾這樣的玩意兒呢。』」

「『還有呢,』又有一個農民說,『耐心點,誰知道我們還會看到什麼呢?』」

「『可能還有巨人和矮子呢。』第一個農民說。」

「『還可能有非洲來的黑人和珍稀動物呢。但是依我看,再也不會有像唐·法斯蒂諾這樣的玩意兒了。不過再給我們來一個,快點,再給我們來一個啊!』」

「醉鬼們正在分發著一瓶瓶從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的酒吧里搶來的茴芹酒和干邑白蘭地,把它們當葡萄酒一樣狂飲。隊列中的許多人也開始微醺了,他們在幹掉唐·貝尼多、唐·費德里科、唐·瑞卡爾多、特別是唐·法斯蒂諾之後,情緒激動起來,開始喝酒。不喝瓶裝酒的那些人,就拿著傳來遞去的皮酒囊喝酒,有人遞給我一個皮酒囊,我喝了一大口,讓酒囊里涼爽的葡萄酒順著我的喉嚨流下,我也是很渴了。」

「『殺人讓人更渴了。』給我皮酒囊的男人對我說。」

「『什麼啊!』我說,『你殺過人嗎?』」

「『我們殺了四個了啊,』他自豪地說,『還不包括那些國民警衛隊員呢。你真殺了一個國民警衛隊員嗎,比拉爾?』」

「『沒有,』我說,『當牆倒塌時,我朝煙霧裡頭開槍,像別人一樣。就是這樣。』」

「『那你這手槍是哪裡來的,比拉爾?』」

「『巴布羅給的。他在殺掉國民警衛隊員后遞給我的。』」

「『他用這槍把他們殺死的?』」

「『沒用別的,』我說著,『然後他就給我配上了。』」

「『可以給我看下嗎?比拉爾,我能拿一下嗎?』」

「『為什麼不行?哥們兒。』我說著從繩子底下拿出槍遞給他。而我正納悶著為什麼沒有別的人出來,這時,出來的除了唐·基耶爾默·馬丁,還會是誰呢?這些連枷、牧人的棍棒,還有木製乾草叉都是從他店裡拿來的。唐·基耶爾默是個法西斯分子,除此之外他沒什麼不好。』」

「他的確付給那些做連枷的人很少錢,但他也賣得很便宜。而且要是你不願從唐·基耶爾默手裡買連枷,你也可以只花些木頭和皮革的錢自己做。他說話很粗魯,毫無疑問是個法西斯分子,是他們俱樂部的成員。到了中午和晚上,他都會坐在俱樂部的藤椅上,讀著《辯論報》[2],讓人為他擦皮鞋,喝著苦艾酒和賽爾脫茲礦泉水[3],吃著烤杏仁、蝦米和鯷魚。但是人們不會因為這些而殺人,我確定要不是唐·瑞卡爾多·蒙塔爾伯的侮辱,唐·法斯蒂諾可憐的醜樣,要不是他們和另外的人激動之下喝了酒,有人可能會喊:『讓唐·基耶爾默平安走過,我們拿著他的連枷呢,讓他走吧。』」

「因為這個鎮上的人善良起來很善良,殘暴起來也很殘暴,他們有天生的正義感,渴望伸張正義。但是殘暴已經滲入了隊列,進來的還有爛醉和微醺,他們已經不再是唐·貝尼多出來時的模樣了。我不知道在其他國家會是怎樣的,沒有人比我更享受喝酒的愉悅了,但是在西班牙,如果醉意是由酒以外其他因素所造成的,就會是一件非常醜惡的事,人們會幹他們平常不會幹的事。在你們國家不是這樣吧,英國人?」

「也這樣,」羅伯特·喬頓說,「我七歲時和我媽媽去俄亥俄州參加過一場婚禮,我是一對捧花的花童中的那個男孩……」

「你做過這個啊?」瑪麗婭說道,「真好呀。」

「在那個鎮上,有個黑人被吊在電線杆上,然後被燒死了。那是盞弧光燈,燈從電線杆上面下垂到人行道上。吊他的時候,先是用吊弧光燈的裝置把他吊上去,但是繩子斷了……」

「一個黑人,」瑪麗婭說著,「太野蠻了!」

「那些人喝醉了嗎?」比拉爾問道,「他們醉到要燒死一個黑人?」

「我不知道,」羅伯特·喬頓說道,「因為我只是在房子里透過窗帘底下往外看,那盞弧光燈就在房子所在的那個街角。滿街都是人,當他們第二次把黑人吊起來時……」

「如果你當時只有七歲,還在房子裡面,你就沒法知道他們是否喝醉了呀。」比拉爾說。

「正如我剛說的,當他們把黑人第二次吊起來時,我媽媽把我從窗口拉開,所以我再沒看到什麼了,」羅伯特·喬頓說道,「但既然我也經歷過,就說明在我的國家喝醉酒也是一樣的,既醜惡又殘暴。」

「你那時太小了,才七歲,」瑪麗婭說道,「你太小了,不該看這些。除了在馬戲團,我還沒看過黑人呢。除非摩爾人也是黑人。」

「有些是黑人,有些不是,」比拉爾說,「我能和你聊聊摩爾人。」

「比不上我,」瑪麗婭說道,「對的,我更能聊。」

「別說這些了,」比拉爾說,「這對身體不好。我們說到哪兒了?」

「說到隊列里的人喝醉了,」羅伯特·喬頓說,「繼續說吧。」

「說他們喝醉了不公平,」比拉爾說道,「他們至少離喝醉還遠著呢,但他們的想法已經改變了。唐·基耶爾默出來時,就直挺挺地站著,他是個近視眼,一頭灰發,中等身材,穿著件有領扣但沒有領子的襯衫。他站在那裡,在身上畫了一個十字,往前望去,但是沒戴眼鏡,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他往前走,走得平穩而鎮定,一副讓人憐憫的模樣。但隊列中有人喊:『這兒,唐·基耶爾默。來這兒,唐·基耶爾默。這個方向。我們這兒都有你店裡的產品。』」

「他們先前就是這樣得意揚揚地嘲笑唐·法斯蒂諾,卻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唐·基耶爾默是另一種人。如果唐·基耶爾默應該被殺掉,就應該很快把他殺死,讓他死得有尊嚴。」

「『唐·基耶爾默,』另一人喊道,『要我們派人去府上拿你的眼鏡嗎?』」

「唐·基耶爾默的房子不是房子,因為他沒什麼錢,他成為一個法西斯分子,只是為了趕時髦,給自己開著木製農具店,要辛苦工作卻收入微薄的生活添點慰藉。他成為法西斯分子也因為他的妻子的虔誠信念,他把這種信念當作愛她的責任來接受。他住在一間公寓里,沿廣場往下的第三幢樓里。唐·基耶爾默站在那裡,用近視的眼睛看著隊列,他知道他必須踏入這兩排人之間。在他住的那間公寓的露台上,一個女人開始尖叫。她可以從露台上看到他,那是他的妻子。」

「『基耶爾默,』她哭喊著,『基耶爾默,等等,我要和你一起去。』」

「唐·基耶爾默扭頭向叫聲的方向望去。他看不見她。他想說點什麼,但他說不出來。接著他朝女人哭喊的方向揮了揮他的手,開始向隊列中間走去。」

「『基耶爾默!』她哭喊著,『基耶爾默!噢,基耶爾默!』她雙手扶著露台的欄杆,不停地前後搖晃。『基耶爾默!』」

「唐·基耶爾默朝著哭喊聲的方向又揮了揮手,昂著頭走進了兩排人中間。你不看他的臉色,是不會知道他當時是什麼感受的。」

「接著有個酒鬼從隊列里大喊:『基耶爾默!』模仿著他妻子嘶啞的尖叫聲。唐·基耶爾默盲目地向那人衝過去,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那個人拿著連枷對著他的臉狠狠地打去,唐·基耶爾默被這一重擊打倒,坐在那裡號啕大哭,但不是因為害怕。當醉鬼們在打他時,一個醉鬼跳到他的身上,騎在他的肩上,拿酒瓶砸他。這以後很多人離開了隊列,先前在市政廳窗口冷嘲熱諷、說著下流話的醉鬼佔據了他們的位置。」

「對巴布羅槍殺國民警衛隊員這件事,我自己也很激動,」比拉爾說,「那是件非常醜惡的事兒,但是我曾經以為,要是事情非這樣不可,那就只能這樣,至少這裡頭沒有殘暴,只有剝奪人的生命,而剝奪人的生命這件事,經過這些年我們認識到,是件醜惡的事,但是如果我們要奪取勝利,要保護共和國,它又是件必須要做的事。」

「當廣場被封鎖了起來,兩排隊伍站好的時候,我對巴布羅的設想感到理解和佩服,儘管在我看來它有點異想天開,如果不想讓人反感,就有必要把所有要做的事情做得得體。當然,如果要處死法西斯分子,最好讓所有人參與其中,我希望和所有人分擔罪過,正如我希望在奪得這個鎮之後和大伙兒一起分享利益一樣。但是唐·基耶爾默被打死後,我產生了羞恥和厭惡的感覺。隨著那些醉鬼和無賴加入隊伍,以及在唐·基耶爾默被打死之後離開隊列表示抗議的那些人開始迴避,我希望完全和這個隊列撇清關係,我走開了,穿過廣場,坐到一棵大樹的樹蔭底下一張長椅上。」

「兩個農民從隊伍里走出了來,說著話。其中一個叫我:『你怎麼啦,比拉爾?』」

「『沒事,哥們兒。』我對他說。」

「『你有事,』他說道,『說吧,怎麼啦?』」

「『我想我受夠了。』我對他說。」

「『我們也是。』他說著,兩人都坐在長椅上。其中一人帶著個皮酒囊,他把它遞給我。」

「『你漱漱口吧。』他說。另一個人繼續了他們正在進行的對話,『最糟的是這會帶來厄運。沒人能告訴我,用這樣的方式殺死唐·基耶爾默不會帶來厄運。』」

「另一個人說:『如果必須把他們全部殺死——我不相信有這必要,那就讓他們死得體面點,不用受到嘲弄。』」

「『嘲弄唐·法斯蒂諾是情有可原的,』另一個人說道,『因為他一直就是個笑柄,從來不是個正經人。但是嘲弄唐·基耶爾默這樣的正經人,真是太過分了。』」

「『我受夠了。』我告訴他。那確實是真的,因為我五臟六腑真的不舒服,不停地淌汗,還噁心,像是吞下了壞了的海鮮。」

「『那麼,沒事了,』一個農民說,『我們不會再插手這件事了。可是我想知道別的鎮情況怎麼樣了。』」

「『他們還沒修好電話線,』我說,『這是現在得補救的一件事。』」

「『的確是這樣,』他說道,『要是我們好好地投入精力,讓鎮子進入防禦狀態,而不是像這樣慢吞吞地、野蠻地殺人,誰知道會怎麼樣呢。』」

「『我去和巴布羅談一下。』我對他們說,從長椅上起身,開始往通向市政廳門口的拱廊走去。隊列從那裡開始延伸,穿過廣場。此時的隊列已經既不整齊也沒有秩序,當中很多人都已經酩酊大醉。兩個人醉倒在地,躺在廣場中央,正互相來回遞著一個酒瓶。一個喝了一口酒後就大喊:『無政府[4]萬歲!』他躺在那裡像個瘋子一樣大叫,脖子上圍著一條紅黑色圍巾。另一個大喊:『自由萬歲!』雙腳騰空亂踢,接著又吼叫:『自由萬歲!』他也有一條紅黑色圍巾,他一手揮著圍巾,一手揮著酒瓶。」

「一個已經離開隊伍的農民,此時站在拱廊的陰涼處,一臉厭惡地看著他們說,『他們應該喊『醉酒萬歲』。他們信的就是這個。』」

「『他們甚至連那也不信,』另一個農民說道,『他們不理解也不相信任何事。』」

「就在那時,一個醉鬼站起來,緊握拳頭,雙臂高舉過頭,大聲呼喊:『無政府和自由萬歲!我去你媽的共和國!』」

「另一個還躺在地上的醉鬼,抓住那個大喊大叫的醉鬼的腳踝,打了個滾,那個大叫的醉鬼就跟著他倒在一起了,他們一塊打了個滾,接著坐了起來,把另一個拖倒的那個醉鬼用一隻胳膊摟住大叫的醉鬼的脖子,遞給他一瓶酒,親了下他的紅黑色圍巾,接著兩人一起喝酒。」

「就在那時,隊伍里傳來叫喊聲,我朝拱廊望去,看不清是誰出來了,因為這個人的頭被在市政廳門口擠成一堆的眾人的頭給擋住了。我能看到的就是有人被巴布羅和四指用獵槍頂著推出來了,但我看不見是誰,就走近擁擠在門口的那兩排人,去看清楚。」

「現在人擠得厲害,法西斯分子咖啡館的桌椅都被掀翻了,只剩一張桌子,上面躺了一個醉鬼,頭垂了下來,張著嘴巴。我搬了張椅子,把它靠在一根柱子的邊上,爬上椅子,這樣我就可以越過眾人的頭頂看過去了。」

「正被巴布羅和四指推出來的人是唐·阿納斯塔斯奧·瑞巴斯,他是個地道的法西斯分子,也是鎮上最胖的人。他收購糧食,又是多家保險公司的代理人,他還放高利貸。我站在椅子上,看到他邁下台階,向隊列走去,他那肥碩的后脖子從襯衫后領上面鼓出來,禿頂在陽光下閃著光。但他沒踏進兩排人中間,因為那裡一陣呼喊,不是各種人在喊,而是所有人一起喊。那是不堪入耳的吵雜聲,兩排醉鬼在一起大聲吼叫,隊伍全部亂套,人群一擁而上。我看到唐·阿納斯塔斯奧撲倒在地,雙手抱頭,然後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一群人成堆壓在他身上。等到人們從他身上站起來時,唐·阿納斯塔斯奧的頭撞在拱廊地面的石板上,已經死了。再也沒有隊列了,只剩下一群暴徒。」

「『我們要進去了,』他們開始呼喊,『我們要進去找他們。』」

「『他太重了,搬不動,』一個人用腳踢了下唐·阿納斯塔斯奧的屍體,他臉朝下趴在那兒,『就讓他待那兒吧。』」

「『我們幹嗎要把這桶下水拖到懸崖邊呢,讓他躺那兒吧。』」

「『我們要進去把裡面的人幹掉,』一個人喊,『我們要進去了。』」

「『幹嗎要在大太陽底下等一整天?』另一個吼道,『快點,我們走。』」

「這群暴徒這時推擠著進了拱廊。他們大聲喊叫著,相互推搡著,發出像禽獸般的咆哮,所有人都在大喊:『開門!開門!開門!』因為守衛在隊列散開之後就把市政廳的門給關上了。」

「我站在椅子上,可以透過裝有柵欄的窗戶看到市政廳的大廳,裡面的場景和先前一樣。神父站著,剩下的人圍著他跪成一個半圓,他們都在禱告。巴布羅坐在鎮長座椅前的大桌子上,背上掛著他的獵槍。他的雙腿從桌上懸挂下來,正卷著一根煙。四指坐在鎮長的座椅上,腳蹺在桌上,正在抽煙。所有的守衛都坐在市政廳的各種椅子上,手裡握著槍。大門的鑰匙放在巴布羅身旁的桌上。」

「這群暴徒在大喊:『開門!開門!開門!』聽上去像在吟唱。巴布羅坐在那裡就像沒有聽見似的。他對神父說了句話,但我聽不見他說什麼,暴徒們的喧鬧聲太響了。」

「神父就像先前一樣,沒有應答,而是繼續禱告。很多人在推搡著我,我就把椅子向牆邊移過去,推著身前的人,就像我身後的人推著我一樣。我站在椅子上,臉貼在窗柵欄上,手握著柵欄。有個人也爬上了椅子,雙臂繞過我的胳膊,握住了兩邊的柵欄。」

「『椅子會散架的。』我對他說。」

「『那又怎麼樣,』他說,『瞧瞧他們,瞧瞧他們禱告的樣子。』」

「他的氣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群暴徒一樣的氣味,跟鋪路石上的嘔吐物一樣酸臭,還有醉鬼的酒氣。他的頭探過我的肩膀,把嘴湊近鐵柵欄的空當,大喊:『開門!開門!』暴徒壓在我背上的感覺就像是在夢裡被魔鬼壓住背一樣。」

「此時這群暴徒朝門擠得越來越猛,那些站在前排的人都快被其他人給擠扁了。一個身穿黑色罩衫、脖子上圍著紅黑色圍巾的大塊頭醉鬼從廣場里跑了過來,撲向那群暴徒,往前倒在擠成一堆的人們身上,接著起身後退,再往前沖,撲到那些互相推擠的人的背上,大喊:『老子萬歲!無政府萬歲!』」

「我看著這個人從人群中轉身走開,坐下來,喝著一瓶酒。當他坐下時,他看到了仍然臉貼著石頭趴在那裡的唐·阿納斯塔斯奧,此時他已經飽受眾人的踩踏。醉鬼站起來走到唐·阿納斯塔斯奧身邊,彎下身,把酒瓶里的酒倒在唐·阿納斯塔斯奧的頭上和衣服上,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火柴盒,劃了幾根火柴,想把唐·阿納斯塔斯奧給點著。但是這時風很大,吹滅了火柴。過了一會兒,大塊頭醉鬼挨著唐·阿納斯塔斯奧坐下,邊搖頭邊喝完了那瓶酒,他時不時彎下身,拍拍唐·阿納斯塔斯奧屍體的肩膀。」

「在這段時間裡那群暴徒,一直在大喊著開門,跟我站在一張椅子上的人也一直緊握著窗柵欄大喊著開門。他的吼聲把我耳朵都快震聾了,他的氣息讓我噁心。我不再看那個想要把唐·阿納斯塔斯奧點火燒了的醉鬼,再次朝市政廳里望去。那裡還是老樣子。他們還是像先前一樣在禱告,全部人都跪著,敞開著襯衫,有些人低著頭,有些抬著頭,朝神父和他手上舉著的十字架望去。神父一板一眼地做著禱告,望向他們的頭頂上方。在他們身後,此時巴布羅點好煙坐在桌上晃蕩著雙腿,背上掛著獵槍,手上把玩著鑰匙。」

「我看見巴布羅又從桌上倚身向前對神父說了句話,呼喊聲讓我聽不見他說什麼。但是神父沒有答覆,繼續禱告。這時,從圍成半圓做禱告的那些人當中站起來一個人,我看到他想要出去。那是唐·何塞·卡斯塔羅,大家都叫他唐·貝貝,是個確鑿無疑的法西斯分子,他是個馬販子。這時他站了起來,看上去很矮小,一副乾淨整潔的樣子,儘管沒刮鬍子,上身穿著睡衣,下擺塞在一條灰色條紋的褲子里。他親吻了下十字架,神父為他祈福,他站起來看著巴布羅,猛地朝門的方向扭過頭去。」

「巴布羅搖搖頭,繼續抽著煙。我能看到唐·貝貝對巴布羅說了些話,但是我聽不見。巴布羅沒回答,他只是再次搖了搖頭,接著對著門點了點頭。」

「然後我看到唐·貝貝直盯著門看,我意識到他並不知道門是鎖著的。巴布羅給他看了鑰匙,他站著盯著它看了片刻,轉身又跪到地上。我看到神父轉身看看巴布羅,巴布羅對他咧嘴笑笑,給他看了鑰匙。神父似乎才意識到門被鎖了。他似乎要開始搖頭,但只是點了下頭,又回去禱告了。」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會不知道門被鎖上了,除非他們太專註於禱告和他們自己的思考。但這時他們肯定明白了,還明白了那喊叫聲。這時他們肯定知道一切都變了,但他們還是保持著原樣。」

「到了這時,呼喊聲已經響到你什麼都聽不見,跟我站在同一張椅子上的人搖著柵欄,大喊『開門!開門!』,直到他嗓子都喊啞了。」

「我看著巴布羅又對神父說了些話,神父沒有回答。接著我看到巴布羅解下獵槍,伸出手用獵槍敲了下神父的肩膀。神父沒有理睬他,我看到巴布羅搖了搖頭。接著他轉頭對四指說了些話,四指對其他守衛說了些話,他們都站起身,往後走到房間的遠端,手持獵槍站在那裡。」

「我看到巴布羅對四指說了些話,四指就把兩張桌子和一些長椅挪過去,守衛們手持著獵槍站在桌椅後面。這樣就把房間的那個角落擺成了一道屏障。巴布羅再次彎下身,用獵槍敲了下神父的肩膀,神父並沒有理睬他。但是我看到,當其他人都沒有理會巴布羅繼續禱告時,唐·貝貝正看著他。巴布羅搖搖頭,看到唐·貝貝正看著他,他對著唐·貝貝搖搖頭,給他看了下手裡的鑰匙,唐·貝貝明白了,隨即垂下腦袋,開始快速地禱告。」

「巴布羅擺動著腿從桌上下來,繞著桌子走向長會議桌後面升高的平台上的鎮長大椅子。他坐在大椅子上,給自己卷了根煙,始終看著和神父一起在禱告的法西斯分子。你根本看不見他臉上有任何錶情。鑰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是一把超過一英尺長的大鐵鑰匙。接著巴布羅大聲對守衛說了些我聽不見的話,一個守衛走到門口。我能看到他們都禱告得比原來快,我知道他們現在全明白了。」

「巴布羅對神父說了些話,神父沒有應答。接著巴布羅倚身向前,拿起鑰匙,低手扔給站在門口的守衛。守衛接住了鑰匙,巴布羅對他笑笑。然後守衛把鑰匙插入鎖眼,轉動鑰匙,把門往裡一拉,立即躲到門后,那群暴徒一擁而入。」

「我看到他們沖了進去,這時和我站在同一張椅子上的醉鬼開始大叫,『啊呀!啊呀!啊呀!』他探頭向前湊,擋住了我的視線,接著他大叫起來,『幹掉他們!幹掉他們!用棍子打他們!幹掉他們!』然後他用雙臂把我推開,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用胳膊肘擊打他的肚子,說:『醉鬼,這是誰的椅子?讓我瞧瞧。』」

「但是他只是用手和手臂搖晃著窗柵欄,大聲喊著:『幹掉他們!打他們!打他們!這就對了。用棍子打他們!殺了他們!渾蛋!渾蛋!渾蛋!』」

「我使勁地用胳膊肘擊打他的肚子,說:『渾蛋!醉鬼!讓我瞧瞧。』」

「這時他用雙手把我的頭往下壓,把他的全身重量都壓在我的頭上,這樣他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繼續大叫:『打他們!這就對了。打他們!』」

「『打你自己吧。』我說著用力地撞在會讓他疼痛的部位,他被撞疼了,就鬆開了壓在我頭上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身體,說著:『這,娘們兒,你沒權這樣做。』就在那一瞬間,透過鐵柵欄,我看見滿屋子的人,掄著棍棒拍打,揮著連枷敲擊,用已經折斷尖齒、被鮮血染紅的白色木草叉戳啊,敲啊,推啊,還朝人扔去。整個房間都是如此混亂,而巴布羅坐在大椅子上,膝上放著獵槍,看著這一切。他們叫喊著,敲擊著,戳刺著,人們在尖叫著,像大火中的馬兒一樣尖叫。我看到神父撩起他的長袍,正要翻過長椅,追趕他的人用鐮刀和鐮鉤砍他,還有人抓住了他的長袍,接著就聽到了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在第三個人抓住神父長袍的下擺時,有兩個人用鐮刀砍進他的後背,神父舉著雙臂,緊緊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就在這時,我站著的椅子塌了,那個醉鬼和我摔倒在過道上,過道上充滿了濺灑出來的酒味和嘔吐物的臭味。那個醉鬼對我搖著一根手指說:『你不可以這樣做,娘們兒,你沒權這樣做。你會讓我受傷的。』人們從我們身上踩踏過去,衝進市政廳的大廳里,我能看見的只有人們進入門道的一條條腿,那個醉鬼面對我坐著,捂著被我撞痛的部位。」

「我們鎮消滅法西斯分子的行動就這樣結束了。我很慶幸沒有看到更多的場景,要不是那個醉鬼,我就可能全看見了。所以他倒算是做了件好事,因為市政廳里發生的事情,無論誰看了都會後悔。」

「但另一個醉鬼還要古怪。當我們在椅子塌下後站起來時,人們還在往市政廳裡頭擠,我看到廣場里這個圍著紅黑色圍巾的醉鬼,又在往唐·阿納斯塔斯奧身上倒些什麼。他的頭晃來晃去,沒法坐穩,但他還是一邊倒一邊點著火柴,接著再一邊倒一邊點著火柴。我向他走過去,說:『你在幹什麼?不要臉的東西?』」

「『沒什麼,娘們兒,沒什麼,』他說著,『別管我。』」

「或許是因為我站在那裡,雙腿遮擋住了風,火柴點著了,一道藍色的火焰迅速從唐·阿納斯塔斯奧外套的肩部躥起,燒到他的頸背,那個醉鬼抬起頭,用很大的聲音喊叫:『他們在燒死人啊!他們在燒死人啊!』」

「『誰啊?』有人問。」

「『哪兒啊?』另一個人喊著。」

「『這兒,』醉鬼吼叫著,『就在這兒!』」

「接著有人用連枷狠狠抽了下醉鬼的腦袋,他倒了下來,躺在地上。他朝上看看剛剛打他的那個人,然後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放在胸口,躺在唐·阿納斯塔斯奧身旁,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那個人沒有再打他,他就躺在那裡。等他們把唐·阿納斯塔斯奧抬起來,和其他人一起放在大車裡,全部運到懸崖那裡時,那個醉鬼還在那裡。那天晚上,當人們清理了市政廳之後,那車人和別的人一起,都被扔下了懸崖。要是他們把二三十個醉鬼,尤其是那些圍著紅黑色圍巾的醉鬼也扔下去的話,對這個鎮來說就會更有好處。要是我們再來一次革命的話,我認為一開始就得先把他們解決掉。但當時我們不知道這點,不過接下去幾天我們就得到了教訓。」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還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在市政廳殺戮事件之後,再沒有人被殺死了,但我們晚上就沒法開會了,因為太多人喝醉了,根本不可能維持會議的秩序,所以推遲到第二天。」

「那天晚上我和巴布羅一起睡。我不應該和你說這個,美人兒,但換個角度想,讓你知道所有事情對你有好處,至少我對你說的都是事實。聽著,英國人,這是非常奇怪的。」

「正如我剛才說的,那天晚上我們吃了飯,感覺很奇怪。那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暴風雨、一場洪水或者一場戰鬥,每個人都精疲力竭,沒什麼人說很多話。我自己感覺不是很好,有點空虛,內心充滿羞愧,還有一些罪惡感,而且我感到非常壓抑,還有不祥的預感,就像今天早上飛機飛過之後的感覺。果然不出三天,壞事就來了。」

「我們吃飯的時候,巴布羅話很少。」

「『你喜歡這次行動嗎,比拉爾?』他最後終於問了句,滿嘴都是烤羊羔肉。我們坐在公車發車站旁邊的那家酒館里吃飯,滿屋子都是人,人們在唱歌,上菜很是困難。」

「『不喜歡,』我說,『除了對唐·法斯蒂諾做的事,其他的我都不喜歡。』」

「『我喜歡。』他說。」

「『你都喜歡?』我問他。」

「『我都喜歡,』他邊說邊用刀給自己切了一大片麵包,用它來擦乾盤中的肉汁,『全部都喜歡,除了神父。』」

「『你不喜歡這樣對待神父嗎?』因為我知道比起法西斯分子他更恨神父。」

「『他讓我的幻想破滅了。』巴布羅傷心地說。」

「太多人在那裡唱歌,我們幾乎要靠喊的才能聽見對方說的話。」

「『為什麼?』」

「『他死得很丟臉,』巴布羅說,『他死得太沒有尊嚴了。』」

「『他被一群暴徒追著打,你讓他怎麼有尊嚴啊?』我說道,『我想他在那之前已經夠有尊嚴了,一個人能有的尊嚴他都有了。』」

「『是的,』巴布羅說道,『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害怕了。』」

「『誰不是呢?』我說道,『你看到他們是拿什麼追著他打的嗎?』」

「『我怎麼會沒看見?』巴布羅說著,『但我發現他死得很丟臉。』」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都會死得很丟臉,』我對他說,『你的心裡到底想要什麼啊?市政廳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很骯髒。』」

「『是啊,』巴布羅說道,『沒什麼組織性。但作為神父,他必須樹立榜樣。』」

「『我以為你恨神父呢。』」

「『我恨啊,』巴布羅說著又切了些麵包,『但他是一個西班牙神父,西班牙神父應該死得很體面。』」

「『我覺得他死得夠體面了,』我說著,『被剝奪了所有禮節。』」

「『不,』巴布羅說,『對我來說他就是巨大的幻想破滅。我等神父的死等了一整天,我以為他會是最後踏進隊列的那個人。我充滿期待地等著,期待那會是一個高潮。我從沒見過神父死呢。』」

「『有的是時間,』我帶著挖苦的口氣說,『今天運動才開始呢。』」

「『不,』他說道,『我的幻想破滅了。』」

「『現在,』我說道,『我想你是要失去信念了。』」

「『你不明白,比拉爾,』他說,『他是一個西班牙神父。』」

「『西班牙人是怎樣的人啊。』我對他說。他們是怎樣驕傲的人啊,呃,英國人?多了不起的人啊!」

「我們得走了,」羅伯特·喬頓說,他抬頭看著太陽,「快中午了。」

「是的,」比拉爾說,「我們這就走。但是等我跟你說完巴布羅的事。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比拉爾,今晚我們什麼都不做。』」

「『好的,』我對他說,『這樣我會很高興。』」

「『我覺得殺死那麼多人後,那樣做不大好。』」

「『什麼啊,』我對他說,『你真是個聖徒啊。你覺得我和鬥牛士生活了那麼多年,我不知道他們鬥牛之後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嗎?』」

「『那是真的嗎,比拉爾?』他問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對他說。」

「『這是真的,比拉爾。我今晚是不行了。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哥們兒,』我對他說,『但是別天天殺人了,巴布羅。』」

「那天晚上他睡得像個嬰兒,早晨天亮我才把他叫醒。那天晚上我卻睡不著,我起床坐在椅子上,往窗外望去,我可以看見月光籠罩了先前站了兩排人的廣場,廣場對面,樹木在月光下發著光,樹的陰影黑乎乎的,長椅也被月光照得發亮,地上散落的酒瓶閃閃發光,懸崖邊緣的另一邊就是他們被扔下去的地方。一片寂靜,只有噴泉里水濺落的聲音。我坐在那裡,想著我們開了個很糟糕的頭。」

「窗開著,從旅店沿著廣場往上的方向,我可以聽到一個女人在哭。我出去到了露台上,光腳踩在鐵板上,月光灑在廣場上所有房子的外牆上,哭聲是從唐·基耶爾默家的露台里傳出來的。那是她的妻子,她正跪在露台上哭著。」

「然後我走回到房間,我坐在那裡,我不願去想。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直到另外一天到來。」

「另外一天是什麼時候?」瑪麗婭問。

「三天後法西斯分子佔領了這個鎮。」

「別和我說這件事了,」瑪麗婭說,「我不想聽了。已經夠了,已經太多了。」

「我和你說過你不該聽,」比拉爾說,「瞧,我不想讓你聽的。現在你會做噩夢了。」

「不會的,」瑪麗婭說,「但我現在不想再聽了。」

「我希望你改天再給我講這件事。」羅伯特·喬頓說。

「我會的,」比拉爾說,「但這對瑪麗婭不好。」

「我不想聽了,」瑪麗婭可憐兮兮地說,「比拉爾,拜託了。我在場的時候不要講,不然我會不由自主地聽的。」

她的嘴唇在抽動,羅伯特·喬頓以為她就要哭出來了。

「拜託了,比拉爾,別說了。」

「別擔心,小短髮,」比拉爾說道,「別擔心。我改天說給英國人聽。」

「但他在哪兒我就想在哪兒,」瑪麗婭說,「噢,比拉爾,就壓根兒別說了。」

「你幹活時我再說。」

「不,不,拜託了。我們壓根兒都別說了。」

「我都說了我們乾的事,也得說他們乾的,這樣才公平,」比拉爾說道,「但絕不會讓你聽見。」

「沒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聊嗎?」瑪麗婭說,「我們得一直聊這些可怕的事嗎?」

「今天下午,」比拉爾說道,「你和英國人。你們倆想聊什麼就聊什麼。」

「那麼下午快點來吧,」瑪麗婭說,「它應該飛一般地到來呀。」

「它會來的,」比拉爾對她說,「它會飛一般地到來,飛一般地離開,明天也會這樣飛走。」

「今天下午,」瑪麗婭說著,「今天下午。今天下午快點來吧。」

[1]安達盧西亞,位於西班牙南部的一個自治區,是鬥牛士的起源地,傳統服飾有華美精緻的鬥牛服。

[2]《辯論報》是於1910—1936年期間在西班牙發行的天主教日報,是當時最重要的天主教報紙。

[3]賽爾脫茲礦泉水,一種礦物質含量高的天然的氣泡泉水。

[4]無政府工團主義,一種將勞工運動作為革命主要角色的無政府主義形式,西班牙的無政府主義工會聯盟在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10年代間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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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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