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1)

第五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1)

第五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1)

幽默小品

因為對事輕淡,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做事也無須耍手段,所以我能笑,愛笑;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輕一些。我悲觀,但是不願老聲老氣地悲觀,那近乎「虎事」。

我願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

當幽默變成油抹

小二小三玩膩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開一點,夾住耳唇當墜子,已經不能再作,因為耳墜不曉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們肚裡去;還沒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當耳墜!《兒童世界》上的插圖也全看完了,沒有一張滿意的,因為據小二看,畫著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好畫,可是插畫里沒有這麼一張。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麼也不因為,並且一點不是小二的錯,一點也不是小五的錯;誰的錯呢?沒人知道。「小三,你當馬吧?」小三這時節似乎什麼也願意干,只是不願意當馬。

「再不然,咱們學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意。「也好,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願事先問好,以免咬了小二的耳朵而去告訴媽媽。咬了耳朵還怎麼再夾上花生當耳墜呢?小二不願意。

唱戲吧?好,唱戲。但是,先看看爸和媽幹什麼呢。假如爸不在家,正好偷偷地翻翻他那些雜誌,有好看的圖畫可以撕下一兩張來;然後再唱戲。

爸和媽都在書房裡。爸手裡拿著本薄雜誌,可是沒看;媽手裡拿著些毛繩,可是沒織;他們全笑呢。小二心裡說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為什麼拿著書不看,媽為什麼拿著線不織?

爸說:「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紋幾乎通到耳根上去。

這幾天爸常拿著那麼一薄本米色皮的小書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麼叫幽默,而聽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麼可笑呢?小三不是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過一頓打嗎!

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爸念了,一邊念一邊嘻嘻,眼晴有時候像要落淚,有時候一句還沒念完,嘴裡便哈哈哈。媽也跟著嘻嘻嘻。念的什麼子路——小三聽成了紫鹿——又是什麼三民主義,而後嘻嘻嘻——一點也不可笑,而爸與媽偏嘻嘻嘻!

決定過去看看那小本是什麼。爸不叫他們看:「別這兒搗亂,一邊兒玩去!」媽也說:「玩去,等爸念完再來!」好像這個小薄本比什麼都重要似的!也許爸和媽都吃多了;媽常說小孩子吃多了就胡鬧,爸與媽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錶,然後把小本折好了一頁,極小心地放在寫字檯的抽屜里:「晚上再念,得出門了。」

「再念一段!」媽這半天連一針活也沒做,還說再念一段呢,真不害羞!小三心裡的小手指頭直在臉上削,「沒羞沒臊,當間兒畫個黑老道!」

「晚上,晚上!湊巧還許把第十期買來呢!」爸說,還是笑著。

爸爸走了,走到院里還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媽拿著活計到里院去了。

小二小三決定要犯犯「不準動爸的書」的戒命。等媽走遠了,輕輕地開了抽屜,拿出那本叫爸和媽嘻嘻的寶貝。他們全把大拇指放在嘴裡咂著,大氣不出地去找那招人笑的小鬼。他們以為書中必是有個小鬼,這個小鬼也許就叫作油抹。人一見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張畫,看不懂是什麼,既不是小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親,簡直的什麼也不像!這就可樂呀?字和這樣的畫要是可樂,為什麼媽不許我們在牆上寫字畫圖呢?

「咱們還是唱戲去吧?」小三不耐煩了。

「小三,看,這個小盒也在這兒呢,爸不許咱們動,愣偷偷地看看?」小二建議。

已經偷看了書,為什麼不再偷看看小盒?就是挨打也是一頓。小三想得很精密。

把小盒輕輕打開,喝,裡邊一管挨著一管,都是刷牙膏,可是比刷牙膏的管小些細些。小二把小鉛蓋轉了轉,擠,咕——擠出滑溜溜的一條小紅蟲來,哎呀有趣!小三的眼睜得像兩個新銅子,又亮又圓。「來,我擠一個!」他另拿了管,咕——擠出條碧綠的小蟲來。

一管一管,全擠過了,什麼顏色的也有,真好玩!小二拿起盒裡的一支小硬筆,往筆上擠了些紅膏,要往牙上擦。

「小二,別,萬一這是爸的凍瘡葯呢?」

「不能,凍瘡葯在媽的抽屜里呢。」

「等等,不是葯,也許呀,也許呀——」小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什麼。

「這麼著吧,小三,把小管全擠在桌上,咱們打花臉吧?」

「唱——那天你和爸聽什麼來著?」小三的戲劇知識只是由小二得來的那些。

「有花臉的那個?嘀咕的嘀咕嘀嘀咕!《黃鶴樓》!」

「就唱《黃鶴樓》吧!你打紅臉,我打綠臉。嘀咕嘀——」

「《黃鶴樓》里沒有綠臉!」小二覺得小三對扮戲是沒發言權的。

「假裝的有個綠臉就得了嗎!糖挑上的泥人戲出就有綠臉的。」

兩個把管里的小蟲全擠得越長越好,而後用小硬筆往臉上抹。

「小二,我說這不是牙膏,你瞧,還油亮油亮的呢。喝,抹在臉上有點漆得慌!」

「別說話,你的嘴直動,我怎給你畫呀?!」小二給小三的腮上打些紫道,雖然小三是要打綠臉。

正這麼打臉,沒想到,爸回來了!

「你們倆幹什麼呢?幹什麼呢!」

「我們——」小二一慌把小刷子放在小三的頭上。

小三,正閉著眼等小二給畫眉毛,睜開了眼。

「你們幹什麼?!」爸是動了氣:「二十多塊一盒的油!」

「對啦,爸,我們這兒油抹呢!」小三直抓腮部,因為油漆得不好受。

「什麼油抹呀?」

「不是爸看這本小書的時候,跟媽說,真油抹,爸笑媽也笑嗎?」

「這本小書?」爸指著桌上那本說:「從此不再看《論語》!」

爸真生了氣。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氣哼哼地,不自覺地,從衣袋裡掏出一本小書——樣子和桌上那本一樣。

趁著爸看新買來的小書,小二小三七手八腳把小管全收在盒裡,小三從頭上揭下小筆,也放進去。

爸又看入了神,嘴角又慢慢往上彎。小二們的《黃鶴樓》是不敢唱了,可也不敢走開,敬候著爸的發落。

爸又嘻嘻了,拍了大腿一下:「真幽默!」

小三向小二咬耳朵:「爸是假裝油抹,咱們才是真油抹呢!」

載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論語》第十一期抬頭見喜

對於時節,我向來不特別地注意。拿清明說吧,上墳燒紙不必非我去不可,又搭著不常住在家鄉,所以每逢看見柳枝發青便曉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經過去。對重陽也是這樣,生平沒在九月九登過高,於是重陽和清明一樣地沒有多大作用。

端陽,中秋,新年,三個大節可不能這麼馬虎過去。即使我故意躲著它們,賬條是不會忘記了我的。也奇怪,一個無名之輩,到了三節會有許多人惦記著,不但來信,送賬條,而且要找上門來!

設若故意躲著借款,著急,設計自殺等等,而專講三節的熱鬧有趣那一面兒,我似乎是最喜愛中秋。「似乎」,因為我實在不敢說准了。幼年時,中秋是個很可喜的節,要不然我怎麼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兒爺」的樣子呢?有「兔兒爺」玩,這個節必是過得十二分有勁。可是從另一方面說,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腸呀!所以說「似乎」最喜愛中秋。

事真湊巧,這三次「非楊貴妃式」的醉酒我還都記得很清楚。那麼,就說上一說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盧嵩庵從柳泉居運來一罈子「竹葉青」。又約來兩位朋友——內中有一位是不會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來。

罈子雖大,架不住茶碗一個勁進攻;月亮還沒上來,罈子已空。

幹什麼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銅元百枚,約合大洋七角,因這是古時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將立起來,不曉得——至今還不曉得——我怎麼上了床。牌必是沒打成,因為我一睜眼已經紅日東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蔭棠在同福樓吃飯,各飲綠茵陳二兩。吃完飯,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著,看見了一輪明月,我就吐了。這回絕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第三次是在倫敦。那裡的秋月是什麼樣子,我說不上來——也許根本沒有月亮其物。中國工人俱樂部里有多人湊熱鬧,我和沈剛伯也去喝酒。我們倆喝了兩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還是葡萄葉兒釀的,不可得而知,反正價錢很便宜;我們倆自古至今總沒做過財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眾汽車,我的腳忽然長了眼睛,專找別人的腳尖去踩。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對於中秋,大致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它壞。就此打住。

至若端陽,似乎可有可無。粽子,不愛吃。城隍爺現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沒有跟隨著走幾里路的興趣。櫻桃真是好東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給帶累壞了。

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我對它老是冷淡的。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我們自己是靜寂無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個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裡。姑母就給說那個故事;到如今還不十分明白這故事到底有什麼意思,只覺得「王羲之」三個字倒很響亮好聽。後來入學,讀了《蘭亭序》,我告訴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裡。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的除夕,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裡,非常地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面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

中學的時期是最憂鬱的,四五個新年中只記得一個,最凄涼的一個。那是頭一次改用陽曆,舊曆的除夕必須回學校去,不準請假。姑母剛死兩個多月,她和我們同住了三十年的樣子。

她有時候很厲害,但大體上說,她很愛我。哥哥當差,不能回來。家中只剩母親一人。我在四點多鐘回到家中,母親並沒有把「王羲之」找出來。吃過晚飯,我不能不告訴母親了——我還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沒說什麼。我慢慢地走出去,她跟著走到街門。摸著袋中的幾個銅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才走到學校。路上必是很熱鬧,可是我並沒看見,我似乎失了感覺。到了學校,學監先生正在學監室門口站著。他先問我:「回來了?」我行了個禮。他點了點頭,笑著叫了我一聲:「你還回去吧。」這一笑,永遠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將來死後能入天堂,我必把這一笑帶給上帝去看。

我好像沒走就又到了家,母親正對著一支紅燭坐著呢。她的淚不輕易落,她又慈善又剛強。見我回來了,她臉上有了笑容,拿出一個細草紙包兒來:「給你買的雜拌兒,剛才一忙,也忘了給你。」母子好像有千言萬語,只是沒精神說。早早地就睡了。母親也沒精神。

中學畢業以後,新年,除了為還債著急,似乎已和我不發生關係。我在哪裡,除夕便由我照管著哪裡。別人都回家去過年,我老是早早關上門,在床上聽著爆竹響。平日我也好吃個嘴兒,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點什麼吃,連酒不喝。在爆竹稍靜了些的時節,我老看見些過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淚,也不狂歌,我只靜靜地躺著。躺著躺著,多喒燭光在壁上幻出一個「抬頭見喜」,那就快睡去了。

載一九三四年一月《良友》(畫報)第四卷第八期又是一年芳草綠

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了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所以我不能板起面孔,大喊:「孤——劉備!」

我不能這樣。一想到這樣,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著別人吹鬍子瞪眼睛,我從脊樑溝上發麻,非笑不可。我笑別人,因為我看不起自己。別人笑我,我覺得應該;說得天好,我不過是臉上平潤一點的猴子。我笑別人,往往招人不願意;不是別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這樣稀鬆,這樣悲觀。

我打不起精神去積極地干,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懶,凡是我該做的我總想把它做了,總算得點報酬養活自己與家裡的人——往好了說,盡我的本分。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不能不找點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隻好死嘍,我有什麼法兒呢?

這樣,你瞧,我是無大志的人。我不想當皇上。最樂觀的人才敢做皇上,我沒這份膽氣。

有人說我很幽默,不敢當。我不懂什麼是幽默。假如一定問我,我只能說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誰都說得來,可是他得願意跟我說;他一定說他是聖人,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我沒這個癮。我不教訓別人,也不聽別人的教訓。幽默,據我這麼想,不是嬉皮笑臉,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勁兒,我成了個寫家。我的朋友德成糧店的寫帳先生也是寫家,我跟他同等,並且管他叫二哥。既是個寫家,當然得寫了。「風格即人」——還是「風格即驢」?——我是怎個人自然寫怎樣的文章了。於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寫家。

我不以這為榮,也不以這為辱。我寫我的。賣得出去呢,多得個三塊五塊的,買什麼吃不香呢。賣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著寫文章吃飯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時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連個回信也沒有。這,咱只好幽默;多喒見著那個騙子再說,見著他,大概我們倆總有一個笑著去見閻王的,不過,這是不很多見的,要不怎麼我還沒想自殺呢。常見的事是這個,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著了,睡得還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著了,它忽然來了,彷彿故意嚇人玩。數目也驚人,它能使我覺得自己不過值一毛五一斤,比豬肉還便宜呢。這個咱也不說什麼,國難期間,大家都得受點苦,人家開鋪子的也不容易,掌柜的吃肉,給咱點湯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當皇上,焚書坑掌柜的,咱沒那個狠心,你看這個勁兒!不過,有人想坑他們呢,我也不便攔著。

這麼一來,可就有許爭人看不起我。連好朋友都說:「夥計,你也硬正著點,說你是為人類而寫作,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你太泄氣了!」真的,我是泄氣,我看高爾基的鬍子可笑。

他老人家那股子自賣自誇的勁兒,打死我也學不來。人類要等著我寫文章才變體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覺得文學是有用的;拉長了說,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說,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鍋飯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類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學殺死便天下太平。我寫就是了。

別人的批評呢?批評是有益處的。我愛批評,它多少給我點益處;即使完全不對,不是還讓我笑一笑嗎?自己寫的時候彷彿是蒸饅頭呢,熱氣騰騰,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許多錯兒來。我感謝這種指摘。說得不對呢,那是他的錯兒,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駁辯,這似乎是膽兒小;可是也許是我的寬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臉上貼金。一件事總得由兩面瞧,是不是?

對於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們當作寶貝。是呀,當寫作的時候,我是賣了力氣,我想往好了寫。可是一個人的天才與經驗是有限的,誰也不敢保了老寫得好,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亞。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天才須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這樣,我的悲觀使我看輕自己。我常想客觀地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這不易做到,我究竟不能像別人看我看得那樣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裝蒜,謙虛是必要的,可是裝蒜也大可以不必。

對做人,我也是這樣。我不希望自己是個完人,也不故意地招人家的罵。該求朋友的呢,就求;該給朋友做的呢,就做。

做的好不好,咱們大家憑良心。所以我很和氣,見著誰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見面的人,我可是不大愛說話;特別是見著女人,我簡直張不開口,我怕說錯了話。在家裡,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對別的女人老覺著恐慌,我不大明白婦女的心理;要是信口開河地說,我不定說出什麼來呢,而婦女又愛挑眼。

男人也有許多愛挑眼的,所以初次見面,我不大願開口。我最喜辯論,因為紅著脖子粗著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歡好吹騰的人,可並不拒絕與這樣的人談話;我不愛這樣的人,但喜歡聽他的吹。最好是聽著他吹,吹著吹著連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麼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幾位生朋友都這麼說:「沒見著閣下的時候,總以為閣下有八十多歲了。敢情閣下並不老。」是的,雖然將奔四十的人,我倒還不老。因為對事輕淡,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做事也無須耍手段,所以我能笑,愛笑;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輕一些。我悲觀,但是不願老聲老氣地悲觀,那近乎「虎事」。

我願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

我就怕什麼「權威」咧,「大家」咧,「大師」咧,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們。我愛小孩,花草,小貓,小狗,小魚;這些都不「虎事」。偶爾看見個穿小馬褂的「小大人」,我能難受半天,特別是那種所謂聰明的孩子,讓我難過。比如說,一群小孩都在那兒看變戲法兒,我也在那兒,單會有那麼一兩個七八歲的小老頭說:「這都是假的!」這叫我立刻走開,心裡堵上一大塊。

世界確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還願意大家傻一點,特別是小孩。假若小貓剛生下來就會捕鼠,我就不再養貓,雖然它也許是個神貓。

我不大愛說自己,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過,剛過完了年,心中還慌著,叫我寫「人生於世」,實在寫不出,所以就近地拿自己當材料。萬一將來我不得已而做了皇上呢,這篇東西也許成為史料,等著瞧吧。

載一九三五年三月六日《益世報》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裡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做了皇上,你怎麼享受呢?」簡直地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麼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麼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麼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麼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

脫去粉紅的衫兒,像牙色的豆瓣一對對地抱著,上邊兒還結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干松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

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

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地躺在被窩裡,看著《水滸傳》,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裡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裡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麼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朴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於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麼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唇上當環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後,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彷彿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裡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地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地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於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在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隻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係,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麼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麼什麼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載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漫畫生活》第五期暑中雜談二則

一、檐滴

冰雹,狂風,炮火,自然是可怕的。不過,有些東西原不足畏,卻也會欺侮人,比如檐滴。大雨的時候,檐溜急流,我們自會躲在屋內,不受它們的澆灌。趕到雨已停止,特別是天上出了虹彩的時候,總要到院中看看。你出去吧,剛把腳放在階上,不偏不斜,一個檐滴准敲在你的頭頂上。正在發旋那塊,因為那兒露著的頭髮多一些。賈波林在影戲里才用酒瓶打人那塊,檐滴也會這一招,而且不必是在影戲里。設若你把脖伸長了些,檐滴就更得手:你要是瘦子,它准落在脖子正中那個骨頭上,濺起無數的水星;你要是胖子,它必會滴在那個肉褶上,而後往左右流,成一道小河,擦都費事。這自然不疼不癢,可是叫人彆扭。它欺侮人。你以為雨已過去好久,可以平安無事了,哼,偏有那麼一滴等著你呢!晚出來一步,或早出來一步,都可以沒事;它使你相信了命運,活該挨這一下敲,挨完了敲,還是沒地方訴冤。你不能罵房檐一頓;也不能打那滴水,它是在你的脖子上。你沒辦法。

二、留聲機

北方一年只有幾天連陰,好像個節令似的過著。院中或院外有了不易得的積水,小孩,甚至於大人,都要去趟一趟;摔在泥塘里也是有的。門外賣果子的特別地要大價,街上的洋車很少而奇貴,連醫院裡也冷冷清清的,下大雨病也得休息。家裡須過陰天,什麼老太太斗個紙牌,什麼大姑娘用鳳仙花泥染染指甲,什麼小胖小子要煮些毛豆角兒。這都很有趣。可也有時候不盡這樣和平,「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就是雨戰的一種。講到摩登的事兒,留聲機是陰天的驕子,既是沒事可作,《小放牛》唱一百遍也不算多;唱片又不是蘑菇,下陣雨就往外長新的,只好翻過來掉過去地唱那所有的幾片。這是種享受,也是種懲罰——《小放牛》唱到一百遍也能使人想起上吊,不是嗎?

二姐借來個留聲機,只有五張戲片。頭一天還怪好,一家大小都哼唧著,很有個禮樂之邦的情調。第二天就有咧嘴的了,「換個樣兒行不行?」可是也還沒有打起來,要不怎說音樂足以陶養性情呢?第三天——雨更大了——時局可不妙,有起誓的了。但留聲機依舊地轉著,有的人想把歌兒背過來,一張連唱二三十次,並且是把耳朵放在機旁,唯恐走了一點音。起誓的和學歌的就不能不打起來了。據近鄰王老太太看呢,打起來也比再唱強,到底是換換樣兒呀。

一起打,差點把留聲機碰掉下來,雖然沒碰掉,也不怎麼把那個「節音機」給碰動了,針兒碰到「慢」那邊去。我也不曉得這個小針叫什麼,反正就是那個使唱片加快或減速度的玩藝,大概你比我明白。我家裡對於摩登事兒太落伍。我還算是曉得這個針兒——不管它姓什麼吧——的作用。二姐連這個都不知道。第四天,雨大邪了,一陣一個海,幹什麼去呢?還得唱。機器轉開了,聲音像憋住氣的牛,不唱,慢慢地悶悶;片子不轉,晃悠。上了一片,悶悶了有半點多鐘,大家都落了淚。

二姐不叫再唱了:「別唱了,等晴天再說吧。陰天返潮,連話匣子都皮了(皮了,北平語,物體受潮軟化之意)!」於是留聲機暫行休息。我沒那個工夫告訴他們撥撥那個針,不願意再打架。

載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論語》第四十八期讀書

若是學者才准念書,我就什麼也不要說了。大概書不是專為學者預備的;那麼,我可要多嘴了。

從我一生下來直到如今,沒人盼望我成個學者;我永遠喜歡服從多數人的意見。可是我愛念書。

書的種類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決定念什麼的全權;自幼兒我就會逃學,愣挨板子也不肯說我愛《三字經》和《百家姓》。對,《三字經》便可以代表一類——這類書,據我看,頂好在判了無期徒刑以後去念,反正活著也沒多大味兒。

這類書可真不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犯無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殺些寫這類書的人。

我可是還沒殺過一個,一來是因為——我才明白過來——寫這樣書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經死了,比如寫《尚書》的那位李二哥。二來是因為現在還有些人專愛念這類書,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頂好,我看是不管別人;我不愛念的就不動好了。好在,我爸爸沒希望我成個學者。

第二類書也與咱無緣:書上滿是公式,沒有一個「然而」

和「所以」。據說,這類書里藏著打開宇宙秘密的小金鑰匙。我倒久想明白點真理,如地是圓的之類;可是這種書彆扭,它老瞪著我。書不老老實實的當本書,瞪人幹嗎呀?我不能受這個氣!有一回,一位朋友給我一本《相對論原理》,他說:明白這個就什麼都明白了。我下了決心去念這本寶貝書。讀了兩個「配紙」,我遇上了一個公式。我跟它「相對」了兩點多鐘!往後邊一看,公式還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們「相對」下去,它們也許不在乎,我還活著不呢?

可是我對這類書,老有點敬意。這類書和第一類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類書不是沒法懂,而是懂了以後使我更糊塗。

以我現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歲的時候,我現在滿可以做聖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緊跟著就糊塗了;昨兒個晚上,我還挨了小女兒——玫瑰唇的小天使——一個嘴巴。我知道這個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兩歲。第二類書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紙上沒印著一句廢話;懂不懂的,人家不鬧玄虛,它瞪我,或者我是該瞪。我的心這麼一軟,便把它好好放在書架上;好打好散,別太傷了和氣。這要說到第三類書了。其實這不該算一類;就這麼算吧,順嘴。這類書是這樣的:名氣挺大,念過的人總不肯說它壞,沒念過的人老怪害羞地說將要念。譬如說《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羅馬的悲劇,辛克萊的小說,《大公報》——不知是哪兒出版的一本書——都算在這類里,這些書我也都拿起來過,隨手便又放下了。這裡還就屬那本《大公報》有點勁。我不害羞,永遠不說將要念。好些書的廣告與威風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認那些廣告做得不錯,誰管它威風不威風呢。

「類」還多著呢,不便再說;有上面的三項也就足以證明我怎樣的不高明了。該說讀的方法。怎樣讀書,在這裡,是個自決的問題;我說我的,沒勉強誰跟我學。

第一,我讀書沒系統。借著什麼,買著什麼,遇著什麼,就讀什麼。不懂的放下,使我糊塗的放下,沒趣味的放下,不客氣。我不能叫書管著我。

第二,讀得很快,而不記住。書要都叫我記住,還要書幹嗎?書應該記住自己。對我,最討厭的發問是:「那個典故是哪兒的呢?」「那句書是怎麼來著?」我永不回答這樣的考問,即使我記得。我又不是印刷器養的,管你這一套!

讀得快,因為我有時候跳過幾頁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練習跳遠。書要是不服氣的話,來跳我呀!看偵探小說的時候,我先看最後的幾頁,省事。

第三,讀完一本書,沒有批評,誰也不告訴。一告訴就糟:「嘿,你讀《啼笑因緣》?」要大家都不讀《啼笑因緣》,人家寫它幹嗎呢?一批評就糟:「尊家這點意見?」我不惹氣。讀完一本書再打通兒架,不上算。我有我的愛與不愛,存在我自己心裡。我愛念什麼就念,有什麼心得我自己知道,這是種享受,雖然顯得自私一點。

再說呢,我讀書似乎只要求一點靈感。「印象甚佳」便是好書,我沒工夫去細細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評。「印象甚佳」有時候並不是全書的,而是書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為這一段使我對這全書有了好感;其實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壞了全體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歡兩天的,我就感謝不盡。因此,設若我真去批評,大概是高明不了。第四,我不讀自己的書,不願談論自己的書。「兒子是自己的好」,我還不曉得,因為自己還沒有過兒子。有個小女兒,女兒能不能代表兒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別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擁護,特別是在家裡。但是我准知道,書是別人的好。別人的書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給我一點我不知道的東西。自己的,一提都頭疼!自己的書,和自己的運氣,好像永遠是一對兒累贅。

第五,哼,算了吧。

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太白》第一卷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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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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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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