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地殘花,暗恨春盡

第4章 一地殘花,暗恨春盡

第4章一地殘花,暗恨春盡

仲春景色總有幾分蕭條寥落,尤其是在晚暮,天邊散著幾匹昏黃的夕雲,將院落添上了一抹頹色。晚風一習習地吹來,地上幾片落花顫了一顫,彷彿已經認了化作春泥的宿命。

孟太太這樣幽幽地想着,然後扶了侍女香絲的手站起來:「走吧,去錦繡房裏。」

香絲低低地說:「要太太去拜訪她,她可真是面子大。」

孟太太穿着一身菖蒲紋路的倒大袖綢衣,底色是紫色,頭上珠翠雖不多,但每一樣簪子都是不可多得珍品,襯得她氣質雍容華貴。她聽了香絲的話,抿唇一笑,冷道:「為了和兒,我又有什麼不肯的。」

兩人越過月亮門,走過花房,在長廊上慢悠悠地走着。一叢花葉從長廊外的花圃中伸出,遮蓋住了一個清俊的身影,只露出一截肩膀,依稀可以看出穿的是深藍西裝。

香絲眼尖,一眼認出那是孟華,低聲在孟太太耳邊耳語:「太太,前面好像是華少爺。」

孟太太眼神一變,掃了香絲一眼,將聲音提了幾檔:「香絲,也不知道大少爺這些天都忙些什麼?」

香絲一怔,瞬間明白過來,忙道:「回太太,大少爺剛接管家裏事務,肯定整天在外面應酬。」

「要真是應酬就好了,就怕哪天給我領回來一個姨太太。」孟太太懶懶地說,「好像上次梁姨太送的那個女孩子,和兒就挺喜歡的!哎,真是虧了錦繡。」

那個身影登時繃緊,變得有些不自然。孟太太暗笑一身,繼續揚聲道:「錦繡這孩子,也不能耽擱了,得想法子找一個好人家才是……可我一個婦道人家,認識的人也不多,還得仰仗老爺。」

「太太真是宅心仁厚,為錦繡小姐着想。」香絲連忙奉承了一句。

兩人說着,就快要走到花葉蔥蘢處。孟華這才大夢初醒一般,忙起身走出,向孟太太說:「華兒見過太太。」

孟太太裝作吃驚的樣子,捂住心口:「華兒?你怎麼不出聲,一個人坐在這裏?」

孟華臉紅了,吶吶地道:「捕房有棘手的差事,我一個人坐在這裏靜靜心,沒想到驚擾了太太。」

「你這孩子,說哪裏話。」孟太太心裡冷笑,面上和藹,「算起來,你今年有二十歲了,也該成家立業了,有看上的姑娘就跟我說,我去跟老爺講一講。」

孟華受寵若驚:「謝太太。」

「一家人客氣什麼,讓外人聽見還以為我們生分了不是?」孟太太看了一眼香絲,「走吧,錦繡該等急了。」

孟華眼皮一動:「太太是要去錦繡那裏?」

「可不是?姑娘大了,總有些事要操心。你說我這個當家主母,我不出面誰出面?」孟太太話里暗藏機鋒,眼睛只盯着孟華。孟華渾然不覺,心裏只念著錦繡,漸漸出了神。

香絲抿唇一笑,陪着孟太太走開幾步,故意道:「太太還愁錦繡的婚事,眼下不就有一個?」聲音不高不低,讓孟華聽到綽綽有餘。

孟太太輕吒:「你這蹄子,仗着我寵你就給我亂說……」

話未說完,孟華已經從後面緊跟幾步:「太太,請留步。」

孟太太生生壓下一抹得意的笑意,回頭看他:「華兒,怎麼了?」

孟華眼中閃著激動的神采:「太太,大哥不願意娶錦繡,我願意!只要太太別嫌棄我。」

「華兒,我怎會嫌棄你,只是你父親那邊還要通融通融,這件事難辦哪。」孟太太輕輕抬手,「你先回去吧。」

孟華有些失望,但還是恭恭敬敬地離開了。香絲不解地問:「太太,眼看他上鈎了,你怎麼反而掃起他的興來了?」

孟太太冷笑:「就這麼容易讓他到手,他反而覺得咱們的人情太賤。以後你呀,學着點。」

主僕兩人順着走廊走到一處僻靜院落,抬眼見燈已經掌上,屋裏有暖融融的燈光亮起。嬤嬤從裏面出來,看到孟太太,忙行禮:「老身見過太太。」

「起來吧。」孟太太厭惡地甩甩手裏的帕子。這老嬤嬤自打來到孟府,就不肯換下身上的旗裝,規矩都按王爺府裏面的來,弄得孟太太不得不多派了幾個要緊的人看守着院子,就怕落得別人口舌。如今老嬤嬤學乖了,知道是孟府接濟了她們,才把那股子清朝貴族的架子拿下來,擱在前幾年,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裏呢。

院子裏種著叢叢雪柳,正值花期,堆簇的小白花如同白雪,煞是好看。孟太太進了屋子,正看見錦繡正坐在窗前綳架前綉着什麼,半開玩笑地說:「格格,可是孟府虧待了你,讓你做針線補貼哪?」

錦繡一驚,抬眼看到孟太太,忙起身:「太太來了。蓉兒,快給太太看茶。」

孟太太扶著香絲的手坐下,打量這屋裏的擺設:「格格,這房裏真是素凈,不如回頭我讓管家從我那裏搬些盆景過來。」

「錦繡受不起。」錦繡低下頭,神色黯然,「這麼多年在孟府,錦繡已經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怎敢再要太太的東西?」

孟太太笑而不語,只是喝茶,心中卻湧上一陣爽快。這個錦繡總算是明白自己幾斤幾兩,看來她說服錦繡嫁給孟華的勝算更大了!

「好孩子,我也是女人,知道你的不易。」孟太太放慢語速,「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己可不能輕賤了自己,這針線活可不能再做了。香絲,幫格格收起來。」

錦繡剛想說什麼,香絲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起綳架來。孟太太復又笑道:「格格何必整天悶在這個院子裏?不如哪天隨我一起去看戲吧。」

這忽如其來的溫和讓錦繡有些忐忑。她抬起漂亮的鳳眼:「太太不怪我了?」

「兒女大了,管不得了。」孟太太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意有所指地說,「好了,回頭我讓香絲來接你,院子裏事多,我先回去。」

錦繡起身想要行禮,卻記起孟太太最討厭這套遺清規矩,忙揪了帕子,挺直身體送到門外。待孟太太的身影走遠,嬤嬤才露出喜色:「恭喜格格,賀喜格格,太太這是打算接納你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府里上上下下就該尊稱你一句大少奶奶了。」

「接納我,是么?」錦繡的眸光這才冷了下來,方才恭敬的態度蕩然無存。她望向天邊的殘雲,譏誚地說:「那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嬤嬤還想說什麼,卻被她揮手制止:「我去二樓,你別跟着了。」

錦繡拾階而上,走到二樓的窗戶前。這裏地勢偏高,可以望見孟公館的門外。此時天色已經全黑,燈花開在這個深深庭院裏,不知照亮了誰的寂寞。

等了不知多久,一輛汽車停在孟公館的門前。她緊張地抓住了窗欞。

果然,孟嘉和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往花廳方向走去,一忽兒就看不見了。錦繡痴痴地望着,那眼中滿是哀絕。

「嘉和,」她苦笑,「有了你,才算有了錦繡年華。」

沒有你,世界再繁華也不過是一片枯絕。

過了幾日,孟太太果然遣香絲來請錦繡一同去聽戲。

靜安路有一處茶樓,裏面設了戲台,鼎鼎有名的永和班在這裏博了個場場爆滿。一樓主要供應茶水,二樓設了一圈的雅座和包廂,視野更開闊。

孟太太、錦繡和香絲一起走上二樓,進了一個包廂,點了一些茶水和點心。從這裏往樓下看,可以看到戲台的佈景已經搭好,人頭攢動,樓下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廝來人群中來往著伺候奉茶。

孟太太低眸一掃,矜持地將絹帕捂在鼻子上哼笑:「早知道今天人這麼多,就該包個場子。香絲,今天演的什麼戲?」

香絲口齒伶俐地道:「回太太,是游龍戲鳳。」

孟太太端起青蓮纏絲的瓷茶盞,輕抿了一口,淡聲道:「這戲班子也沒眼色,現在都沒皇帝朝廷了,還演什麼游龍戲鳳。」說罷突然記起了什麼,忙對錦繡道:「你看我人老頭暈的,竟然說了不應該的話。」

錦繡不常出門,本就有些局促,如今聽了孟太太主僕這一問一一答,更是肯定她不過是戲耍自己。她氣性大,城府卻深,只是不露聲色地回答:「太太,香絲,你們都錯了。今兒演的是春閨夢,剛進門的戲牌上就寫了。」

孟太太尷尬地一笑,不再說話。

錦繡靠在座椅上,全神貫注地盯着戲台。她穿着一身白綢撒花的旗袍,手臂上的絞絲銀鐲子襯得那一截藕臂白皙如玉。這等雍容氣度,完全得益於她皇室的血統。

孟太太暗暗生恨,又慶幸自己的兒子爭氣,總算沒有被她迷了去。

正想着,一個驚喜的男聲響起:「太太,錦繡,你們在這兒聽戲?」

錦繡回頭一看,孟華正站在包廂外面,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一身西裝革履,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孟太太笑容滿面地招呼:「原來是華兒,可真巧!」

孟華走到桌邊坐下:「我今兒來這附近辦事,聽說這裏的旦角唱得地道,就過來坐坐,沒想到碰到你們。」

「既然來了,就坐下來聽戲吧。」孟太太觀察著錦繡的表情,語氣中略帶遺憾,「早知道你們兩個年輕人這麼有緣分,我就不讓錦繡來陪我聽戲了,去舞廳跳舞喝咖啡才適合你們。都怪我一個老婆子,見不得新式的東西。」

孟華忙道:「哪裏的話,不是太太,我們哪裏能這麼熱鬧地看戲。」

錦繡只是不吭氣,表情淡漠,低頭擺弄自己手腕上的絞絲銀鐲子。孟太太有些尷尬,忙向香絲使了一個眼色。香絲幾不可察地向她點了點頭,孟太太這才放心下來。

約莫半盞茶功夫,一個小廝匆匆上了二樓,一見到孟太太就道:「太太,可找到你了!督軍太太剛遣人來找你打牌呢。」

孟太太一驚:「督軍太太?那可得罪不起。香絲,快,給我收拾著東西,我馬上去她那裏。」

孟華有些失望:「太太,既然這樣,我們也跟着回去吧。」

「別為了我壞了你們的興緻,」孟太太制止,「華兒,你就陪陪錦繡吧,她好不容易出來聽場戲。」

孟華面上掩不住心中的竊喜,嘴裏說:「是,太太。」錦繡身子沒有挪動一下,只懶洋洋地說了一句:「謝太太。」

下了樓,孟太太正迎見孟老闆和幾個商人模樣的同行往戲樓里,忙躲到斜刺里。待孟老闆走過去,香絲忍不住道:「太太真是算得剛剛好。」

孟太太哼笑一聲:「就讓老爺撞見他們兩個聽戲,我回頭再添油加醋一番,還怕說不動老爺?」

香絲詭譎一笑:「太太真是高明。」

「反正我不能讓那個女人做我的兒媳。」孟太太懶洋洋地出了戲院,「走,咱們回去。」

一輛汽車從拐角開進來,穩噹噹地停在孟太太面前。穿着白手套和制服的汽車夫下了車,恭敬地為她打開車門。孟太太正要坐進汽車,突然眼角一灼,抬眼一看,正看見西邊街角處,孟嘉和正和寧清如肩並肩地散步。

清如穿了一件淡綠色旗袍,濃密的青絲用胭脂色蕾絲帶高高束起,眉間眼角的笑意矜持清淡,小家碧玉的模樣如同雨後青荷。

那般美好寧靜。

不知寧清如說了什麼,孟嘉和一直在微笑。孟太太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家兒子露出這樣溫軟如春風的笑容,一時間看晃了眼睛。

「太太,少爺他……」香絲也看到了這一幕,忍不住失聲道。

孟太太將兩人淡笑風生的樣子盡收眼底,冷笑着說:「怕什麼,我這個兒子我還不了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說着,她坐進汽車裏,目光淡然,姿態矜持。香絲也跟着坐進汽車,只是那眼睛有意無意地撇著外面,怎麼都收不回來。

汽車緩緩地開動了,香絲心神不寧地坐在那裏。回了孟公館,她扶著孟太太的手下了車。孟太太擰了擰眉頭:「香絲,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大概……大概是我今天穿得太薄了吧。」香絲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孟太太和藹地道:「那就多穿點。」

「謝太太。」香絲跟隨孟太太拾級而上,有意無意地道:「太太,你說老爺會不會也碰見大少爺?」

「碰見就碰見吧,省得他總是亂點鴛鴦譜,把錦繡塞給他。」孟太太閑閑地打了個哈欠,「那個女孩子看着挺本分,做個妾侍還是不錯的。」

香絲露出了一個比哭還慢看的笑容。

孟太太故意斜了她一眼:「怎麼?莫非你也想做大少爺的妾?」

「太太,香絲不敢啊!」香絲嚇得趕緊下跪。孟太太也不扶,就任她在那裏跪着:「你不敢?你敢的事情可多著呢!趁著這件事我就告訴你,我給你的東西,你好好收著。我不想給的東西,你也別存了要的心思,懂了嗎?」

「香絲明白了。」聲音里已經帶了一絲哽咽。

「起來吧。」孟太太不再看她,提步便往屋裏去。花圃旁邊有一地的落紅,她未作停留地踩上去,絲毫沒有了先前的憐惜之情。

香絲趕緊小碎步地跟上去。孟太太進了屋,往天鵝絨的沙發上一坐,看了看鐘表,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太太放心,老爺看到二少爺和錦繡一同看戲,一定會重新考慮這個婚事的。」香絲乖巧地蹲下來,為她捶腿。

孟太太細細思量,冷冷地笑了一下:「還不夠。」其實,僅僅製造這個曖昧誤會,又怎麼夠得上讓老爺扭轉心意?

此計中還有一計,能讓兩人的婚事徹底板上釘釘。

戲台上,花旦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戲,台下烏泱泱一片人,正聽得聚精會神。

錦繡全沒了心思聽戲,臉色陰沉地坐在那裏。

孟華忐忑不安地安慰她:「錦繡,你別誤會,我不知道我爸今天會來戲院。」

「你不知道?只要太太知道就夠了。」她撫住胸口,氣得面色如紙,「老爺要是不懷疑咱們,能看了一眼就走?」

孟華一怔,咬了咬牙,道:「我爸看見就看見了,難不成他還真的以為咱們有情?一直都是我單相思,你以為我爸縱橫商界幾十年,會看不出這點?」

這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帶着怨氣和怒火。錦繡更生氣了,諷道:「老爺能看出太太是個什麼人,也就好了。」

說着,她拿起皮包,打算起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眼前一陣頭暈目眩,她差點暈倒。伴隨着一步踉蹌,錦繡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腿腳酥軟,想要喊出來,卻發現連舌頭都不靈活了。

「錦繡!你怎麼了?」孟華一驚,上前一步扶住錦繡。那手觸碰到涼潤的肌膚,讓他頓覺那是一股清泉,汩汩地流入心田。這廂他想入非非,那廂錦繡已經支撐不住,頭一歪就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急得猶如萬蟻噬心,一把打橫抱起她就蹬蹬蹬地下樓。戲院裏有小廝迎上來:「吆,孟少爺,怎麼了這是?要不要給您喊輛車?」

「快去!」他瘋了一般地吼。戲客中有人嫌惡地回頭看他,他也不在意,滿心裏只有兩個字,救她。

小廝還真攔了一輛黃包車,孟華抱着錦繡坐上去,命令車夫:「快去最近的醫院!」

車夫忙點頭:「好嘞,這就走。」

孟華心亂如麻,只盼著黃包車能走得更快些。不料想,懷裏的錦繡突然發出了一聲呻吟:「我……我好熱……」

他頓時一呆,低頭看她。錦繡這時已經如火焚燒,不耐煩地將燕子扣解開,露出了白得晃眼的肌膚。她臉色酡紅,雙眼迷濛,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清醒的理智。

孟華這才品出不對勁來,感覺錦繡的反應很想是中了一種春情藥物。他試着碰了一下錦繡的臉頰,不料她竟然如小貓一般磨蹭起來。

他驀然記起了孟太太對她說過的話,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會把握這次機會的。

機會。

他以為是那不過是一次看戲的機會,不料卻是……這樣的機會。孟華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在心裏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對車夫喊:「哎,不用去醫院了……去那邊的賓館門口停一下。」

與此同時,清如正坐在咖啡館里,抬眼看面前的孟嘉和。桌上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支玫瑰,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那火紅的花朵恰好嵌在他左胸心臟的位置。

她想,如果他心裏真的生有一支玫瑰,該有多好。

「想什麼呢?」孟嘉和望着她,手中的小銀勺輕輕地攪動着咖啡。

清如回過神來,鼓起勇氣說:「孟少爺,我不能答應做你的女朋友。」

他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還是同樣溫和的態度,問:「可以問為什麼嗎?」

「你就當我配不上你好了。」

清如狠狠心,看向落地窗外。春日的暖陽和煦地灑下來,似是最美妙的一種潤色,讓略顯單調的上海灘街頭也多了幾分溫情脈脈。這樣的一份美景,她可以欣賞,卻沒有資格擁有。

孟嘉和抬手招呼侍者,侍者恭敬地走過來問:「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我需要一張白紙。」

侍者錯愕地一怔,訓練有素地重新堆起微笑:「好的,先生請稍等。」

清如十分意外:「你要白紙做什麼?孟少爺,你別再玩上次的把戲了,在紙上寫什麼真心之類的文字遊戲。」

他雙手交叉,輕笑:「玩過一次的遊戲,我不會玩第二次。同理,付出的真心,我不會付出第二次。」

很快,侍者回來,托盤上放着一張白紙。孟嘉和道了一聲謝,結果白紙,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筆,開始在紙上寫寫畫畫起來。

清如故意不以為然地說:「你還說不玩上次的遊戲,這不還是落了窠臼?」

他微笑,並不作答。

十分鐘后,他將白紙遞了過來。她接過來一看,忍不住噗嗤一笑,只見白紙上畫着一隻老虎,在輕嗅着一叢玫瑰花。只是那畫技實在令人不敢恭維,老虎被畫得像一隻小狗,玫瑰花也慘不忍睹。

「這畫的是什麼?」她饒有興趣地問。

他答:「這畫的是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寫下的詩句——心有猛虎,輕嗅薔薇。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很喜歡他的文集。畫得怎麼樣,我有沒有天分?」

她很難得地露出調皮的神情:「有天分才怪。」

孟嘉和笑意更深:「這就對了!」

清和忍不住茫然:「什麼對了?」

「你說你配不上我,其實就是覺得家世配不上我罷了。可是我要用這幅畫來證明,我孟嘉和也有配不上你的地方!在我眼裏,你畫技比我好,這就是比我強的地方。你要記着,是我,配不上你。」

他的目光清澈如許,清如甚至在裏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是那樣無措。胸口裏有什麼東西在砰砰直跳,讓她無法冷靜自持。

「孟少爺,我……」她說了幾次都沒有說完整一句話,最後只好說了一聲「再見」就要起身離開。孟嘉和起身攔住她,淡淡地笑道:「你害怕了。」

「我為什麼要害怕?」

「你害怕愛上我,你不肯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溫柔地將她的手抬起來,拿過桌上的那支玫瑰花遞到她手中,「清如,愛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可怕。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就算是一隻老虎,也會有細嗅薔薇的時候。」

清如低頭看着手中的紅玫瑰,忽而一笑:「孟少爺,你還不了解我。」

「怎麼?」

她舉起手中的玫瑰,眸中艷光流轉:「你喜歡的是玫瑰的艷麗,我卻只想着只做這一縷香。你喜歡的和我想做的不一樣,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孟嘉和只覺兜頭一盆冷水,將他的一腔熱情澆了個乾乾淨淨,卻在那冷熱交替之間,一股醍醐灌頂而來,讓他瞬間明白了許多。

不肯做花瓶被人猥褻賞玩,只願做一縷香氛來沁人心脾。

他想,她到底是和她們不同。

孟嘉和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她,猛然記起自己母親以前喜歡笑誇別家閨女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如今面前的這位,窈窕美好,純凈自然,可不就襯得上這水晶心肝的評價嗎?

他突然覺得清如開始變得不同以往了。以前,她像是一副揮灑自如的水墨畫,於意韻中存着美感,需要細品。如今忽然成了一副工筆畫,那種美感開始有了輪廓,變得具體,一纖一毫都很清晰,那種美麗更具震撼。

「那你有什麼打算?」此時,他們已經出了門廊,向外面肩並肩地走去。清如說:「我想找一份工作,做好本分,然後再想其他。」

「我可以幫你,洋行還缺人……」

「孟少爺!」清如打斷他的話,加重了語氣,「我想靠自己。」

孟嘉和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為她打開玻璃門,但心頭卻是喜悅的。他也不知是怎的,自幼跟着父親學做生意,交際花對他趨之若鶩,他卻毫不動心。結果在她這裏碰了一鼻子灰,卻還打心眼裏高興。

他忽然覺得,她比自己想像的要有意思多了。

「其實你肯和我出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他略微歪頭,背光向她笑,「那我們就先做朋友,好嗎?」

清如抿了抿唇,輕輕點點頭。

「那我就先送你回去。」孟嘉和抬手想要招汽車夫開車過來,卻在目光掃到街角的一瞬間怔了一怔。

他看到一個形似孟華的男子抱着一名女子走進一家賓館,從背後看過去,只能看到那女子垂下的一截藕臂上帶着一隻絞絲銀鐲子。

「怎麼了?」清如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卻沒發現什麼異樣。孟嘉和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我看到一個熟人……清如,我得趕快過去瞧瞧。」

他面色凝重,清如頓時心裏一咯噔,料定不是什麼好事,當下便打算和他一起。孟華恰好拿了鑰匙,抱着錦繡上了樓。孟嘉和依舊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容,只好問服務台的工作人員:「請問剛才那位先生姓什麼?」

「這是客人私隱,我不能告訴你。」那人將入住記錄的本子一合,一副不買賬的模樣。

「那你總該告訴我,你看清楚那女子的長相了嗎?他們因為什麼而入住?」

那人翻了翻白眼:「那女人據說是喝醉了,長得怎樣我沒注意,反正是不錯吧。人家談情說愛,我也管不著!哎,你住不住?要住的話就登記一下。」

孟嘉和這才想起身後還站着清如,恍覺那人誤會了。清如這邊已經鬧了一個大紅臉,轉身就往外走。孟嘉和怕她生氣,幾步追了上去:「清如,對不起,讓你彆扭了。」

她抬頭,還未張口說什麼,不想後方突然伸來一拳,拳風凌厲,打得孟嘉和踉蹌了幾步。清如回頭,看到徐佳文紅着眼睛,目光兇狠。

「嘉和!」清如忙扶穩孟嘉和,沖徐佳文怒道:「你幹什麼!發什麼瘋?」

「原來你不肯跟我,就是因為和他混在一起嗎?」徐佳文哪裏還有往日的斯文儒雅,手臂上青筋暴起,揮拳又要來打。孟嘉和一把抓住他的拳頭,將嘴角的一點血沫抹去,諷笑:「偷襲算什麼英雄,想要公平競爭,就和我決鬥!」

「你!」徐佳文語塞,想收回拳頭卻發現那隻手掌力了得,自己竟然動憚不得!

「好了,你們大街上這樣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清如瞪了徐佳文一眼,「我跟你是同學關係,你無故打人就是不對!」

徐佳文這才鬆了神色,抬眼一瞄賓館的招牌:「清如,你可不能犯糊塗!不能和他這種花花公子來這種地方!他們都是始亂終棄的……」

碰的一聲,一個拳頭結結實實地揍在他的左臉上。徐佳文倒在地上,憤恨地捂住傷痕。孟嘉和面上依舊雲淡風輕,乜斜着他道:「我警告你,別損了清如的名聲!我和她什麼都沒有!」

眼見着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孟嘉和向清如使了一個眼神:「走!」

被徐佳文這麼一鬧,孟嘉和也沒了調查的心思,再讓汽車夫過來接自己也只能暴露身份,便喊了一輛黃包車,讓車夫送清如回去。

賓館房間里,孟華將錦繡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然後看到桌上有一壺茶,忙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水……水……」錦繡躺在床上掙扎,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似有痛苦燒在心裏。她扯着衣領,喃喃地輕喚:「好熱……」

孟華覺得那嬌嗲的聲音就像是一幅繩形枷鎖,軟綿綿地套了過來,自己卻掙扎不開,只想着就這樣溺死在那片溫柔里,此生也值得了。

他狠狠咽了一口吐沫,扇了自己一個巴掌,倒了杯水,將錦繡扶起來:「來,錦繡,喝口水吧。」

錦繡大約是燒心燒急了,也不管茶水涼熱,捧住水杯就喝了起來。清亮的水滴順着下頜流下來,一直流到那敞開的衣領里去。孟華看了這曖昧至極的場景,只覺得那水滴一路也滑過了自己的心,撓得慾火又蹭地燃燒了起來。

他一把將水杯奪下來,錦繡眼神迷茫,下意識地去奪,卻無奈細腰被他攔住,動彈不得。孟華使勁將她壓在身下,她猶在喊:「給我水……給我……」

她雙腮染上一層粉嫩,眼光水色微閃,櫻桃小口半張,露出珍珠般的貝齒來。孟華再也忍不住,低頭吻住她。

錦繡嚶嚀一聲,卻沒有推開他,只含糊不清地說:「嘉和……」

孟華渾身一震,再也沒有半分理智,更加瘋狂地吻向她的脖頸深處……

清如一路上心情沉重,待快到自家門口,才喊了停,下車付錢,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不想剛走幾步,耳邊便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位小姐,怎麼不讓黃包車送到門口?」

她氣惱,抬頭一看,孟嘉和雙手揣進口袋,正歪著頭微笑着看他。那微彎的眼角很是漂亮,帶了桃花眼的幾分柔和瀲灧。

清如正色,棱了孟嘉和一眼:「你幾時跟來的?」

「讓你一個人回家,我怎麼放心?所以我又喊了一輛,緊跟慢趕地過來了。」

清如面無表情:「你還是回去吧,這種貧民窟不適合你這種少爺。」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一本正經地說:「你以為我沒吃過苦?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也為了體驗去打過工了。何況我都到這裏了,你不留我喝杯茶?」

清如緊張地四處張望:「別逗了,讓鄰居看見不好……」話正說着,遠處走來一人,正是鄰居的張嬸。她慌了,還想再說,孟嘉和已經伸手一撈,將她整個人摟進懷裏,轉一個圈退進旮旯里。

她想掙扎,他卻將她抱得更緊,最後怕張嬸發覺,只得順從地偎依在他懷中。他們靠得這樣近,清如甚至能夠聽到他胸膛中心臟跳動的聲音,咚咚,咚咚,那般有力。

等到張嬸走過去了,清如才掙脫開,面紅耳赤地質問:「你無禮!」

孟嘉和一副無辜的表情,攤了攤手道:「你不是說不想給別人看見嗎?」

清如辯不過他,跺跺腳就往家的方向走。孟嘉和笑意更深,揮揮手道:「清如小姐,記得我今天的那張畫!」

回到孟公館,孟嘉和心情好極了,步伐輕快了許多。孟太太忍不住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孟嘉和這才看到母親坐在絲絨沙發上,手絹閑閑地撂在一旁,忙誇張地撫住胸口:「媽——你怎麼都不出聲的?」

「我不出聲,是看你從門口笑到屋裏,倒是想聽聽你今天有什麼喜事。」

「媽,也就是洋行今天簽了一個大單子,又認識了幾個客戶,還有紡織廠那邊訂的棉花就要到碼頭了,趕完這個訂單,利潤又增長不少!」

孟太太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是討了哪家姑娘的歡心。」

孟嘉和有些心虛,言辭閃爍地轉了話題:「我哪有機會認識什麼姑娘……哦對了,媽,我想跟二弟談談,讓他去紡織廠里幫忙。他在那個巡捕房的差事,到底不是個正經事兒。」

「你二弟不在。」

「不在?」

「和錦繡去看戲了嘛。」孟太太悠閑地說完,撿起帕子就往外走,「也不知道這兩人玩什麼把戲,你廠里的事情就別讓你二弟摻合了,他呀,風花雪月還顧不及呢。」

孟嘉和如遭雷擊,莫名就記起了那個抱着疑似錦繡的背影,張口就問:「他們出去多久了?」

「我怎麼知道?」孟太太停了腳步,「我都說要陪督軍太太打牌了,誰知道她臨時來了客人,這不就回來了。只是這一下午過去,兩人還沒回來,真該著人去尋一尋。」

孟嘉和往外衝去,孟太太忙問:「你幹什麼去?」

他側頭:「出去找。」

「你使個下人去找就行了,別讓他們鬧出什麼醜事。」

孟嘉和臉色鐵青,大步向外走去。香絲從門外走進來,憂心忡忡地道:「太太,大少爺會不會發現咱們給錦繡下了葯?」

孟太太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只要你不說,誰也不會發現。」

「那錦繡小姐……」

「她掩飾還來不及,還會去告我的狀?」孟太太眸中深海翻波,「我倒要看看,一個殘花敗柳,還有沒有臉攛掇著老爺給她指親事!」

正說着,她忽聽樓下有人道:「錦繡小姐回來了!」

孟太太只覺太陽穴突突一跳,往樓下一看,錦繡白著一張臉,向丫頭們揮揮手絹,一言不發地向自己院子那邊走去。孟嘉和正好走到樓下,上前問:「錦繡,你沒事吧?」

錦繡有些懼怕地躲避着他的審視,嘴唇顫抖了幾下:「沒事。」

「可是你臉色這麼差,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孟嘉和試探著問,「就你一個人回來的嗎?我二弟呢?」

錦繡快步走了幾步:「大少爺,你別在這裏假好心了,有空你還是多關心下太太吧。」

孟嘉和碰了個釘子,有些不解。他疑惑地抬頭,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戶。孟太太嚇了一跳,忙從窗邊挪開,道:「嘉兒真是的,這種女人理睬她做什麼呢。」

「太太,大少爺會不會起疑心了?」香絲小聲地問。孟太太恨鐵不成鋼地道:「這件事爛在你肚子裏,誰知道?」

說罷,她揪著帕子自言自語:「到底不是個擔當的孩子,竟然就這麼讓她回來了呢?還以為他能拖住一夜的。」

錦繡走進院子,全身已經沒了力氣,一晃身子就倒在了花樹下。嬤嬤慌得迎上來:「這是怎麼了?」

「別給人看見。」她咬牙切齒,抓住她衣袖的鮮紅丹寇灼目如血。嬤嬤驚得忙將下人遣開,並按照吩咐燒了滿滿一桶熱水。錦繡並不多言,只留了嬤嬤一個人伺候。關上門后,她脫下衣服,嬤嬤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格格,這是怎麼了?」

雪白的身體上,如今躺着青一塊紫一塊的印痕。

錦繡並不回答嬤嬤的問題,只是泡進熱水,問:「嬤嬤,咱們還有多少傍身的東西?」

嬤嬤抹着眼淚道:「銀元兩萬,還有一些值錢的頭面,都是福晉留下的。」

熱水騰騰地冒着熱氣,錦繡的眼前是一片氤氳的迷霧。她冷冷地道:「把這些錢都拿出來!我明日就尋了老爺,要入股孟氏企業!」

「啊?」嬤嬤失聲道:「恐怕老爺不同意吧?就算同意了,太太……」

「不同意,就想辦法讓他同意,不然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錦繡撩起一串水珠,眼中狠絕一片,「太太一直看輕我,其實就是看輕整個愛新覺羅氏!我要讓她……痛不欲生!要在孟家站穩腳步,除了成為生意上的左臂右膀,沒有別的辦法!」

她閉上眼睛,腦中閃過孟華愧疚的神情,以及孟嘉和那張讓她神魂顛倒的臉,胸口頓時痛意綿延。

這一切,都是拜太太所賜!

錦繡在熱水裏泡了半晌,才覺得身體某處不那麼痛楚了。她擦乾身體,披上單衣。嬤嬤忙不迭地將一個金絲楠木匣子捧到她面前:「格格,這些都是福晉留下的。」

赤金朝鳳東珠釵,鏤刻飛鳳八寶簪,和田玉鐲,各類的金玉掛件,每一樣都是極其珍貴稀奇的。錦繡在心裏估摸了一下價值,鬆了一口氣:「這些都是娘的遺物,果真是疼女兒的,樣樣都是上品。」

「可不是,福晉命苦,唯一的希望就是格格能過得好。」嬤嬤擦了擦眼角,唏噓不已。

錦繡正欲關上匣子,忽然發覺匣子底部放着一隻銀釵,頓時心生疑竇。滿是珠寶的匣子裏,怎麼會有這樣一隻不值錢的銀釵?

她將銀釵拿起,在燈下細細看過。釵頭雕刻的是祥雲中掩映着一株桂花,雕工不錯,惟妙惟肖。可釵底並沒有刻字,看來並非名家所出。既然如此,這隻銀釵也算不得名貴了。錦繡下意識地問:「嬤嬤,你伺候了我娘好幾年,可記得這隻釵的來歷?」

嬤嬤上前看過,道:「格格,這是福晉的陪嫁之物,只是福晉並未佩戴過。」

錦繡又細細端詳那銀釵,只見那釵身光滑細亮,看來已是經常被人撫摸所致,心中動了一動,便將那根銀釵插進了髮髻,淡淡地道:「知道了,明天就帶着這些去見老爺吧。」

望着鏡中容顏,她收盡了手指。孟華,孟太太,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付出代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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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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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地殘花,暗恨春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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