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

第一百五十八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

第一百五十八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36)

觀音

風蕭蕭雨瑟瑟。

這裏是個小山村,秋天的天空風雲莫測,說不定到了早晨就又是晴朗的一天。

阿通還未睡着,衣帶未解地坐着,獨自想着心事。城太郎剛開始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不過不知不覺間還是比阿通早進入了夢鄉。

撲簌、撲簌……不知何處傳來漏雨的聲音。雨水飛濺起的水花吧嗒吧嗒地拍打着窗戶。

「城太郎——」阿通喚道:「醒一醒,城太郎——」

叫了幾次,城太郎還沒有醒來的樣子,要不要勉強將他喚醒呢——阿通猶豫着。

突然想叫醒城太郎問問他關於阿杉婆的事情。城太郎在河灘上曾告訴婆婆的同夥自己給了婆婆應受的懲罰,在途中也聽城太郎提起過,感覺就算是懲罰,這樣的強風大雨對婆婆來講也有點兒太殘酷了。

這樣經受風吹雨淋,再加上天氣寒冷,婆婆那年邁的身體能經受得住嗎,會不會熬不到第二天早晨?——就算是今晚沒事,若是那婆婆幾天沒能被人發現,也會被餓死的吧!

可能是天生就喜歡替人着想,阿通忘記仇恨與憎惡擔心起婆婆的身體來,風雨愈大,她便愈擔心。那個婆婆應該不是生來就壞的。阿通替婆婆辯護起來。

「若是我們真心待她的話,她也總有一天會真心待人的,有誰生來就壞呢。……雖然城太郎隨後知道我解救了婆婆也許會生氣。」

阿通下定了決心,打開防雨門,跑了出去。天地一片昏暗,只有雨水茫茫地隱約閃著亮色。穿上泥地房間內的草鞋、戴上竹斗笠,捲起衣角。穿上蓑衣——唰唰唰……伴隨着房檐處雨點的敲打,阿通朝客棧旁不遠處的建有佛堂的,石階高高的大山方向走去。

這座大山的石階,傍晚時曾和麻屋的萬兵衛一起登過,現在雨水在石階上匯成急流沖涌而下。登到頂端,杉樹林呼啦啦地吼著。這裏的風比下面宿驛處的風要強勁很多。

「在哪兒呢?婆婆——」阿通並沒有聽城太郎詳細說起到底將婆婆放到了哪裏,只知道是在這附近——

「難道是……」阿通向佛堂內窺看,也向佛堂的地板下呼喚著。不見蹤影,沒有回答。阿通轉到佛堂的後面。——在潮湧般發出吼叫的樹林中駐足。「喂——來人哪……有沒有人哪……嗚嗚、嗚嗚——」呻吟加呼喚的聲音在風雨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哦,一定是婆婆。——婆婆、婆婆!」阿通也在風中呼叫着。

呼叫聲被風雨瞬時吸了去,消失在虛無的暗夜中。也許阿通的心意傳達到了那個不知在何處的人那裏。

「哦、哦。是不是有人在那邊啊,快來救救我,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拜託救救我。」

婆婆的聲音像是對阿通的回答。被怒濤般的山林風雨聲一攪,傳過來的並不是完整的聲音,可是阿通聽得出來,這就是婆婆拼了命的呼叫聲。阿通嘶啞著聲音邊喊邊找。「……在哪裏?在哪裏?……婆婆,婆婆——」她繞佛堂奔跑了一周。

這時,阿通發現穿過佛堂旁的杉樹林二十幾步后,可以看到作為後院登山口修建的崖道處有一個類似於熊洞的洞穴。

「啊……在這兒?」阿通走進洞穴,向內窺看,婆婆的聲音確實是從這個洞穴裏面傳出來的。

可是,在洞口堆放着三四塊大岩石,以阿通的力量她根本無法搬動。「是誰?……是誰來了!難道是婆婆我平日裏所信奉的觀音菩薩的化身。快可憐可憐我,救救我吧。——快救救我這個因一時糊塗,落入苦難之中的可憐婆婆吧!」

婆婆從岩石的縫隙間發現了外面的人影,狂喜地叫着。半是哭泣,半是訴說,在生死的暗崖之中,她幻覺觀音降臨,一心祈禱觀音菩薩能夠救自己於大苦大難之中。「——真是開心,真是開心。看來是婆婆我平日裏的善心起了作用,您親自下凡來救我了。大慈大悲,南無,觀音菩薩——南無,觀音菩薩。」婆婆的聲音突然就此消失了。善哉。婆婆身為一家之長,身為人母,總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問心無愧的,是善事。若是有什麼神佛不保佑自己,便認為那是邪神惡佛,她自己則是善的化身。

——所以在這風雨之夜,她認為觀音菩薩的化身來救她是正常的,沒什麼不可思議。

當婆婆真真正正地確定洞外有人時,緊繃的神經猛然鬆緩,處於了半昏厥狀態。

「……?」洞外的阿通突然聽不到狂亂的婆婆的呼喊聲了,焦慮萬分。她更加拚命地想要儘早打開洞口,可是岩石依舊紋絲不動。竹斗笠的紐帶已經斷了,竹斗笠被風吹走,阿通的黑髮與蓑衣一起隨着風雨亂舞。

城太郎怎麼能搬得動這麼大的岩石呢,阿通想。她用身體推,用雙手搬,使盡渾身解數依舊無濟於事。阿通已經筋疲力盡,不禁埋怨起城太郎來:城太郎也太狠心了。

自己雖然找到這裏了,可是這種狀況若是再持續下去的話,恐怕婆婆會在裏面發狂而死。她現在已經沒動靜了,說不定命已經丟掉一半了。

「婆婆。挺住。……再堅持一下!很快!我很快就會救出你的。」阿通將臉緊貼在岩石與岩石之間喚道,阿杉婆沒有回應。當然,洞中伸手不見五指,肯定也看不到婆婆的影子。

——不過,再仔細聽:

或遇惡羅剎毒龍諸鬼等念彼觀音力時悉不敢害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婆婆念誦《觀音經》的聲音微微傳來。婆婆的眼中、耳中已經完全沒有阿通的音貌了,看到的只有觀音,聽到的只有菩薩的聲音。

婆婆合掌,全然安心貌,噙著淚花全心全意地顫抖著雙唇念誦《觀音經》。

可是,阿通沒有神通廣大的力量。堆積在一起的岩石一塊都沒能挪動。雨不停、風不歇,她的蓑衣破了,手、胸、肩到處沾滿了雨水與泥巴。

不知道這婆婆是不是念著念著經回過神來了,她將臉貼到岩石的縫隙處。「誰?是誰?」

已經非常虛弱,無能為力的阿通蜷縮在風雨中。「哦,婆婆嗎?——我是阿通。聽你的聲音,你還好吧?」「什麼?」

阿杉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你是阿通?」「是的。」

「……」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婆婆的聲音。「你是阿通?」「是的……我是阿通。」婆婆愕然,一個激靈,被甩出了幻覺。

「為、為什麼,你會到這裏來?……啊,城太郎隨後就會到吧?」「我是來救你的。婆婆,你就原諒城太郎的所作所為吧!」「你是來救我的……?」

「是的。」「你……救我?」

「婆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沒有忘記您的養育之恩,雖然後來您恨我、責罵我,可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原本就是我太任性了。」「你是打算痛改前非,回到我們本位田家做媳婦了嗎?」「不、不……」

「那你來這裏做什麼?」「我只是想救婆婆您。」

「你是想讓我這次領你的情,將前賬一筆勾銷嗎?」「……」

「我不要你救。誰求你救我了?——如果你認為我會領你的情,不再怪罪於你,你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是我的境況再悲慘,婆婆我也不會為了活命而失了骨氣。」

「可是婆婆,我怎麼忍心看您一把年紀還受此折磨?」「別說好聽的,你和城太郎是一個鼻孔出氣,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一定是你們算計好了的吧。若我有命走出這個洞穴,我一定要你們好看!」「不久的將來——不久的將來——婆婆您一定會理解我的心意的。我會想辦法救您出來的,您若一直在裏面會壞了身子的。」「別開玩笑了。嗯——你是和城太郎合計好了來揶揄我的吧?」「不、不,我一定會用真心化解您的怒氣的。」阿通再次站起身來邊哭邊推那碩大的岩石。也許是阿通的淚水感動了岩石,原本無力推動的岩石,此時竟然有一塊滾落了。

其他的岩石也意外地很容易被推開了,終於打開了洞口。其實之所以這麼輕易地推開岩石,是因為婆婆在裏面也出了力。——這婆婆一副靠自己衝破了洞口的神情跳了出來。

誠心起了作用。岩石被推開了。太好了!

阿通與被推開的岩石一同踉蹌著,在心中歡呼著。可是……婆婆從洞穴中跳出來后突然上前揪住阿通的衣襟,這是她脫逃險境。重回人世要做的第一件事。

「啊——婆婆!」「啰唆!」「為、為什麼……」「你知道的。」

婆婆用盡渾身力氣將阿通推倒在地上。

是的,是知道。可是阿通沒想到現在會是這種結果。她一直相信,只要對人付出真心,就會收穫真心的回報,這種結果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的。

「來,過來吧!」婆婆揪住阿通的衣襟,在流滿雨水的地上拖着阿通。

雨小一些了,可仍不斷地打在婆婆的白髮上,燦燦地發着光。被拖在地上的阿通雙手合掌。

「婆婆、婆婆,原諒我吧。在您消氣之前,您怎麼打罵我都行,可是就這樣風吹雨打的,怕婆婆您落下病根啊。」

「你說什麼,裝什麼,還真是差點兒把我感動得落淚。」「我是不會逃的,不管您去哪裏我都會跟隨的,您的手……啊……好難受!」

「你當然要跟我走。」「放、放開我。啊啊……」喉頭哽咽。

阿通冷不防地甩開婆婆的手,站了起來。「想跑嗎?」婆婆的手馬上又抓住阿通的黑髮。

傾灑而下的雨水嘩嘩地打落在阿通蒼白的面頰上,阿通閉上了眼睛。「你可知道你這麼多年來讓我的日子有多難過?」婆婆咒罵着,阿通越是想說些什麼,越是掙扎,婆婆抓阿通頭髮的手就會越用幾分力,同時對阿通連打帶踹。啊——打着打着婆婆鬆開了手,覺得有些不妙。阿通撲通一聲倒地,完全失去了意識。婆婆有些狼狽。「阿通,阿通——」

她望着阿通慘白的面孔喚道。被雨水沖刷的面孔似死魚一般冰冷。「……死了嗎?」婆婆茫然地念叨著,她並沒有想殺阿通,縱然不想原諒她,也沒想過要殺死她。

「……對了。先回去一趟。」婆婆扔下阿通轉身離去,不多時又折回來,將阿通冰冷的身體抱進了洞穴之中。

洞口非常狹窄,裏面卻很寬闊,裏面還有很早以前求道行者趺坐的痕迹。「哦,雨真大!」婆婆再次從裏面爬到洞口時,發現洞口已經形成了瀑布般的水簾,不斷地有雨水濺入洞中。

若是想出去的話,隨時都能出去,可是這樣的暴雨讓人無法前行。——「天快亮了吧!」

婆婆在洞中期待着暴風雨快些過去。可是,在這種全黑的環境中,與阿通冰冷的身體待在一處,她還是非常害怕的。

總感覺阿通那慘白冰冷的面孔在責怪地盯着自己。「這都是命中注定。請快些成佛吧……不要怨恨於我!」婆婆閉上眼睛開始小聲誦經,誦經能讓她忘記苛責與恐懼。就這樣,過了多時。

唧唧喳喳,外面傳來清脆的小鳥的叫聲。婆婆睜開了眼睛。有明艷的陽光從洞口射入,將荒土展示在眼前。

風雨終於在天亮后停止了,洞外的金色朝陽跳躍升騰著閃閃發光。「這是什麼?」婆婆剛要起身,不經意間發現眼前有一段文字,不知是何人在洞內牆壁上刻下了一段祈禱文:

天文十三年天神山城發生戰亂,十六歲的我兒森金作被征入浦上大人的軍隊,從此再未相見。我悲傷難熬,四處拜神問佛。現在此奉一尊觀音菩薩像表達我作為母親的心意,緬懷我兒,祈求他能往生。

幾代之後,若有人同樣造訪此地,請為我們念誦經文,送上一份悲憫之情。今年金作已故二十一載。

施主英田村金作之母

有的地方因為風化,已經無法辨清文字。天文年間,對婆婆這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都有種很久遠的感覺。

當時這裏近鄉一帶的英田、贊甘、勝田諸郡入侵尼子氏,浦上一族從諸城敗退。在婆婆幼年時的記憶中,那時不論早晚,天空總是瀰漫着焚燒城池的煙霧,田野、道路、農家附近到處是無人處理的兵馬死屍。

兒子金作十六歲被征入伍參加戰鬥,從此再未見面。這位母親在二十一年後仍無法從失子之痛中釋懷,她遍訪各處為亡子祈求冥福。

「……天下母親的心啊!」擁有又八這個兒子的婆婆感同身受。

「南無……」婆婆面向岩壁合掌而泣。——哭了一陣子,漸漸停止啜泣時,看到了躺在自己淚下、掌下的阿通。她已經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的朝陽,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了。

「阿通……。是我不好,是婆婆我不好。請原諒我,原、原諒……我吧。」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婆婆橫抱起阿通的身體號啕起來,臉上充滿懺悔之色。「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呀,這就是愛子如盲嗎。愛自己的孩子,卻讓別人的孩子做了鬼……阿通呀,你也有父母吧,在你父母的眼中,婆婆我就是仇人,是羅剎了……。啊,我都可以和夜叉相比了吧!」

洞穴之中充斥着阿杉婆的聲音,只有她自己的回聲回應她。這裏沒有人,沒有世俗的眼光。

有的只是黑暗、菩提之光。

「——對如同羅剎、夜叉般的我,你不但沒有怨恨,還來到這裏救我。……現在想來,你應該是出於真心的,而我卻往壞的方面想你,恩將仇報,都是我不好……。原諒我吧,阿通——」

婆婆的臉緊貼阿通的臉。「如此溫柔的一個女子,就像我的女兒。……阿通呀,你再睜開眼睛吧,聽聽婆婆我的懺悔吧。再說說話吧,哪怕是罵婆婆我。阿通呀——」她在對阿通的懺悔中,也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悉數進行反省,後悔不已。

「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婆婆趴在阿通的背上哭泣,甚至想到了就這樣和阿通一同赴死。

「不,不能這樣放棄阿通,我要趕緊救救阿通,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若是能救活她,她還有很長的春天要度過。」

婆婆將阿通的身體從膝蓋上放下,踉蹌著跑出洞穴。「啊——」

外面陽光刺眼,她不由得用雙手遮住臉。「鄉親們——」

婆婆叫道。她邊跑邊叫。

「鄉親們,鄉親們——來人哪!」這時從杉樹林那邊傳來嘈雜的人聲,其中一個人喊道:「找到了——婆婆沒事,在那邊。」原來是本位田家一族——來了近十位親戚。

昨晚,一個渾身是血的鄉士從佐用川的河灘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向本位田家報告了婆婆的危急狀況,大家趕緊冒雨出動尋找婆婆。這會兒只見他們穿蓑戴笠,都像是剛從水中爬出來一般。

「哦,婆婆——」「您沒事吧?」

跑過來的這些人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圍着婆婆一陣關心,可是婆婆並沒有劫後餘生的開心的樣子,「不要管我,我怎樣都沒關係。快點,救治一下洞內的那名女子,快點……她已經失去意識了,一刻都別耽擱,趕快……趕快給她用藥……」

她神志恍惚地指向洞穴那邊,舌頭不聽使喚,老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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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本武藏·劍與禪(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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