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夏日走過山間》(5)

第五章《夏日走過山間》(5)

約塞米蒂

7月15日

這一天,我們繼續沿着莫諾山道朝靠近山頂的盆地東部邊緣前行。就在到達峰頂之前,我們又朝南走向一座能夠一直延伸到約塞米蒂山谷的狹長低谷。臨近中午時分,我們到了那裏,開始紮營。午飯過後,我急忙趕往高地,在印第安峽谷最西面的山脊高處極目遠眺,欣賞到了我從未見過的由遠處山峰組成的最壯美的景象。默塞德高處很多盆地幾乎一覽無餘,它們有着莊嚴的圓頂丘、峽谷、向上延伸的黑色森林,還有那一排排高聳入雲的白色巔峰,每一處都有自己的光彩,散發着自己的魅力,就像火焰里的光芒,融入我們的肉體和骨頭。陽光灑向萬物,周圍很寧靜,甚至連一絲影響這種寧靜氛圍的風都沒有。我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色,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高山。即便我用最華麗、最誇張的語言來形容這番美景,對於那些沒親眼見到的人來說,也不能展示出這片山景的壯美與磅礴之氣。我欣喜若狂,大聲呼喊,手舞足蹈,追隨我的聖伯納德犬卡羅嚇了一跳,它聰慧的眼裏滿是困惑以及關心,讓人覺得很滑稽,因為它的到來,我恢復了平靜。一隻棕熊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這番表演的觀眾,因為我在灌木叢里剛走幾碼就發現了它。顯然,它認為我是個危險人物,因為它很快就逃走了,慌亂中還被灌木叢中的樹枝絆倒了。卡羅向後退了退,因為恐懼連耳朵都耷拉下來了,它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去追這隻熊並開槍射擊,因為它目睹過很多次獵熊的戰鬥。

向山脊南面的緩坡繼續前進,我到了聳立於印第安峽谷和約塞米蒂瀑布之間的一段巨大峭壁的頂端。站在這裏,周圍所有聞名遐邇的山谷都一覽無餘。宏偉的懸崖峭壁,有的被雕刻成圓頂丘,有的像三角形山牆,有的像尖塔,有的像城垛,有的像單色的懸崖壁畫,它們都在雷鳴般的瀑布巨響中顫抖著。山谷底部很平坦,彷彿一座花園,到處是灑滿陽光的草地、松樹林和橡樹林。莫塞河以帝王般的氣勢從它們中間流過,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雄偉的蒂斯亞克,或者稱為半圓穹隆丘,聳立在山谷較高的一側,高出約一英里,擁有完美的比例,彷彿被賦予了生命活力,在所有岩石中,它給人留下的印象最深,人們忍不住虔誠地凝視它,即便把視線轉移到瀑布、草地或遠處的高山,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它高聳的雄姿之上。不可思議的懸崖峭壁,擁有令人目眩的傾斜度與雕刻,真是耐性的典範。千百年來,它們高聳入雲,經歷風霜雪雨、地震和雪崩,但風采不減。

我繼續沿着山谷邊緣向西走去,大自然幾乎把山谷邊緣的大部分都打磨光了,我站在峭壁上想要找到觀測谷底的最佳位置。最後我還是找到了,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身體保持直立,還是不由得擔心腳下的岩石會裂開,那樣我就會掉到三千多英尺下的谷底。真是沮喪極了!儘管如此,我的手腳卻從未發抖,對我的身體非常信任。唯獨讓我害怕的是花崗岩的岩片,其中一些與峭壁相接的地方或多或少有些裂縫,與峭壁表面平行,看上去隨時都會垮塌。離開那個地方后,我還是因欣賞到那番美景而興奮不已,我對自己說:「再也別去那峭壁邊了。」可是,面對約塞米蒂的美景時,原本謹慎的警告都是徒勞。在那樣的魔力吸引下,人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沿着峭壁,我一路走一路欣賞,大概走了一英里就到了約塞米蒂溪。它自在、優雅、自信地流淌著,勇敢地奔向狹窄的河道,一路吟唱着高山之歌,奔向自己命中注定的地方——在閃著光亮的花崗岩上流淌數十碼,然後帶着美麗的泡沫下瀉半英里,流到另一個世界,彷彿迷失在默塞德河裏,那裏的氣候、植被和動物都與之前完全不同。從最後一座峽谷流淌出來,它那緞帶般的寬闊激流衝過光滑的斜坡,進入水潭,稍事休息,輕撫一下那激蕩的灰色激流,隨後漫過水潭的邊緣,到達另一道明亮的斜坡,再加快速度沖向峭壁的邊緣,帶着莊嚴宿命般的信心縱身一躍。

我脫掉鞋襪,雙手雙腳緊緊地抓住光滑的岩石,小心翼翼地沿着洪水般的水流走下去。水流轟鳴著、咆哮著,從我頭上飛過,真是刺激。我原本以為這條傾斜的石帷群會在垂直的山谷峭壁上終止,而在石帷群底部不那麼陡峭的地方,我應該能探身去看看瀑布的全景以及它是如何一路飛流到底的。但是我的視線被另一道小小的峭壁邊緣擋住了,那個地方很難立足,因為太險峻了。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我看到邊緣有一塊狹窄的岩石,寬約三英寸,剛好容得下腳跟。只可惜我一時找不到越過峭壁頂端跨到那塊岩石上的方法。最終,我仔細地研究了一下岩石表面,發現激流邊緣不遠處有一塊不太規則的岩石。或許我可以用手指攀住那塊岩石的粗邊跨到那裏去,這是我到那塊峭壁邊緣唯一的辦法。旁邊的那道斜坡看起來實在太危險了,因為它太光滑、太陡峭,怒吼的水流在我的四周飛速流淌,讓我極度緊張。我下決心不去冒險,但最後還是這樣做了。附近岩石的裂口長著一叢叢艾蒿,我摘下口感苦澀的葉子,塞進嘴裏,以防因緊張而暈眩。隨後,按照我以往的小心翼翼,安全地跨到那道狹窄的峭壁邊緣,雙腳艱難卻穩穩地站在上面,水平移動了二三十英尺,靠近飛流而下的激流,原來飛降到這裏的激流已經變成白色的了。站在這裏向下看,視野開闊,我看到的瀑布主體分散成了無數彗星般的雪白光束,一路飛奔到谷底中心。

我在那如壁龕一樣狹小的空間里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我離那道氣勢磅礴的瀑布這麼近,因此,我能領略它的形狀、聲音和動態,這也抑制了我所有的恐懼。一般來說,人在這樣的地方會下意識地擔心安全問題。我在那兒待了多長時間,又是怎麼回來的,我已經說不清楚了。但那天我很興奮,直到天黑了才回到營地,只是在興奮之餘感到有些睏倦。從那以後,我就盡量避開這種令人擔驚受怕的地方,單純為此冒一次險還是值得的。這是我第一次欣賞內華達高山,第一次俯視約塞米蒂山谷,第一次聆聽約塞米蒂溪的死亡之歌,並領略飛躍巨崖的瀑布的風采,每一處美景都足以作為我畢生的財富。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為了能淋漓盡致地欣賞到這些美景,哪怕是犧牲生命也是很值得的。

7月16日

昨天下午我所感受到的快意,尤其是在瀑布頂端的那種興奮令我難以入睡。昨晚我不斷地因為神經悸動而驚醒,半夢半醒之間居然產生幻覺,好像紮營的這座山的基岩裂了,一下子掉進了約塞米蒂山谷。我努力入眠,可都是徒勞。我的神經太緊張了,我夢到自己一次次在空中飛翔,看到下面儘是雪崩一樣的水流和岩石流。其中有一次我竟然跳了起來,對自己說:「這是真的,我們要死了,對登山者而言,還有比這更壯烈的死法嗎?」

日出后不久,我就離開了營地,終日在東邊漫遊。先是穿越了印第安盆地的頂端,那裏生長著紅冷杉林,還生長著美洲茶屬和熊果屬植物組成的大片灌木叢。美洲茶屬多刺,長得茂密、緊湊,這是為了抵禦厚厚的積雪,熊果屬植物有着彎曲堅韌的枝條,很難從這樣的灌木叢中間穿過。我繼續在山谷頂端前行,穿過北穹隆丘,走到了穹隆丘溪,這裏也被稱作豪豬溪。樹林中隱藏了很多優良的草地,生長著很多小百合以及眾多的伴生植物,海拔八千英尺的地帶似乎最適宜這種小百合生長,它們比我還要高一兩英尺。我看到了很高的山巒,還有高大的南穹隆丘以及其他更為壯觀的景色。我聽說世界上最大的岩石就是南穹隆丘,它的大小和形狀都非常雄偉。這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石碑,雖然尺寸巨大,但線條精緻優美,像眾多精良的藝術品一樣,看起來栩栩如生。

7月17日

今天我們在一條小溪源頭附近高大挺拔的銀冷杉林里紮營,這條小溪順着印第安峽谷流到約塞米蒂山谷。我們要在這裏待幾個星期。這裏最適合到附近的大峽谷和溪流遠足。在這些美好的日子裏,我可以畫素描,做標本,研究地形和野生動物,我們把這些動物都視為自己最快樂的鄰居。不過,我有可能真正認識遠處的那些高山嗎?如果有幸進入它們中間,我能和它們一起生活嗎?

正午時分,一場短暫而猛烈的暴雨來襲,巨雷在群山和峽谷之間迴響,還有一些雷在很近的地方炸開,雷聲轟鳴,彷彿帶着利刃,劈開緊繃的空氣。透過天際的黑雲和滂沱的雨幕,遠處的山峰若隱若現。現在暴雨過去了,雨後的空氣很清新,瀰漫着花園和樹林的香氣。我多麼希望能見到約塞米蒂冬天那壯觀的暴雪啊!

我已經把新營地的床鋪好了,那是一張如長毛絨般柔軟、奢華、散發着香氣的床,是用紅冷杉羽毛狀的葉子鋪成的,枕頭裏還放了散發着各種香味的花朵。我希望這一晚不再做噩夢。今天白天,我看到一隻鹿在吃美洲茶屬植物的葉子和嫩枝。

7月18日

昨晚我睡得很好,夢裏山谷的崖壁似乎沒有倒塌,雖然我仍然夢到自己站在峭壁邊緣,俯視白色的奔騰不息的洪水,尤其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奇怪的是,我現在離瀑布一兩英里,始終在平靜山林的懷抱中,但那一次的冒險活動留下的後遺症居然讓我比當時還受困擾。

從足跡來判斷,熊是這裏很常見的動物。大約中午時分,暴雨又一次降臨,伴着激烈、駭人的雷聲。那如金屬撞擊一般震耳的鏘鏘雷聲,遠遠地化為了男低音,然後慢慢地如呢喃一般消失了。幾分鐘以後,大雨就像瀑布一樣潑了下來,隨後是冰雹。有些冰雹直徑一英寸,又涼又堅硬,沒有規則的形狀,和經常出現在威斯康星州的冰雹很像。卡羅聰慧的眼睛非常吃驚地看着冰雹擊打着顫抖的樹枝,噼里啪啦地落下來。雲景極為壯觀。午後,寧靜到來,天空明媚起來,空氣中瀰漫着杉樹、花朵以及從地面蒸騰起來的清新空氣的氣息。

7月19日

觀看黎明和日出。天空從淺玫瑰色和紫色漸漸地變成了如水仙花一般的黃色和白色,陽光從山峰之間傾瀉下來,越過約塞米蒂穹隆丘,使它們的邊緣燃燒着紅光。位於中間地帶的銀冷杉尖塔般的樹梢抓住了閃爍的光焰,營地周圍的小樹林在陽光下震顫不已。萬物快樂地蘇醒了,小鳥和無數的昆蟲變得活躍起來了。灌木叢中,鹿靜悄悄地隱藏其間,露水消失后,花瓣綻開,每一個脈搏都在跳動,每一個生命都欣喜不已,岩石也彷彿有了生命。熱情的光在大地的每張臉上涌動。地平線上的天空顯得蒼白,像一朵低垂的巨大花朵,平和地籠罩在萬物之上。

大約中午時分,像往常一樣,大片霸道的雲團又開始在森林的上方聚集起來,又是一場氣勢磅礴的大雨,那種氣勢我以前從未見過。銀色的鋸齒狀閃電比往常持續得久一些,雷聲令人印象深刻,勢頭凌厲,令人驚心動魄,彷彿每一次都用了萬鈞之力,幾乎要炸壞整座山,但事實上只有幾棵樹被震斷而已,我在散步的時候看到許多殘株散落在地面上。一陣清脆的雷聲之後,就是轟隆隆的低沉聲響,越來越弱,漸漸地消失在遠方山巒深處,好像雷聲回了家。接下來又是一聲聲巨響,勢頭更加兇猛,威力更大,也可以說,轟鳴的雷擊紛至沓來,或許會有一些巨大的松樹或杉樹被從頭頂劈成細細的木條或者碎片,四處飛散。雨隨後而至,這氣勢絕不弱於轟隆的雷聲,無論地勢高低,均被流動的雨水覆蓋了,就像覆蓋了一層水床單一樣,又像覆蓋了一層透明的薄膜,雨水緊緊地束縛著大地各處,岩石也都變得閃閃發光。峽谷之中,雨水彙集,溪流隨之泛濫成了洪水,時而如大炮一樣轟鳴,時而呼嘯而過,好像在和遠處的雷聲一較高下。

追溯每顆雨滴的歷史得是多麼有趣的事啊!據我們所知,從地質學的角度來說,第一滴雨落在新生的光禿禿的內華達地區的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遙遠。可是現在滴落的這些雨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運!它們落在這麼美妙的地方實在是太幸福了,幾乎每一滴都有美好的地方可以落腳,譬如,山巔、閃亮的冰川路面、光滑龐大的圓頂丘、森林、花園、長滿灌木的冰磧,這裏的一切都在水滴的飛濺、擊打之下被洗滌。有一部分雨滴匯入了高山積雪融化形成的泉水,泉水因此更加豐盈;也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湖泊,清洗這些山之窗,再輕輕地拍打如鏡的湖面;還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大大小小的瀑布,激起泡沫,急切地想要加入歌舞的行列。運氣好的山區里的雨滴,做着各種快樂的事情。雨滴本身就像一簾微型瀑布,從雲峰落至岩石的峭壁和凹地上,遠離空中的雷鳴,落入河流里的轟鳴。有些雨滴落在草地上、濕地里,悄然隱身在草根處,如同藏在窩裏那樣,四處尋找派給它們的工作。有些雨滴順着樹木的尖頂往下滑落,在閃亮的針葉中間涌動,對它們輕訴著平安和愉悅。一些懷抱着快樂目標的雨滴停留在閃閃發亮的礦石晶體表面上——石英、角閃石、石榴石、鋯石、電氣石、長石,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金塊和由於長時間地質演化而遭到劇烈磨損的寶石表面。還有一部分雨滴落在藜蘆、虎耳草以及杓蘭寬大的葉子上,一陣噼里啪啦的鈍音如咚咚的鼓聲一樣。有些雨滴直接落入花盞中,歡快地親吻著百合花的唇瓣。它們還要走多遠,是要將所有的花瓣都注滿嗎?還有山川間的江河湖海,雨滴的關切充溢其中。每一顆攜帶天空祝福的雨滴都如同銀色的星星,大地托起的一切,如江河湖海、花園、森林、峽谷、群山等,都映照在這些「星星」水晶般剔透的深淵裏。雨滴是上帝的使者,是愛的使者,它們的尊貴、壯麗還有展現的力量,使人類最偉大的表演看起來拙劣不堪。

暴雨停了,天空又變得澄澈,遠處的雷聲也消失在群山之間,那麼雨滴又去了哪裏呢?原本閃光的雨滴又變成了什麼呢?它們中的一部分變成水汽匆匆忙忙地回到了空中;一部分到了植物體內,悄悄地滲進了肉眼無法察覺的細胞圓形「小屋」中;一部分則被鎖在岩石的晶體和冰中;一部分滲進多孔的冰磧里,形成涓涓細流,繼續向前流淌;還有一些進入河流,開始另一段旅程,準備匯入大海這顆更大的雨滴。它們轉換形式,變換著美,不斷變化,永不停歇,充滿激情飛速向前,和群星一起高唱永恆的創造之歌。

7月20日

美好、安靜的清晨,空氣緊繃而清新,沒有一絲風。萬物閃耀着光彩,如同濕潤的水晶裝點的岩石、含着露水的植物,它們都從陽光那裏得到了一份彩虹色的眷戀,好像那是給予每個生物的早餐。英國詩人柯勒律治說過,這天賜的露水像天上掉下來的小星星,從閃耀着群星的天空墜落。沐浴著露水的微粒是多麼奇妙啊,多少這樣的微粒才能構成一顆露珠啊!它們在黑暗中像草一樣靜靜地生長著。這片荒野要保持健康,得承受怎樣的痛苦啊,要有雪,有雨,有露水,還得有大量如洪水般傾瀉的光,以及看不到的水汽、雲和風,所有的氣候、植物、動物也在互相影響,一切都超出人類的想像。大自然的運作如此完美!美與美深深地交織在一起!礦石晶體覆蓋着大地,苔蘚、地衣以及低矮的草和花覆蓋着礦石晶體,較大的植物覆蓋着這些近地面的植物,葉子和葉子相疊,變換著形態和色彩,更高的地方則是寬闊、向外伸展的杉樹葉子,最終覆蓋這一切的是藍色蒼穹,上面還有星辰。

遠處矗立的是南穹隆丘,它的頂部高高地位於我們的營地之上,而它的底部位於我們營地下方四千英尺處。它是一塊彷彿充滿思想的尊貴岩石,穿着光線做的外衣,沒有令人感到一絲死氣,因為被賦予了靈氣,它既不重也不輕,像神一樣穩穩地矗立在那裏。

我們的牧羊人是個古怪的人物,在荒野中,他很難給自己定位。他在摻雜腐朽、鬆軟枯木的乾燥紅土上挖了一道淺坑,邊上插著一根原木——羊圈南牆的一部分,這就是他的床。他躺在那裏,穿着那身神奇耐用的衣服,蓋着紅色的毯子,呼吸的空氣除了朽木灰外,還有羊圈裏的塵土。咀嚼了一天的煙草之後,他似乎還特別願意一整晚都呼吸那種帶着氨氣的味道。放牧的時候,他走在羊群後面,腰帶一邊掛着重重的裝有六發子彈的左輪手槍,在自己的腰間搖晃;另一邊帶着午飯。午飯通常是剛出鍋的肉,他用一塊舊布包着,清晰可見的油脂和肉汁順着這種類似過濾網的舊布滴下來,滴落在他的右臀和右腿上,就像叢生的鐘乳石。當他在原木上休息、坐下、翻身或蹺腿的時候,這種油質層就會瓦解,隨着他反覆揉擦,油脂非常均勻地滲到他瘦小且單薄的衣服上,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因此發亮,特別是他的褲子,油脂摻雜着樹脂混合在一起,就會變得格外黏,凡是像松針、樹皮的薄片和纖維、頭髮、雲母石碎片、石英石和角閃石的微粒,以及羽毛、種翅、蛾子和蝴蝶的翅膀、昆蟲的細腿或觸鬚,甚至是小甲蟲、蛾子和蚊子等整隻昆蟲,還有花瓣和花粉,可以這麼說,只要是可以沾到他褲子上的動物、植物和礦物質小塊都牢牢地黏着在上面。雖說他並不是偉大的博物學家,但是所有東西的殘缺標本他都收集了,就這一點來說,他無比富有,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些標本置身於純凈的空氣之中,被包含在瀝青般的松脂溫床里,自然能夠保鮮。人類本身就是一個小宇宙,牧羊人的褲子就證明了這一點。這套珍貴的工作服從來沒被脫下來過,誰也不知道他穿了多長時間,或許褲子的厚度還有同心圓的結構可以作為推斷的依據。這條褲子不僅沒有越穿越薄,反而越來越厚,從地質學角度來說,成年堆積在那裏的層理還是有些價值的。

比利除了牧羊,有時會做屠夫的工作,我一般是做清洗鐵制或錫制餐具的工作,還負責烤麵包。當太陽高高地掛在山頂上的時候,我的工作就已經完成了,自由的羊群在另一側野地上歡騰,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坐在北穹隆丘上畫素描,只是因為這個角度能夠環視整座山谷和所有的高山,把我看到的一切都用素描的方式展現出來,譬如岩石、樹木和葉子。不過我只能勾畫出輪廓,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麼。雖然輪廓像文字一樣有意義,但只有我能讀懂。我仍然會削尖我的鉛筆,畫我的素描,就像他人也能從中獲益一樣。不論這些畫是不是也會像落葉一樣消失,或能像信件一樣到達朋友手中,我都不在乎,畢竟未曾見過如此美景的人是很難從中獲得太多信息的。這裏沒有痛苦,沒有空洞、單調的時候,也沒有對過去的恐懼、對未來的擔憂。上帝的美遍及每座受庇佑的山巒,在這裏,人類所有渺小的希望和經歷都找不到合適的空間。喝下像香檳一樣的水就能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呼吸著有生命力的空氣也會有相同的感受。每一種動作都是快樂展現的,只要是在美的面前,整個身體都會感受到美,就像感受到來自營地篝火或陽光的溫暖一樣,不單單是眼睛可以看到,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也都可以感知那種猶如輻射的熱量滲透進來,人在其中會被一種心曠神怡的迷醉感包圍,確實無法用語言形容。那時候身體每一寸肌膚都如水晶一樣通透。

我在約塞米蒂山谷的穹隆丘上停了下來,凝視,畫素描,還可以曬太陽,更多的時間我都沉浸在無言的讚歎中,不再想着去了解更多,而是懷抱着忐忑和渴望,不懈地努力,面對上帝無處不在的神奇威力,謙卑地俯下身來,只希望擯棄自己,通過永不停歇的努力獲得上帝神聖手稿中的一個訓誡。

了解或解釋約塞米蒂似乎沒有感受它的壯美容易。巨大的岩石、巍峨的樹木還有潺潺的溪流非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參天大樹長在三千英尺高的陡崖邊緣,遠遠望過去就像生長在低矮山丘上的青草。一片寬一英里、長七到八英里的緞帶般的草地就在陡壁下方向遠處延伸,看上去像一塊小小的田地,彷彿農夫用一天時間就能收割完。五百或一兩千英尺高的瀑布從陡壁上躍下,看起來像一縷縷輕煙,溫柔如浮雲,但它們的聲音響徹山谷,每一塊岩石都為之顫抖。東方天際的群山,群山前面的圓頂丘,還有那起伏不定、光滑的山岩之浪,越攀越高。山谷之中覆蓋着黑色的林帶,因前面遼闊和瑰麗的景象而顯得安詳,就像要把殿堂般壯美的約塞米蒂隱藏起來,更像臣服於這片廣袤土地的一個景觀,所以,每當我試圖去欣賞一個單一的景觀時,我總是會感覺其他景觀的氣勢在摧毀我這個念頭。緊接着,天空又出現一座山脈,和它下面的山脈相似,地勢崎嶇不平,景色可觀——有覆蓋着白雪的山頂和圓頂,幽暗朦朧的山谷——這無疑是內華達山的一個翻版,雷聲和暴雨的預示下創造的新天地。大自然習慣用溫柔來呵護美,同時又是多麼激烈、執着地展示狂野啊!

一方面,大自然像辛勤的園丁一樣澆灌百合,為它們着色,溫柔地撫摸它們;另一方面,她又造出充滿閃電和雨水的岩石山和雲山。一塊向外延伸的懸崖成了我們躲雨的好去處,我們在那裏快樂地觀察能撫慰人心的蕨類植物和苔蘚,它們生長在山石的裂縫和罅隙之中,表達着溫存的愛。還有雛菊和薔薇,它們都是可以對大自然袒露內心的兒女,儘管嬌小,但很勇敢。這些小花的出現讓人有歸家的感覺,暴雨聲似乎也變得柔和了。不一會兒,陽光破雲而出,芳香之氣蒸騰起來。小鳥飛出來,在樹林邊緣歌唱。在西邊的天空中,金色和紫色的雲正在燃燒,日落的所有儀式都準備好了。這時我帶着筆記和畫回到了營地,我腦海中還留存着如夢的畫面,這一天的收穫太豐富了,不知從何時開始又從何時結束。仁慈的上帝把這塵世間的永恆作為禮物送給了我。

我給母親和幾個朋友的信中都提到了大山。那時候,我感覺他們就近在咫尺,我既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又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環境越幽靜,孤獨感就越少,我和朋友們就越親近。我吃了麵包,喝了茶,躺在杉樹葉鋪成的床上,先同卡羅說晚安,再看一眼百合狀的星雲,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直到另一個黎明降臨。

7月21日

今天沒有下雨,我在穹隆丘上畫素描。中午時分,雲蓋住了天空的四分之一,在溪流源頭的白色雪山上投下美麗的雲影,在氣溫最高的那幾個小時,它們給予了花園最怡人的陰涼。

我看到了一隻家蠅、一隻螞蚱和一隻棕熊。在穹隆丘上,家蠅、螞蚱愉快地拜訪了我;我在營地和穹隆丘之間一塊小小的花園草地上遇見了熊,它站在花叢中很是警覺,似乎不願意被人看到。

今天早上,就在我離開營地超過半英里的時候,卡羅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幾碼處,突然很謹慎地停住了。它垂著耳朵和尾巴,靈敏的鼻子向前伸出,好像在說:「你說這是什麼?我猜應該是一隻熊。」隨後又很小心地朝前走,像正在捕食的貓一樣放輕腳步,想要確定自己剛才在空氣中聞到的氣味,直到打消所有疑慮。隨後它又朝我跑來,看着我的臉,好像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向我報告:「附近確實有一隻熊。」接着,它像經驗豐富的獵人一樣又小心翼翼地帶領我前進,爭取不弄出大的動靜,只是一直回頭看我,好像在說:「我帶你去看,就是一隻熊。」此時我們到了一個地方,陽光透過紫色杉樹樹榦之間的縫隙射入,這證明我們正在接近一塊空地。卡羅就在我的身後,因為它很確定附近有熊。我悄悄地爬上了小花園草地邊緣的冰磧巨礫低矮的邊緣,我知道,熊一定在那片草地上面。

我很急切地想去了解這位強壯的登山者,可是又不想驚擾它。於是我儘可能地壓低腳步聲,站在一棵大樹後面,只是微微探出頭,從粗壯的樹榦後面朝前看去。果然那位「熊先生」就立在離我非常近的地方,它的屁股已經被高大的花草遮住了,兩條前腿扒在一棵杉樹的樹榦上面,頭高高地昂着。它沒發現我的存在,而是在很專心地觀察和聆聽,或許這樣也說明它已經意識到有人在朝它靠近。我仔細地觀察它的動作,只希望能利用這個機會多了解它一些,可是又擔心它會因為我的出現而逃跑。有人告訴過我,這種紅褐色的北美熊如果發現附近有人類,就會馬上逃掉,只有在受傷或為了保護幼熊時才會打鬥,一般不會攻擊人類。在陽光普照的森林花園裏,這隻熊警覺地站在那裏。它的角色扮演得非常準確,而它的身軀、體色、亂蓬蓬的毛髮與周圍的樹木和植被融合得恰到好處,像大地上的其他景象一樣自然。

我很淡定地審視着它,看到它寬廣的胸前長著亂蓬蓬的長毛,警覺的鼻子向前探出,僵直的耳朵幾乎被毛髮蓋住了,它正沉重而緩慢地移動腦袋。我想看它奔跑的步態,於是我朝着它大叫,還揮着帽子向它奔去,我以為這麼做就會讓它急忙逃跑。可是令我意外的是,它一直沒有跑,更沒有想跑的意思。相反,它已經做好了防衛準備。它微微低下頭,向前探出身子,目光兇狠地看着我。我有些害怕了,恐怕自己才應該逃跑,可是我又不敢跑,於是像它一樣安靜地站在那裏。我們隔着十二碼的距離在沉默中盯着對方,一動不動。我多希望人類能有傳說中那種有能量的眼神,能夠戰勝野獸。我不知道這種緊張的會面持續了多長時間,等到時機成熟,它就移開放在樹榦上的巨大雙掌,從容且莊嚴地轉身,然後悠閑地走上草地,還時不時地回頭看我是否跟着它,然後繼續前行,看起來它既不怕我,也不信任我。這是個體重大約五百磅的大傢伙,身形魁梧,一身鐵鏽一樣顏色的長毛,這經年累月的野性估計沒有人能駕馭。但我知道它是個快樂的傢伙,因為它行走的路線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那片滿是鮮花的空地,就是我觀察熊的地方,美得像一幅畫,是我見過最美的地方之一,這兒像溫室一樣保護著大自然最珍貴的植物。高挑的百合在熊的背上搖著鐘形花,這裏還有天竺葵、翠雀屬、耬斗菜和雛菊,它們輕撫著熊的身體。有人可能會說,這裏是天使之地,而非熊之地。

在這片壯觀的峽谷里,擁有最高權力的是熊。這些快樂的傢伙從未經歷過飢荒,這裏有成百上千種食物,其中任何一種都可以被它們拿來充饑。一年四季它們都不缺吃的,這些山像是它們的食品超市,它們從這個貨架爬到那個貨架,上上下下,在不同的季節嘗試不同的食物,就好比跋涉上千英里,到訪南北各國,品嘗各種各樣的食物。我非常希望能更多地了解這位毛茸茸的兄弟,儘管我這個快樂的鄰居——約塞米蒂熊走出我的視野之後,我還是被迫回到營地去取了德萊尼先生的來複槍。為了保護羊群,在必要的情況下,我還是會朝它開槍的。所幸我沒有找到它,我循着它的足跡朝霍夫曼山走了一兩英里還是沒看到它的蹤影,不過我仍然很高興地回到了約塞米蒂的穹隆丘,祝福它快樂、平安,於是我繼續我的工作。

我發現那隻家蠅也很自在,當我開始畫素描,重溫自己和熊的相逢的時候,它就在我身邊不停地飛著。到底是什麼把它們這種食量大、怕冷、喜歡溫暖舒適環境的動物吸引到這裏來的呢?它們怎麼就跨越海洋、沙漠,從一個大陸翻山越嶺到另一個大陸了呢?很多時候,動物和植物的分界線就是這些地域的分界線。甲殼蟲和蝴蝶就常常受限於一個小小的區域。每一座山,甚至是同一座山的不同地方,都有獨特的物種。唯有家蠅無處不在。我想弄清楚哪個海洋中的小島沒有家蠅。約塞米蒂的森林中有眾多的黑頰麗蠅。它們隨時隨地都準備產下數量驚人的卵,靠着腐肉的營養長成大量的家蠅。這裏還有大黃蜂,所有的花蜜和花粉都是它們營養的來源。在很多山麓丘陵地帶,蜜蜂雖然多,但是它們從未到過這麼高的地方。第一批蜜蜂被帶到加利福尼亞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

還有一種奇怪的快樂的小東西——螞蚱。它們也跑到這麼高的地方遠足,和來約塞米蒂旅遊的遊客處在同一高度。下午,我在穹隆丘那裏見到了一隻又唱歌又跳舞的螞蚱,感到非常愉悅。似乎它在努力找樂子,它先是一跳就跳了二三十英尺高,然後又如潛水一樣俯衝,接着又跳起,然後降落,不斷地發出清脆的咯咯聲。它上上下下跳了十幾次,才停下來休息,然後又開始跳起,重新循環。它俯衝和發出聲音的時候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這種弧線和兩頭被綁住懸掛的繩子弧度非常像,最重要的是它每次跳起來的弧線都高度重合。我以前沒有見過一種生靈會像它這樣勇敢、歡快、自由自在地享受生命。這些山中最快樂的孩子就是這隻紅腿螞蚱,它的生命濃縮了最自然的快樂。這個自由、活力非凡、熱衷嬉戲的小生靈,也許只有道格拉斯松鼠能與之相比。

莊嚴肅穆的群山因其中如此奇特的生物而煥發光彩,真是奇妙。螞蚱的體內似乎蘊藏着大自然那種孩子般的歡騰,從未在意任何世俗的沮喪和憂鬱。我不知道小螞蚱是怎麼發出聲音的。螞蚱在地面上的時候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就算是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也沒有發出聲音,不過當它以弧線俯衝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應該說,聲音和動作是相匹配的,發出的聲音越大,就說明它俯衝時的精力越充沛。在它表演的間隙,我嘗試去接近它,仔細地觀察,不過它不願意有人接近,兩隻小眼睛緊緊地盯着我,而且那善跳的腿還做好了隨時彈開的準備。在穹隆丘,這個小東西跳着舞為我佈道,不過這裏更適合莎士比亞筆下《皆大歡喜》當中的「木石垂教」,而不是螞蚱佈道。這個偌大的講壇對這個小小的佈道者來說真的太大了。大自然既然能把這個如彈簧一樣彈跳的小螞蚱創造出來,還能讓它發聲,那麼這裏一定不會有危險。即便是那隻熊,也不能像這個快樂的小東西一樣把大自然的力量和愉悅淋漓盡致地傳達給我。它的世界裏沒有煩惱。它生活的每一天都是節日,當生命的太陽落下之後,它一定會先擁抱森林地面,然後安然地像花朵和落葉一樣死去,不會留下不雅觀的遺體。

日落來臨,我必須回營地去。三位朋友,晚安。那隻站在美好的如伊甸園的花園裏的棕熊,像充滿活力的粗糙巨石;不安生的蒼蠅撲著薄紗一樣的翅膀,振動的是全世界的空氣;一直彈跳的螞蚱就像快樂的電火花,它那孩子般的笑容讓莊嚴的群山都變得活潑了。感謝有你們三位的陪伴。上天指引每一個生靈。晚安,我的朋友,晚安。

7月22日

一大早,一隻漂亮的黑尾鹿穿過了營地。這是一隻雄鹿,頭上長著寬寬的鹿角,展現出了令人欽佩的優雅和活力。野外的動物興許是在大自然的眷顧之下才具備這麼驚人的美貌、力量和優雅的。可是馴養動物的經驗告訴我們,這些野生動物很可能會由於被忽略而退化。不過,這些動物會在大自然的哺育下越來越完美。像其他的野生動物一樣,鹿也像植物一樣純凈,無論是保持警覺時還是休眠時,它們的表情和姿態都比彈跳時勃發豐沛的力量更令人驚訝。它們的一舉一動都儀態萬方,充滿詩意。通常,我們說大自然並不是現實中真正哺育萬物的母親。但是,大自然是懷着怎樣的睿智、嚴厲和溫柔去關心和照料荒野里的這群孩子的啊!越是接近鹿,我就越佩服這些登山能手。它們走進荒蕪之地的中心,以自己的方式,穿過濃密的灌木叢和樹林,穿過峽谷、溪流和雪地,展現了睿智和勇敢。它們在這裏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生存。在佛羅里達大草原的熱帶稀樹草原和山岡之上,在加拿大的森林裏,甚至在遙遠的北方,它們在那些長滿青苔的苔原上漫步,在湖泊、河流里游泳,在大海里逐著浪花從一座島游向另一座島,或是攀爬多石的山巒,不論在什麼地方,它們都表現得健康、幹練,為每一處增添美感——這是一種真正值得欽佩的生靈,是大自然的巨大榮耀。

營地東面幾百碼外的花崗岩山脊上有一棵銀冷杉,我始終在給它畫素描,因為它好像在對我講述一場非常獨特的雪暴。這棵銀冷杉高約一百英尺,長在光禿禿的岩石上面,它的根插在尚不足一英寸寬的風化作用形成的節理中。在它還是一棵小樹的時候,北方的暴風雪幾乎把它吹折。我們似乎可以從那根已經枯死的向外傾斜的老樹榦上看出它經歷過風暴。折斷的地方又長出了新枝,現在新生樹榦的年輪早已超過了原來死去的小樹,無疑也暴露了暴風雪來過的時間。這棵樹上長出了許多水平的枝丫,其中一根樹枝向上彎曲且筆直生長,新樹替代了原來的主幹,實在是太神奇了!

這裏許多樹,如松樹和杉樹,都見證過這場風暴的殘暴。有幾棵高五十到七十五英尺的樹折倒在地上,像草一樣被掩埋了。在一些地方,整片小樹林被清理得再也沒有一根樹枝或一片針葉,一直到春天來臨時才出現。那些柔軟、還沒有完全死去的幼苗藉助風的力量,再一次頑強地生長,有一部分還長得筆直。主幹折斷的樹木也在儘可能地從斷裂處下方生出旁枝,從而讓自己有發育新的主幹的可能。這些樹彷彿一個背部折斷的人,他只好彎著腰,但是在骨頭斷裂的地方又有新的脊骨長出來,逐漸發育出新的胳膊、肩膀和頭,而原來折斷的部分則慢慢死去。

到了中午,雲丘和雲山還是像往常一樣出現,雲的山脊和山脈變化萬千,就像大自然深愛這份工作,每一天都在重複著相同的工作,不厭其煩地創造美景。幾道彎曲的閃電過後,下了五分鐘的雨,之後雲雨漸消,天空慢慢晴朗起來了。

7月23日

正午時分,又出現了一幅雲鄉美景,展現出大自然的力量和美,我百看不厭,因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種美而感到絕望。可憐的凡夫俗子怎麼能描述雲的美呢?就在我絞盡腦汁去思考如何描述那些耀眼的雲丘、雲脊,還有那些朦朧的雲海和峽谷、如羽毛般的溝壑的時候,它們突然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迹。不過,這些轉瞬即逝的空中雲巒像其下方更持久的花崗岩一樣,也是真實存在且不可忽視的。它們都會經歷興亡變故,在上帝的曆法中存亡的時間無所謂長短。我們只能滿懷崇敬和讚美幻想它們的風采,這種快樂甚至超過那些能看得更遠的朋友所感受到的。我很高興地知道,它們的晶體或水蒸氣微粒從未真正地消失,這和質地的軟硬沒有關係,它們只是通過蒸騰和暫時的消失一次又一次地將美升華。而我們的工作、責任、影響不過是塵囂,就算我們像地衣一樣保持沉默,也不會影響大自然的神工。

7月24日

中午時分,雲朵佔據了天空的一半,下了半個多小時的大雨,清洗這世間最乾淨的風景之一。這是一場多麼酣暢淋漓的清洗啊!所有的路面、山脊、圓頂丘還有峽谷,因雨水的清洗而閃閃發光,遠遠的山巔就像帶着泡沫的波浪,幾乎像大海一樣潔凈。天空中最後幾片像薄霧一樣的雲也消失了,樹林是多麼清新、多麼平靜啊!幾分鐘前,每棵樹都興奮地向咆哮的暴雨彎腰敬意,像膜拜上帝一樣充滿熱情,揮舞著、旋轉着枝丫。儘管現在這些樹非常安靜,但是它們的歌唱沒有停止。肉眼無法看到的細胞都像樂曲和生命一樣悸動,纖維也像豎琴的琴弦一樣震顫,那富含香脂的花冠和葉子不斷地散發出濃濃的香氣。難怪這片山丘和樹林是上帝的第一聖殿。人們砍伐樹木建的教堂越多,就離上帝越遠,看到的上帝身影就越模糊,即便用石頭建造教堂也是如此。

就在我們營地的東邊,矗立着一座大自然的教堂,生機勃勃的岩石經過砍劈之後形成了傳統的構架,高約兩千英尺,被錐形尖頂和石塔裝飾著,備顯高貴、莊嚴,在如潮水般的陽光照耀下激動地顫抖著,像所有樹林形成的殿堂一樣生機盎然,給它最合適的名字應該是「大教堂峰」。即便是比利,有時也會轉向這座奇妙的石頭建築,儘管他對石頭的佈道充耳不聞。拒絕在火中融化的雪也不會比在上帝美麗的光芒中遲鈍不已的人令人吃驚。我希望比利也能到約塞米蒂峽谷邊上去觀賞一下,我願意為他放一天的羊,他可以騰出時間像來自其他地方的遊客一樣去欣賞美景。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意去,就算是不到一英里的距離,他也始終沒有出發。他說:「約塞米蒂有什麼?不過就是一座峽谷,有很多很多石頭,還有一個大坑,掉進去多危險你知道嗎?還是要離它遠一點兒。」我堅持像個傳教士一樣勸他去看看:「比利,你知道那些瀑布,想像一下,那天我們穿過的大溪,大概從空中直下半英里左右。那場景,那聲音,你應該能看到、聽到吧,就好像大海在咆哮一樣。」比利似乎沒有一點兒興趣,他說:「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我會害怕,我會頭暈。那不過是石頭,我覺得沒什麼好看的,這兒不是也有很多?花錢去看石頭和瀑布的遊客真是傻子,此事到此為止,我在這個地方待的時間夠長,你是騙不了我的,我不會去的。」在我看來,比利的靈魂已經睡著了,或者說平庸的快樂和煩惱已經蒙蔽了它。

7月25日

天空又出現了雲景。有些地方的雲看起來熟透了,開始腐爛,有些髒兮兮的,在風的拉扯下變成了小碎片,天空因此變得非常邋遢。內華達的夏天正午不會出現這樣的雲。這裏的雲擁有光滑的輪廓和曲線,像冰川打磨過的圓頂丘那樣,十分秀美。從十一點開始,雲團開始形成,站在高山營地上,雲團彷彿觸手可及,清晰到讓人忍不住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去追尋那些像瀑布一樣從幽暗泉水中奔流而下的溪流。這些雲一般會帶來暴雨,它們像瀑布一樣從岩石山上傾瀉下來,令人印象深刻。在此前的旅行中,我還沒見過比變幻萬千的它們更新奇有趣的事物呢!那麼美好的色彩、變幻的過程和整體效果,我實在難以找到合適的語言來形容,或許只有雪萊的那一句詩能應景:「我把白雪篩落到下面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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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時的修養Ⅱ(套裝共8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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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夏日走過山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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