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間心事

第5章 此間心事

第5章此間心事

很多事之所以顯得困難,是因為我們心裏的畏懼。

在陸年的成長過程中,繼父與他從沒交過心,因此陸媽媽同時擔任著雙重角色。她有着父親的嚴厲,也有着母親的溫和。她教給陸年的眾多為人處世的原則里有一條他記得很清楚——欠別人的,一定要還。

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但當歲歲連續一周在大晚上端著夜宵敲開他的房門時,他就有點後悔去更換那塊壞掉的窗玻璃了。而且這次她變聰明了,將煮煳了的面「嫁禍」給姥姥,輕易就堵回去了他拒絕的話。

然後就是每天早晨她總跟在他後面出門,又跟着他上同一輛公交車,甚至堂而皇之地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有一次她入座時公交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她還踉蹌著踩到了陸年的腳。那一下很重,陸年吸著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啊,對不起。」歲歲趕緊道歉。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窗玻璃事件之後,他總覺得她在他面前那種忐忑的語氣與討好的神色好像忽然之間消失了。

他那個舉動讓她誤解了自己是在關心她嗎?陸年在心裏哼道,女生們還真是容易想太多,給點陽光就燦爛。但不管怎樣,那張真切的笑臉總比討好的笑要順眼一點。她不知道,他真的很討厭她面對自己時臉上掛着的小心翼翼與討好,那像是在提醒他——她是因為什麼而這樣的。

陸年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真題集看,擺明了不想被打擾,歲歲卻像看不懂似的,驚訝地問:「你要參加物理奧賽嗎?」

「嗯。」

他頓了頓,還是回答了,但視線依舊停留在書上。

「這種比賽好難哦。」

陸年說:「還好。」

「你真厲害。」歲歲是個理科渣,聽陸年這麼淡然又自信的口氣,不禁朝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心裏暗想,她的陸年哥哥真的好優秀啊,自己也要更努力才行!

下了車,兩個人沉默著並肩朝學校走去,快到校門口時歲歲忽然開了口:「陸年,你最喜歡吃的菜是什麼?」

陸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見歲歲邊走邊側頭望着自己。她鄭重地等一個答案的神色讓他有一種錯覺,彷彿她問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喜歡吃什麼菜在他看來只是一件可忽略不計的小事,就好像她在初見他時纏着他問:你最喜歡什麼顏色啊?你最喜歡的明星是誰啊?這類問題很無聊。

歲歲其實預料到了他不會回答,因為每次姥姥問他想吃什麼菜時,他總回「隨便、都行」之類的,一副看起來不挑食的樣子。可每次吃飯他都吃得很少,姥姥眼見他瘦了好多心疼不已,問他是不是吃不慣中餐。可他說不是,他已經吃飽了。歲歲有一次路過他的房間,發現他在一邊看書一邊啃麵包。她在學校食堂從沒遇見過他,後來偷偷去了幾次高中部,看見他靠在走廊上吃三明治。歲歲知道他並不是討厭中餐,當初在她家做客時,她媽媽做的魚他就挺愛吃的。

啊,魚!歲歲心念一動,沒再追問,心想:沒關係,讓我自己來尋找答案好了。

「陸年。」

歲歲循聲回望,就看見一個女生朝着他們快步走過來。「她長得可真好看啊!」這是歲歲初見雲影時腦海里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她的臉小小的,是標準的美人臉,五官十分精緻。她不像別的長發女同學那樣扎個高高的馬尾,而是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將漆黑的長發隨意地綰了一個髻。那份明明屬於成熟女子的慵懶感搭配少女的氣質,有一種很奇妙、很獨特的魅力。

「早啊。」她仰頭對陸年溫柔地笑,聲音也很好聽。

「早。」

「吃早餐了嗎?」她用那種隨意而親昵的語氣問道。

「吃了。」

「我給你帶了三明治,是你喜歡的口味。那,就當零食吧。」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精緻的紙袋,一看就是在那種很貴的蛋糕店裏買的。

「謝謝。」陸年沒接,「我不吃零食的。」

她也沒覺得尷尬,很自然地將紙袋又塞回書包里,仍笑着說:「我先給你拿着。」她轉頭看歲歲,好像這才發現她的存在一般,問陸年,「是你的朋友嗎?」

陸年沒回答她,只說:「走吧,快遲到了。」

他轉身進了學校,雲影朝歲歲笑笑,也跟了過去。

歲歲站在原地沒動,目送他們的身影漸漸走遠。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歲歲生平第一次在心裏對別人產生了一種叫嫉妒的情緒。不是因為那女孩長得那樣美,也不是她能用親昵的語氣與陸年很自然地聊天,而是因為她竟然知道她的陸年哥哥喜歡的口味,對她來說很不容易的事在另一個女孩那裏變得如此稀鬆平常。

過了十來天,歲歲才終於去還周慕嶼的校服。本來早就洗好了,歲歲將它晾在了樓頂的天台上,等過兩天去收時卻發現衣服仍濕漉漉的。正納悶呢,歲歲忽然想起上午陸天銘提着姥姥澆花的水壺從自己房間門口走過時停下來對她詭異地笑,那會兒她只當他是無聊,這下全明白了——那水全被他潑在這校服上了。

幼稚!無聊!神經病!歲歲咬牙暗罵,但她沒有去找天銘對質。對待他這種男生,你越生氣他就越得意,乾脆無視他就好了。

趁著課間休息,歲歲拿了校服去初二(1)班。她走到二樓時又轉身下樓拐去了小賣部,買了一罐可樂放在裝校服的紙袋裏。

歲歲站在後門張望,教室里鬧哄哄的,她沒有看見周慕嶼。正準備拉個人問一下他的座位在哪兒,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頭就看見一張放大的臉,驚得往後退了兩步。

她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

周慕嶼被她逗樂了,背着手笑眯眯地說:「找我啊?」

歲歲將紙袋遞給他:「衣服我洗乾淨了,不好意思啊,這麼久才還你。謝謝你。」

「沒事。」周慕嶼接過衣服,問她,「那渾蛋後來有沒有再欺負你?」

歲歲愣了一下,搖頭說:「沒有。」

周慕嶼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威懾力,頗為自豪地說:「如果他們再找你麻煩,你告訴我。」他伸出一根手指,對着空氣戳了兩下,「小爺用一指神功將他們統統揍趴下!」

歲歲忍不住笑了。這少年高高瘦瘦的,長了一張漂亮的面孔,皮膚白凈,眼睛黑亮,彎眼笑時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外表看起來完全不像那種熱衷於打架鬥狠的男孩。

歲歲不喜歡暴力,可她真的很感激他。她來這個學校后得到的兩次善意,都是來自這個與她無親無故甚至都沒有什麼交集的少年。但她既沒接受也沒拒絕他的好意,只是很誠懇地說了句「謝謝」,然後就轉身下樓了。

周慕嶼打開紙袋看見那罐可樂時微微愣住,隨即嘴角有笑意蔓延開來,沒想到小狼崽還挺細心且懂感恩呢。

他拉可樂的拉環時忽然停住,將拉直了的拉環又扣回去。他把可樂塞進課桌里,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來擺在了桌上。

接下來的那堂課,坐在他斜對面的鄭重一回頭就看見周慕嶼時不時對着一罐可樂笑得像個傻子。對吃的永遠充滿了好奇與鑽研精神的鄭腫腫同學料定這罐可樂非比尋常,一顆想要嘗一嘗的心蠢蠢欲動。

於是午休時從外面晃蕩回來的周慕嶼,一進教室就看見鄭重正拿着那罐可樂仰頭「咕咚咕咚」喝得正歡,末了舔著嘴唇納悶道:「沒什麼稀奇啊?」

周慕嶼一秒奓了毛。

他追着鄭重跑了整棟教學樓,最後鄭重被他堵在七樓的男廁所里,手撐著膝蓋氣喘吁吁,都快哭了:「不就是一罐可樂嗎……你至於嗎……老子賠你十罐!」

周慕嶼也微喘著氣,扶著門框紅着眼睛吼他:「誰稀罕你的十罐!」

這天最後一堂課是歷史課,當地理老師走進來時,歲歲愣了一下,調課了嗎?

歲歲輕輕戳了一下前排的汪文娟,汪文娟沒理她。歲歲再次戳了她一下,汪文娟才不耐煩地轉頭看她。

歲歲壓低聲音問:「調了課你怎麼沒說啊?」

汪文娟是學習委員,這類事一般都由她發通知。

汪文娟說:「昨天英語課下課後我在班上通知了。」說完她就轉頭不再理歲歲。

歲歲環顧教室一圈,每個人的課桌上都擺着地理課本,只有她沒有。昨天英語課下課後她記得自己去了一趟廁所,看來汪文娟是故意的。

歲歲對周慕嶼撒了謊。

他的幫忙併沒有讓她的處境更好一些,雖然陸天銘以及圍繞在他身邊的男生們沒有再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可那些針對她的暴力並沒有消失,只是化為更隱形的冷暴力了而已。周慕嶼為她出頭的事傳得很快。每個班級里都會形成一些小圈子,然後「各自為政」,但男生們在一致對外這種事上倒是出奇地團結,一個剛來的插班生聯合高年級的男生欺負自己班的同學是很令人厭惡的。而女生們則在背後嚼舌根說她不要臉,竟然勾引周學長。歲歲這才知道原來周慕嶼在初中部挺有名的,汪文娟還給他寫過信。想想也是,長得帥成績也還不錯的男生總是格外引人注目。於是歲歲成了全班同學的公敵,所有人都無視她,只當沒有這個人存在。

明明身處熱鬧的人群中,卻像是身處與世隔絕的孤島。十三歲的女孩,還沒有學會與孤獨相處,再對比她之前熱鬧的校園生活,那種被孤立的感覺顯得特別噬心與煎熬。最難過的時候她其實有過想轉校的念頭,可一想到又要給姥姥添麻煩,以及陸年也在這所學校,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安慰自己說,沒有朋友也不是一件壞事啊,可以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學習上,而且她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她開始熱衷於陪姥姥去買菜,姥姥的菜譜重複性很高,豬肉吃得最多,其次是雞、鴨。但歲歲發現這些陸年都不大愛吃。於是,她拜託姥姥買一些別的種類的食材。每次吃飯時,歲歲就化身「偵探」,留意陸年的一舉一動。漸漸地她就發現,他最喜歡吃刺少的魚,其次是午餐肉,牛肉只吃用番茄燉的。他怕辣,蔬菜只喜歡蘑菇與胡蘿蔔,其他的碰都不碰。

「真挑食。」歲歲坐在枱燈下,一邊翻她買的那本食譜,一邊感慨。她將陸年喜歡吃的菜的相關食譜做好記號,一字一句讀完那些步驟后覺得好像也並沒有多難,然而等她真正站在廚房實戰時才發現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別說菜的味道了,光是前期準備工作就足夠她手忙腳亂的了。午餐肉卡在鐵罐里始終出不來,她用力一甩,罐子砸出去打翻了一個碗,裏面的蛋液流了一地……

歲歲站在凌亂不堪的廚房裏,由衷地贊同一句話——有些事真的是需要天賦的。但是,她同樣由衷地贊同另一句話——天賦不夠,努力來湊唄。於是無數個寫完作業的深夜,等姥姥睡着后,她就偷偷溜進廚房練手。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不敢告訴姥姥,可能是擔心姥姥主動提出教她做吧。呃……那還是算了吧。

「呸呸呸——咸死了!」歲歲吐出午餐肉,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她憂愁地看着眼前那盤非常咸還有些煳的煎午餐肉,第一次完整做完一道菜的喜悅一下子沒了。她拿起菜譜,皺着眉嘀咕:「加適量鹽?適量到底是個啥標準?」

「要不,再試一次吧……」歲歲握拳,「加油!」

她重新拿出一塊午餐肉來,正專心致志地埋頭切塊,寂靜的空間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在幹什麼?」

歲歲手一抖,刀口拐了個彎,與她的食指來了個親密接觸。

她發出一聲驚叫。

「血……血……」歲歲舉著汩汩冒血的手指,疼得聲音都在顫抖,眼淚也不受控制地跑出來。她嚇壞了,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都忘了要立即止血。

陸年衝過去,掃了一眼枱面,從一堆亂七八糟的食材里找出一塊乾淨的廚布包住她的手指,打結時歲歲疼得哇哇大叫。

「閉嘴!」陸年伸手捂住歲歲的嘴,低聲說,「姥姥睡著了。」

歲歲狂點頭,淚水滴到他的手指間,陸年放開了她。

歲歲不敢再哼唧,但真的好疼啊。她甩着手,帶着哭腔問他:「我的手指是不是會斷掉?」

「去穿外套,然後去醫院。」陸年說完就走出了廚房。

歲歲更恐慌了,這麼晚讓我一個人去醫院嗎?她回房間一邊穿外套,一邊猶豫着是不是該叫醒姥姥。

「你還在磨蹭什麼?走啊。」是陸年有點不耐煩的聲音。

歲歲抬頭時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她看見穿好外套的陸年站在門口,原來他並沒有丟下自己不管。

晚上十一點多,很容易就打到了計程車,道路也通暢,兩個人很快就趕到了醫院。進了急診室,醫生拆開那塊被血浸透了的廚布后,檢查了傷口,說:「得縫針。」

聽到這三個字,歲歲本就因失血而蒼白的臉更加慘白。她咬着嘴唇沒吭聲,醫生以為她是怕疼,笑着安撫她:「會打麻藥,不疼的。」

不是的,歲歲心想,我不是怕疼,只是想起了額頭上縫過針的傷口。其實在聽到陸年說去醫院時她心裏就一直發怵,這裏的燈光與氣味,熟悉得令她渾身戰慄。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歲歲轉頭詫異地看着陸年。他臉上仍沒有什麼表情,黑眸冷淡。但很奇妙的是,歲歲在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忽然就沒那麼害怕了,連微微顫抖的身子也平靜下來。

陸年對醫生說:「麻煩您了。」

傷口有點深,縫了三針,還好沒傷到骨頭。折騰完已經是十二點半了,北方的春夜仍有點冷,歲歲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將外套的帽子扣到頭頂,默默地跟在陸年身後朝着大門走。大半夜的鬧到了醫院,明天還要上學呢。她一直等着陸年問責,可他什麼都沒說。坐在計程車上,他閉上眼休息,歲歲偷偷地打量他。他的神情同往常一樣冷然,嘴唇緊抿,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氣。

回到家,在走廊上分別時,陸年才終於開口,聲音有點兒彆扭:「對不起。」

「啊?」歲歲有點愣。

陸年快步上了樓。

歲歲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咧開嘴輕輕地笑了。

歲歲不想讓姥姥知道這件事,所以面對姥姥的詢問她只說是自己削畫筆時不小心割到了手指,不嚴重的。

過了兩天在學校食堂碰到周慕嶼,他指着她的傷口問:「你不會又被人欺負了吧?」

「沒……沒,自己弄的。」歲歲將說給姥姥聽的那個理由又說了一遍。

周慕嶼可沒姥姥那麼好忽悠,抓過她的手瞅了瞅:「騙誰呢,這包紮程度與長相一看就是縫針了。」

歲歲心裏十分驚訝,他眼睛自帶X光嗎?這都能看出來?

她呵呵地乾笑:「我比較小題大做嘛,傷口包得是有點厚了。我吃完了,拜拜!」然後她端著餐盤一溜煙跑了。

幸好傷在左手,不影響寫作業,就是練廚藝這件事別指望了。不過正好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歲歲便一門心思撲到複習上。

歲歲用絕對的孤獨感換來的獎賞是期中考了全班第一,全年級第三。成績一公佈,全班嘩然。這是他們班第一次有人衝進了年級前三,班主任當眾表揚了歲歲,說她如果不是被數學拖了後腿,拿下第一也不成問題,然後就讓她選一個想坐的座位。入學時因為她是插班生,班主任把她安排在了最後一排。現在她有權利選擇任何位子,歲歲卻選擇坐在原位。

班主任雖有些驚訝,倒也沒說什麼,開始按照成績重新安排座位。等同學們都換好座位了,班主任又示意大家安靜,然後說:「今天轉來一位新同學,這位同學情況比較特殊,她是少年網球運動員,因為打比賽,沒辦法像你們一樣正常地上文化課,希望大家能多多幫助她……」正說着,班主任扭頭望向教室外面,對剛走到門口的女生招了招手:「丁壹同學,快進來。」

好奇妙的緣分。

這是歲歲與丁壹在看見對方時相同的想法,驚訝與驚喜令兩個人隔着中間無數身影相視而笑。丁壹甚至還抬起手沖歲歲使勁晃了晃,弄得其他同學很是莫名其妙。

她真的好可愛啊。歲歲心想。

坐在歲歲旁邊的男生很喜歡網球,這會兒認出了丁壹,驚呼出聲:「啊,是她啊!」

前排女生好奇地回頭:「你認識她?」

男生有點小激動:「她是咱們省女子網球隊年紀最小卻最厲害的選手,去年我看過她的現場賽,超酷!」

女生對網球賽沒啥概念,「哦」了一聲就轉過頭去。

講台上,丁壹簡單地介紹完自己后,班主任說:「那你先坐在……」

丁壹搶先說:「老師,我可以坐那裏嗎?」她指著歲歲身旁的座位。

班主任笑了:「丁壹同學,你可真會選,那是我們班第一名。」

於是丁壹與歲歲重逢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哇,小天使,你竟然這麼厲害,我學習超爛的,以後請多多關照啦!」

歲歲被她逗樂了。真的,她從沒聽人用那樣坦然且興高采烈的語氣說自己——我學習超爛的。

歲歲將丁壹的名字寫在紙上推到她面前,輕聲問:「是這個壹嗎?」

然後歲歲看見她的新同桌眼睛唰地變得好亮,鄭重地握住她的手:「子期啊……」忽然察覺自己的聲音在安靜的自習課上實在有點突兀,丁壹於是壓低聲音將那句話講完,「伯牙總算找到你了!」

原本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因她生硬轉換的語調變得奇奇怪怪,歲歲撲哧一聲笑了。她後來才知道丁壹為什麼會這麼激動,從小到大她自我介紹完,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猜中她的名字是哪個「yī」。

見許多同學紛紛朝她們望過來,歲歲與丁壹相視一笑,沒有再多聊。

下課鈴響了,歲歲正收拾書包,丁壹碰了碰她的手臂:「哎,我要去廁所,你要不要一起?」

手上的動作頓住,歲歲的眼睛裏忽然起了霧。

真的是很平常的一句話,丁壹的語氣也很平淡自然,可歲歲卻聽見嘩啦一聲,有人伸出手,將隔離她的那塊透明的玻璃輕輕地敲碎了。忽然之間,她身處的那個總是陰雨連綿的孤島有陽光照射進來,天空亮了。

「要……要去。」

歲歲語氣中的哽咽把丁壹嚇了一跳:「你怎麼啦?」

「沒事啊,」歲歲笑着搖頭,站起來將丁壹往外推,「快走,快走,我好急的。」

丁壹笑笑,拉起歲歲的手就開跑。兩個人穿過鬧哄哄的教室,繞過走廊,歲歲被丁壹帶着一路狂奔。風吹起髮絲,夕陽的光像碎鑽一樣閃閃發光地照耀在她們年輕的臉龐上。這條去廁所的路歲歲走過無數次,可這次不一樣了,每一根柱子、每一塊窗玻璃、每一扇門,還有身邊來來往往的同學,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生動起來。

大多數人的校園生活是從入學那一天開始的。而對歲歲來說,她在北方的中學時代是在這個有着美麗晚霞的黃昏開始的。她曾在心裏默默幻想過無數遍的場景——有個女生能親昵地叫她:哎,一起去廁所嗎?這樣一個微小的心愿,她等了這麼久,終於,終於實現了。

年少時的友情總是格外簡單純粹,一起牽手去過廁所、分享過一支棒棒冰、湊在一起偷偷說過別人的壞話,哪怕只是因為說對了名字中的一個字,都可以立即因此成為好友。

丁壹要請歲歲吃午餐。她們雖然很投緣,但畢竟剛認識,歲歲覺得不太好意思。可丁壹說:「我最討厭一個人吃飯啦,你就行行好陪我一起吧!」

丁壹的午餐是從家裏帶來的,歲歲看見她食盒裏的一道道菜時眼睛發光,決定將「廚藝」這門功課再次提上日程。丁壹的便當賣相堪比食譜上的圖片,雖都是些家常菜,卻做得十分精緻。食盒最底層是雞湯,它散發出的香味令歲歲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丁壹,你媽媽好厲害啊!」歲歲誇讚道,心裏想着有沒有可能去拜個師。

「呵呵,我媽做的菜狗都嫌,這是我家阿姨做的。」丁壹分了一把勺子給歲歲,「新的。」

歲歲說:「謝謝你請我吃飯。」

丁壹俏皮地笑了:「謝謝你陪我一起吃飯。」

「開動嘍!」

丁壹的話音剛落,忽然有隻手從她背後伸出,取走了課桌上的紅燒肋排。

「吃獨食可是會消化不良的喲!」

歲歲嚇了一跳,丁壹卻好像一點都不吃驚,冷哼道:「搶別人的菜吃了會拉肚子的!」

歲歲回頭,只見鄭重正端著那盤紅燒肋排閉眼深嗅且一臉陶醉,然後就被旁邊的周慕嶼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周慕嶼「嘖」了一聲,滿臉鄙視:「出息!」之後他繞到丁壹的課桌前,掃過桌上的菜,眼睛賊亮,「椒鹽蝦!哇,我愛舒姨!」

他右手捏起一隻椒鹽蝦,左手沖正目瞪口呆看着他的歲歲搖了搖:「嗨!」

歲歲:「……」

好意思說別人沒出息!

於是那頓飯變成了熱熱鬧鬧的聚餐,丁壹好像料到了這兩個人要來蹭吃,變戲法似的從食盒裏又掏出兩把勺子來。後來丁壹告訴歲歲,她家阿姨特意準備了四人份的菜,從小到大周慕嶼與鄭重就沒少上她家蹭吃蹭喝。

世界可真小,眼前這仨竟然是發小。歲歲看着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嗆聲,又毫無顧忌地從對方的碗裏搶菜吃,那種家人般的親密無間令她羨慕,有一起長大的朋友真好。

「丁二,你就別回隊里了,訓練多累啊,我跟你講,學校可好玩了!」鄭重笑嘻嘻地提議。

丁壹冷笑:「你想跟我的飯盒一起上學就直說。」

歲歲這才知道丁壹不能一直在學校上課,上周她剛打完一場比賽,訓練稍微松一點她才有時間來學校。這是她第一次進學校念書,她從五歲開始打網球,整個小學課程都是請的家教。本來中學她媽媽是要繼續請家教的,可丁壹很羨慕周慕嶼與鄭重,她也想像同齡人一樣感受一下校園生活是什麼樣的。

在廚房自學廚藝數次失敗后,歲歲還是向丁壹求助了,她遲疑很久的事在丁壹看來卻是小事一樁。

「沒問題啊,我跟舒姨說一下就好了,她知道你的!」丁壹賊笑着問,「不過你幹嗎學做飯啊?給喜歡的男生送便當?」

本來丁壹就是開個玩笑,哪知歲歲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丁壹睜大眼:「真的?誰啊?我們學校的嗎?」

「不是啦!」歲歲低頭快步往前走。

丁壹追過去攬住歲歲的肩膀,調侃道:「哎喲,我的小天使害羞了。」

歲歲忽然頓住腳步。她看見陸年正從小賣部里走出來,手裏拿了一瓶水與一盒餅乾。歲歲皺眉,他午餐又是吃這些嗎?

陸年沒看見歲歲,他是往另一個方向走的。

丁壹循着歲歲的視線看過去,又低頭看了看她的表情,忽然明白過來,低聲笑道:「你想送便當的人就是剛才那個男生吧?」

這一次歲歲沒有否認,她用很輕、很溫柔的聲音向好友袒露自己的心事:「嗯,他叫陸年。」

周末,歲歲第一次上丁壹家學做菜,可丁壹卻被臨時召回了網球隊集訓。雖然丁壹一再讓歲歲安心,但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住同一個小區的周慕嶼與鄭重聽說歲歲要來跟舒姨學做菜,兩個人打着幫忙的旗號屁顛屁顛地跑來蹭飯了。

「我的小祖宗們喲,出去,出去,別給我添亂。」舒姨看起來文靜秀氣,聲音卻十分洪亮,大手一揮就將兩個蹭飯的人趕了出去,歲歲十分喜歡她身上那股爽朗勁兒。

歲歲鄭重地對着老師鞠了個躬:「舒姨,那就拜託您啦!」

「哎喲,小事兒。」舒姨笑着擺擺手,看了看歲歲帶來的食材,「你怎麼還買菜來呢?壹壹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不用太見外。」

歲歲微愣,然後心裏涌過一股暖流。她是這麼說的嗎?最好的朋友。

這天歲歲學的菜是午餐肉厚蛋燒,這道菜雖然做起來簡單,但菜裏面的東西可比煎午餐肉多多了。雞蛋卷里裹着午餐肉與蔬菜,用的是陸年愛吃的胡蘿蔔與蘑菇。舒姨有一雙巧手,又非常有耐心,每個步驟都手把手地教歲歲。有一個好老師與一個認真的學生,教學過程進展很順利。那天的晚餐,歲歲貢獻出了自己的第一道菜,雖然蛋卷有點散架,味道跟舒姨做的沒法比,但至少不咸了!

舒姨鼓勵她:「第一次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回家多多練習就行。」

鄭重勉強吃了一塊就再沒動過歲歲那道菜,周慕嶼倒是挺給面子,吃了一大半。

吃完飯,歲歲要幫舒姨收拾廚房卻被她趕了出來:「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去。還有你們倆,」她指著周慕嶼和鄭重,「都給我走走走。」

三個人下了樓,周慕嶼打算送歲歲去坐公交車,鄭重覺得自己似乎也應該表現一下紳士風度,於是說他也一起送。

周慕嶼抓住鄭重的肩膀將他往家的方向推:「你哥好像找你有急事,之前給我發了短訊我忘記告訴你了。」

鄭重納悶:「我哥為什麼不給我發短訊卻給你發?」說完掏出手機按了按,「沒壞啊。」

周慕嶼說:「我怎麼知道,你趕緊回家!」

鄭重半信半疑地走了,周慕嶼笑眯眯地揮手跟他道別。

歲歲說:「你不用送我,現在時間還早。」

周慕嶼說:「我吃撐了,消食。」

歲歲「哦」了一聲。

「你怎麼想到學做菜呢?」在周慕嶼的印象里,這個年齡的女生沒有喜歡進廚房的。

周慕嶼不是丁壹,歲歲沒辦法將理由說出來,於是就說:「就是喜歡啊。」

「你的愛好還真特別。」

小區門口有個便利店,周慕嶼走進去從冰櫃里拿出兩瓶可樂,問歲歲:「你要嗎?」

歲歲搖頭。

「想喝什麼?」

歲歲說:「牛奶吧。」

周慕嶼將牛奶插好吸管遞給歲歲,戲謔道:「對哦,你需要長個兒!」說着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歲歲的頭。

歲歲在南方女生里個頭不算矮的,但北方姑娘個個高挑,她本來就有點介意自己是班上最矮的女生。

歲歲凶他:「周慕嶼,不準拍我的頭!」

周慕嶼反而來了勁,伸手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要快快長高哦,小禾苗。」

歲歲氣得半死,想拍回去,結果發現自己夠不着他。她跳起來,眼見能碰著了,卻被周慕嶼躲開了。

周慕嶼大笑:「趙歲歲,你怎麼這麼可愛啊,哈哈哈!」

歲歲:「……」

這有什麼好笑的!歲歲懶得理他,氣呼呼地往前走。

「生氣了?我就開個玩笑。」

「我道歉。」

「要不我的頭讓你拍回來?」

一直走到公交站,歲歲都沒理他。正好公交車開了過來,歲歲連招呼都沒給他打就上了車。車子開動之前,她忽然推開玻璃窗對着仍站在原地的周慕嶼說:「謝謝你送我。」

路燈下,那少年的臉忽然陰轉晴,嘴角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星星落回他的眼睛裏。

那是生平第一次,周慕嶼體會到,原來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會因為她記得你愛喝可樂而竊喜,會因為她生你的氣而難過。

夏天來的時候,歲歲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自行車。是姥姥送的,陸年與天銘也收到了這份禮物。

歲歲繞着那輛天藍色自行車轉了一圈,它可真漂亮啊。可她發愁地說:「姥姥,我不會騎啊!」

姥姥拍了一下腦袋:「哎喲,瞧我,都忘記問你了。」接着又笑着說,「不要緊,很容易學的。」

姥姥轉頭叫陸年:「年年,你教歲歲吧。」

「我不要。」陸年連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這時,天銘騎着新自行車去外面溜達一圈回來了,姥姥眼睛一亮:「天銘……」

歲歲立即說:「我不要!」開什麼玩笑啊,我還想多活幾年呢,歲歲心想。

姥姥要被這倆孩子愁死了,忽然心念一動,說:「歲歲,姥姥教你!」

歲歲說:「啊!」

陸年推著自行車正要離開,聽到這話就停了下來。

姥姥好像真來了興緻,跨上自行車試了試高度,滿意地點頭:「剛好。我跟你們說啊,別看我現在腰腿不太中用了,但年輕的時候車騎得老好了。歲歲,走!」姥姥邊說邊推著自行車往院門口走。

歲歲有點傻眼。

陸年在心裏嘆了口氣,走過去拉住車後座,語氣很無奈:「姥姥,我教。」

姥姥果決迅速地將自行車推給他,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那就拜託我們年年了!」

陸年很懷疑這位老太太年輕時學過表演,演起來一套一套的。

家附近有所小學,周末的學校操場沒人,正適合學車。門衛室的大爺跟姥姥很熟,悄悄地將陸年和歲歲放了進去。

陸年十歲那年自學騎自行車只用了十分鐘,所以在他看來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上車、身體保持平衡、往前走」三個步驟搞定。他看了一下手錶,在心裏很大方地給歲歲設置了半小時的時限。

「你先看我示範一遍。」陸年跨坐在自行車上,雙手握住車把手,「身體放鬆保持平衡,眼睛看前面,往前踩踏板,想停下時就握緊剎車。」他說完就一陣風似的竄了出去,繞着操場騎了兩個大圈,最後一個漂亮的剎車停在歲歲身邊。

陸年問:「了解了嗎?」

好像很容易的樣子,歲歲滿懷信心地點頭。

然而有句話叫「知易行難」。歲歲雙腳撐地跨坐在自行車上,握著車把手的一雙手緊張到僵硬,身體也是。前方寬敞的平地在她眼前幻化成恐怖的懸崖,她怎麼都不敢踏出第一步。

陸年見歲歲站着不動,不耐煩地問:「你愣著幹嗎?」

歲歲說:「我……我……我不敢。」

陸年:「……」

陸年看了一下手錶,已經過去十分鐘了。他上前抓住歲歲自行車的後座:「我幫你扶著,你慢慢往前走。」

「好,那你可要抓穩點啊!」

歲歲安心了不少,鼓起勇氣試了好幾次,終於敢把雙腳踩到踏板上了。可才踩了兩圈,又一驚一乍地跳下來。

二十分鐘過去,歲歲連五十米都沒有騎出去。

陸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語氣更加不耐煩:「你放鬆點。」

「哦。」

「保持平衡……哎,你別亂動啊。」

「我沒動啊。」

「你明明動了。」

……

三十分鐘過去,歲歲總算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了一百米。她有點開心,但更多的還是忐忑:「陸年,你可千萬別放手啊!」

「嗯。」

說完陸年就悄悄鬆了手,歲歲一開始沒發覺,騎了幾米覺得不對勁,便扭頭往後看,然後——

「啊啊啊」的驚叫聲與自行車摔倒的聲音同時響起。

陸年:「……」

歲歲指着陸年大聲控訴:「你個騙子!」

陸年是故意的,他根本就不想教她騎車,只是心疼姥姥才勉強來了。可她膽小又愚笨,連這麼簡單的小事都學不會,簡直是浪費他的時間。現在還好意思指責他?陸年沉着臉轉身就走,沒走幾步又站住了,耳邊回想起姥姥的話——慢慢來,今天學不會明天再繼續。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他可不想明天、後天再繼續下去。

歲歲還坐在地上,見陸年又轉身回來了,她黯然的神色唰地變得明亮。她仰頭笑着對他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我保證不會再害怕了!」說着她還豎起手掌做出發誓的模樣。

陸年看見她的手掌邊緣被地面擦出了幾絲血痕,帶笑的臉上神色無比堅定,就點了點頭,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下次放手前我會先告訴你。」

可能是摔了一跤,懸掛在頭頂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反正已經掉下來了,歲歲心裏的恐懼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很多事之所以顯得困難,是因為我們心裏的畏懼。歲歲整個人放鬆了許多,漸漸從一百米到兩百米、三百米……最後完完整整地騎車繞了操場一圈。

「現在我要放手了。」陸年說。

「好!」

歲歲深吸一口氣,車子慢慢滑出去。一圈、兩圈、三圈……車子穩穩噹噹地朝前行進。那至關重要的第一步邁出以後,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歲歲加快速度,再快一點,然後她感受到了耳畔的風聲,呼吸間是風送來的花香,身體變得輕盈,一顆心好像也隨之飛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她拐了個彎,朝着陸年所在的方向飛馳而去,對着他開心地大喊:「我學會了!陸年,我學會了是不是!」

陸年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正慢慢沉下去。三個小時,整整三個小時才學會,有什麼好激動的!但那樣激越的情緒好像有一種奇妙的感染力,讓他忽然有點羨慕歲歲。他從小學什麼都快,包括念書。一開始媽媽還會誇讚他,後來也就習以為常了。他也覺得那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成功的喜悅感。

歲歲繞着操場騎了一圈又一圈,還興緻勃勃地沖他喊:「陸年,我們要不要來比賽啊?」

陸年沒有回應她,他轉身取過自己的自行車朝學校外走。歲歲看着他的身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騎着車追過去,但他最終還是消失在了拐角處。她忽然發現,她原本以為已拉近的距離,其實根本就只是她的幻覺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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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爾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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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間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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