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第3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2)

第3章金風玉露一相逢(2)

手中的摺扇一頓,心中什麼轟塌了般,沈羲遙面上有些蒼白。一抬頭,便見月色臨地,冷如清霜。

回到宮中已是深夜,張德海被沈羲遙遣去了慈寧宮,畢竟自己此時歸來,太后一定是心急了。不過,沈羲遙並不想去那座宮殿,自他登基之後,便一直對那裏是有排斥的。

歪坐在窗邊長榻上,半靠着圍以碧玉鑲嵌團福深藍錦緞的牆壁,窗外一輪明月,帶了寧靜祥和的月光,輕輕掩在一抹薄雲之下,給院中一株合歡罩上一層雲霧般的輕紗。有風緩緩滑過,「沙沙」聲不絕於耳,之後,又是寧靜。

在這樣的夜裏,沈羲遙的心也平和下來,那個女子,帶着超凡脫俗的身姿出現在他的面前,又似月中仙子,清朗寧祥,只一眼,便沁人肺腑了。文采非常,不愧是出了三屆狀元郎的凌府千金。心地良善,笑容最映內心,那樣的笑,這世間,恐是再無其他了。若是有女如此而長伴身邊,該是要得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想到此,沈羲遙淡笑開去,若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兒那該多好,心上無人,即是迎進宮來,也不會落得拆散鴛鴦之名,討個虛情假意的對待。若論起自己,也是會真心待之,在這後宮之中,留出一角安和。只是······她是凌家之女啊。這凌姓一字,便就是萬水千山了。沈羲遙長嘆一口氣,伸出手將窗關上,那一道皎潔的月色,也被隔絕在了這塵世間最尊貴的房間之外了。外殿御桌的明黃團龍錦緞之上,疊起累累暗黃奏本,反出暗色光芒,沉沉壓在帝王心上。那些奏本,恐怕凌相,多已批閱了吧。

慈寧宮

張德海垂手低頭站在殿中,有徐徐香煙飄蕩在殿內,帶了混合了麝香的檀香特有的氣息。許久,傳來輕輕腳步之聲,張德海頭低得更低,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雙碧色繡花鞋,一抬頭,是太後身邊的讀春。

「張總管,太后已經睡下了,張總管此來何事?」讀春聲音溫和柔美,一雙眼睛卻是暗含波濤。

張德海笑笑:「今日皇上本是要與太后一同用晚膳的,只是白日裏送裕王出城,耽擱了時辰,便沒有及時趕回來。皇上怕太後娘娘擔心,特命我過來。」

讀春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定會轉告太後娘娘。不過今日裏可是等了許久,凌大人也為此耽擱了回府,太後娘娘有些不悅呢。」

張德海心中有些不快,凌相怎麼說也是臣子,怎能責怪皇帝耽擱了自己的時間。不過,他的面上到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恭敬得站在原地,不發一言。

「皇上今日回來的是晚了。」讀春又說道:「若只是送裕王爺出城,不該此時才回來的。」

張德海訕訕笑着:「皇上與王爺手足情深,實在不忍王爺去那瘠苦之地,路上多有停留和交談,這才耗了時間。」

讀春也掩口笑起來:「皇上與王爺,自幼感情就不一般呢。」說完正了正神色,朝裏面看了看,又看向張德海似有鬆了口氣的模樣,眼睛一眨說道:「如此,便有勞張總管跑這一趟了,還請早些回去休息。」

走出慈寧宮,張德海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只見天際那一輪皓月,已被厚重的雲朵遮住了朗淡的身影。

之後半月里,倒沒有什麼異常,沈羲遙依舊是多在御書房和養心殿裏,偶爾白日裏去御花園散心,也是只帶了張德海一人的。

那日裏御花園櫻花開得最盛,日頭也好,湛藍的天上,一朵雲緩緩流過,下面是一座紅橋,飛架在一池碧水之上,兩岸繁茂的櫻樹開出絢爛璀璨的櫻花,潔白無瑕的,緋紅若雲霞的,枝枝朵朵,匯成醉人風采。樹下是華服的麗人迤邐而行,都執了各色描金團扇,巧笑言兮,顧盼生輝,有悅耳之聲傳來,不知哪個女子放開了歌喉唱起來。「雙蝶綉羅裙,東林邊,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細看諸處好,人人道,無瑕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唱到衣字,聲音已經極低,卻如夢似幻,勾起無限回憶。

沈羲遙站在虹橋之上,有些怔怔,一身月白福字素錦便袍在艷陽下反出光彩,那邊有女子得見了這橋上的九五之尊,歌聲乍停,紛紛跪拜下來。

沈羲遙卻似不見,只望着一叢繁花似錦,突然微笑起來,轉身走開。張德海匆忙跟在他身後,卻是向宮門處去了。

是夜,慈寧宮慈祜殿,太后閔氏半靠在綠玉色垂枝白梅的綉墊上,手上緩緩轉着一串黃玉佛珠,自張德海進來有一株香的功夫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粉牆上一副觀音畫像出神。

張德海自然只能恭敬得垂首站在厚重的海藍色鑲金邊秋菊斗妍地毯上,眼光所及,便是漫漫秋菊之色,有些肅殺之氣。

「張總管,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的聲音突然傳來,張德海一個激靈抬起頭,只見太后凝視着自己,保養得極好的面上不怒而威。自己不由心虛起來,遲疑了半晌才說道:「皇上今日······一直在御書房裏,不過中間去了御花園散步······」話音未落,太後手上的佛珠被重重擱在梨木小几上,清脆的「啪噠」聲聽來卻讓人膽寒。

「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的聲音,此時已是無比威嚴了。

「張總管,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后緩緩站起身,身影投下的影子將張德海覆蓋在一片陰暗中。

「回太後娘娘,皇上他······」張德海頭也不敢抬,只是低聲說道:「皇上今日是一直在御書房內的,后見天光正好,去了御花園······」

「那之後呢?」太後半眯起眼睛看着小指上一根五寸來長的銀質護甲,上面有黃米大小的碎金點點,聚成一朵牡丹。

張德海身子一頓,回想起白日裏在宮門前的情景。

「朕只是出去片刻,你若再攔著,休怪朕無情了。」沈羲遙看着張德海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手,面上略有不悅的說道。

「皇上,您就一個人出去怎麼行?太后那邊要是問起來,要奴才怎麼回話啊。這時辰也不早了,這一去,今日可就回不來了啊。」張德海自然知道沈羲遙出宮去做什麼。

「朕就是要出去,你還敢攔著了?」沈羲遙一甩衣袖背過身去。

「皇上······」張德海面上為難得厲害。

沈羲遙半轉了身看着張德海,心中有些猶疑,前方不遠便是巍峨的宮門,那硃紅色半敞的大門外,便是與這令人窒息的皇宮不同的天地。那片天地里,有一個她。也只有在那片天地里,他才會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入得宮來,只再見一眼,便是滿足了。

「張德海,你聽着,朕今日出宮,夜晚定能回來,若是母后問起,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朕擋下了。」

「皇上,這······」張德海低了頭。

「朕能回來,就不會食言。」沈羲遙說完,掙開張德海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大步邁出宮門而去。那些侍衛,自然不敢阻攔。

張德海斂了斂神色整理了衣袍走到宮門前,嚴肅地說道:「皇上今日出宮私訪,任何人走漏了風聲,斬立決!」

可是,皇帝說了夜晚定回來,此時已近亥時卻還不見人,太后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召自己過來,這可如何應對得過去啊。

想到此,張德海額上便滿是汗珠了。

「皇上現在何處?」太后已走到張德海的面前,居高臨下得看着跪在地上的張德海問道。

「皇上······」張德海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皇上在御書房······」話音未落,太后輕蔑一笑:「如此,我們便去看看。」說罷便扶了剪春姑姑的手,要向殿門走去。

張德海知道必是瞞不住了,太后此舉,一定是知道皇帝此時定不在宮中。想想便出了身冷汗,忙如搗米般磕頭:「太后息怒,皇上他······」

京城近郊的青龍寺是東瀛與大羲交好,互通佛理之所。常遣來東瀛僧人在此學習。建成之時東瀛奉上金線重瓣雪櫻樹近千株植於此,在之後漫漫時光之中不斷分衍,形成了今日蔚為大觀之象。這金線重瓣雪櫻乃是難得一見的佳木,除去皇城御苑之中尚有一片,普天之下,便也只剩這青龍寺了。此時櫻花盛開之際,便也因了這櫻花,在京城中有個不成文的節日,俗稱「櫻臨」,此日裏女子們均可外出賞櫻鬥草,煞是熱鬧。而賞櫻最佳的去處,無外乎便是這青龍寺了。

月色正濃,一樹繁花在月色下更顯出驚心動魄卻不失溫柔之美,薄如蟬翼的花瓣嬌嫩而纖細,讓人甚至不敢去觸摸,那花瓣上均有絲絲金線,這便是其名的由來。

沈羲遙站在樹下,月光透過花間灑下一地柔和的華彩,有蕭聲遠遠傳來,輕盈而靈動,飄逸而高遠,吹簫之人的技藝高超,非常人可比。沈羲遙側耳傾聽,半晌也沒有聽出是什麼曲子,微微皺起劍眉,面上卻是笑了。

一陣微風輕拂,帶起花雨陣陣,竟似臘月里紛茫的大雪,卻是溫暖而動人。蕭聲停了,有銀鈴般的淺笑聲傳來,接着便是環佩之聲,還有女子的低呼聲。「小姐,真美啊。」

越過牆上的檳榔眼,那邊的院落中,一樹繁盛的櫻花下,一個女子,白衣素服,裙裾飛揚在漫天雪櫻之中,好似月中仙子,又似這金線重瓣櫻花的花神臨世,翩轉舞蹈之間,櫻花瓣纏繞周身,美的令人窒息。那舞,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絕妙。

沈羲遙定在那裏,眼中只剩下那個在漫天花瓣中起舞的身影,生怕自己一眨眼,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如同煙雲般飄散了。

「小姐,夜裏風涼,要進屋去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傳來:「前個兒大夫還說了要您好好休養,今個兒就跳舞,累倒了可怎麼辦?」

「哪有你說的那麼嬌弱。」那起舞的女子聲音及其悅耳,伴着巧笑說道:「若不是身體不適,父親也不會送我來此休養。你瞧這景多美,若不能起舞不是一樁憾事?」說着隨口吟道:「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

沈羲遙身子一顫,「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他心中默念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是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能真正明白自己心中所想的。只是,為什麼是她

可是自己,卻依舊是忍不住來此,依舊是抱着賭一著的心思,匆匆而不顧一切的前來,即使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否會來此,是否會相遇。可是,他們竟真的相遇,只是遙遙數步,只是,一牆之隔。

想起自己黃昏時到來此處,大半的遊人皆已離開,自己風塵僕僕,看着疏疏人影的石階,看着夕陽下叢叢繁花,心裏竟是跳動的厲害的。那短短几階石階,在自己的眼中竟是那麼長。可是,當看到滿園唯有的幾個看客之後,在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那一剎那,心底的失落,卻是無法遮掩和阻擋的。若不是因為天色已沉,若不是此時實在趕不回皇宮,他也不會懇請方丈借宿一宿,也就不會看到悄悄在青龍寺休養的她了。

每見她,便會不由動了迎進宮的念頭,只是,她是凌相的掌上明珠,唯一的愛女啊。

夜風颯颯,沈羲遙翻轉了身子卻睡不着,青龍寺後山是大片的竹林,此時風過林梢便有「沙沙」之聲,晃動得一林翠竹搖擺難定,似是人心,飄搖難測。索性披衣起身,明日天不亮就需趕回皇宮中去,這早朝雖不能全由自己拿主意,可是,卻是從即位起便沒有荒廢過的。母后那邊,也不知張德海能否擋得過去,他這個帝王,這次,還真是食了言了。

不知何處有輕微的叮噹聲,是女子繡鞋上一雙銀鈴,在這漫山竹海翻滾之聲中幾不可聞。沈羲遙輕推開門,一個婷婷裊裊的身影從門外一閃,一襲白衣勝雪翩然而過,幾乎讓人疑似鬼魅。

沈羲遙跟了出去,但見滿目或濃或淺的黑色,一片月光也被浮雲遮蓋下去,卻看不見之前的身影。沈羲遙心中一驚,有絲絲涼氣從背後而起,心中竟是有些揣揣,正欲反身而歸,卻見墨色密林之中,閃過一道白影,接着,便是輕柔的笛聲。沈羲遙屏息側耳傾聽,有淡淡笑意浮上面頰。這曲子他知道,是清流子的名作《遲暮》,只是在宮中聽得時,多有鐘鼓齊鳴,而此時單一隻橫笛,卻將那份淡淡的哀愁完全展露,讓人聞之不由心生落淚之感。沈羲遙心中一嘆,此等技藝,便是清流子,也未必能及啊。

腳下邁開步去,踏在細碎的落葉之上,有輕微的「喀嚓」之聲,那邊笛聲乍停,有優柔的女聲傳來:「什麼人?」聲音中有點點恐慌的顫抖,惹人憐愛。

沈羲遙停下腳步,望着眼前漆黑一片,密密竹林之中,隱約可見一角素白,他微微一笑:「竹海漫漫,令人不由一賞。」之後,有心試一試眼前人的才情,便道:「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那邊一怔,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不過片刻工夫,清揚悅耳之聲便至:「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沈羲遙不由拍起手來,夜色中這聲音甚是分明,那邊似傳來淺笑一點,之後,便又有聲音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沈羲遙脫口而出:「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那尾「君」一字,拖出稍長,便帶了笑意。

那邊怔愣了很久,期間只聞風過林梢之聲,有絲絲清涼傳來,掀起沈羲遙月白的袍角,而不遠的前方,亦有如煙似霧的紛白一片。

只有笛聲再次傳來,悠揚在天際雲端,空靈高遠。輕輕邁出一步,透過竹間細小的空隙,只見那邊一個女子,眉目瀲灧,烏髮如雲,面暈淺春,纈眼流視,神韻天然。纖細長身靜靜矗立,著一襲白勝雪的芙蓉裙,湯湯廣袖飄飄如仙,裙擺輕盈若飛若揚。

正是那樹下起舞的女子,也正是大羲凌相之女,凌雪薇。

一曲終了,沈羲遙不由再次拍起手來:「好曲,好曲。」

「公子過獎了。」那女子淡淡說道,之後,有輕柔的腳步踏在落葉之上,卻是走遠了幾步:「夜深至此,露水深重,公子也該回去休息。」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沈羲遙似是沒有聽見那邊的話,而是略有激動的問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輕笑聲傳來,良久,溫婉女聲又至:「一首江南小調,只是因着悲涼,少有人唱罷了。公子若想知道,是喚作『流水浮燈』的。」

「流水浮燈······」沈羲遙在心中深深記下,之後一揖,也不管那邊人是否看得到:「多謝小姐指教。」說完,看着夜色深重,自己若是不走,那邊的女子也是不方便現身,便轉了身:「小姐,告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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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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