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佈局(1)

第37章 佈局(1)

第37章佈局(1)

二月十三日上午,天氣清朗,因喜事將近,整個皇宮裏都透出一股喜氣來,翠湖居也不例外。容郁雖然隱隱擔着心事,但也只是一閃即過,到這一日,已經準備好了衣裳首飾,成了心到明天去看熱鬧。

那天下午容郁抱着琅軒在亭子裏玩,因湖水開凍,不時有小魚游上來冒個泡,十分有趣。忽然知棋氣喘吁吁地過來,說是太后遣人來抱小皇子過去,容郁道:「我左右無事,親自抱了去吧。」

知棋笑道:「娘娘怎嗎就無事了呢,方才還看見真珠公主往這邊來,好像是要問娘娘一些事兒。」可能是緣分,真珠公主在皇宮裏最親近的人就是容郁了。尤其這幾日,日日都纏着她問東問西。她生得美,人又天真,容郁實在拉不下臉來說不見,只好親一親琅軒的面孔,說:「那好吧。」就要遞過去,忽然起疑道:「怎嗎不見絳綃姐姐?」跟在知棋身後的女官答道:「因上次含煙的事兒,太后以監管不力責罰了絳綃姐姐,又怕娘娘不喜再見她,所以叫我前來。」容郁見她神態從容,答話有理有節,又持了太後手令,便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將琅軒遞過去,道:「那勞煩姐姐了。」

那女官行過禮,抱了琅軒,施施然去了。

容郁在亭子裏呆了一盞茶的工夫,不見真珠公主前來,便想:莫不是被什麼事絆住了。便起身往長生殿方向去,才走幾步,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她死死捏住手巾,對自己道:「鎮定一點,不會有事。」然而手足發軟,眼前金星亂冒,竟是連站穩都不能。她伸手去撐在樹榦上,低喝一聲:「知棋!」

知棋應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容郁冷冷道:「你把琅軒帶到哪裏去了?」

知棋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小皇子被慈寧宮的姐姐帶走了啊。」

容郁反身來,刷地一記耳光,厲聲道:「別以為我就不敢殺你,琅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她要說發狠的話,只覺得腥氣一涌,竟是說不下去。

知棋嘴邊淌下血來,不怒反笑,說道:「怪不得平郡王總說娘娘是聰明人,娘娘要回小皇子,委實容易已極——請娘娘往平郡王府一行!」

容郁道:「琅軒在哪裏,你先回答我琅軒在哪裏!」

知棋道:「娘娘大可以放心,小皇子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娘娘一進平郡王府這邊就立刻送小皇子去慈寧宮——說不準這時候太后已經在念叨小皇子了。」

容郁冷笑道:「我憑什麼信你?」

知棋笑而答道:「娘娘大可不必信我。」

容郁凝視她的面孔,知棋有恃無恐讓她既悲哀又恐懼,終道:「我去平郡王府,你如何讓我知道琅軒已經到慈寧宮?」

知棋撲哧一笑,說道:「娘娘認為您如今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嗎,小皇子能不能安全到慈寧宮要看娘娘您的表現了。」她啪啪拍了兩下手,有護衛出來道:「知棋姑娘有什麼吩咐?」

知棋笑道:「娘娘要去平郡王府,你護送她去吧。」

容郁盯住她看了很久,終咬牙道:「好!」轉身要走,知棋從袖中取出一物交與她道:「娘娘一路小心,這是出宮令牌。」

容郁劈手奪過,不多一言。

從皇宮到平郡王府要半個時辰,容郁像從未走過這麼長的路,她只想快一點,更快一點,不去想平郡王府會發生什麼,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有尖針扎過心口,尖銳的痛。

平郡王府門口有戎裝士兵,全身黑甲,他們見容郁走近毫不意外,為首者上前一步,問道:「可是翠湖居容娘娘?」

容郁道:「正是。」那士兵抬手射出信箭,不過片刻工夫,皇宮那邊升起一朵煙花,耀眼生輝,然後化作一大朵的雲,緩緩散去。容郁知道那是通知宮內的人她人已經到了平郡王府,卻不知是否會依約放過琅軒,她不知道,她只是別無選擇。容郁踉蹌了一下,那士兵問道:「娘娘不要緊嗎?」

容郁偏頭看一看他,說道:「皇上……在裏面嗎?」

士兵道:「娘娘恕罪,小的不知道。」

容郁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好……讓我進去。」那士兵見她顏色凜然,不由大生敬意。

如果不算從慈寧宮地道誤入的那一次,容郁這是第一次到平郡王府。平郡王府佈置格局與違命侯府酷似,只是有一點不一樣,那就是,平郡王府種了很多的木槿,里三層外三層,在風起的時候落下一地的花。

木槿是種奇怪的花,朝開暮落,卻永遠神采奕奕,許是生與死隔了太近的距離,來不及留住什麼,也來不及厭倦。

她第一次看到忻禹是在木槿林中,她最後一次看到忻禹,大概也會是在木槿林中,他們的緣分始於此,也終於此,老大一個輪迴,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一無所得。

她拚命想要忍住些什麼,可是眼中分明沒有淚,四周飄零的花,像是無邊無際的月光,讓她每一步都踩在驚濤駭浪上,隨時都可能被摔得粉碎。

平郡王府的下人將她引進一幽僻小院,院中有大樹,樹下石桌石凳,坐了一人,正是忻禹,平郡王與他相對而坐,他身邊站了兩人,分別是秦禰和余年。石桌上有謄寫御旨用的黃卷,不著一字,旁有墨硯,筆架上的狼毫似是被擱得久了,墨汁已經乾涸。

四周並無他人,可是在容郁看來,卻不知道潛伏了多少高手。

忻禹見進來的人是容郁,微微一怔,繼而道:「是你。」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平常,像是早知道來人會是她,可是眼中那神色里,分明有三分傷心,四分失望。

能得他傷心失望……也算是值得了吧。容郁輕輕笑一聲,盈盈下拜,「見過陛下。」

忻禹屈指敲一敲石桌,向平郡王道:「我不肯寫詔書,難道容妃過來我就會寫了嗎?」

柳洛道:「陛下難道沒有聽說過兩心知?」

忻禹的臉色微微一變,轉向容郁看去,柔聲道:「容兒,你在我身上下了毒?」他像是極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但是容郁輕輕點了一點頭。

柳洛道:「原來陛下真的不知道,兩心知可不是毒,兩心知又叫麒麟蠱,至毒至陰。天下皆知陛下這皇位得來不易,平日起居飲食無不謹慎小心,若是下毒,怎能瞞得過宮中高手,即便僥倖得手,御醫中擅長解毒者不知有多少,倒教容娘娘枉送性命。」

忻禹似是恍然有悟,道:「桂香濃郁,原來還有這等用處。」要知道蠱是蟲屍磨粉練就,腥氣最重,若非容郁巧手煮粥,必然蓋不過去。

柳洛道:「陛下明鑒,應該歸功於容娘娘好心思。」

容郁這時候已經起身,款步前行,到忻禹面前道:「陛下……事已至此,陛下就照他們的意思寫了吧……平郡王答應過臣妾絕不傷害陛下性命。」

忻禹五指倏地收攏,握成拳,他冷冷看她一眼,道:「有什麼是他能給你,而朕不能的?」

容郁默了片刻,垂頭答道:「臣妾、臣妾……不想去關雎宮。」

忻禹聞言一愣,面色稍見慘然,良久方道:「朕是不會寫的。」

柳洛輕笑兩聲,道:「陛下為什麼不問一問我,兩心知到底有什麼妙用?」

忻禹凝視他的面孔,那樣一雙眉,那樣一雙眼睛……他知道他恨着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到底沒下得了手來殺他——因為多年前,他曾經答應過那個女子保全他的性命。

這麼多年,他沒有遵守的誓言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獨獨這一次他認了真,獨獨這一次他心軟,所以活該他被困於此。他不知道柳洛如何發現琳琅房中的秘道,更不知道柳洛如何算計出他會在這個時辰,這種情況下出現,然後將他囚禁平郡王府,逼他寫退位詔書——因為他不知道他到底算計了他多久。

卻聽柳洛繼續道:「兩心知是很奇怪的一種蠱,它原是苗女用來保證情人不敢變心的東西,如今試在陛下和娘娘身上,也算是求仁得仁。中蠱的人終身為蠱母所制,同生共死,而最關鍵的一點莫過於,這種蠱,是不可以解的。」說到這裏,他從袖中取出一物,寒光閃閃,忻禹看得真切,真是寒冰刃,他將寒冰刃遞到容郁面前,道:「容娘娘不妨求陛下一道聖旨,也讓陛下親眼見識兩心知的神奇之處。」

這種蠱……是不可以解的。容郁慘然道:「平郡王並沒有告訴我……它沒有解。」

柳洛道:「容娘娘如今後悔了嗎?」

容郁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如果她說後悔,他會怎嗎樣?會不會殺了她?不會,但是絕對也不會放過她和她的孩子,她如果不與他柳洛站在同一條船上,就與忻禹同一命運。她嘆一口氣道:「平郡王早就知道容郁沒有退路,又何必再說這等話?」當下再不遲疑,接過寒冰刃,在手腕上劃下一刀。

剎那間忻禹只覺得血光直撲過來,恍惚中彷彿有人在耳邊念:「賜皇子琅軒免死金牌,免三次不赦之罪,欽此。」他彷彿在雲霧中穿行,手足都不由自己,他試圖想要抬起手或者止住腳,卻發現自己是被牽扯的木偶,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腳在動作,口唇在說話,卻完全沒有辦法知道做了些什麼,也完全沒有辦法停下來,他背後的線每被扯動一次,關節處就滲出殷殷的血來,最後交匯成汪洋,到處都是血,看不清前路,也記不得後世,四下都是茫茫。

「多謝陛下。」忻禹面上儘是茫然之色,而筆下御旨卻是一氣呵成,容郁跪下來謝恩。余年取了冷水往皇帝面上潑去,忻禹覺得渾身一冷,醒了過來,而落在絹帛上的御旨字字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手筆。

原來這就是兩心知……「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好一個……兩心知。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道:「如果我方才不寫,會是怎樣的下場呢?」

柳洛回道:「關節寸裂,痛不欲生。」

忻禹道:「我倒想試試。」他先前沒有防備,血光一現就不由自主,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定力竟勝不過小小蟲豸。

柳洛道:「既然陛下有心,娘娘何不成全?」

容郁跪求道:「陛下不可……」

忻禹再度冷冷看她一眼,那樣冷的目光,彷彿她並不是曾與他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她忽然想起皇后歸天的那個早上,心下一狠,舉刀再度劃下去。血光乍現……忻禹的額上滾下汗珠來,面色逼得慘白,先前還不見怎樣,到後來眼中逼出血來,竟是慘綠的顏色,容郁捂住傷口,哭道:「陛下……」

忻禹一個激靈醒過來,他看到石桌上滴落的血,血中似有蟲豸在掙扎,不由大感噁心,再向容郁看去,她眼中似是隱有淚光,他默然良久,終是嘆一聲氣,提筆在新鋪上的絹帛上寫了幾行字,忽又問:「洛兒叫朕寫退位詔書,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知道新任君主的名字,是寫你柳洛,還是朕的六哥?」

柳洛見他下筆,原以為大功告成,想不到這當口皇帝會突然提起勤王,他心中警惕,說道:「陛下不必想要挑撥離間,此事與勤王無關。」

忻禹道:「即便眼下和勤王無關,退位詔書一下,就和勤王有關了,洛兒你要想清楚……這些年你是自恃朕不會殺你,才為所欲為,眾臣也正是知道朕不會殺你,才唯恐你手上的東西泄露,人要皮樹要臉,他們無非就是丟不起這張臉,所以懼怕,比懼怕更甚的是怨恨……朕問你,朕退位之後,朝中最有勢的人是誰,朝中人認可的皇帝,是姓段還是姓柳?只要六哥應承天下,一旦他繼位,所有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將你手中的東西一把火燒掉,誰也看不成,如此……洛兒你認為,他們會跟你,還是投靠六哥?哪怕是瑞王爺……他憑什麼幫你而不是幫自家親兄弟?」

他說的這些問題,柳洛並不是沒想過,但是他自恃與瑞王有盟約在先,又得荊國國主親口應諾,所以有恃無恐,反倒笑道:「陛下深謀遠慮,既然都替臣想到了,不妨連禪讓詔書一併寫了。」

忻禹道:「既然洛兒這麼說,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吧。」言畢當真提筆就要落下,忽兩聲急道:

「不可!」

「且慢!」

忻禹抬頭看去,一人是秦禰,而另一人正從屋中慢慢踱出來,紫金玉帶,華貴逼人,不是勤王卻是哪個。他原本想問:「六哥何以在此處?」卻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六哥,父皇最得意的兒子,生就風流倜儻,雍容華貴,偏生還平易近人,擇才而用,不拘一格,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有眾多士人出自他的門下——不是他不肯棄用,實在是不忍棄用。二十年的光陰,窮鄉僻壤的掙扎,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六皇子,他面色陰沉,眼中怨毒,為着什麼,是當初父皇的一紙詔書還是二十年的積怨?

他幾乎已經想不起來當初派了怎樣的罪名到六哥頭上,或者也算不得罪名,只是他書房中有王朝邊界的兵力分配圖,那麼巧,被平懿王看見,那麼巧,平懿王猜忌最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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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誰負了誰: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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