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來自孤單星球

第3章 他來自孤單星球

第3章他來自孤單星球

{她最後明白,命運安排的這場相逢,從一開始就昭示了,這宇宙洪荒,除了他,無人贈她心以悅,無人醒她冬可涼,無人為她長相思,無人伴她共白頭。}

001

五月的最後一天,城北的老皇曆上寫着,宜行喪忌結網。

江州的殯儀館正在舉行一場告別儀式,小小的館內人潮湧動,除了特地來送父親最後一程的人,其他大部分是扛着拍攝器材的媒體記者。舒顏站在家屬位上,看着火盆里燃燒的冥幣想,事情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呢?

父親死於醫患糾紛,那件事情舒顏並沒有親身經歷,僅在江州媒體的報道上了解到,什麼明華醫院醫生舒某因為手術失敗,被失控的患者家屬挾持,最後不幸身亡。新聞上放出來的沒有聲音的視頻監控里也僅僅是父親走向患者家屬集結的地方,交談了幾句后就被患者家屬用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兩人扭在一塊僵持了幾分鐘,最後的畫面就定格在患者家屬的手起刀落。

硃色的血在父親的白大褂上暈染開來,有一種悲壯的詭異。

那樣的畫面,舒顏每次回想起來都會覺得眼睛痛得厲害,像被灼傷了般,她不自覺地伸手揉了揉眼睛。

有記者捕捉到她這個動作,立刻衝過來將話筒遞到她面前,問:「你爸爸去世后,你現在的心情如何?」

舒顏愣了愣,看着記者,脫口而出:「心情?你爸爸死了,你的心情該如何?」

話音一落,殯儀館內霎時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不遠處抬着花圈走進來的幾個人也停下手頭的動作,好奇地朝這邊望過來。

「舒同學,爸爸去世你怎麼都不哭呢?」

「你和你爸爸的關係是不是不好?」

「有人說事發當時,你爸爸出言不遜,才引起患者家屬的怒意,請問你知道這件事嗎?」

話筒幾乎將她淹沒,舒顏被瘋狂閃爍的鏡頭燈刺得睜不開眼。突然間,有人朝她扔來一件衣服,蓋在她頭上,然後拉着她的手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讓讓,讓讓!」

男生扯着她橫衝直撞,目之所及的地方除了腳還是腳。舒顏踉蹌了下,差點絆倒,有東西從口袋裏跌落,被紛亂的腳踢到後方,舒顏並未察覺,掀開蓋在頭上的衣服,小聲喊了聲:「歐子宸。」

「人太多了,你忍忍。」歐子宸回頭看了眼不死心跟過來的記者,罵了聲「靠」,揮舞着手臂隔開面前的人。

舒顏也扭頭看了看,眼風忽地掃過與揮舞著話筒的記者格格不入的一行人,穿着黑色西裝的幾個人在前方開路,撥開人群,直到門口,撐開一把黑色的傘,從黑衣人後排走出的瘦弱少年緩慢步進傘下,一行人這才朝外走去,整齊得跟學校閱兵式上走方隊的一樣。

再想看得更清楚些時,那一行人已被牆擋住視野。舒顏還未來得及回頭,就撞在了忽然停下的歐子宸身上。

兩人站在被花圈擋住的暗處,歐子宸扶住她的肩膀:「你今天怎麼這麼心不在焉?」

舒顏摸摸鼻子:「我有點累。」

歐子宸默了默,沉聲安慰道:「你不要太難過……」

舒顏低下頭,末了,她拽了拽歐子宸的袖子,艱難開口:「歐子宸,那些記者問得對,我哭不出來,從接到消息……到今天,看着爸爸被推進焚化爐,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歐子宸,那是我爸爸,我、我怎麼能這麼冷漠啊?」

歐子宸看着女孩通紅卻乾澀的眼睛,滿臉的糾結與痛苦,腦子裏想到的卻是這幾年來早早承擔起家中雜事的瘦小女孩,一個人買米,一個人交水電費,一個人修燈泡。

他說不出一句開導她的話,此生頭一次恨起自己的嘴拙來。

從記事起,父親這個詞,對舒顏來說就很生分。

父親是個醫生,平日裏早出晚歸,有大手術或者忙起來的時候甚至幾天都不回家。難得有調休的時候,比起帶女兒去遊樂場,他更願意把時間放在研究上,搬來江州后,父親更是把這些休息的日子放在了他那些寶貝病人的身上。

舒顏開始還會為了這些不公平跟父親鬧,而父親就會拿出「爸爸是個醫生」這樣的話來安慰她。後來舒顏漸漸長大了,看着一些病人家屬登門道謝,家屬的感激和舒曉光的欣慰,通通落在舒顏的眼裏,經年累月,她恍然對舒曉光產生了既羨慕又崇拜的感情。她也想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化腐朽為神奇,去幫助需要她的人,父親就是她努力的方向。

她其實很愛父親。

絕對不是電視台播出來的那樣,說她的爸爸性格有缺陷,連自己的家庭關係都處不好,難怪會同患者家屬產生糾紛,甚至說出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結論。

此刻,舒顏站在家屬大院的小賣部前,看着電視上被打上馬賽克的她,僅僅是一句面無表情的「你爸爸死了」,之前之後的話都被剪掉,直接跳到她匆匆離開的背影。

小賣部前,圍觀的群眾眾說紛紜。

「這小姑娘說話這麼難聽,還不是言傳身教?」

「他們科里不都在傳,說確實是舒醫生手術出了問題,造成患者死亡,那個患者家屬是事出有因。」

「聽說舒醫生人品本來就有問題。」

有人聽不下去,為舒家遺孀說了句話:「舒醫生不是那樣的人。」立馬就被一陣聲討聲蓋了下去:「他不是那樣的人?那怎麼別人沒事就他出了事?」

舒顏越聽越生氣,父親的死本就是個誰也不想發生的意外,死後還要遭受不明不白的猜測和侮辱。她挽了袖子就想上前理論,身後就忽地竄出一個人影,氣勢洶洶地走到電視機面前,面紅耳赤的少年一把扯下電源,然後又抓住舒顏的手,跑了起來。

家長里短的人們被這一系列狀況驚到,反應過來后對着那兩個越跑越遠的背影道:「咦,那不是歐子宸和舒顏?」

兩人一路往家屬院後面的菜地跑去,歐子宸跑得快,把舒顏的手抓得又緊,舒顏甩了幾下沒甩開,氣急之下抬腳就往他膝蓋上踹去,歐子宸被她踹得摔了個狗吃屎,她自己也以滑稽的姿勢摔在水泥地上。

舒顏氣急敗壞地沖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男生吼道:「歐子宸,你幹嗎?」眼睛瞄到歐子宸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被粗糙的水泥地磨掉了皮,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舒顏的心裏抽了一下,最後一個音節明顯低了下去。

歐子宸吃痛地甩甩手,用沒摔破的那隻手去拉舒顏,舒顏不領情,一把拍掉他的手:「誰讓你多管閑事拉我走的?你到底站哪邊?」

歐子宸頗為痛心道:「我站哪邊?舒顏這麼多年我白對你好了!我白挨我媽那麼多板子了!」

「你站我這邊不知道幫着我,我爸還屍骨未寒呢,那群人就嚼起舌根來。」反正她睚眥必報,咽不下委屈,舒顏想來就覺得憋在心中的那股屈辱因歐子宸的阻攔變得愈發沉重起來,話也刻薄起來,「反正不是你爸。」

歐子宸的臉都氣紅了:「舒顏!你說什麼呢!」

舒顏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他,她自知失言,但她此刻並不想道歉。

沉默了一會兒,舒顏還是轉過頭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反正你以後也沒機會管我的閑事了。」

歐子宸這才想到他來找她的正事:「王胖子說你和你媽要搬走?這怎麼回事,就因為被人說了幾句?我跟你說這事你別急,你別忘了這是醫院的家屬大院,我回去跟我爸說說……」

舒顏本來已經平復了許多的火氣又冒了出來,瞪着他冷冷地笑了聲:「歐子宸,我和我媽為什麼搬家,你最好回去問問你爸。」說罷,越過他就要走。

「怎麼又扯上我爸了?」歐子宸急了,搶過舒顏手上的袋子,放到身後,「讓你別急就別急,等著,我不會讓你搬走的。」

「把袋子還我!」

舒顏懶得和他爭辯這件事,撲過去搶袋子,被歐子宸靈巧地閃過,並將袋子舉過頭頂,矮了他大半截的舒顏就是蹦得再高也夠不到。

「歐子宸,你能不能別這麼幼稚!我搬不搬走關你屁事啊!」

歐子宸不理她,舉著膠袋拔腿就跑,邊跑邊回頭沖舒顏喊:「這事我管定了,我跟我爸說去,你別走,就在這裏等我。」

舒顏瞪着他跑得飛快的背影,牙咬得咯吱響:「誰要你管了!」

002

那個採訪第一次其實是兩天前播出的,播出沒多久歐子宸的爸爸歐院長就親臨她家,和她媽媽促膝長談,在房間里做作業的舒顏也聽得一清二楚。歐院長的意思是,家屬大院是給在醫院工作的醫生、護士及其家屬居住的,現在舒曉光已經不在了,也從醫院除名了,而醫院最近新招了一批醫生、護士,暫時還沒有安置的地方。

歐院長雖然沒直接說,但話里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顯了,母親自然也懂,禮貌地說過兩天就會搬走,把房子騰出來。

歐院長假意客套了下,又詢問了母女二人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方才滿意地離開。

那天母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抱着父親的遺像沉默了很久。舒顏把房間門開了條縫,微弱的燈光中,只能看見母親的剪影和細微的抽泣聲。

舒顏心疼極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和媽媽明明是受害者一方,卻要受這樣的欺辱,為什麼父親剛去世,所有人的嘴臉就都變了。她是從那一刻開始討厭上了歐院長,還有歐子宸。

其實舒顏也知道歐院長的決定同歐子宸並沒有關係,但她正在氣頭上,歐子宸又正好撞上門來,她就將對他爸的一腔怨氣全撒在了他身上。

所以,舒顏嘴上雖罵着歐子宸,但還是聽話地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後來母親過來找她,她才和母親一起往家屬大院外走去。

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停在路邊等候,母親為了省公交車錢,帶着舒顏同後車廂里的傢具和鍋碗瓢盆擠在一塊。

母女倆靠在一起,隨着車顛簸起落,各自無言了一陣。母親突然想起什麼:「你剛才不是回去拿衣服……衣服呢?」

舒顏抱着雙膝沒什麼力氣地說道:「被歐子宸搶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母親不贊成地嘆了口氣:「顏顏,你別這樣想,歐院長也是很難做的。」

舒顏忽然就想到幾個月前,父親科室里的人來找他,讓他一起給病人開昂貴的葯從中提利,父親非但將人罵得狗血淋頭,還去葯監局舉報,弄得紀委下來調查,醫院處境特別難堪。醫院被責令整改,大家都不敢頂風作案,少了一大筆收入來源,醫院裏很多人因此對父親有很大意見,還在家屬大院鬧過幾次,叫囂著讓他們一家滾出家屬大院,但都被歐院長壓了下來。這次發生這種敏感的醫患糾紛,加上那個採訪,那些人怎會放過這樣一個趕走他們的機會……

再退一步來講,父親去世了,就不再是醫院的醫生,她和母親並不是醫院的人,確實沒有理由再住在那兒。

舒顏其實不太想去懂得這些人情世故,成年人的世界太複雜。她只想做自己渺小的夢,做個簡單的人。

她還想知道,歐子宸讓她等他,可她等了那麼久,他怎麼沒來呢?

新家在城中村一幢自建樓的頂層,房子雖然簡陋,但勝在價錢便宜,母女倆收拾好房間時已是天黑。自建樓的設施很簡陋,水壓上不到頂層,洗漱都需要去一樓打水。

趁著下樓打水的空當,舒顏厚著臉皮敲響了房東的門:「阿姨……我可以借用一下你家的電話嗎?」

在有節奏的嘟嘟聲中,舒顏在心中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還能打通。

她打的電話號碼是父親的,在這個手機還未普及的年代,連歐院長都沒有的。手機是父親這一生唯一的奢侈品,是他那個病人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父親去世后,手機作為父親的遺物本該被她妥善保管,可是今天搬到新家,收拾父親的遺物時,她卻發現手機不見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起自己把手機遺落在哪兒了。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舒顏準備掛斷時,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卻戛然而止,然後便是一片寂靜。

她試探性地「喂」了聲,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又看了眼電話的顯示屏,確實是在通話中。

「你好,這部手機是我爸爸的遺物,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小心弄丟了,很謝謝被你撿到,你能不能將它還給我?我會給你買款同樣的手機作為酬謝的。」她握緊電話,一口氣說完,生怕拾到手機的人會掛斷,說得太快,被口水嗆到,引得天翻地覆的一陣咳。

等她咳完了,電話那頭才悠悠地傳來一句:「明天下午三點,羲和會所。」

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舒顏放下電話,舒心地吐了口氣,抬眼時發現房東一家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邊鞠躬邊退了出去,提着裝滿水的水桶跑上樓。

第二天下午,舒顏兩點半就到了羲和會所。

她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轉了兩趟公交車,又走了很多路,才找到藏在青山樹影間的雅緻宅子,門口豎着塊赭色大石塊,上面刻着暗金的兩個大大的草書字——「羲和」。

她之前向房東詢問羲和會所的位置時,房東大嬸好奇地問她:「怎麼會去那個地方?」

她隨口瞎編了個朋友聚會搪塞過去,當時房東大嬸的臉瞬息萬變,欲言又止。

她如今才懂得房東大嬸的古怪是因為什麼,羲和會所門口站着兩個西裝革履的墨鏡男。她背著書包剛想走近,就被攔了下來,任她好說歹說,都不肯讓她進去。她沒有辦法,便坐在石塊旁研究起上面的字來。

看着入迷時,耳邊忽然傳來停車的聲音。

舒顏抬頭望去,一輛黑色長型車在路邊停下,副駕駛的位置上走下一人,下車後去打開後座車門,後座車門露出一條筆挺的腿。舒顏只是掃了眼,就將目光收回來,繼續研究石塊上的草書。

錯落的腳步聲自身邊路過,幾秒之後突然停了下來,接着就聽見有人說了聲:「就是她吧。」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兩個男生正瞅着她看,其中一個穿着灰色襯衫的男生,正挑着一邊眉毛饒有興味地打量她,她的目光在那個好奇打量她的男生臉上晃了晃后就落到了旁邊安靜站着的那個男生身上。

那個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明明是夏天,他卻穿着一件長外套,身形雖高但清瘦,眼瞼半掩,他站在陽光的側面,光影投射下,睫毛毛茸茸的,像兩簇蒲公英,本不是特別英朗的樣貌,五官卻因此柔軟溫和起來,像趙孟頫行書,雲生眼底。舒顏的心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地球上的其他人有沒有過這種感覺,你明明第一次見着這個人,卻感覺已經認識了很久,那種感覺,不是心跳,也不是怦然心動,而是一種歷經了歲月的微醺。

黝白的牆,藏色的瓦,以及掠過他吹向她的清風,縈繞了她往後無數個夢境。她也是在很久后才曉得,原來,你真心喜愛一個人,你見他的每一眼,都會深刻地鐫刻在心中,一眼,便是數年夜夜入夢的相伴。

003

男生手中拿着一方黑色手帕,掩在唇邊淡淡地咳了幾聲,微微側過頭似乎在和身邊之人輕語些什麼,他正眼都沒瞧過舒顏一眼,吩咐完什麼後轉身就一步一頓地往會所里走去,先前攔著舒顏的那兩人像沒看見他似的,畢恭畢敬地站在大門兩旁。

留下的男生對她笑了笑,招手道:「是你丟了手機?來,進去說。」

「不……」

用了,我拿了手機就回去了……

剩下的半句話,被男生不由分說走進會所的舉動生生打斷在喉中。

舒顏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踏過門檻的時候,舒顏有些遲疑地左右看了眼,門衛沒有再攔她,她吐吐舌頭,小跑地跟上前面的兩人。

走在前面點的少年的腿似乎不怎麼利索,步伐並不穩健,走得本來就比常人要慢,跟着他的黑襯衫男生倒是走得很穩健,只是為了配合他放慢了腳步。舒顏跟在後頭,也不好走得比他們快,於是,跟在他們後頭,走兩步停一步,這樣也好,可以慢慢欣賞這裏的風景。

外頭看着普通且上了年頭的民宅,進去后才知別有洞天。舒顏也知道為什麼宅子要背靠山林了,建築師似乎是想把這裏建成個隱於世的世外桃源,出了長長的走道拱門后,便是一片綠意,其間竹樓林立,或依山或傍水,草地上的碎石小路渾然天成,兩旁蒼松淺溪,潺潺水流和樹間鳥鳴是這個世界裏唯一的聲音。

舒顏看迷了眼,腳步漸漸比那兩人還要慢了下來,行至一座石橋時,過了橋的少年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皺起眉頭低低喚了聲:「跟上,丟了,可沒人去找你。」

舒顏被溪流中成群的小魚吸引住了目光,頭也不抬地「哦」了聲,見小溪並不是很寬,想也沒想就起跳跨過去,正巧落在少年面前。

褲腳被水花濺濕,低着頭的舒顏「哎呀」了聲,也看見了不屬於她的深色褲腳。

兩人,離得極近,她平視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舒顏緩緩抬起頭,在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下,舒顏終於將他看得清清楚楚,連他左眼尾下的一顆褐色的痣,都瞧得一清二楚。

舒顏愣了一愣。

「哎?是你?」

那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夏天,蟬鳴聲、青草香、日漸灼熱的溫度並沒有同以往有什麼差別。除了幾個世紀以前諾查丹瑪斯對這一年世界將滅亡在七月的預言,然而世界並沒有覆滅,它沿着宇宙的軌道,相安無事地繼續轉動,潤澤着地球這顆行星上每一個生靈。

而多年後的寧澤川對這個特殊的夏天唯一的記憶,就是女孩如不諳世事的小動物遇着了什麼稀奇的事,歪著頭的那一句:「哎?是你?」

於千山萬水,人山人海中相遇。

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句:原來,是你。

就是那年的寧澤川和舒顏誰也不曾想,這一抬眼這一句話,竟會羈絆了兩人十年的時光。

又怎料,十年來,這條漫漫長路,日升月落,風捲雲舒,回首恍若一場大夢,醒時已是百年身,除了相識,什麼都嫌太晚。

舒顏是認得寧澤川的。

他就是舒曉光的那個寶貝病人。

舒顏不是本地人,十三歲那年,她作為家眷隨同被調任的父親來到江州,在父母的交談中得知,父親被調任至江州是為了治療一個病人。舒顏那時候就對這個特殊的病人產生了好奇,去給父親送飯時,她總想偷偷地看一眼他。最初,她是看不到的,他住的病房和別人都不一樣,門隨開隨關,掛着厚厚的擋簾,出入的人都穿着無菌裝備,她有次眼尖,醫生從裏面出來時,她隔着老遠的距離從門縫裏看見病床和數根管子,再多的就沒有了。

再過一年,出入的人終於不用穿無菌裝備,但也是很小心地進出,彷彿是怕被人瞧見了裏面的光景一樣。她忍不住問父親住在裏面的病人是誰,怎麼從來不見他出病房。父親低低嘆了聲:「是個可憐的孩子,生了嚴重的病。」然後,父親拍拍她的頭,說,「顏顏,你要感恩,上帝給了你健康的身體,要知道,對有些人來說,能夠走在路上曬一曬太陽,都是奢侈。」

就在舒曉光去世的前三個月,舒顏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

那天舒顏去送飯時路過病房,哼著歌走神時正巧碰上有人從那間病房裏出來,被他帶起的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人走得特別急,推門的力道特別大,舒顏回頭瞄了眼那人在灰暗走廊里的背影,再轉頭時,一愣。

病房的門被推得收不回去,卡在一半處,舒顏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裏面的樣子,不同以前的暗,裏面如今亮堂著,暴露在視野里的半截床上,穿着淡藍色病號服的男生低垂著頭靠坐在那裏。

舒顏的第一反應是,天啊,他好瘦啊。

病號服穿在他身上就像一個巨大的蛇皮袋,襯得他低首的樣子特別叫人心疼。

再想看得仔細些時,門就被送葯的護士從裏面關上了。

現在回想起來,初時也沒將他樣子看得多仔細,也僅僅就只有那匆匆一瞥,亦不知道怎麼就將那個模糊的樣子同眼前的這個人串聯起來了。

若是認錯了人,可是丟臉了。

舒顏是個心裏想什麼就全放在臉上的人,所以,她內心的變化可是讓從小就善於察言觀色的寧澤川瞧了個一清二楚。

看着那雙麋鹿般無辜的眼睛半晌,縱然心裏再不願多搭理她,還是忍不住,低低地回應了聲。

「嗯?」

舒顏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認識舒曉光舒醫生嗎?」

他點點頭。

「他是我爸爸。」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舒顏有些尷尬:「我從前是見過你的,在醫院。」

除了正常的眨眼外,他臉上仍是沒有一點表情,也沒出聲,就那麼淡淡地將她望着。

這人……既不聾也不啞啊,可他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和個木頭人一樣。

舒顏覺得自己像是在唱獨角戲,尷尬感更重。你想要交流的對象並不想和你交流,如何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或者結束,都是個難題啊。

旁邊看戲的男生終於忍不住,扶額嘆了聲:「我的大少爺,你倒是吭個聲啊。」

惜字如金的少年終於悠悠地吐了兩個字:「是我。」

本已沮喪的舒顏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抬眼,看着他就笑了。

他是她爸爸治療了三年的專屬病人,這一點,讓她覺得對他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於是,忘記了距離,朝他伸出手,笑得可人而靦腆:「我叫舒顏,是舒曉光醫生的女兒,你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他的眼睛終於動了動,注視着她懸在半空中的手,由於兩人距離較近的關係,她的指尖正若有似無地抵在他的胃上。

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往前走了幾步,聲音才清清淡淡地傳來。

「澤川。」

黑襯衫男生湊過來,咧嘴笑了笑:「你叫舒顏,我叫恭玉,呀,我們的名字合起來可不就是,書中自有顏如玉。」

他有模有樣地晃着腦袋,陽光討喜的面容,讓舒顏忍不住笑起來,視線卻追着已經往前走去的澤川去了,正好撞上他轉頭不耐煩的一瞥里。

舒顏心中咯噔一跳,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叫作澤川的男孩子,對她,說好聽,是不喜歡,說難聽點,就是討厭她。

他討厭她。

舒顏並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她之所以能夠看得出這個叫澤川的男生討厭她,大約,是他將「討厭她」這種情緒表現得太過明顯了。

一進這間裝飾仿古的屋子他就指了指靠近拱窗的位置示意她坐。

舒顏走過去坐下,剛一抬眼就是自面前劃過的白色衣袂。

她有點傻眼地看着澤川在距離她四個椅子外的石台上坐下,恭玉熟練地往他腿上搭了一張毯子,然後靠着他坐下。舒顏打量了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不由得懷疑,隔了這樣遠,他真能聽得到她說什麼?

清清嗓子,她伸長脖子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那個……」

本來專心撫著毯子上的褶皺的那人瞥眼掃向她,眉頭不著痕迹地皺了皺,擺明是對她過於大聲的不滿,舒顏一噎,張著嘴就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了。

恭玉豎起手指放在唇前噓了聲:「那麼大聲嚇唬誰呢,你過來說。」

「好。」她就要站起來。

澤川轉過頭瞪着恭玉:「我不喜歡跟人靠這麼近。」

舒顏聽得清清楚楚,尷尬地站在原地,就見恭玉一臉震驚地比畫着他與澤川的親密距離道:「難道我在你心裏一直不是個人?」

澤川沒說話,冷冷保持着瞪他的姿勢。

恭玉笑嘻嘻道:「開個玩笑,別生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舒顏坐那麼遠,是不好講話,你聽不了太大的聲音,不是也說不了太大的聲音嗎,我這是關心你。」

澤川緊繃着臉,回過頭看向舒顏,指著靠近石台的一張矮凳:「你坐那裏。」

「哦……」

004

矮凳真正是矮,她坐上去,再看他們,就要仰起頭去看了。

澤川也發現了這點,他本是隨便一指,也沒注意到自己指的是個什麼樣的凳子,她坐上去,剛好和石台一樣高,一個俯視,一個仰頭,額發向兩邊散去,露出的圓臉上掛滿的尷尬和局促。

恭玉探頭看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跟小狗似的。」

舒顏本來就不自在,被他這麼一揶揄更尷尬,隨手抓了石台旁邊茶几上不知什麼時候放上的茶杯就往嘴裏送,然後就「噗」的一聲全吐了出來,半天才能說出話來:「這是什麼啊?這麼苦!」

「這是我的葯。」有人輕飄飄地提醒她。

舒顏手上的動作頓住了,臉唰地一下就紅透了:「啊,對不起,我以為是水……」

澤川沒理她,垂下眼盯着她手裏的杯子,臉上的寒意越來越重。

舒顏看了看澤川,又看了看她手裏端著的杯子,試探著開口:「不過我只喝了一口,杯子裏還有一些,夠你喝嗎?」

看着澤川一副既無語又火大的樣子,恭玉一邊笑一邊從石頭上走下來,直接走到房間另一角的吧枱,一會兒工夫就端了兩杯水過來,一杯放在茶几上,一杯遞到她手裏,一本正經地道:「葯再煮過就好了,只是你手裏頭這個杯子,是我們少爺很喜歡的宋白瓷做的,就這麼一個,寶貝得很。」

舒顏接過水杯一口喝了個乾淨,舌根的苦意仍然未散,麻痹了整個口腔,舔舔嘴唇,就著恭玉的話客套:「哦,這個杯子確實很好看,上面還雕著花兒。」

話音剛落,澤川嗖地看向她,目光里又多了幾分冷。

舒顏只覺得背脊忽然發涼,不由得抖了抖。

恭玉再也忍不住,捂著肚子笑倒在石台上,覺得這沒眼力見兒的姑娘實在太有趣了。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所以這個杯子只能扔了。」恭玉指了指澤川,言簡意賅地替他做了決定。

舒顏張著嘴就呆住了,這分明就是有潔癖嘛。她覺得今天真是一個做什麼錯什麼的日子,抱歉地對澤川道:「對不起,我會賠你一個杯子的。」

「都說就這麼一個了,你買不到的,舒顏,你完蛋了,恐怕只能押了你自己給我們家寧大少爺了。」女孩的臉色如他所想那般白了又紅,恭玉抱着胳膊幸災樂禍,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恭玉,」澤川終於忍無可忍,「你去廚房,讓他們再煮一服藥來。」

房間內少了恭玉的笑鬧聲,靜得有些壓抑。舒顏的心中打着鼓,那樣珍貴的杯子,她到底要怎麼賠?

「杯子不用你賠。」

澤川突然出聲,舒顏抬頭看他,大眼似不信般地眨了眨,他沒什麼表情的面龐實在讓她看不出究竟,只有貿然地先道謝:「謝謝你……也很感謝你撿到我爸爸的手機,是這樣的,我只請了兩堂課的假,還要趕回去上課,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現在可不可以拿回手機了?」

面無表情的少年沒有響動。

她趕緊加了句:「我會給你酬謝的。」

面無表情的少年還是沒有響動。

舒顏在等他說話,可他在沉默,最後在她快要被尷尬折磨得落荒而逃時,他終於有了響動,端起面前的水杯轉了轉,湊到嘴邊呷了一口,沒有抬頭,淡淡地飄出句:「為什麼沒有哭?」

「啊?」

舒顏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弄得一愣一愣的,大腦一時卡了殼。

澤川放下水杯,用他那雙黑得發亮的瞳仁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問:「這個手機,對你,真的很重要?」

她想也沒想,就點頭答:「肯定呀,很貴重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她說到「貴重」兩個字時,他的眼底似乎閃過一絲厭惡之意。

有人輕輕叩響了門,便見木製滑門推開,穿着白褂黑褲的侍應生站在門口道:「寧少爺,江先生來了,聽說您在這裏,要您過去一趟。」

寧少爺如尊佛像,沒有應聲也沒有動,彷彿侍應生從未出現過,本來就冷冷的臉色像是更冷了一些。

等了有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侍應生站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舒顏這時才知道,原來他不是針對她,看來除了恭玉,他對其他人都是這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啊。這個人,還真是一台行走的尷尬製造機。

舒顏大大咧咧地乾笑兩聲,試圖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啊……原來你姓寧的啊,我以為你姓澤名川呢。」

他瞥向她,有些不高興的樣子,轉頭一掀毯子,步下石台,侍應生關上滑門的剎那,舒顏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

「原來還會發脾氣呀。」

舒顏被他斥了一聲,並不覺得什麼,反正他雷聲大雨點小,大概是生病的關係,他的聲線很低很柔,連呵斥都像被風吹了一下,不痛不癢,反而有些像嬌嗔,讓舒顏覺得很想笑,只是笑歸笑,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了。

看見被寧澤川掀落在地上的毯子,舒顏一拍大腿,喊道:「啊,他還沒給我手機!」

她小跑着過去開門,伸頭望出去,木製的迴廊上已經看不到半個人影了。

她不死心地沿着迴廊往前追出去好一段路,仍是看不到寧澤川的影子,這才悻悻地回到方才的房間,正巧遇上從裏面跑出來的恭玉,看到舒顏時就鬆了口氣的樣子:「小川呢?」

「和侍應生走了,說什麼江先生要他過去一趟。」舒顏如實相告,看恭玉聽完就要走的樣子,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去他那兒?能帶我過去嗎?我還沒拿回手機呢。」

恭玉言簡意賅道:「他去說正事的,你就別湊熱鬧了。」他回頭指了指房間,「我從廚房拿了些點心,只有在羲和才能吃到,你邊吃邊等,要不了多久的。」

目送著恭玉疾步消失在曲折的迴廊間,舒顏訕訕地回房,拿了盤子裏綠色桃花狀的點心嘗了嘗,眯着眼讚賞地點點頭。她放下書包,從裏面拿出張紙巾,小心翼翼地挑了幾塊點心包在紙巾里,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書包里。她的媽媽就愛吃這一類的小點心,她覺得這裏的點心好吃,媽媽也一定會喜歡的。

舒顏無聊地四下張望,看見還躺在地上的毯子,便走過去拾起來,鋪到石台上。

她鋪了鋪,又撫了撫褶皺的地方,舒顏突然一怔,掀開毯子一角,手摸上光滑的石台。

「咦,熱的?!」

這石台居然是溫熱的,她把臉貼上去,又慢慢將半個身子躺上去,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開心地笑了。

石台溫度不高也不低,在這初夏的時節也不會覺得過熱,反而特別舒適。羲和會所瀕山臨水,是以有些陰涼,躺在這個石枱子上,是正好的溫度。她突然想到還小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媽媽出差未歸,年紀尚小的她實在是沒人帶,工作纏身的爸爸不得不帶上她去北京參加一個研討會,中午主辦方提供休息的地方有空調,十人住的大通鋪,空調開得很低,爸爸怕她冷,要來兩床棉被,一床墊著,一床蓋着父女倆,一冷一熱一中和,竟成了最舒適的溫度。她偎在爸爸的懷裏,從沒有睡得那樣香過,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在多年後的此刻,終於久別重逢。

她閉上眼,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等寧澤川和恭玉回來,打開門,看到的就是女孩貓兒似的蜷縮在石台上,毯子一半搭在身上,另一半被她抱在懷裏,她似乎夢到了什麼好的事情,嘴角向上彎起,微張的嘴藏不住尖尖的小虎牙。

寧澤川一時沒有了動作,女孩毫無防備的睡顏讓他莫名氣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而夾雜在其中的,更有他不得不承認的羨慕。

羨慕她的沒心沒肺,彷彿沒有煩惱能影響她。

恭玉好笑道:「她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寧澤川沉着嗓子說:「葯里有味硃砂。」

恭玉瞭然:「難怪了。」

寧澤川的身體剛好沒多久,不能用西藥,只能用中藥慢慢調理著,硃砂除了解毒,還有安神的用效,一直加在方子裏。舒顏雖然吐出來大半,卻也咽下去不少,怪不得這樣好睡。

「走了。」寧澤川轉過身。

恭玉遲疑道:「不用叫醒她嗎?她可是一直在等你。」

「我來過,是她錯過了。」

恭玉又看了眼石台上睡得酣暢的舒顏,嘖了聲,輕輕帶上了滑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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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不再為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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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來自孤單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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