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夢碎掉的聲音

第13章 夢碎掉的聲音

第13章夢碎掉的聲音

{徘徊覺露冷,清宵月影橫,泠泠砭肌發,疑是曉寒生,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001

回到小區是凌晨三點多,張清明把車停在單元樓前,將後備箱的行李全數搬下來后,猶豫了下,對舒顏道:「舒醫生,還是我幫你搬上去吧,這麼多書,你自己搬不過來。」

舒顏隨手撈了個紙盒抱起來,搖搖頭:「真的不用了,我那兒住的都是女孩,你一個男人,又這麼晚,多不方便啊。」

張清明也不強求,「嗯」了聲道:「那我就回去了,寧先生那……」

張清明的沉默讓舒顏的眼神暗了下去,她頷首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小心開車……再見。」

客套了句,舒顏轉身往樓道里走去,走到一半時她聽見車啟動的聲音,她腳步一頓,透過樓道的窗往下看去,紅色的尾燈消失在小區門口,她的靈魂也好似丟在那駛離的車上走遠了,她軟軟地靠着牆緩緩坐了下去,想到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仍是怕得心悸。

她知道父親對於寧澤川的重要性,他會如此激動合情合理,是她不好,她本該換一種說辭的。

可剛剛得知真相的她沒有一點防備,同樣心慌意亂,喪失了處事的能力,這並不是她為自己開脫的理由,他的身體狀況她再清楚不過了。

大喜大悲大怒,都會刺激到他脆弱的身體,引發連鎖反應。

當寧澤川突然暈倒,轟的一聲,倒地的聲音像是在她天靈蓋上劈了一道雷,寒冷兜頭灌進身體,每一個毛孔都炸了開來。

探視間里瞬間亂成一鍋粥,眾人手忙腳亂地將臉色發烏的寧澤川送去臨近警察局的中醫院。好在他只是氣血攻心引發的突然昏厥,並無大礙。中醫給他按摩通了脈絡后,他慢慢轉醒,尚且渾噩的目光在看見正巴巴地望着他的舒顏后變得森冷。

「出去。」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什麼力氣的樣子,卻是不容置疑的。

舒顏恍惚就想到初識那年那個過分冷淡的少年,與如今這個成年男人合二為一。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咬着唇退到了病房之外。

歐子宸一直站在外面,見她出來想迎上來:「舒……」

「我求你了,現在別和我說話。」她往後退了一步,抗拒地抬起雙手在胸前打了個叉叉。

歐子宸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用一種特別難過的表情看着她,眼睛紅得像能滴出血。

她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別開眼,不願去看他。

她不知道歐子宸是什麼時候走的,聽見開門聲時她抬頭去看,張清明扶著寧澤川走了出來。寧澤川看都沒看她一眼,彷彿她是空氣般,將她拋之身後。她跟在他們後頭,下了停車場,她剛出電梯門,就看見寧澤川的車飛馳而去。她的包留在寧澤川的辦公室,身上沒帶錢,徒步走了許久才回到別墅。夜幕中,她遠遠就看見自己的行李整齊地碼放在屋外。

深秋的寒風中,她突然意識到,她被驅逐了,從他的世界裏。

舒顏慌了,瘋狂地按起門鈴來。

「寧澤川!寧澤川!我有話對你說,你開下門好嗎?寧澤川。」

等了有一會兒,門被打開了。

「寧……」

「舒醫生。」

是張清明。

她有些失望地往他身後望去,沒有開燈的房間里,黑洞洞的一片,她什麼都看不到。

張清明利索地關上門,語氣並不友好:「舒醫生,幸好這裏的別墅都隔着一段距離,否則,這個時間你這樣喧嘩,我們是要被投訴的。」

「對不起,是我欠考慮了。」舒顏本想越過他鑽進門裏,一看他關門,就急了,抓着他的胳膊說,「張秘書,我有話對寧先生說,你把門打開。」

張清明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扶了扶眼鏡,道:「寧先生說了,他和你已無話可說。」

舒顏愣了很久,不相信般問了句:「他真的這麼說的?」

張清明沒有回答。

兩人就站在瑟瑟的秋風中,彼此無言。舒顏嘴巴微張,獃獃地看着某一處,眼裏的光慢慢消失,最後和夜融為一體。

張清明有些動容,今天他站在探視間門外聽了個一清二楚,是舒顏對不起寧先生,還害得寧先生暈倒。

他起初是很生氣的,他是中日混血的孤兒,被森本先生從販賣器官的匪人手裏救下,從小接受森本家嚴苛的內訓。寧澤川二十歲那年,他成了他的貼身秘書,從此,寧澤川的安危就是他的全部。

只是這個工作起來總會忽略自己身體又固執的冷漠主子讓他頗為頭痛,好在舒顏的出現改善了這一切,他對舒顏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他只知道寧先生和舒顏是少年時的好友久別重逢,但他不傻,這段時間以來,他看得出兩人之間超越朋友的曖昧。他知道舒顏比任何人都要關心寧先生,卻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她會選擇另一個人,將寧先生棄如敝屣。

而此刻她的表現又讓他迷惑了,他想,或許這背後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但這怎麼都不是他一個下屬該管的閑事。

夜深霜重,張清明細不可聞地嘆了聲,放軟了語氣:「舒醫生,我送你回家。」

舒顏來回上了三趟樓,才將行李全部搬至門口,她盡量放輕了動作,但還是吵醒了隔壁間的室友。

室友皺着眉開了門,語氣不悅道:「是舒顏?你什麼情況啊?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我……」

「不是我說你這搬家怎麼選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啊,明天都得起早上班呢。」

舒顏抱歉地連連鞠躬:「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就好。」

室友斜了她一眼,不滿地關上門。

舒顏氣都不敢喘,迅速且小心地將行李移到她和羅宋的房間里,關上門時身上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羅宋一向睡眠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雖沒有被弄醒,舒顏還是擔心她半夜醒來看見身邊躺着一個人會被嚇到,於是,拿了一塊毛巾被去了陽台。

老樓房的陽台只有欄桿沒有窗,她坐在藤椅上。深秋的風從四面灌進來,吹得她頭皮發緊,她雙手揉着頭皮,痛苦地想,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歐子宸,寧澤川,歐院長,爸爸……

真相是把三刃劍,她顧此失彼,刺傷了每個人。

寧澤川在今日徹徹底底地對她失望了。

十六歲時,她的逃避是因為害怕他對她失望,她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一次,她是不是要再一次失去他?

那會要多久?

又一個八年,還是一生?

舒顏一夜未眠,天慢慢亮起時她發現伸進陽台的樹枝上結了一層霜凍,視線綿延往外,整棵樹都裹着霜花,美得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卻伸手可觸。

就是在那個瞬間,舒顏心中有了決定,噌地一下站起來,跑了出去。

她去的地方是梧桐別墅,幾聲門鈴后,有人來開門,這一次舒顏沒有給張清明關門的機會,泥鰍一樣滑溜地鑽進門。

「舒醫生,你怎……」

張清明伸手想攔,女孩已經脫了鞋子一陣風似的往二樓跑去。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就想履行員工的職責追上去,腳剛踏上一級階梯,張清明的腦海里突然出現寧澤川難得的笑臉,他就走不動了,默了一默,聽見樓上傳來男人冷冷吐出「滾出去」三個字時,他垂了眼,低低應了聲「是」,聽話地滾了出去。

這三個字,寧澤川自然不是對張清明說的。

本該接茬的那個人此刻正視若無睹地站在他的書桌前,從保溫袋裏往外掏東西:「綠豆粥,清熱下火,米糕,我記得你從前很喜歡吃,唔,這餛飩麵已經糊了……但還是可以吃的,澤川,你想吃哪個?」

三個打包盒,在他面前一字排開。

寧澤川目光冷淡地看了她半天,抬手一揮,將她跑了大半個江州買到的早餐從桌面掃了下去,昂貴的地毯上一片狼藉。

舒顏的臉色有些發白,短暫的怔忪后,她勉強保持着笑,厚著臉皮輕聲詢問他的意見:「這些都不想吃?那,你想吃什麼?告訴我,我去給你買,或者做給你吃好不好?」

寧澤川站起來,繞過書桌,踏着狼藉,在她面前停下,他離她僅有一拳之隔,垂着眼,冷漠的臉色像玻璃窗上結起的霜凍:「你已經被辭退了。」

「這是你第二次趕我走,」舒顏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着衣服,昂着頭,不卑不亢,「可是,這一次,我們是簽了合同的。」

「取消了。」

「我已經拿了你的工錢,這錢我不會吐出來,」舒顏理直氣壯,「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除非自然災害或者恐怖襲擊等不可抗拒的因素,此合約不得在合同規定時間範圍內用任何方式解除。」

寧澤川沉默,這份合同是他請專業律師起草的,厚厚一大摞,除開無關緊要湊篇幅的內容,真正重要的幾句分散夾在其中,簽下合約的同時會收到他一次結清工資的支票。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花時間將幾十頁的合同細細看完,可這姑娘不僅看了,還用來對付他。

他這是挖了坑給自己跳?

寧澤川森然壓低了聲音:「你威脅我?」

「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

他知道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可這並不能成為她一再傷害他的理由。

寧澤川陰惻惻地盯着她,很久都沒有說話,舒顏被看得口乾舌燥,強忍着不去做吞咽口水的動作,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

良久,寧澤川突然扭過頭大步向外走去:「張清明!開車去公司。」

發泄憤怒的摔門聲讓舒顏打了一個激靈,她扶著書桌長長吐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順了順胸口。

生病的人本就容易發脾氣,以摔門的聲音來看,他被她氣得不輕,但好在,他此舉算是默認留下她做到合同上規定的時間。

雖然她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他不會讓她那麼好過。

中午舒顏做了綠豆百合粥、苦瓜炒蛋,還煮了雪梨糖水,都是些祛心火的。

寧澤川沒有回來,她將這些東西裝盒帶去公司,卻在大廳被保安攔下了。

「對不起舒醫生,寧先生特意交代過,不讓你進去。」

這是舒顏沒有想到的,她尷尬地「哦」了聲,將餐盒遞給保安:「那能麻煩你將這個拿給張秘書嗎?就說是特意給寧先生做的食療。」

「可以的,你放心。」

002

「這是什麼?」

辦公室里,寧澤川冷冷地看着張清明手裏捧著的餐盒。

張清明沒打算騙他:「舒醫生拿來的。」

「丟掉。」

他冷聲吩咐,「嘩」地翻了頁文件。

「是。」

張清明頷首,隨手將餐盒丟在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後退了出去。

辦公室安靜下來,很久都沒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最後寧澤川緩緩放下文件,站起來走到垃圾桶前,彎身撿起裏面的餐盒。

打開時,分隔裝在不同層的菜在拋擲中混在一起,品相極差,甚至有些噁心,他舀了勺混著苦瓜的粥送進嘴裏,閉上眼,又甜又咸又苦的味道正如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從難以置信的震怒中慢慢冷靜下來后,他其實是有些愧對舒顏的。

她對誰好,她愛着誰,都是她的自由。僅僅作為一個舊友,他做的確實有些過了。

他雖不想承認,但經他了解下來,歐子宸品貌俱佳,有正經的職業和家世,在舒顏身邊十多年,他熬過了時間對感情的考驗,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侶。

最重要的,是他有個健康的身體。

寧澤川嫉妒得發狂,卻無可奈何,面對她時,他便會想到這些,甚至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就像回到從前那個患上狂躁症,對誰都戾氣深重的自己。

但還是會難過,為什麼她豁出所有去維護的那個人,不是他呢?為什麼他要被這樣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身體所累?

複雜的情緒壓在他胸口,他心郁難紓,胃口也不好,吃得很慢。

張清明拿着材料進來時正好看見寧澤川拿着勺子往嘴裏送的一幕,他微微一怔,不知是該走進去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般離開。

寧澤川頭也不抬:「進來。」

張清明關上門,目不斜視地將文件夾遞過去:「寧先生,這是海潤實業的收購企劃案,江州商會的會議定在明天下午三點,已經通知了寧經理參加。您擬定的日本總部慈善夜代表團的參宴名單已經郵件過去,森本先生無異議。」

交代完工作,張清明轉身正要走,寧澤川突然開口叫住他:「張清明。」

「訂兩張下午的機票,去海潤實地考察。」

這麼突然?完全像是臨時起意。

張清明心裏咯噔一下,還是點頭道:「是,寧先生。」頓了頓,略顯多餘地問了句,「要叫上舒醫生嗎?」

寧澤川放下勺子,搖了搖頭:「不用告訴她。」

他無法面對,她要為工作負責,留在他眼前,只會更深地刺痛他,那麼就只有他離開。

張清明辦事效率一向高,三個小時后,寧澤川坐在飛機上系好安全帶,剛好收到舒顏的短訊。

「我做了松鼠鱖魚,你什麼時候回家?」

他盯着手機屏幕發獃,直到空乘來提醒他飛機要起飛了請關閉手機。他隨手刪掉了短訊,將舒顏的號碼拉進了通訊錄黑名單。

舒顏病了。

那晚她在陽台上吹了一夜風,隔日嗓子就有些不對勁。果不其然,三日後,她一覺睡醒時發現嗓子啞了,又痛又癢。過不了幾日,她的呼吸開始不順,眼淚、噴嚏一齊流,她真實上演了感冒由輕到重的過程。

含着體溫計躺在床上時舒顏想還好寧澤川不在,他離開江州的隔天她才知道,他的電話打不通,夜裏打給張清明才知道,他去外地出差了,歸期未定。

舒顏可以篤定,寧澤川是不想見到她,她雖靠着合同強行留下來,他卻用另一種方式將她隔絕在世界之外,比用最惡毒語言刺傷對方更可怕的是冷暴力。

寧澤川走後,舒顏的心就像脫離身體,毫無目的地飛行到千里之外他出差的那座城市徘徊,總想知道他的一舉一動。聯繫不到他,張清明就成了她紓解思念的救命稻草。

「沒有水土不服,寧先生身體很好。」

「這邊的公司請了有名望的醫生隨診,每天都會做檢查。」

「寧先生在開會,會議不會很久,因為之後還有酒席。」

「沒有帶,但是有現買,不用你特地寄過來。」

最後一次,張清明很久后才接起電話,開口就說:「舒醫生,你別為難我了。」

舒顏握着手機,那些詢問寧澤川日常安好的話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對不起。」

舒顏掛斷電話,慢慢垂下了手,她想她這次真的病得很重,連拿手機的力氣都沒了。

那天是平安夜,寧澤川的生日,舒顏只是想和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街頭小巷都有人在慶祝,一片喜慶祥和之色,只有她與這無聲的雪是一樣的。令她心灰意冷的不是身邊沒有他,而是這歡聲笑語都與她無關。

那之後舒顏再未給張清明打電話。

接連幾日的霜凍後天氣越來越冷,寧澤川回江州那天機場下了雪,飛機延誤了六個小時,降落在江州時是早上四點多。

寧澤川回到家,靠在沒有開燈的沙發上,抬起一條胳膊橫在眼睛上小寐。這些日子他總是睡不好,海潤特意請來的隨診醫生說,這樣的狀況若持續下去會耗壞他的身體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開門聲,已進冬日,夜長晝短,世界仍被一片黑暗籠罩,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看見一個團似的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吧嗒」一聲,燈開了。

「啊!」

舒顏乍一看到客廳有人,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跳起來,看到是他后,驚嚇的臉立馬變成了驚喜:「你、你……你回來啦。」

突如其來的燈光刺眼,寧澤川忍不住皺眉眯眼。她裹着厚厚的斗篷,臉有些水腫,鼻子發紅,耷拉着眼,病懨懨的樣子。

寧澤川只看了一眼,胸口就被既心疼又憤怒的複雜感充斥了,他忍不住刻薄道:「生病了就回去,在這裏晃悠,你是想傳染給誰?」

舒顏一愣:「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

事實上她的傷寒已經快好了,只是病的時間太久,病容尚未褪。

沒等她解釋,寧澤川就站起來,越過她開門出去了。

門關了后很久,舒顏才有動作,她的肩膀塌了下來,泄氣般垂下了腦袋。

那天公司例會,寧澤川開了個總愛在項目中撈點小油水的公司元老,此人的毛病公司管理層都知道。當初他是跟着寧啟光打天下的功臣,所撈的油水也只是各個項目的零頭,不算多,是以,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眾人心裏都犯嘀咕,這事寧澤川不是不知道,突然就這樣直接開除是有些莫名其妙。

元老六十多歲的人,扯著嗓子站在辦公室門口罵了寧澤川很久,連認賊作父都罵出來了。

保安上來拉扯了半天才把他拉走,張清明善後完回到辦公室時,寧澤川坐在辦公桌後頭,一手扶額,看着窗外黑壓壓的天。

「走了?」

「走了。」

然後寧澤川收回視線,邊翻閱文件邊交代工作安排。

不久有人敲門,是公司董事會成員周董事,來給元老求情。

「老林是跟着公司一起成長的,當初寧老分股份時,他以親兄弟不算賬為由硬是沒要,是個挺仗義的人,其實按理說他要拿了那些股份,每年分到的錢要比他虧空的那些多得多。」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虧空的那些錢都是應該的?」寧澤川「啪」的一聲合上文件夾,「他放棄的股份是不是要整個公司來做他的後悔葯?」

站在寧澤川旁邊的張清明,對周董事使了個眼色,搖搖頭。

周董事是個明眼人,接收到張清明的眼色,知道寧澤川心情不好,老林這是撞槍口上了,於是,立馬賠笑:「肯定不是了,老林這事做得實在是不應該,都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收斂點。現在退休了也好,他閨女都二胎了,剛好回家帶孫子去,老林帶孩子可是有一套的,當年你出世的時候,誰抱你你都哭,就他一抱你就安靜了。」

寧澤川皺着的眉隱隱有些鬆動,周董事趕緊又添了把火:「他是個暴脾氣,要面子,才會說出那些話,你不要同他計較。唉,寧大哥要是在的話,知道他這樣鬧得多難過吧,畢竟,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就這麼成仇人了,這樣吧,晚上我做東,我們一起吃個飯。」

寧澤川的腦海里閃過舒顏的臉,於是,破天荒地沒有拒絕周董事的提議。

事實上,那天早上寧澤川從家裏出去后舒顏也離開了,她心裏難受,最難受的,是在這樣的時候她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她才發現,從前到現在,她身邊每一個人到最後都會與她漸生隔閡,母親、顧陶之、歐子宸,還有寧澤川,她沒有比此刻更覺得孤獨,天大地大,竟無一處可容她。

孤獨的人除了買醉便是睡覺,舒顏選擇了後者,牛奶里放了少量的安眠藥,她睡得很沉,沒有做夢,後來她是被電話吵醒的,迷迷糊糊摸了手機一看,就徹底清醒了。

床頭的夜景燈顯示是凌晨一點二十,張清明會在這個時候來電話,一定是寧澤川出事了。

她頭皮發麻,一邊穿衣服一邊接電話:「出什麼事了?」

「寧先生恐怕是喝醉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電話那頭的張清明似乎有些猶豫,「舒醫生,你還是自己來看吧。」

「我馬上來!」

一聽寧澤川喝醉,舒顏就覺得頭痛,他的身體不比他人,運氣差的話,酒精甚至可能會要了他的命,他真的這麼不願意看見她?

舒顏趕到別墅,張清明就在門口等她,將她往寧澤川的卧房領。

「他怎麼樣了?」

「吐了三次。」

舒顏心疼:「你怎麼不看着他點,喝酒?還喝醉了?」

張清明百口莫辯,他怎麼沒攔,可那群董事一喝起酒來什麼都忘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替寧先生擋酒上,應付了幾圈下來后才發現寧先生獨自喝光了一瓶白酒,他頓時嚇得魂都沒了。

推開卧室的門,張清明走到衛生間門口,往裏一指:「本來是要洗澡的,可我半天都沒聽到水聲,進來一看……我叫了他好幾次,可他根本不願意理我。」

舒顏往衛生間里一看,就傻眼了。

人在醉酒後自我意識全無的情況下是會做出與平常大相徑庭的事,可她一時間仍無法將這個寧澤川同平時的他聯繫在一起。

寧澤川曲著膝蓋坐在浴缸里,頭擱在膝蓋上,他醉了,抱着頭,可憐兮兮地蹲在那裏。

「你從前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舒顏問。

張清明搖搖頭:「這是第一次。」

「我試試。」

舒顏走了過去,在浴缸旁邊蹲下,近了才發現他的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些什麼。她把身子探了過去,湊近了聽,才聽清。

「你不要我。」

「是你不要我的。」

「你們每個人,都不要我。」

舒顏的心瞬間就融化了,她拉過他的手,輕聲道:「少爺,你在說什麼胡話呢,你忘啦,我們說好的,我會守着你。」

讓我陪着你,天堂或地獄。

寧澤川慢慢抬起頭,狹長的鳳眼閃著清澈的光,不似醉了樣,他看着舒顏,慢慢吐出兩個字。

「騙子。」

舒顏在這兩個字裏聽出了委屈的意味,醉后的寧澤川就像個孩子一般,激發了她母性的一面:「不騙你,現在,你先洗澡好不好,你身上的味道太難聞了。」

寧澤川反應有些遲緩,頓了幾秒后慢動作地點點頭:「好。」

張清明連忙要過來幫忙:「寧先生,我來……」

「不要你!」

寧澤川突然提高音量,一把抱住舒顏的脖子。

這個動作,是再明顯不過的意思。

「還是我來吧,」舒顏忍不住笑,「你身上酒味不比他淡,早點回家洗漱休息吧。」

張清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即刻察覺到的舒顏有些臉紅:「我是個醫生,他穿沒穿衣服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是啊,醫生平時的工作不就是會接觸到這樣,再平常不過了。舒醫生高風亮節,是他想多了,況且一個姑娘家都不在意這些,他難道還要擔心寧先生被佔了便宜嗎。

「那就麻煩你了。」

張清明於是放心地離開了。

003

舒顏鎮定地脫去寧澤川吐得一塌糊塗的衣服,浴缸里放了水,舒顏目不斜視地替他擦身子。

南丁格爾以及白求恩作證,此刻,她真的是在心裏不停地默念:「這是人體模型,這是人體模型,這是人體模型。」

萬幸的是,寧澤川很安靜,不言不語,任她擺佈,實乃乖孩子的典範。

洗完澡后,舒顏給他吹頭髮,他坐在馬桶上,手端正地搭在膝蓋上,眼睛緊閉,腰桿挺得筆直,舒顏忍不住笑,這是返璞歸真回到了小時候?他小時候原來這麼乖的?

喂他吃了護肝片,看着他睡下后,舒顏才放心去睡覺。

那次半夜寧澤川將她的行李打包丟出來后她就再沒在這裏過過夜,好在從前她睡的那間房沒有被動過。寧澤川不在的那些日子裏,她還將被子拿出來曬過太陽。

睡到半夜的時候,睡夢中的舒顏恍惚聽見了開門聲,緊接着身邊的位置塌了下去,下一秒,她連人帶被子被一雙手緊緊抱住。

她唰地一下睜開眼,屏住呼吸。

在那件事發生后,她曾以為她會和很多遭遇過性侵的女孩一樣,自此留下陰影,抗拒被觸碰,與人親密。

可是當她聞到身後那人身上傳來的淡淡葯香時,她突然安下心來,閉上眼嘆息,從前她就知道,像是她生來就該和他相依為命一樣,只有在他身旁她才能沒有理由地感到心安。

只有他是不同的。

這輩子,也只有他是對的。

兩人相擁著睡到迷糊,寧澤川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被子,舒顏也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身來,兩人面對面,彼此的鼻尖只有一指之隔,藤蔓一樣擁抱着對方。

黑暗中,舒顏像是感受到什麼似的睜開了眼,正對上一雙琉璃似的雙眸,舒顏想他真是喝了太多,連眼神都那樣醉人。

她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在夢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她只知道,當他低下頭吻上她的唇,滾燙的掌心流連在她身上時,她緩緩閉上了眼,手順着睡衣緊緊攀附上他裸露的背。

天光微亮的時候,舒顏從寧澤川的懷裏醒來,他的長臂還搭在她的腹上,舒顏臉色微紅,輕輕從他胳膊下鑽出來。他睡得很沉,薄唇輕啟,並沒有宿醉的不安穩,毛茸茸的睫毛搭在俊臉之上,像是傳世畫卷里如玉般的小公子,江河山川,不及他帶給她的驚心動魄。

舒顏忍不住低下頭親了他一下,才穿了衣服去一樓的衛生間洗澡。

浴室里,舒顏看着鏡中自己紅腫的唇,這才曉得害羞,他和她昨日還在冷戰,不過一個晚上,就變成最親密的關係。這過於快速的發展,罪魁禍首是酒精,但她卻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清醒后的他。

所以,舒顏在衛生間里躲了很久,等她想好了將會面對的所有尷尬場景的應對方式出去后,在看見站在門外的人時,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那人穿着件黑色大衣,頭髮利索地綁在腦後,未施粉黛的臉色並不好看。舒顏上一次看見她時,她的臉上還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整個人散發着一種美麗的光芒。

忽然間,舒顏意識到那些幸福和美麗是誰將它們從她臉上剝下,瞬間就白了臉。

「舒顏,你可真行啊。」

顧陶之輕輕吐出句話,目光冷冷如冰刃,射得舒顏抬不起頭來,然後顧陶之轉過身,幾步走到垂首立在沙發邊的張清明面前,揚手就是響亮的一巴掌。

「啪」的一聲,舒顏渾身一震,覺得那個巴掌像是打在自己臉上一樣。

「寧先生醉酒你不會通知我?他不知道我回國了,你還不知道?張清明,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就是這麼報答森本家對你的養育之恩嗎?」

張清明低着頭不說話,右臉上,清晰的五個指印,觸目驚心。

顧陶之是森本家未過門的媳婦,是他的半個主子,但他清楚寧澤川醒著的時候都不想看見她,何況是醉酒後最脆弱的時候。

「森本夫人的手信你也看過了,我為什麼來?入鄉隨俗,在日本,背叛主家,是要切腹謝罪的,」顧陶之這話是說給張清明聽,眼睛卻一直看着舒顏,看着舒顏方才從浴室里出來還紅潤着的臉血色一點點褪盡,顧陶之就有種報復的快感,「你即刻回日本,我會和寧先生說,你是被總部召回去了。」

張清明默了默,垂下頭:「是。」然後就走了出去。

只剩下舒顏和顧陶之兩個人時,顧陶之靠近舒顏古怪地笑了笑:「舒顏啊,我認識你的第一天,就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即便後來我不能苟同你的行為而與你逐漸疏遠,我也沒想過要和你撕破臉,可是舒顏,在你身上印證了什麼是給臉不要臉。」

舒顏被刺痛了,她咬着唇,不敢抬頭看顧陶之,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你和你媽真是一個樣。」

伴隨着這句話的是劈頭蓋臉砸在她身上的衣物,舒顏閉着眼一動不動地任顧陶之發泄,在顧陶之扔完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后特仇恨地吐出「滾」字后,舒顏如臨大赦,撿起散落在腳下的衣服物件,跑了出去。

別墅的門一關,她就身子一軟,幸好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肩膀才沒讓她摔倒在雪地里。

張清明說:「舒醫生,我送你一程。」

舒顏本想拒絕,可她的腿似灌了鉛一樣沉,根本走不動路。

車上,舒顏縮在後座上,用特別低的聲音說:「對不起……」

張清明聽見了,其實這事他無法做任何評論,酒後是會發生很多無法掌控的事,況且又是一對彼此心悅的男女:「責任並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也有責任。」

如果昨夜,他沒有打電話給舒顏,或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但,事實難料,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周董事早上去公司沒有看見寧澤川,竟會打越洋電話去寧瑤那兒關心昨夜醉酒的寧澤川。於是,寧瑤通知了準兒媳顧陶之,讓她去照顧寧澤川。

顧陶之找他載她來別墅的路上,他長了個心眼,悄悄撥打了好幾個電話,可是,寧澤川和舒顏都沒有接。

「我和他……什麼都沒有發生,昨夜,我也沒有來過。」舒顏突然說道。

張清明一怔,從後視鏡里看了她眼,點點頭:「我知道了。」

舒顏將自己抱緊了些,靠在後座上,頭腦一陣陣地發脹。她本以為自己只要遠遠看着他安好就會幸福,可與他重逢以來,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告訴她,她做不到。

人啊,都是貪心的動物,看不見時,想要看見,看見了,想要碰著,碰著了,就想要把他好好藏起來,變成她一個人的寶貝。

舒顏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貪慾一點點吞噬,她失去了判斷和道德,做出了為人不齒的事情。

寧澤川醉了,她清醒著,她沒有拒絕。

這樣的她,連自己都唾棄。

寧澤川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他的頭很痛,忍不住皺眉,直到一雙帶着香氣的手按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揉着。

他愣了愣,猛然睜開眼,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在看見屈身坐在旁邊的人時收回腹中,他明顯抗拒地推開她的手,皺起眉:「你怎麼在這兒?」

顧陶之笑笑,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你昨天喝醉了,張清明也喝了不少,他打了電話給我,讓我來照顧你,你吐了一身,又醉得不省人事,我給你換了衣服,你不介意吧?」

她看見了,他睜開眼在看見她之前,臉上那轉瞬即逝的柔情,那樣的神色,他只有在面對舒顏時才會露出,別無他人。

那一刻,顧陶之心中對舒顏的恨意又深刻了些。

寧澤川冷了臉,一字一句又重複了一遍:「我是說,你怎麼在這兒?」

顧陶之知道自己裝不了傻,便實話實說:「是你母親,她不放心你,想讓我照顧你,所以,她幫助我回國。」

寧澤川的臉色有些陰沉,沉默了一會兒,異常平靜地看着她道:「不管她允了你什麼,你要清楚一點,我們訂婚只是各取所需,你最好不要打別的主意。」

他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聽得出,況且顧陶之比誰都聰明。

他對顧陶之一向沒什麼好感,當年他在羲和就看得出,這女人笑容太假,也太過老到,明裏與誰相處得都很好,實則掌控一切,自己不會吃一點虧,這樣的人最可怕,談笑風生間就傷人於無形。他之所以能這麼快就看出來,是因為他身邊就有這樣一個與她類似的人,陸儻。

顧陶之若是個男人,會是個可怕的對手或是很好的生意夥伴。

可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很有想法,不滿足於現狀的貪心之人。

當年她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讓江泊舟對她信任有加,安排她遠渡重洋,進入森本家,安插在他身邊,彙報他的日常生活。

顧陶之主動對他和寧瑤說出江泊舟讓她做的事,並表示,自己會答應只是因為寧家對她有恩,她想維持江泊舟和寧澤川之間的血緣聯繫。

她的聰明之處在於,這些事她不說寧瑤也終究會查到,由她主動說出來,便讓寧瑤對她放了心,留在了身邊。甚至,還陰差陽錯地和他訂了婚,他有時候甚至懷疑,在這件事上,顧陶之是不是四兩撥千斤,參與了整件事情的推動?不然森本家的那些老頭為何突然拿中國的「成家立業」來說事?

他會這樣懷疑是因為訂婚後她所表現出來對他的目的性太強,這些年,她還真的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未婚妻,所以,當她想要跟着他一起回國時,被他以他在森本的話事權留在了日本。可他沒想到,一向不管他感情問題的寧瑤會橫插一腳,將這個他難以控制行為的人送到了身邊。

這讓他特別地惱火,多一秒都不想看見她。

「出去。」

寧澤川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顧陶之覺得自己臉上那些刻意堆出來的笑也保持不住了,索性也就放棄了,臉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眼睛泛著紅。

「寧澤川,你不把我當女人,也至少要把我當作個人不是嗎?我喜歡你有什麼錯?我有害過你嗎?我一個女孩子,為了你,從中國到日本,為你的事業兢兢業業做牛做馬你就沒有一丁點感動嗎?我等了你這麼久,你看到過我嗎?」

她幾乎說得泣不成聲,梨花帶雨的模樣任誰都會心生惻隱,偏偏寧澤川從來都是異於常人的,他冷淡地看着她,突然發出一聲詭異的笑。

顧陶之覺得這個人太可怕了,她忽然意識到她最擅長的偽裝從未對他起過效果,她在他面前就像連皮肉都沒有,只有骨架下一顆跳動的心,暴露在他面前,一覽無餘。

在她就要將這些慌亂表現出來前,她捂著臉轉身跑出去了。

當房間安靜下來,只剩寧澤川一個人時,他捏著眉心,靠了下去。

他滿腦子都是舒顏,只一秒就將顧陶之拋諸腦後。

寧澤川從不願意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一點心意,他的心太小,裝一個人都嫌擁擠。

其實自舒顏從這兒搬走後,他夜裏總是睡不着,只有到這個房間里,躺在她睡過的床上,才能安眠。

所以,會在這裏醒來並不稀奇。

只是昨夜……

他猛地掀開被子看了眼,略顯凌亂的白色被單並無異樣。

他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放心,他是個正常的成年男人,做一些旖旎的夢實屬平常,或許是因為醉酒的關係,昨夜那夢的感覺太過真實,肌膚緊貼的觸覺,和胸腔里的酣足,讓他差點以為昨夜是舒顏在他身邊度過。

他之所以認定那是個主角是舒顏的夢,而不是照顧了他一夜的顧陶之,是因為只有舒顏,才能讓他變成夢中那個無限熱情和索求的人。

只有她才能激發他的貪慾。

004

那天之後,過了有幾天,舒顏才重新回到別墅做她的工作。

那天顧陶之帶着從日本帶過來的瑤柱,說是森本夫人讓拿來的。寧澤川不知道他母親準備了多少手札給顧陶之左一個又一個接近他的理由,這讓他覺得可笑,更心生煩躁。

正煩躁著,舒顏來了,看見坐在大廳僵持着的兩人時,她微微一愣,脫鞋的動作就那麼止住,站在門口傻兮兮地看着他們。

幾日未見,她又憔悴了,病容不僅沒有消退,反而還加深了。

這姑娘,自小照顧別人很有一套,但對自己,總是缺個心眼。

寧澤川將內心的煩躁遷怒到她身上:「門開着做什麼,這麼冷的天,你想凍死誰?」

舒顏被他的語氣嚇得一哆嗦,受驚之鳥一樣趕緊將門關上,直接邁了進來。

那沾著雪粒的鞋子踩在地暖上時,留下一串雪粒。

寧澤川皺眉,她怎麼恍恍惚惚的,有心事?

顧陶之已經迎了過去,拉住舒顏的手,笑道:「舒顏,你忘了換拖鞋,來,我幫你,外頭那麼冷,凍壞了吧。」

「不用,我自己……」

舒顏連忙擺手,往後退了一步,可顧陶之已經蹲下來,抓住了她的腳。

舒顏只有尷尬地讓她脫了自己的鞋子,換上室內拖鞋,任顧陶之牽着走到桌邊:「這是從日本帶來的珍品瑤柱,我煮了一些粥,你也快嘗嘗吧。」

寧澤川的目光一直鎖在舒顏的身上,她離他越近,她深陷的眼窩和消瘦的臉頰也更明顯。當她在他對面坐下時,他忍不住問道:「醫生都不自醫的?」

舒顏神色恍惚,愣愣的沒反應過來,顧陶之眼裏閃過一絲精光,邊給舒顏盛粥邊道:「舒顏從小不是就怕冷嗎,我還記得那年冬天她就這副總是睡不醒的模樣,做事也恍恍惚惚的,沒什麼大礙的,在暖氣房裏待一會兒就生龍活虎了,而且你想啊,就算醫生不自醫,舒顏她男朋友也還是個醫生呢,怎麼會捨得讓她病著,舒顏,對不對啊?」

顧陶之回頭看舒顏的那個角度討巧,正好在寧澤川視線盲區的範圍內,舒顏卻看得一清二楚,她嗓子噎住了般,順着顧陶之的話點了點頭。

寧澤川又被刺痛了,她為什麼總是這樣,在他好不容易將傷痛藏起來時,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又揭開他的傷口,在上面拉上一道新鮮的口子。這樣的凌磨無異於凌遲,她對他未免太殘忍了些。寧澤川心中方才那一點因她而生的憐憫,忽然間就消失不見了,他只想讓所有人都陪着他一起痛,那生不如死的滋味,要感同身受才有趣。

越在乎的人,越難以原諒。

「舒顏。」

他突然輕輕柔柔地叫了她聲,舒顏抬頭看向他,他用冷淡得令人發顫的眼神看他,一字一句,宣判她的死刑。

「我和顧陶之,下個月結婚,歡迎你來參加。」

「吧嗒」一聲,舒顏手裏的勺子應聲落地。

那天晚上,下了一天的雪終於停下,後半夜,天空開始下雨,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都是夢碎的聲音。

舒顏做了快十年的夢就這樣碎了,碎片落在雪地里,渣都不剩,世界還以她的,是無窮無盡的寒冷。

睡夢中的舒顏抱緊了自己,身上蓋了兩床棉被,依然冷得直打擺子。

當寧澤川發現顧陶之的存在能讓他在舒顏面前不再像個充滿嫉妒怨恨的失敗者后,他開始默許了顧陶之把梧桐別墅當作自己家的行為。

他就像個在舒顏那兒討不到糖的小孩,於是跑到別人那兒要他不愛吃的,吃得一陣噁心,還要對舒顏做出一副,這個糖很好吃的模樣。

有時舒顏端著葯在一邊等著時,他和顧陶之談笑風生,說着他印象並不深刻的東京八年生活。那是一個舒顏不曾參與的地方,而他就是要讓她感到尷尬和漠視。

好不容易談完,終於「想起」舒顏時,他會開始找碴,葯涼了會兒傷胃,熱了會兒燙口,反覆折騰着她。

愛而不得,由愛故生怨,由愛故生嗔。

他期待着在舒顏臉上看到無措或是委屈,他想她若向他示弱,他一定什麼都不在乎,就算她恨他,用搶的也要帶着她遠走高飛,讓她的眼裏只有他。

然而舒顏表現得異常平靜且有耐心,一點也不像之前那個就算不同他吵架也要把將情緒寫在臉上的姑娘。

她太平靜了。

這樣的平靜令他不安,尤其是現在,他和顧陶之將要結婚的消息以白熱化的速度擴散開來。

寧澤川不需要做任何事,顧陶之就已經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這件事。江州的商報還對顧陶之進行了專訪,專訪記者就是同恭玉頗有淵源的小白記者。

因為恭玉的關係,舒顏同小白記者有着不深不淺的交情。

那天小白記者做完專訪,就給舒顏打了個電話。

「是她自己找到我們主編的,或許現在市面上的消息都是她自己放出去的,誰知道真假呢。」

舒顏說:「是真的,他們已經訂婚很多年了。」

小白記者憤憤不平:「訂婚又不是結婚。」

舒顏笑:「你帶進了太多私人感情,如果如今處在顧陶之位置的是我,你肯定不會這樣說的。」

「我……」小白記者噎了一會兒,語帶猶豫,「舒顏姐,你還好么,你不是……很愛寧澤川嗎?」

舒顏微微怔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愛他,只有他不知,或者,是他知道,卻裝作不知,她有些苦澀地笑了聲:「我愛他,跟他和誰結婚,是兩件事。」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舒顏深吸了口氣,說:「小白,很高興認識你,珍重。」

那天舒顏去醫院辦離職。

歐院長入獄后,鄭科長升職做了院長,離職手續很容易就辦好。

鄭院長將蓋了章的文件遞給她:「學校那邊我已經寫了推薦信,你就放心準備考試。」

舒顏開玩笑:「您就不擔心我考不過啊?」

鄭院長白她一眼:「你敢考不過試試?」

舒顏咯咯地笑,鄭院長的眼睛卻紅了:「瞧你這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到那邊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外邊不比國內,亂著呢,你師母年紀大了,不要叫她擔心,不要為了省電話費就不打電話回來,大不了這個錢我給你報銷了。」

舒顏哽咽地「嗯」了聲:「您就等着我的天價話費單吧。」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后,舒顏去了婦產科,歐子宸正在坐診,她在走廊站着,斜對着門,正好能看見辦公室里的場景。相識十多年了,這卻好像是她頭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他的模樣,原來他長了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劍眉星目的,臉上總帶着和煦的笑,難怪那麼多小護士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往婦科鑽,醫院裏也廣為流傳著「就算這輩子不能為歐醫生生孩子,也至少要讓他為自己接生一次孩子」這樣讓她笑了很久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上來問診的人都沒了,歐子宸扶著脖子抬起頭,目光抬起的瞬間,他的動作突然僵住,舒顏知道他是看見她了,於是對他招了招手,朝他走過去。

直到她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歐子宸才回過神來,有些吃驚的樣子:「舒顏……你怎麼來了?來多久了?」

「沒多久,我來辦離職,順便來看看你。」

「離職?」歐子宸又是一愣。

舒顏解釋:「我就要去倫敦了。」

「離入學考試不是還有好幾個月?」

舒顏早晚會去倫敦歐子宸是知道的,畢業后這些年,她一直在為去帝國理工的醫學院深造而努力存錢和學習。

「學費還差一些,我聯繫了倫敦當地一家私人診所,那邊工資開得比較高,我可以邊工作邊準備考試,提前熟悉下環境,也不錯。」

「這和你之前的計劃不一樣,」歐子宸默了默,想到前些日子出來的新聞,瞭然道,「是因為寧澤川?」

舒顏點點頭,她並不想否認,她會做這樣的決定確實是因為寧澤川,她是目睹過他訂婚的場景的,所以,她更無法親眼看着他娶別人,也無法想像身邊所有人都在慶祝他從她的世界裏離開的那天,自己的模樣。

從他對她宣佈要與顧陶之結婚的那天開始,她就像個等待死亡的死緩刑犯,每一天都是煎熬,她太難受了,只有離開,逃得遠遠的,放聲地笑或者哭。

歐子宸捂著臉沉默了會兒,喪氣地吐了口氣:「什麼時候走?」

「過完年。」

「我送你?」

舒顏搖搖頭:「不了,我受不了離別。」眼看歐子宸的臉越發沮喪,舒顏心裏一暖,伸手拉住他的手,安慰道,「我又不是不回來了,而且,你也可以去看我的啊。」

歐子宸的眼睛都亮了:「真的?我可以去看你?」

舒顏笑着點頭:「真的。」

那天晚上歐子宸和舒顏一起吃飯,兩人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各自父親的事。歐子宸喝了很多酒,最後,抱着酒瓶在桌上睡著了,夢裏他抽泣了幾聲,舒顏聽得真真切切,他在說:「舒顏,對不起。」

舒顏望着窗外簌簌的大雪,輕聲說:「我知道……沒關係。」

事實上,歐子宸不知道,在歐院長入獄前,舒顏曾單獨去看過他一次。

歐院長在口供里直言不諱,他會和陸儻合作,是因為舒顏,舒顏如今同寧氏集團有着難以割捨的關係,他要毀掉和她有關的一切。

舒顏有些懵,她有些跟不上歐院長的思維節奏,不解道:「難道這些年你就一點都不為我爸替你背了黑鍋這事感到愧疚?為什麼還要想着害我?」

歐院長拍著桌子激動地破口大罵:「你好意思問這個?你把子宸害得還不夠慘嗎?你讓我們歐家斷了后!你讓他再也不能做個完整的男人!你萬死難辭其咎!」

舒顏明白了,他恨她,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因為恨她,丟掉了作為一個醫生的初心。

這到底,算不算她的罪過?

天快亮的時候,舒顏解開披肩蓋在還未醒的歐子宸身上,俯身抱了抱他,然後離開了飯店。舒顏趁著時間還早,去了墓園,父親長眠的地方,她抹去墓碑上的落雪,注視着那張記憶中已經模糊的臉,很久很久,一句話都沒有說。

除夕的時候,恭培林給舒顏打電話,輕描淡寫地說顧陶之一早就把先生和夫人接去羲和過節了,問舒顏要不要一起來。

舒顏正坐在行李箱前等泡麵泡好,她愣了一下說:「不用了。」

猶豫了下,恭培林還是問出了他打電話來的重點:「你和小川還好嗎?」

舒顏避重就輕:「我和他不都一直那樣嗎,恭叔,我明天就走了,去國外讀書。」

「怎麼這麼突然?」

「哪裏突然啊,我都準備了好幾年了,好不容易攢到了錢,還不立刻去啊,誰知道學費會不會漲啊。」

舒顏口氣輕鬆,可恭培林還是在其間聽到了一絲佯裝的味道,嘆了口氣道:「你啊你,太過自立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隨你吧,年輕人願意學習,是好事,你放心去吧,家裏頭有我看着,等過幾天我再和你媽說這事,省得她難過,大過年的,要討個好彩頭,哭的話一整年都不順利的。」

舒顏「嗯」了聲,趕緊掛了電話,謹記恭培林的話,仰了半天脖子才沒讓眼淚流下來。

隔天一早舒顏把行李寄存在別墅區外頭的超市后,開始了一天的私護工作。

如往常一樣,有顧陶之在,其實並沒有她能幫到的地方,現在,顧陶之連幾種藥物的調配都學得很好。

他身邊已有了別人照顧,這樣很好。

離別越近,時間過得越快,好像只眨了一下眼,就迎來了暮色。

舒顏想了想,還是特地去和寧澤川道了聲別,他正和顧陶之在書房裏說着什麼。

舒顏輕輕扣了下書房的門,寧澤川淡淡掃了她眼。

舒顏說:「澤川,我走了。」

意料中,他沒什麼反應地垂下了頭,和顧陶之繼續方才的話題。

舒顏愣了一下,隨即轉身離開,他的世界從來都不需要她,她是樂章里一個無意間走的調,水墨畫里不小心彎出去的一筆,風景照里多餘的背影。

直到關門聲傳來,寧澤川突然間沉默,他慢慢直起背,看着門外空蕩蕩的走廊,心裏忽然沒有來由地一陣發慌,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顧陶之問:「怎麼了?」

他極為不耐地揮開她伸過來的手:「出去!」

舒顏訂的是夜班機,空乘提醒她關機時,她抽掉了SIM卡,折成兩半,隨手丟在了垃圾袋裏。

飛機起飛的轟鳴聲中,舒顏忽然想到,她離開沒有刻意瞞着他,他一點都沒察覺到,這大概也算是一種緣分。

此後,山長水闊,君自珍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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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不再為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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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夢碎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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