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月的第一場颱風過後

第3章 九月的第一場颱風過後

第3章九月的第一場颱風過後

1.

邵佳恩和林珈儀認識那年,她們兩個都才八歲。

那日,林媽媽胃出血住院,邵佳恩跟着爸爸媽媽去看望她。

林珈儀的爸爸年輕的時候練過武,身兼邵爸爸的保鏢加司機。林爸爸濃眉大眼,雖然沉默寡言,但勤快踏實,跟隨邵爸爸多年,很得邵爸爸的賞識,工作之外,兩人還算是朋友。

邵佳恩和爸爸媽媽走進林媽媽的病房的時候,林珈儀趴在她媽媽的床邊睡著了。林媽媽吃力地坐起來和他們打招呼,一動林珈儀就醒了,她睜著一雙大眼睛,有點迷茫地看着他們。

邵佳恩和她打招呼:「你好,我是邵佳恩。」

她的臉紅了紅,說:「我叫林珈儀。」

邵佳恩走過去和她握手,她的手很涼很涼,兩個小姑娘就這樣認識了。

林媽媽的病挺重,林爸爸工作又忙,林珈儀就只能天天待在醫院裏。一個小孩子總在醫院裏也不像話,邵媽媽提議讓林珈儀到家裏小住,也和邵佳恩結個伴。

邵佳恩還記得林珈儀來家裏那天的樣子,穿着乾淨的校服,又黑又長的頭髮紮成了一條馬尾,一張小小的白凈的心形的臉,長得有點像水冰月,她拎着書包低着頭,有點怯怯地跟在她爸爸的後面。

她從沙發上跳起來衝過去拉住林珈儀的手:「以後我們是好朋友啦。」

兩個小姑娘就這樣相伴着長大了。

直到她們十六歲那年,九月的第一場颱風過後。

颱風后的S城的九月稍有涼意,會展中心旋宮宴會廳的冷氣開得很大,穿着露肩小禮服的邵佳恩抱着手臂和林珈儀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有點冷。服務生貼心地送來了小披肩,不過顏色不怎麼搭邵佳恩的禮服,邵佳恩在維持風度還是溫度之間糾結。她百無聊賴地看着盛裝出席光彩照人的男男女女,越發覺得無聊。時任電視台台長的邵方安經常有需要攜家眷出席的應酬,各種電影、電視劇、綜藝節目收官宴、慶功宴,都會邀請他們一家。

剛開始覺得新鮮,邵佳恩每場必到,大小明星主持人見了個遍無比興奮,時間長了,也就倦了,爸爸媽媽一去應酬她馬上找借口不去。但此次宴會由爸爸所在的電視台主辦,眾星雲集,行業大佬皆攜家眷出席,邵佳恩不得不拖着林珈儀一起陪爸爸媽媽同來。

冷氣似乎越來越大,邵佳恩凍得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真的好冷啊!那條灰濛濛的羊絨小披肩孤獨地搭在沙發扶手上,她實在是沒有興趣把它披到身上去。她站起來環視了宴會廳一周,目光落在高高的香檳塔上:「太冷了,珈儀,我們去拿杯香檳喝吧。」

不等林珈儀回答,她已經一溜煙跑到香檳塔台前。

來不及伸手去拿,突然,耳邊響起刺耳的嗡嗡聲,就像……耳鳴?頭頂上的吊燈開始晃動,燈上的水晶吊墜打在一起啪啪作響。邵佳恩突然有點頭暈目眩站不穩。會場爆發出刺耳的男女尖叫聲:「地震啦,快跑!」

啊,地震了?!邵佳恩的「啊」字還沒喊出口,高高的香檳塔在劇烈的晃動下轟然倒塌,往她站的方向嘩啦啦地砸下來。站在旁邊的她瞬間傻了,本能地伸起手去擋臉,完了,要毀容了。慘叫聲還沒發出,她的手臂突然被用力一扯,整個人被扯得飛撲了出去,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鼻子撞到……一個男生的胸前?

香檳塔砸在她剛才站的地方,一地狼藉,會場里尖叫的男男女女各自亂竄地往樓下跑,邵佳恩抬起頭,一個白衣的男生,皺着眉頭拉着她的手臂。

邵佳恩愣住了,男生沒有鬆手,拉着她說,快跑。

他的話彷彿帶着魔咒,邵佳恩的腳在他的話落下的瞬間跟他一起跑了起來。穿過東倒西歪的桌子椅子,穿過嘈雜的樓梯間,穿過混亂的人群,穿過她劇烈的心跳,跑到了樓下的廣場。

廣場上的人是那麼多,在那時的邵佳恩的腦海里全都是馬賽克。

那一刻的邵佳恩,世界在她的眼裏變成了暗淡的黑白,把她從香檳塔前救走的這個男生,是那一日最繽紛的色澤。

他放開拉着她手臂的手,她漸漸地平穩了呼吸,等認真地看清楚他的樣子的時候,她的心裏如十七級颱風肆虐,地動山搖,她怦然心動。

這個男生,在這種驚天動地的時刻,猝不及防地衝進她的生命里,她的心就像一瓶被搖晃過的香檳,「砰」的一聲被開啟了,無數香甜的泡泡爭先恐後地溢了出來,甜得她都要爆炸了。

他很高,低頭朝着她的呼吸都是乾淨的氣息,眼睛就像星辰一樣明亮。他看着她說:「你好,我是盛北辰,你是蘇老師的女兒吧,不要怕,我們出來了。」

盛北辰?電光石火般,這個名字跳進她的腦海,和記憶重合。

「盛北辰」這個名字,從邵佳恩很小的時候盛北辰進入一中成為媽媽的學生開始,出現在她家的頻率比她的名字還高。盛北辰如何如何的聰明、如何如何的帥氣、獲得了多少大獎、是一中上下多少年難得一見的人才、多麼多麼優秀、多麼多麼謙和等等等等,一直到爸爸高升、盛北辰從一中畢業考進Z大、媽媽辭職專心相夫教子到現在,沒有一年沒被媽媽提起過,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一定是戴着厚厚眼鏡的書獃子,她一直就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這一刻,他站在她的面前,她才終於明白過來,媽媽為什麼對他讚不絕口,無比滿意。

世間那麼多美好的詞,都形容不了那一刻的他。

那場地震並不大,搖晃沒多久就慢慢平穩了,慶功宴也在突發事件的摻和下不了了之。他們跑到廣場上沒多久,廣場西側的大屏幕里就播出台灣地區大地震波及S城的新聞。她呆愣在那裏,盛北辰以為她受到了驚嚇,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對她說:「別怕,只是餘震,而且我們已經出來了,在廣場上很安全。」

邵佳恩看着他的笑顏,腦子裏就像一鍋燒開的糨糊,咕嚕咕嚕地冒着泡泡,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盛北辰又沖她笑了下,她臉一紅,他說:「別慌,你先聯繫下你的家人吧。」

邵佳恩如夢初醒,爸爸、媽媽、珈儀他們去哪裏了還不知道。她趕緊掏出手機撥打媽媽的電話,但不知道什麼原因,網絡中斷,電話怎麼也撥不出去。旁邊的一個大叔提醒她,不用打了,都在打電話,線路都爆了。

聯繫不上家人她有點慌,盛北辰看着她的樣子想了想說:「你家住哪兒,我先送你回家吧,他們找不到你肯定會回去找的。」

邵佳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盛北辰跑去把車開了過來,幫邵佳恩打開了車門。

邵佳恩心跳如鼓,她坐到了副駕駛位。

盛北辰提醒她:「系下安全帶。」

車平穩地開了一會兒,邵佳恩才想起:「謝謝你救了我。」

盛北辰笑了:「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邵佳恩正想自我介紹,不料盛北辰一個急剎,她差點撞到前擋風玻璃又被安全帶拉了回來,只見前方不遠處一塊立式廣告牌「嘭」的一聲砸了下來,砸在前車頂上,銀灰色的車頂瞬間凹了進去,廣告牌碎片飛得到處都是。邵佳恩嚇得尖叫了一聲,四周又開始響起嗡嗡的聲音。盛北辰的車也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又一波餘震開始了,馬路上有些人棄車而逃,交通一片混亂。邵佳恩嚇得臉色發白,盛北辰也愣了一下,他很快恢復常態:「別怕。」

他看了下周邊環境:「這裏離湖邊很近,我們先跑到湖邊去。」

邵佳恩蒙了:「那車呢?」

「馬路兩邊廣告牌太多了,隨時可能砸下來,前後左右都堵死了,我們也開不走,快下車。」

他跳下車飛快地去幫邵佳恩開車門,拉着她往湖邊跑。

湖邊公園裏迅速擠滿了出來避難的驚恐的人,邵佳恩和盛北辰被人流緊緊地擠在一起。

被別人的情緒感染,邵佳恩也害怕了起來,她緊緊地抓着盛北辰的袖子。盛北辰溫和地安撫她:「別害怕,S城不在地震帶上,這只是餘震,不會太嚴重,一會兒就過去了。」

盛北辰沒有說錯,餘震很快就過去了,停滯擁堵的交通也在交警的疏導下恢復了通暢,他們很快上車繼續行駛。

那是邵佳恩平順安穩的人生里最驚險的一天,平靜下來后卻讓她亢奮異常,回去的路上,她鼓起勇氣介紹自己:「你好盛北辰,謝謝你幫我,我叫邵佳恩。」

盛北辰微笑着點了點頭,直到車子開到邵家小區的門口,他說:「到了。」

邵佳恩戀戀不捨,她覺得盛北辰就像一塊發光的吸鐵石,把她的心「啪」的一聲吸了過去。

她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她有點蒙,直到他說:「再見。」

邵佳恩道謝下車,盛北辰,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2.

是誰說的,回憶就像羽毛,風一吹就飄起來,邵佳恩有點好笑地想,那麼美,寫這句話的人,一定回憶里都是美好。她的回憶,就像冰雹,想起的瞬間就會鋪天蓋地地砸過來,讓你鼻青臉腫無法呼吸。

只是被砸得多了,痛得久了,竟也生出了一層堅硬的保護殼,六年了,隨時想起來,初見的每一個細節竟然都是那麼清晰,只是不再心動,不再心痛了。

她關掉電腦走出辦公室,夜已經很深了,集團大樓的玻璃窗里,投射出星星點點的燈光,身邊偶爾有車開過,帶起的風和灰塵讓她愈加沮喪,流過淚的臉被風吹后緊繃得難受,她只想快點到家好好睡一覺。

如果一切只是一個夢就好了,一場噩夢。她想。

她步行到公交車站,坐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去,公交車穿過喧囂的繁華抵達日漸破敗的安置小區。

外婆家拆遷分到這套房子的時候她曾陪媽媽來看過,大家一致覺得,層高太低了,裝上吊燈之後,大人走過去一定會撞到頭,小區的環境也很差,這樣的房子自己肯定是不要住的,賣也賣不起價格。後來,這套房子簡單裝修后開始出租給那些來這座城市打拚的不太寬裕的年輕人。直到四年前,爸爸的財產被沒收,曾經的家被媽媽賣掉錢拿去賠償給車禍受害人的家屬請求諒解好讓她判得輕一點后,正好這套房子空了出來,媽媽就搬來了這裏。那個時候,外婆已經去世了,媽媽一個人在這裏孤獨地生活。媽媽傾盡所有,希望能幫她爭取到緩刑,可是呢,最後她還是判了四年實刑,而她那曾經在她的心裏無所不能的爸爸進去之後就再沒有出來。

命運何其殘忍,四年裏,她在高牆裏生不如死,媽媽又何嘗好過。

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竟意外地看見廚房裏還亮着燈,戴着眼鏡的媽媽不知道在熬什麼。

她放下包走進廚房:「媽。」

媽媽最近身體好了一些,正在熬仙草。白天去河邊摘來的仙草洗凈后搗出汁來再和米漿同煮,放涼凝固后切成小塊加點糖或者蜂蜜就是美味的仙草凍。爸爸的老家在離這裏四十分鐘車程的著名的國家地質公園的山腳下,媽媽偶然回去祭拜的時候發現這種簡單的食物在景區很受歡迎,已經賣到了五塊一杯。

入不敷出的日子讓媽媽很慌張,她要做點事情減輕家裏的壓力,她盛了一碗給邵佳恩吃。

仙草凍很甜,卻在邵佳恩的嘴裏變得又苦又澀,她飛快地吃完,回到房間,忍不住捂著嘴巴哭了出來。

她真的太愧對媽媽。

以前的媽媽優雅美麗,是80年代的大學生,畢業分配工作后就嫁給了爸爸,婚姻幸福一家和睦。爸爸的仕途一直順利,媽媽當了二十幾年語文老師,也算桃李滿天下,辭職後學插花、烘焙,日子平穩幸福,直到那不堪回首的四年前。

四年前,一夜之間大廈傾覆,所有的美好與安逸都在頃刻間化成碎片,因為爸爸的事情,媽媽也被監視居住了很久,牽連太多,也沒有辦法再回到學校當老師。

這些年,媽媽零碎做了很多份工,邵佳恩不知道這次媽媽是跨過了多少心理障礙決定去景區賣小吃的,她為她剛才在辦公室衝動地想過不參與續集編寫離開宏盛編輯部而深深地感到羞愧。

今天的她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如果真的可以拿到獎金,二十萬或者十萬,那是多少杯仙草凍才可以賺回來的。

如果,她能賺錢了,可以帶媽媽搬出這個魚龍混雜的老安置房,或許媽媽就可以不用這樣辛苦了。

如果,她能夠賺到更多的錢,她才有力量去計劃下一步。

《錦繡江山1》的材料看得差不多后,邵佳恩就開始着手寫續集,雖然中間隔了四年多,但自己創造的人物如自己的孩子,一動工就好似在筆下活了過來,大綱很快構思了出來,第一部的靈魂人物保留後,還新添加了幾個角色。一星期的時間還沒到,邵佳恩已經交了上去。

方勤看完大綱,邵佳恩對整部劇靈魂的理解,對人物性格的把握讓他非常驚訝。他迅速召集編輯部幾個元老開會之後,就帶着大綱去了主樓。回來的時候,他眉梢眼角都掩飾不住喜色:「邵佳恩,你太棒了,過審了,接下來你別的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了,專心寫稿子吧,這可是我們集團今年的重點項目呢!」

倒霉太久了,對好消息都需要反芻一下,雖然,她也不懂這個好消息算是悲哀還是幸運。

看着邵佳恩愣在那裏,方勤忍不住拍了她一下:「喂,過審了,有獎金了!」

啊!到這裏邵佳恩才真正地反應過來:「謝謝方總。」

「不用謝我,這是你自己的努力,我會幫你爭取在編創人員裏面加名。」方勤略尷尬,「希望你能理解,集團也是大局為重。」

邵佳恩理解,今日的林珈儀已如日中天,一部《錦繡江山》讓她穩坐暢銷排行榜版首,她的冠名,也是收視保證之一,雖然無奈,但也是現實。

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剽竊的那天,她憤怒地想過去找林珈儀對質,可是僅僅只有一瞬,她敗給了自己的心。

她不敢。

是的,她不敢。

四年前的她面對林珈儀的陷害憤怒咆哮,對着公檢法的辦案人員態度惡劣,力爭到底但明明是天大的冤枉,最後還是坐實了。

她就如一塊山上的岩石不小心跌進了洶湧的江中,那些鋒利的稜角在歲月里一點一點被打磨平整,等再被衝上岸的時候,那些鋒芒已經隨滔滔江水遠去,留下殘缺的自己。

鐵窗內那一個個看不見星星和月亮的輾轉反側的夜裏,她終於明白了,和林珈儀比,她差得太遠太遠。

她不知道林珈儀是籌劃已久還是臨時起意,但她明白,今天的她已經無力改變。

刑期快滿的時候,監室長和她談話的時候對她說:「出去后好好珍惜,不要再回來了。現在你是有前科劣跡的人,一定要記得收斂心性,稍有不慎,可能又會身陷囹圄。」

她懂。

她懂也怕,她不怕三餐沒油水,不怕經常在土豆白菜里吃到泥、白開水裏喝到頭髮絲。

她也不怕寒冬里洗冷水澡洗到哆嗦。

她更不怕同室欺凌,也不怕睡硬板床坐冷板凳。

她怕孤獨。

那些刻骨的孤寂,那些對自由的嚮往,對親人的想念。

那放風時才能看見的,被高牆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和偶爾略過的飛鳥,她太害怕了。

她已經不想,且不敢去追究去爭取,只想和媽媽平靜地好好地生活。

3.

周末的景區人山人海,邵佳恩拎着一大桶仙草凍和一大袋一次性杯子勺子氣喘吁吁地趕到山腳下,景區門口寬闊的石板路兩旁已經擺滿了賣各種小紀念品小零食小吃的攤子,邵佳恩趕緊找了個地方把桶放下,把寫了「五塊一杯」的紙板從背包里拿了出來立在桶邊。

今天休息,原計劃早上起來給家裏做個大掃除,忙完寫稿子,媽媽卻操勞得病倒了。

每天去采仙草,晚上熬仙草凍,第二天一大早坐四十分鐘的公交車來景區把仙草凍一杯一杯地賣掉,又趕上季節交替,本來身體就弱的媽媽今天終於熬不住了,又捨不得看着昨天晚上辛苦熬好的仙草凍壞掉,邵佳恩自告奮勇地替媽媽「上崗」了。

今天人特別多,據說是因為山裏有劇組在拍戲,很多人看了新聞過來看熱鬧,想一睹明星風采。對這些,今天的邵佳恩已經沒有了任何興趣,但是人多她還是很高興,一大桶仙草凍很快就賣了大半桶。她坐在地上,一邊看書一邊等賣完。

「美女,仙草凍多少錢一杯啊?」

邵佳恩抬起頭,是兩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

她站起來:「五塊一杯。」

「啊哈哈……」兩個男青年一起笑。

邵佳恩皺了皺眉,這兩個人給人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

「長這麼漂亮,賣什麼仙草凍啊!來,一桶都賣給我,我再給你兩百塊,給我們當個導遊,帶我們上山轉轉?」穿藍色花襯衣的矮個子嘻嘻哈哈地說。

「對不起,那邊有導遊請。」邵佳恩指了指不遠處的掛牌導遊。

「哥就想讓你當我們的導遊。還在看書,是大學生吧,賣什麼仙草凍,隨便賣什麼都比仙草凍賺得多……」

邵佳恩後退了一步,決定不理他們。

矮個子討了個沒趣,惱羞成怒:「小小村姑還裝什麼清高……叫你當個導遊怎麼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抬起腳一腳把裝仙草凍的桶踹翻了。

邵佳恩驚呆了,不知道要怎麼辦,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看着一地狼藉。旁邊擺攤的人聽見動靜紛紛轉過頭來看,但是並沒有人過來幫她。矮個子的氣焰越發囂張,伸手就要來拉她,她往後退了幾步,卻撞到了身後沿河的欄桿,退無可退。她正在想要如何應對,突然矮個子「哎喲」一聲,被人一腳飛踹摔了個大馬趴,站旁邊看熱鬧的他的同伴還來不及跑,也被一腳踹倒在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趴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惹得旁邊看熱鬧的人陣陣發笑。

「導你大爺導遊,回你們村玩泥巴去!」邵佳恩抬起頭看過去,拔腳相助的英雄戴着大墨鏡擋住了大半張臉,卻依舊難掩帥氣。他顯得很憤怒,指着地上的兩個人,「快給老子滾!」

邵佳恩還沒反應過來,英雄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問她:「你沒事吧?」

地上的兩個小混混連滾帶爬地跑了。

邵佳恩看着「英雄」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愣了一下。

對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抓着她不合適,趕緊放開手,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有受傷嗎?」

他語氣里濃烈的關切讓邵佳恩都要疑心自己認識他,她睜大雙眼仔細地看了看他,他很高也很帥,但是她真的不認識。她沖他笑了笑:「我沒有受傷,謝謝你。」

他居然臉一紅,愣在那兒。

「盛大爺,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閑事,盛總會剝了我的皮的!我就去車裏拿了兩瓶水,你這是幹嗎啦?」就在這時,又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馬路對面跑了過來,他一邊跑一邊沖仗義相助的帥哥小聲地抱怨。

邵佳恩一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就尷尬了起來:「方總……」

居然是方勤,他不可思議地看看地上被踢翻的仙草凍。

「邵佳恩?你在這裏擺攤賣仙草凍?」

邵佳恩解釋:「我幫我媽……」

帥哥也驚訝了,來回看了下兩個人:「你們認識?」

「你們敘夠了沒有,等記者來拍嗎?」邵佳恩正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道更熟悉的聲音平靜卻有力地從他們的背後傳過來,邵佳恩心裏哆嗦了一下,她本能地回頭,真的是他。

盛北辰的臉上並沒有多少表情,就像看一個陌生人般看了她一眼,她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意。

她倔強地站在那裏,直視他的雙眼。他的目光卻浮浮地掠過她,他皺了眉頭對着那個帥哥說了句「上車」,然後轉身就走。

帥哥卻沒有理他,只巴巴地望着邵佳恩,問她:「我叫盛夏,你有電話嗎?」

他也姓盛。邵佳恩眼角的餘光看着盛北辰漸漸走遠,沖盛夏搖了搖頭。

方勤被盛夏的反常舉動弄得莫名其妙,他去拉盛夏:「走啊。」然後轉過頭問邵佳恩,「你怎麼回去?」

盛夏去拉邵佳恩:「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別在這裏了,省得一會兒我們走了那兩個小子找你的麻煩。」

看見盛夏手伸過來,邵佳恩本能地退後。

盛夏的手拉了個空,他怔在那裏。邵佳恩大夢初醒般尷尬地指了指地上的桶:「我還有桶。」

她表示桶還在地上,方勤指著停在馬路對面那輛賓利歐陸面露難色地問她:「你打算拎着你濕漉漉的桶上盛總的車?」

「不……謝謝你們的好意,也謝謝你們幫了我,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她看到盛北辰已經率先上車坐上了駕駛座,四年前那個雨夜模糊的片段瞬間湧上了腦海,她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她努力地平復了一下呼吸,沖他們兩個揮揮手后飛快地跑走,「謝謝你們,再見。」

「哎,你的桶不要了嗎?」盛夏話還沒說完邵佳恩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拐角處。她飛快地跑,直到回城的公交車開過來,她迅速地衝上車。

邵佳恩坐在顛簸的公交車的最後一排,風吹乾了她潮濕的眼眶,車窗外那不斷向後退去的由白堊紀時代火山爆發堆積而成的山脈顯得特別巍峨壯麗,碧空如洗更襯山水奇秀,陽光和風一起撲在她的臉上,這種感覺……很好。

過去的四年多,那些昏暗恐懼局促局限的日子裏,最渴望的就是這山高水闊、雲興霞蔚,或許,能重新擁有這些就很好了。

她閉上眼睛,六年前那有關盛北辰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她的腦海里慢慢游過。

4.

六年前,地震后的第二天,「地震」兩個字在在S城被討論得如火如荼,很多人心有餘悸怕這是大地震之前的預兆,紛紛囤積各種糧食計劃逃生路線,有些人則索性去外地了。邵佳恩生動向她爸爸媽媽描述了前一天被盛北辰搭救的事情,爸爸媽媽深表感激,當即決定登門致謝。

聯繫得很順利,盛家對邵家一家人的光臨表示了極大的歡迎,當天晚上的家宴隆重又溫馨。兩家人頻頻舉杯,邵佳恩坐下下首,不停地偷偷打量坐在她對面的盛北辰。他長得很像他媽媽,只是不像盛太太那樣始終溫柔淺笑,他顯得非常嚴肅,宴席之間話也很少。大人們聊到最後,兩家開始互相打趣,以後要結兒女親家。

大人們說着客氣話,邵佳恩當了真,她難掩興奮,盛北辰的臉卻越來越黑,他記不清他一年要參加多少次這種虛偽客套的應酬,一年要被玩笑般地「許配」多少家,開始的時候,還能配合父母一起禮貌地笑笑,次數多了,連笑都懶得笑了。

主菜撤下去甜點上了一會兒,大人們還在閑聊,盛太太看兩個孩子百無聊賴,便讓盛北辰帶邵佳恩到家裏的園子裏轉轉。

太過年少的邵佳恩還不懂,她把一場美麗的邂逅,演變成了一場枯燥的商政應酬。

這樣正式認識的男男女女,註定只能一板一眼,開不出美麗的花來。

毫無察覺的邵佳恩對盛家的花園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盛北辰始終禮貌但疏離。獨角戲唱到最後,邵佳恩也無趣了,她說:「要不你帶我參觀一下你的房間?」

盛北辰本能地想拒絕的,又不好說出口,只能帶她去自己的房間看看。他的房間很大,進門右邊的一整面牆做成了漂亮的壁櫃,擺滿了精緻的手辦。

這一室琳琅馬上就吸引了邵佳恩的興趣,她尖叫一聲撲過去細細看。籃球、網游和手辦,課業之外,這是盛北辰人生三大愛好。這一牆手辦,除了長輩送的,大部分是他自己一個一個搜集過來的,每個都有相應的紀念意義。看到邵佳恩瘋狂地撲上去的那一瞬,他已經有不祥的預感,但又不好阻止。

「哇,那上面那個是小賤賤嗎?一模一樣啊,太精緻了吧!」柜子前的邵佳恩眼尖地看見了高處的小賤賤模型,伸手又拿不到,「盛北辰,可以拿給我玩一下嗎?」

那是爺爺去世前在美國幫他買的,是爺爺送他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他生日後沒多久,爺爺就撒手西去了。因為意義深重,所以擺在最高的位置,肯定不能給她玩。

盛北辰正要說不行,邵佳恩已經手腳並用,跳起來一抓,結果沒抓穩,小賤賤從兩米多的展柜上掉落,直接砸在大理石上又彈了起來,掉在邵佳恩的鞋子上,一條被摔斷的手臂,骨碌碌地滾到了盛北辰的面前……

盛北辰臉都綠了,邵佳恩也傻了,她飛快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賠你,我賠你。」

這個手辦的意義深重,盛北辰實在沒辦法當沒事發生,他的臉色有點難看也說不出話來。

缺心眼少女邵佳恩從小被千嬌萬寵何時看過臉色,看到盛北辰這樣,她也氣惱了起來:「你怎麼這樣啊,我都說了我賠你一個了。」

盛北辰臉色更差了,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用了。」

邵佳恩也怒了,抬起腳一腳把小賤賤踢飛了:「有什麼了不起!」

「你給我出去!」盛北辰忍無可忍。

「什麼?」邵佳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這麼可愛美貌的女孩子,走到哪裏不是誇讚聲一片,所向披靡。她親自登門道謝,這個盛北辰對她態度不好這就算了,他好歹救過她,但為了一個幾千塊的破手辦,就對她下逐客令?

第一次見面以大人的友好融洽和孩子們的不歡而散暗潮洶湧告終。回去的車上,邵台長誇讚盛北辰:「真是一表人才、謙和內斂,後生可畏啊!」

邵佳恩怒不可遏:「他有什麼好的!」

鬱悶的邵佳恩第二天向林珈儀和方洛洛傾訴她昨晚的遭遇,遭到了三觀正的兩位閨蜜的一致批評。一番勸解下來,邵佳恩已是醍醐灌頂,決定去盛北辰所在的Z大負荊請罪。

各種賣萌賣乖問路,終於在圖書館門口把盛北辰堵住了。

盛北辰皺着眉頭看着她,他身後的兩個同伴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她趕緊湊上去,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對不起,盛北辰,那天在你房間里我不應該摔壞你的小賤賤,更不應該把它一腳踢飛,我一定會買一個一樣的賠給你,對不起。」說完,她趕緊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跟在後面的方洛洛和林珈儀看得冷汗都要流下來了,這又不是參加追悼會……

這下應該可以了吧。邵佳恩心想。

「不用了。」盛北辰冷冷地拋下三個字,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什麼!這是什麼態度,又是一句硬邦邦的「不用了」,邵佳恩的小宇宙瞬間被點爆了:「盛北辰,你給我站住,不就是一個手辦,我特地過來給你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我們也不是很熟,以後你不要再來了。」盛北辰說完就走,兩個同伴一邊快步跟上一邊忍不住好奇地回頭張望。

邵佳恩飛快地衝上去擋在盛北辰面前,那一刻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了,腦子一熱,心裏壓抑的話就炸了出來:「不要走……」

邵佳恩話還沒說盛北辰就已經繞過她走開了,她趕緊又追上去攔住他:「盛北辰,我喜歡你!」

「哈哈哈……盛北辰你秒了整個Z大的女生不算,初中生都迷上你了……」同伴一忍不住哈哈大笑。

邵佳恩憤怒地抗議:「我是高中生!」

「哈哈哈哈……」

同伴們笑得都要斷氣了,盛北辰黑臉:「閉嘴!」

大笑的男生識趣地閉嘴了。

盛北辰繞過邵佳恩,頭也不回地走了。

邵佳恩就是再遲鈍也明白盛北辰不喜歡她了,她不甘心地大聲問:「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剛才狂笑的男生掩飾不住看熱鬧的笑意幫他回答:「因為他沒有戀童癖啊!」

「你大爺的!」邵佳恩咆哮著要衝上去。

方洛洛和林珈儀趕緊衝上來把她往學校外面拖,太丟人了,還好這裏沒什麼認識的人……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邵佳恩豈是輕言放棄的人,特別是一見鍾情但是壓根沒有正眼看過她的人,她想盡一切辦法出現在盛北辰的生活中,對着盛北辰的冰山臉她越挫越勇,可是除了盛北辰一天比一天難看的表情,一無所獲。

一番糾纏下來,盛北辰一看見邵佳恩就頭痛,邵佳恩可能出現的地方他統統避開,這下好了,邵佳恩連他在哪個角落都不知道了,直到方洛洛搜集來情報。

方洛洛的情報得來純屬偶然,她居然意外地發現她的堂哥是盛北辰的室友,還從他那裏得知盛北辰在玩網絡遊戲《天龍》。她馬上從堂哥那裏問來盛北辰所在的服務區和ID,飛快地跑來告訴邵佳恩。邵佳恩以前一直覺得,網絡遊戲是很無聊的小男生才會去玩的,沒想到盛北辰也在玩。

對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喜訊,邵佳恩差點給方洛洛跪下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她馬上沖回家打開電腦,下載《天龍》。

遊戲更新緩慢如蝸牛,心急如焚也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好不容易打開遊戲,邵佳恩簡單粗暴地註冊了個「我愛星辰」的遊戲號,登錄遊戲。

代表她的人物出現在了遊戲里的大理,她查找玩家「星辰」,果然在線。她興奮得直哆嗦,充了點錢買了套時裝買了坐騎買個了追蹤器,一查位置,星辰在洛陽郊外,她馬上去NPC傳送處要去洛陽。

結果,系統冷冰冰地提示,必須要30級才能去洛陽。

蒼天啊,這都是什麼事!悲憤的邵佳恩一邊擔心星辰下線,一邊瘋狂地做任務。

看到星光閃過,30級的提示出現在通知欄里,邵佳恩興奮得差點跳起來,一看星辰還在洛陽郊外,馬上傳送洛陽,跑到郊外找他去。

彼時盛北辰正在郊外和敵對幫主PK,開了殺人模式名字變成了紅色,稍微有點經驗的玩家都是遠遠地看,誰也不會過去送死。偏偏刷了30級卻根本連基本提示都沒去看的邵佳恩壓根不知道什麼殺人模式什麼和平模式,什麼白名紅名,看到頭頂着「星辰」名字的人物出現在電腦屏幕上,她難掩激動地點擊滑鼠衝過去,一邊掏出口袋裏花了幾千遊戲幣摺合五十塊人民幣買的玫瑰煙花,在衝到星辰旁邊的那瞬間,點擊綻放。

五十塊人民幣真不是白花的,瞬間整個屏幕都是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飄過,場景美到沒話說。正在PK的兩位高手還沒反應過來,星辰的一個群發技能已經震死了突然靠近的只有一點血的菜鳥邵佳恩,殺害了白名的無辜平民,他頭頂瞬間帶了一把刀。

邵佳恩屏幕一黑,系統提示,她被玩家星辰殺死,現在是否前往地府,她當然不去!她趴在地上,對星辰喊話:「盛北辰,你喜歡我送你的煙花嗎?我是邵佳恩!」

盛北辰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雷焦了,一走神,居然被敵對幫主偷襲成功殺死了。關鍵的是,他剛才無意殺死了邵佳恩頭頂帶了一把刀殺氣還沒消,帶刀被殺,不僅會掉經驗、裝備損壞,還會掉關鍵的裝備。他飛快地點擊前往地府,出來一清點,他花幾萬人民幣買的重樓玉,被爆掉了!

星辰重樓玉掉落的消息馬上登上了系統的世界廣播,整個區都沸騰了,有哀號的,有放煙花慶祝的,有脫了裝備裸奔的,有刷喇叭表達各種心情的。敵對幫主夏至撿了他的重樓玉都快笑死了,也熱熱鬧鬧地在世界開始刷起了喇叭:「謝謝大神星辰賞我重樓……」

幾萬塊事小,重樓玉幾年出一塊一時半會兒再難買到也事小,但臉卻丟大發了,這時系統提示我愛星辰發來加好友請求。

盛北辰憤怒地通過請求。

「盛北辰,我是邵佳恩,我也好喜歡玩遊戲,以後我們一起玩好嗎?」邵佳恩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被他討厭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了。

盛北辰怒不可遏:「邵佳恩,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公交車靠站,司機一腳急剎,讓邵佳恩差點飛了出去,她從回憶中緩過神來,扶著前座的椅背站了起來。

或許當時應該聽他的,如果當初能識相地在他一次次冷眼以對的時候就勇敢地走開,一切一定不會是今天這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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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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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月的第一場颱風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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