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 八爺篇

第60章 番外 八爺篇

第60章番外八爺篇

之一

「納妾?」

正在寫字的筆停了停,我抬頭瞥了眼前面坐着的兩人,然後繼續寫下去,口中笑道:「老十,你什麼時候開始學做媒人了?」

「八哥,也不是我們要多事兒,只是前陣子您推拒了好幾門親事,外面的傳言可就不太好聽了。」老九的聲調還是不緊不慢的,「想必八哥也聽說過吧。」

「哼,想想我都氣的慌,這樣污衊八哥,不知道是誰造的謠,等找著人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老十氣哼哼地說。

傳言——懼內嗎?

微微一笑:「旁人愛說就由他們說去,管他做什麼。」

「八哥,我們兄弟自然是知道您不重女色,又與嫂子情深意篤,可外人不明白啊,所謂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這種話傳了出去,對您,對咱們今後的打算,可都不是件好事兒呀。再說了,這人選也不是隨便定的,這張大人的千金,知書達理、溫柔賢淑,是個知進退的,嫂子是明理的人,想來也不會反對才是。」

「對、對,九哥說的對,咱們就是這麼想的。八哥你看看畫像再說嘛。」

他們兄弟一唱一和,看來今兒定是要我應承下來才作罷。練字的筆不停,我笑說:「納妾,也不是不行,若有美貌勝過你嫂子的姑娘,我自然可以考慮。」

「嫂子的容貌在整個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八哥,你這不是擺明了要為難我們嗎?」老十嘟囔著,老九卻不再多說,想必是了解了我的意思,將話題慢慢轉開。

又談了會子政事,他們告辭離開,書房又只剩我一人時,臉上習慣性的笑容才收斂起來。

將毛筆擱在筆架上,我放鬆身體靠上椅背,合起眼。

我何嘗不明白老九說的道理,只是事有先後,比起應付謠言,更重要的是要利用安親王的地位權勢鞏固自己的實力。不納妾,為的是安撫安親王一家,無關感情。成親幾年,夫妻情分是有的,可情深意篤?哼……這種詞兒用在我們身上,真是不合襯到讓人打冷顫了。

女人啊,驕橫潑辣也好,溫柔賢淑也好,骨子裏,都是一樣的矯揉造作、沉悶無趣。沒有必要花費心思。

只是這樣想的我當時並不知道,不過幾天就要碰到個讓我費盡心機也得不到的女人。

「咦?」

中午剛下學,路過褚秀宮,正在講著課上趣聞的十弟突然停住話,眼光朝一邊兒看去,滿臉驚訝。隨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閃進眼裏的那兩道人影,也讓我怔了一下。

今兒個是秀女進宮的日子,老四和老十三到褚秀宮去做什麼?若說老十三小孩兒心性想看看秀女倒也是情有可原,老四可不象這麼閑着沒事兒乾的人。

十弟腳下方向一轉,不做聲的跟了過去。我淡笑。

老四和十三一向跟我們不對盤,說不定這次能抓到他們什麼錯處。老十這回腦子倒是動得快。

剛入園子,就聽到人聲傳了過來。

「你知道我們是誰?」是老四在說話。

「現在知道了,給倆位阿哥請安,爺吉祥。」一個從未聽過的姑娘的聲音,清脆動聽,又有種平和的穩定,一點兒也不象話里所說的第一次見阿哥時候一般女子該有的謹慎和慌張。

「她怎樣,有意思吧?」老十三的笑語得意滿滿。

「哼。」老四的聲音還是淡漠,可我倒聽出了其中的一絲異樣來。

讓老四都動容的女人,我定要見見。

「四哥好興緻,居然也會跑到這邊來看秀女?」十弟先一步走了出去,我隨後轉出。

「十弟,別胡說。」對上一雙眼,我停住話聲。

黑白分明的眼瞳,先是迷惑,然後轉為了悟,再來驚訝、無奈、甚至是一絲自嘲的笑意和一抹戒備……

原來一雙眼在瞬間可以有這麼多感情表露,而且是如此不設防地坦然流露出所有真實情緒,在這個什麼事都有七分遮掩的皇宮裏,這樣透明的人兒,實在是不多見了。

那雙眼終於依著禮節垂了下去,我這才看清了那女孩兒的外貌。

十四五歲年紀,面孔僅是清秀,但那股子氣質耐人尋味,難怪連老四都……

「八哥,十哥興緻也不錯呀。」十三閃到女孩兒身前擋住她。

「呵呵,只是下了學路過,聽見這有人聲,過來瞧瞧,可巧兒就碰上了。」神色不變的看着十三保護性的動作,還有那女孩兒看向十三的眼中分明流露的憐惜,「這位姑娘是……」

女孩兒似是突然驚醒,這才記得給我們請安,正待自報姓名,卻讓剛到的明輝搶先叫了出來。

沒想到她竟是英祿家的姑娘。

看到十弟同樣是滿臉的驚訝,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英祿家的女兒,為什麼會和老四十三他們在一起,為什麼反而對我們滿是戒備甚至有些敵意?

看着那女孩兒隨太監離開,耳邊響起十弟的聲音:「明個兒選秀女,我得去瞅個熱鬧,四哥,八哥,十三弟,一起呀。」

瞥到老四眼色一沉,十三臉上的怒氣一閃而過,我笑意又浮上。

再寒暄幾句,與他們分了手,我和十弟轉身朝納蘭貴妃的宮裏走去。

既然老四和十三這麼在意她,這個女孩兒,我定要搶到手!

之二

重重的腳步聲從門外踏進門裏。同時,老十怒氣沖沖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這個茗薇,膽子倒不小,竟敢裝病!」

身旁的明輝身子一抖,頭垂下去,臉色煞白。

「又在胡說了,老十,你這毛病可要改改。」將書放在桌几上,「明輝。」

「爺?」明輝忙應聲。

「不知道茗薇姑娘的病怎樣了,這兩天你抽個時間探望一下。畢竟進了宮,你們姐弟以後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是。謝爺體恤……」明輝面孔上血色漸回。

拍了拍他的肩,我微笑:「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放心,德娘娘為人親切是宮裏有名的,茗薇姑娘在長春宮定不會受了委屈。若需幫助,我也自然不會坐視。」

「爺……」

「約莫時間十四弟也快到了,明輝,你到門口迎著吧。」

著看明輝離開,嘴角仍泛笑意,明輝激動到熱淚盈眶的雙眼卻讓我想起了另一雙非常相似的、這兩天一直在腦里遊盪的眸子。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讓老十這樣氣惱?我倒想見識一下。」

老九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這才發覺剛才竟恍神了那麼一霎。

「還有誰,雅拉爾塔家的茗薇啊。九哥你這兩天忙着皇上的差使沒碰上,八哥和我可見到了,那丫頭和老四十三他們在一塊兒,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八哥看在英祿的份兒上向納蘭貴妃要她,偏讓老四佔了先……」

「所以你今兒不服氣偏要在選秀的時候鬧上一鬧,是不?可偏能讓你鬧的人不在……」

「九哥,你……」老十臉漲到通紅。

「好了。」我打斷老十的話,「選秀這等大事豈容你去胡鬧?虧得茗薇姑娘這回沒出現,不然有的你苦頭吃。」

「在談那個茗薇嗎?」帶着輕鬆嬉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人還沒算正式進宮呢,名字倒讓宮裏的人說了不知道多少遍,雅拉爾塔家的姑娘,好象比蓉貴人還風光啊。」

人影閃了進來,伴隨着十四熟悉的笑容。

皇宮裏,人人似乎都有一張面具,即使是在關係極好的兄弟之間,也會習慣性的帶上。我的笑容,十四弟的笑容,九弟的莫測高深,甚至是十弟的莽撞……這一張張面具,掩蓋了其後的真實情緒。是否有一天,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眸的主人,也會讓面具遮蓋一切,讓虛偽成為本性?

微笑招呼十四坐下,不動聲色將話題引開。

待正事談完他們告辭離開,天色已暗。

沒有點燈,我獨自坐在書房內,任由黑暗漸漸籠罩自己。

昨天下午接到納蘭貴妃的口訊,說德妃先一步開口向她要了茗薇,她沒好拒絕。當時也在場的十弟蹭的就冒了火,嚷着要在選秀的時候大鬧一場,非把茗薇給搶過來不可。我自然知道十弟此去若真鬧了起來會引發的嚴重後果,可偏阻止的話就是說不出來。這不是我的作風,卻是第一次順由自己心意來做的事。

為什麼老四要的東西總是能得到?皇阿瑪的關注、太子的信賴、群臣的敬畏……包括女人的心!若我的額娘也有德妃那樣的地位身份……

自小就知道了,有一個出身卑微的額娘,即使身為皇子,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甚至正是因為出身皇家,才更要背負身份等級與世俗眼光的壓迫。也正因為出身的限制,即使比旁人更出色,我也只能壓抑住驕傲和銳氣,讓自己更加隨和來抹平嫉妒與中傷。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我才能真正放鬆,任由情緒流露。

或許,這正是我對茗薇不願放手的原因吧——她擁有我一直羨慕和渴望的真實。

面具帶得太久,很累,很累。

之三

喧鬧聲漸漸褪去,皇上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老十,今個兒怎麼這麼安靜呀,誰給你氣受了不成,啊?」

我微笑着看旁邊的老十起身回話,心裏卻突然有了些猶豫。

德妃娘娘的隨身女官與十阿哥對上的事兒,這會子估計已經傳遍整個暢春園了,話風是從我們這兒傳出去的,也就預料到了皇阿瑪的過問。在這個最提倡尊卑有序的地方,一個女官敢頂撞皇子阿哥,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雖不能就此扳倒德妃在宮裏和皇上心裏的地位,可她也要承擔教導不嚴之過,這一時段失了聖意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

只是,那個茗薇的後果……

「回皇阿瑪。」老十的聲音響起,我倏然一震,突然發現自己的左手已伸了出去,竟是想拉住老十阻止他下面的話……

神色不變地縮回手臂,目光瞥向德妃那裏,卻不見茗薇的身影。眼角余光中看到老四和十三的臉色已沉了下去。

「……也沒什麼事兒,就是兒子剛才不小心被狗給咬了……」

「哈哈……」老十之後的話被笑聲淹沒,皇上笑得開心,旁邊的其他人也湊趣地隨着笑,卻是神色各異。

老十重新坐下,輕輕哼了聲,挑釁的目光與十三對視。

緊握的左手慢慢放鬆,我垂眸淺飲,不再管老九的探究與老十的突然變卦,只是為自己這幾天來的屢屢反常而暗自慎戒。

在皇宮,容不下善良和心軟。

我走在偏僻的小路上,遠處燈光隱約,映照着那一方的熱鬧,而我,已從其中退出,任清冷寂靜將自己吞沒。

這種感覺,自小便已習慣。只是,小時候是因為被排斥被孤立而躲在僻靜處獨自傷心,現在,則是主動退出皇宴,在該做的事情做完后,給自己一個喘息的空間。

信步前行到湖邊,我停下腳步。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另一個人。

月華如練,披灑在那人身上,淡淡的泛起一股光暈來。湖水、山石、碧草、紅花、伊人。站在樹叢旁,我已不想移動腳步。

寧靜柔和的面容,似與月色溶為一體。夏日的夜風和著花香漂浮在空氣里,彷彿是下午她撞到我時留在我懷中的那抹馨香。

現在的她,柔軟而溫暖,但我忘不了下午她站在門口聽到老十說話時候因怒氣而嫣紅的臉和眼裏彷彿要迸發出來的火光。

不能否認,當時的我是期待她的爆發的,我想知道,在進宮了這麼些天以後,她是不是還能保持當初的真性情?所以,當她怒火消失反而一如往常平靜且規矩地給我們請安奉茶時,我反而是失望了。

沒想到,隨後她竟會用了那樣一個法子來向老十反擊,老十咳到滿臉通紅的樣子,還有當時她恭謹表情下的倔強,讓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忍不住要滿懷笑意。

她沒有變。不但真實,而且聰慧。

「喀拉。」踩着碎石路走動的聲音慢慢接近。我笑容斂起。

是老四。

遠遠的,我冷眼看着他們並肩而坐,隨意的交談、老四的大笑。當他的笑聲漸消,手撫上她的臉時,沉沉的陰冷自我心底泛出。

「那到難為了十爺,先來咬我這隻狗。」記得剛才她忿忿不平的聲音清晰響亮。這樣一個妙語如珠的人,在十三和老四之中,選擇的仍是有權勢的那一個嗎?

直到他們分別離開,我仍一動不動地站着,任由心重新凍到僵硬。

老四和十三之間,終於出現了一道裂縫。我知道這裂縫之間夾的是什麼。

雅拉爾塔·茗薇。

她,或許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轉身離開,將所有的情緒排離,習慣性的笑容再度掛在臉上。

之四

枱子上的自鳴鐘滴滴答答地走着,一時間這成了書房裏面唯一的聲音。

「八哥,我不明白德陽到底錯在哪裏,你要讓他在外面跪上這麼大半天?」

老十還是耐性不夠,打破沉寂。

放下公文,抬眼掃了下自鳴鐘,然後吩咐人扶德陽進來。

「奴才給八爺請安。」德陽聲音虛弱。

「知錯了嗎?」

「是,奴才不該忘了尊卑,在宮裏和十三爺動手,惹皇上生氣,也給九爺添了亂。」

輕嘆一聲,我站起來走到他身前:「明白就行。罰,是為你好,讓你記得以後別那麼莽撞。若非念在你平日忠心為主的份兒上,你九爺也不會為你出頭作保,想想那樣的話,你現在會是什麼個狀況?」

「是,八爺的教誨奴才一定銘記在心,更會盡心儘力地辦差,以報九爺大恩!」

微笑再度出現,我聲音放柔:「好了。你自小便隨着九弟,在我們眼裏,也就象一家人一樣,客氣話就別說了。你的傷怎麼樣了?這幾天就好好養身子,讓大夫仔細看看,別落下什麼內傷。我這兒還有支皇上賜的雪蓮,倒是治傷靈藥,呆會兒差人送到你房裏去,吃了說不得傷勢會好的快些。」

「爺,這……」德陽臉上泛起感動。

讓人扶了他出去,轉眼瞥見老九領悟之色,我淡淡笑着。

「八哥教的不僅是德陽,也是我們兄弟了。昨兒個我們的確是鹵莽了點兒,不過也沒想到十三的火氣那麼旺,一撩就起。」

中秋夜,不管誰被諷刺是沒娘的孩子,都會火冒三丈的吧。這幾個沒嘗過其中滋味的阿哥,卻是不會想到。我在心底冷笑。

老十三的感覺,我也曾有,在年幼因額娘身份沒辦法和她在一起,甚至連面都很少見,每過中秋,看到別的兄弟有娘親伴在身旁,心下的滋味,恐怕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別忘了我說過的,不要招惹他們,老四和老十三自己也會鬧出事兒來。」

老九眼睛閃了閃,會意地笑了:「那是,咱們只管看熱鬧就是了,何必惹到自己一身腥。」

「鬧事兒?什麼事兒?」只有老十還懵懵懂懂的,隨即象是想到了什麼,神色中露出一抹古怪,「不會是指老十三昨兒晚抱美人兒入睡的事兒吧?」

我一怔。「什麼?」

「今兒一早進宮,就聽說了,昨兒晚上,老十三睡到了長春宮女官的床上。」

「是誰?」

「還有誰,不就是雅拉爾塔家的那個。」

茗薇?!

笑容不再,原先的那些個推敲假設,竟因老十的這句話徹底顛覆。茗薇最終選擇的是老十三嗎?為什麼?

心思翻湧間,驀然瞧見老九看我的眼神從驚訝到了悟,最後竟泄出了些諷刺的笑意。

「奴才見過八爺,爺吉祥。」

「起來吧。老十四在嗎?」

「回八爺,十四爺在房裏寫字兒呢,奴才這就通稟去。」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自己進去就好。」

微笑着打發了十四宮裏的太監,我轉過迴廊,已經到了老十四的書房前。

書房窗大開着,十四正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見那臉色喜悅一陣、惱恨一陣、恍惚一陣。

頓了頓腳步,我笑道:「老十四,在學什麼功課呀?」

十四微驚,朝我看過來,剎那間,已轉做平日滿不在乎的笑臉。

「什麼風兒把八哥吹來了?今兒個不是說要處理皇阿瑪交代的差事,不能進宮的嗎?」

我笑着走近他,眼角瞥到他平放在書桌的紙張上一個個「佛」字兒,「十四弟這是要開始學佛經了嗎?」

「沒,寫着玩兒的。」十四隨意說着,將那紙隨手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兒。

「剛去皇阿瑪那兒回了話,想起來昨兒個老十三受傷,不知道今兒傷勢怎樣了,就過來看看。」

十四臉色微沉,隨即又哼笑起來:「老十三啊,八哥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好的很。」

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情緒還是被我看了個清楚,那是怒火。因為嫉妒嗎?沒想到那個茗薇居然如此厲害,連十四也陷進去了。

微微一笑,我將話題轉開,又談了陣子話,看着天色暗了下來,便起身告辭。

十四送我到門口,突然頓住,眼睛死死盯住不遠處水塘邊兒的一對人影。

是十三和茗薇。

十三正講着什麼,原本嬉笑着的臉慢慢沉了下去,但當茗薇握住他的手時,他看向她的雙眼再度明亮起來。

我知道他的眼為什麼而明亮。

是茗薇臉上濃濃的憐惜。

默然與十四分手,我回到府里,照例地換了衣衫,坐在榻上繼續看公文,卻怎樣也看不進去,那個充滿憐惜的表情塞滿了整個頭腦。

「爺,水端來了。」

「放在那邊,你下去吧。」

站起來走到臉盆前,俯首要洗臉清醒一下,卻不經意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呆住——

下午在十四弟臉上出現的神情,我也有嗎?

我閉了閉眼,任由毛巾落進水裏,擾亂了那個影像。

中午九弟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麼含義,我終於明白了。

之五

馬匹在雪地上飛馳的聲音由遠及近,然後從我們身邊掠過,帶來一陣刺骨寒風,而後消失在風雪裏。

脖頸一涼,隨着風勢有雪片飄進衣襟里,那股寒意直鑽心底。

「咦?老十四這是怎麼了,下這麼大雪還往外跑?」旁邊老十原本高昂的叫嚷聲卻被風吹得零散起來。

我不做聲,回想着剛才與十四錯面的時候看到的他的表情,心裏泛起一陣不安。

「又和誰鬧彆扭了吧。這個老十四,最近總是古古怪怪的,動不動就發火,可不象原來的他了。」老九慢條斯理地說着,語含嘲諷。

他這話,說的是十四,暗地裏也是指的我吧。

前陣子出京辦差,說實話我是鬆了口氣的,至少這樣可以不再聽到老十三和茗薇的傳言。我不是已經在朝廷站穩了腳跟的老四,更不是毫無野心的老十三,我要成功,就必須拋棄兒女情長。

對茗薇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一夜我反覆自問,卻無法理清。或許,自小從未享受過呵護的我是在貪戀她的那種溫暖,或許,只是出於對十三能夠得到那份溫暖憐惜的嫉妒。

所以,在我尚未深陷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暫時遠離。

但如今看來,我做的顯然並不成功。老九這話,是暗示,也是警告。若我再不知克制,甚至因此誤了大事,我知道他們會怎樣做。

兄弟?哼哼……如果我仍是年幼那個毫無權勢的八阿哥,老九和老十又豈會跟在我身邊,若有一天我再度沒落了,又有誰能死心塌地的隨着我?老九他們,也不過是將賭注投到了我這邊,希望背靠大樹好乘涼罷了。兄弟之情?在我的生命里,早已經不存在這種東西。

兄弟尚且如此,何況陌生人。為了那麼一個溫暖的表情就要放棄已經辛苦得來的一切嗎?更何況那份溫暖也不是給我的……

我輕輕拍拂了下身上的積雪,轉頭朝老九笑道:「老十四不過是發發小孩子脾氣罷了,不用操心,碰到大事兒他可把握的住的。」

老九也是一笑:「八哥說的是,我倒多慮了。」轉頭吩咐親隨跟着十四隨身伺候着,而後率先駕馬前行。

老十自是不去管我們話里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跟了上去。

我冷眼看着他們的背影,心裏寒意更甚。

「小薇、小薇……小心!」

我猛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黑暗裏面掩飾不住的粗重呼吸。

十三的聲音,竟入到我夢裏來。

隨意太醫慶幸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虧得茗薇姑娘挺身而出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力,不然十三爺的傷可不會象這樣簡單了……」

呼吸漸漸轉緩,睡意全消,我坐起身來。

下午回到營帳,遠遠就見人流涌動,一問才知道是老四和老十三在探路的時候碰到野熊,受了傷回來。當下便決定去探望。即使與老四他們暗地裏斗得再厲害,在表面上,還是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來,這個時候,尤其要表現。

可在老四的營帳外碰到了德妃,知道老四已經服了葯睡下了,不好再打擾,便陪同德妃一起到老十三帳子裏去看看。沒想到卻聽到老十三昏迷中的叫嚷,以及太醫的話。

茗薇,竟可以為老十三連命都不要嗎?

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而在聽到的那一瞬間,我甚至看到了老九的動容。

黑暗之中即使不看,也知道此刻嘴角浮起了苦笑。老九的反應並不奇怪,這樣一個女人,讓人不能不動容。無論是她表現出來的勇氣,還是那份勇氣之後支撐著的感情。

如果當時碰到熊的是我,她會這樣做嗎?

這個問題一遍遍地泛上心頭,卻不縱容自己再想下去,不允許自己有哪怕只是片刻的脆弱。

我是額娘的驕傲,是老九老十他們的支撐,我必須堅強,因為沒有人可以依靠。

從來沒有。

之六

漫天的風雪終於停了。

老四和老十三的傷勢穩定,各地使者又陸續達到,讓圍場里的氣氛從昨天的緊張凝重轉為輕鬆。一路走來,歡歌笑語灌了滿耳。看着那些個笑臉,竟然有些羨慕起能夠這樣暢快歡笑的他們。

「八哥。」

老九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叫着。

回過神,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微挑了起來。

遠處,一個人從僻靜角落走出來,低頭整了整衣服,然後神色自若地融進人群里。

太子!

皇上的賜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他不陪着皇上見那些使節,卻在這裏做什麼?

看着太子快步走遠,而後消失,我們停在原處,目光仍放在太子剛才出現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另一條身影緩緩步出。

與老九對視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我相信此刻我眼中出現的也是同樣的光芒。

只能說是機緣巧合了。若非皇上臨行前交代了我們一些緊急公事要處理,此刻的我們恐怕就在宴席場地應酬,哪裏能看到這一幕。

太子與當前正當寵的鄭貴人……

這枚棋子兒的價值,可大得很呀!只要時機掌握得法,說不得就能天翻地覆了。

我含笑招呼老九朝宴席方向走去,心裏已經開始醞釀之後的行動。

皇宴那裏熱鬧非凡,外國使節和蒙古的王公大臣們正輪番個兒地給太子和阿哥們敬酒,發自心底的愉悅讓我也微笑着,因為這是頭一回看到太子春風得意的模樣卻沒有憤懣的感覺……

眼光一斜,心神微亂,笑容不自覺地淡了下去。

老四坐在位子上,朝前方看着什麼,目光專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這樣的場合失神,我也知道他在看的是什麼。

於是很輕易地找到了她——茗薇。

兩個多月來,這是第一次看到她。她彷彿變了一些,有些許憔悴,也少了之前見她的時候感覺到的輕鬆和從容,卻多了些溫柔;她又彷彿沒有變,仍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若是老十三看到他們這樣的對視會是什麼表情?我心底冷笑,暗自期待仍在笑着與十四說話的十三能轉過頭……

卻不想茗薇先轉移了視線。

當那雙眼睛不經意與我對視時,我向她微笑點頭,而後看清楚了她的眼神。

心中仍殘留的愉悅就此蕩然無存。

「這個茗薇,千萬別落我手裏頭,落我手裏頭了,我要把這些全要了回來。」老十邊叫嚷着邊掀了帘子進帳。

「茗薇?她又怎麼惹着你了?」我笑問。

宴會散了之後,我和老九留下來向皇上回話,老十便與老四他們先行回營帳去歇息。就這麼會子工夫,他們居然又碰到茗薇了?

老十漲紅了臉又不說,還是跟來的十四笑着說明原委,才知道原來他們回營路過十三帳子的時候,老十又被茗薇給戲耍了一番。

「頭埋在雪堆兒里醒酒?呵,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我笑着說。

「八哥!」老十嚷着。

我一笑,不再取笑他,再談上幾句話,十四便借故告辭。待他背影消失在帘子外面,我看了眼仍是氣到臉紅脖子粗的老十,又想起十四臨走時即使是笑意也掩藏不住的心事。

這個茗薇的影響力啊……

「嗯哼!」老九清了清嗓子,驚醒了我,我再度掛上笑容,不去理會老九那幾乎已經見慣了的略帶諷刺的目光,繼續討論剛才的公事。

只是心裏暗自惱怒,每每在我以為可以擺脫那種紊亂的時候,她偏要出現再度擾亂我心神。而更可笑的是,這一切她都是在無意中完成。

她會對十三給予憐惜和溫暖,會對老四展露心痛與柔情,可對我,只有冰冷。

之七

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低響,而後是輕輕的腳步聲,盤子放在桌面上的輕微碰撞摩擦聲,然後腳步聲慢慢退了出去。

依然斜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四周重新靜寂下來,思路也回到剛才的斷裂處。

混亂的日子終於過去,宮裏又恢復了原來的平穩,似乎一切都很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朝中少了幾名大員,宮裏少了部分內臣。

索額圖,沒人想到他竟然這麼大膽,不過也夠愚蠢,在如今這太平盛世作亂,唯一的結果就是自尋死路。所以他的失敗毫不奇怪。只可惜的是這回沒把太子拉下去。

由此可見,皇上對太子的感情仍是深厚,所以,當初沒把太子和鄭春華的事給捅出來倒是明智之舉。任何一步棋,都應該起到相應的作用。若是當時便告發太子,恐怕不僅不能把太子扳倒,反而對我們不利。

不過,一直以來太子一言一行的背後都有索額圖的指導,索額圖這一倒,太子少了一個強力支撐,以他的才智絕不足以領導朝綱,我倒要看看當太子在政事上一次次讓皇上失望的時候,皇上對他還會不會象現在這樣信任?

如今朝廷裏面能給太子實質性支持的,恐怕只有老四了吧……

這個老四,我原來倒是小瞧了他。

原期望着他和十三就算不為茗薇反目,也至少會有了心結,不再那麼配合無間,可沒想到,即使是在茗薇即將被賜婚給十三的時候,他第一個關照的,還是十三,甚至一手促成了十三的婚事。

而後的日子,他即使明顯消瘦,即使愈發沉默,即使加倍冷冽,在處理公事的時候卻依然冷靜如常,毫無差錯。而十三,經過這一次,對他更是全心輔佐,跟着辦了幾次差,迅速成長起來,待人處事的功夫竟讓我們刮目相看,讓老四辦起事來如虎添翼。若是老四一早就預估到了這一點,那他的心機之深沉,已是我們不能及的了。

想到這裏,突然發覺,以往竟從未認清楚過真正的老四。

只怕這宮中的人里,只有茗薇真正了解他吧。

賜婚時老四說完那句話后茗薇的表情,我到現在依然記得——從一開始的茫然和為難轉為深刻的痛楚,唇被咬出了血印,又被滑落的淚珠洗刷。可她的痛苦裏也帶着了悟和自嘲……

當時不是很了解那自嘲是什麼意思,現在卻完全清楚了。那時的茗薇就知道在老四心裏,再深刻的情愛也比不過另一樣東西。

若論理智,我不如他。

所以我站起來阻止,給了機會讓老四表現出他的兄弟之情,給了理由讓茗薇更加敵視我,卻最終無法挽回什麼。

只是,好歹我是爭取過的,總比老四一手將人讓出去的痛苦要好一些吧,至少不會象他那樣的食不下咽、抑鬱難消啊。

我諷笑着坐起身,一旁的小几上在剛才下人進出之間已經擺好飯菜,撿起筷子進食,笑意漸收,飯菜入口,只覺滿嘴苦澀。

「你命中帶煞,不宜早娶,要是娶了,是煞你還是煞我?」她低笑着問十三。

「當然是煞你!」老十回答。

「奴婢謝皇上,謝德妃娘娘。」她朗聲謝恩。

當我說完話后,茗薇抬頭看向我的眼中的敵意和憤怒;當老十有意攪局后,她由彷徨轉為堅定的神色……

其實,將茗薇推出去的人,何止老四,我又何嘗不是從另一方面親手將她的心推給了十三。

之八

「爺,十四爺到了。」王義在門口通稟。

我應了聲,頭沒抬,只吩咐著請人進來。

不多時,便聽到十四的腳步聲跨進門裏,隨後響起的是他的笑語:「胤禎給八哥請安了,九哥十哥還沒到嗎?」

我停下筆,示意他坐下,「他們早先進宮去了,呆會兒就到。」說着話,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

十四仍是慣常的嬉笑面孔,聲音也輕快的很,可那笑意一直沒達眼睛裏去,連帶着那輕快的聲音也顯得有些刻意了。

「八哥又在練字兒了?」

「是啊。皇阿瑪吩咐了要每天寫十幅字兒,今兒個還差兩幅呢。」我微嘆一聲,轉而笑道,「書法這事兒,我實在是不擅長,怎樣也寫不成十四弟那般好字兒來。前兒德娘娘送了額娘一本兒佛經,我看那字體挺拔飄逸,到挺象你的,這還在驚訝呢,辦差的空隙還能為娘娘抄佛經,十四弟實在是孝心可嘉啊。」

十四端著茶的手頓了一頓,而後若無其事地淺飲一口,「這回八哥的讚譽我受之有愧,那佛經可不是我抄的,宮裏什麼能人沒有啊,字寫的好的也不乏其人。」他口中說的平淡,眼神卻恍惚了起來。

這份恍惚是為了什麼,他不說我也明白,自然更不會點破。

近期十四越發與我們走的近了,除卻我在朝中不斷擴大的勢力的影響以及我們一直以來刻意的拉攏,茗薇,只怕也是原因之一。因為老四的動心,讓德妃拒絕了十四討茗薇的請求,因為老四的支持,讓十三如願得到了茗薇。老四因此得到了十三的全心支持,相對的,也將十四越推越遠。許是因為他與十四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才會如此忽視,可這忽視倒讓我們漁翁得利,十四的潛力,比起十三來可是毫不相讓啊。

正待轉移話題,腳步聲在門外響了起,門簾一掀,老九他們走進來。

「怎麼了?」看到他們面色古怪,我問道。

「剛從宮裏得到消息。」老九頓了頓,接着說,「老十三的婚期定下來了。」

我微怔,一轉念間已經明白皇阿瑪的意思,眼光不由地掠過十四,他刷白的臉有瞬間扭曲,額頭上一根青筋爆了出來。

收回視線,再轉向老九時,正碰上他探究的目光。我微笑。

若老九以為我也會象十四那樣,他可就錯了。對於茗薇,我是有過動心,可也僅止於動心,一個已經屬於別人的女人,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繼續沉迷,更不可能象十四那樣毫不考慮地付出深刻的感情。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才不會受傷。

回到府門口,我下了馬,韁繩交給下人,一言不發地朝門內走去。

身後急奔的馬蹄聲嘎然而止,雜亂的腳步聲跑了過來,同時伴隨着叫聲。

「八哥,我知道我錯了,你別惱了好不?」

腳步頓住,我淡淡道:「錯了?你可知道你錯在什麼地方?」

不用回頭就可以想像到老十張口結舌的模樣,我低嘆口氣,緩步走進花園涼亭,遣退下人,迴轉身看向跟隨來的兩人之一:「老十,若還當我是你八哥,口是心非的話,今後不要在我面前說。」

老十臉漲紅:「八哥,你說過老十三的婚宴上不要鬧,我知道我沒聽你的話,可我只是看不過老十三那副得意的模樣想滅滅他的威風,又沒鬧大,八哥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我就不明白了。」

想滅老十三的威風?我心底冷笑,最後被人嘲笑的是誰?

「八哥,我們今兒個行事是有點兒左了,尤其是太子還在,不該去為難老十三。虧得八哥來的及時,不然我們就做出了違逆聖意的事兒。今兒的錯我們定會仔細反省,請八哥放心。」老九頓了頓,而後施禮,「時間不早,我們這就告辭了,您也早點歇息吧。」

我微微點頭。老九畢竟是心思靈活,轉念間已明白其中的利害。

他們腳步聲漸漸遠去,我倚欄而坐,仰首看天,只見月明星稀。

夜色已深,園子裏只聽到蛙鳴聲聲,這般的清幽與早些時候皇宮內鑼鼓陣陣喜氣洋洋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老十三得意嗎?是該得意,娶到那樣一個七竅玲瓏心的女子。

當十四敬茗薇酒時,連我都不禁擔心。不是為茗薇擔心,而是為老十和十四會不會把婚禮攪亂擔心。皇阿瑪同意十三這時候成親,自是為了安撫人心,讓宮裏宮外的人知道皇家依然一切如常。如果在這樣一個做戲給大家看的婚禮上鬧出事兒來,那鬧事兒的人,只怕後果堪輿。

可沒想到茗薇會說出「夫妻本是一體」的話,順理成章地讓十三代喝了酒,將一切化於無形。這樣的女人,讓人讚歎,也讓人放不下。

失去這樣一個女人而得到十三的忠心,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當時在門外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的老四,即使強力剋制也禁不住蒼白了臉的老四,是否在心裏後悔?

細碎的腳步聲打斷我的思緒,兩條人影從園子那頭走了過來。

前面一個,是熟悉的窈窕身形,夜色將她的人籠罩住,我卻能清晰地明了那面容上的嬌艷與明媚。

我微笑。

當年我成婚時,也曾遇過與十三同樣的難題。當時在朝中並無勢力的我娶到了安親王的外孫女,自是惹人眼紅,成親當日面對的暗諷與挑釁比起十三這回來只多不少。也有人借敬酒之名想讓我們出醜,而她的對策是乾脆的仰首喝下三杯烈酒且面不改色。當時她的酒量讓大家鼓掌叫好,從此不再為難我們,也讓我暗自驚嘆不已。可當我應酬完之後回房,才發覺她早已醉倒——方才的她只是驕傲到不願示弱而已。

我身邊的這樣一個特殊的女人,雖然沒有茗薇的聰慧,雖然性子有些嬌蠻潑辣,但此時此刻當我記起她曾為了捍衛我們的尊嚴而勇敢站出來的模樣,心中柔情忽升。

其實她才是我名正言順要好好對待的女人——我的妻。

「茗薇倒是個厲害角色,以後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從宮裏出來即將分手之際,老九突然低聲講這麼一句,我一怔,對上老九的眼光,心中瞭然。

剛才十三和新福晉見家禮,雖然不說,我也知道老九期待着能從老四和茗薇之間抓到點把柄,可除了老四剛進來時候茗薇有瞬間不明顯的失態之外,她對老四與對其他兄弟的態度毫無二致,這讓老九在意外之餘也對她起了防心。

說出這句話的老九,已經正式將茗薇列入敵手之一了。

而他特意對我這樣說,自是不想我去阻止他的行動。我淡笑。

若是對掃除未來障礙有利的行動,我豈會阻止?我可不管要遭殃的人是誰。

將方才茗薇敬茶時凝視我的目光拋在腦後,我快步進府,隨口問:「福晉呢?」

「回爺的話,福晉正在房裏,您要找,奴才馬上就給福晉傳話兒去。」

擺下手,「不用了。」

打發了太監,我朝內房走去,遠遠看到房裏的燈光映照出窗子上的人影來。

「小姐,現今爺對您的寵愛可是越來越多了呢。」房內隱約傳出陪嫁丫頭寶珠的笑語聲。

「夫妻嘛,不都是這個樣。」她的聲音帶絲慵懶,又帶點得意。

「那可不是,放眼宮內,有哪個阿哥對福晉是象貝勒爺對您這樣的專寵啊。」

她哼笑:「男人啊,專情的有幾個?你也不是不知道,前陣子他還不是有了異心,現在能對我這樣,恐怕良妃娘娘的話起作用不少吧。」

我欲推開房門的手在半空頓住。

「良妃娘娘?小姐,您上回進宮和娘娘說了那麼半天的話,到底是說些什麼呀?」

「沒什麼,不過是想娘娘得機會給他念上幾句,哼,見天兒的為別人的女人魂不守舍的,哪兒象是個做大事的男人……」

不再聽下去,我疾步離開,雙耳轟鳴,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色鐵青。她嘲諷的語氣、前幾次進宮請安額娘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樣以及擔憂又心疼的眼神,此刻全部彙集成急欲破胸而出的憤怒。自成長到能獨當一面之後,我從未受到如此羞辱!而給我這般羞辱的,竟是我的結髮妻!

原先曾經感動於新婚時她的護衛行為,現在才知道自己竟是表錯了情,她在意的,只是她自己的尊嚴,從來沒有將我包括進去。

想到這裏,我突然有放聲狂笑的衝動,卻習慣性地剋制下去,手握成拳狠狠錘向一旁的廊柱。

手上的劇痛讓我漸漸清醒了過來,靠欄而立,我閉上眼,寒意徹骨。

方才刻意遺忘的帶着一絲憐惜與溫柔的目光又重新在眼前晃動。這是茗薇第一次不帶敵意地看着我,此刻,這目光竟已成了我唯一的溫暖和安慰……

之九

從乾清宮出來,老九微微沉吟,而後問道:「八哥,皇阿瑪命我們協助三哥編書一事,您覺得應該從何着手?」

我尚未回答,老十已插嘴:「說什麼協助編書,不過是讓我們幫忙找人,從舉人裏面挑也就是了。」

「老十,若真是如此簡單,哪需要我們來做?」老九打斷他的話,「三哥那兒的翰林學士本來就多,若是他們都沒辦法做成的事兒,必然要找更多學問高深的文人才行。問題是我們要從哪裏下手。」

我微微一笑:「若說文人,我府里倒是有現成的一位在。」

老九雙眼一亮:「八哥說的是何焯?我剛才竟沒想到。他可是個人才,不講學問,單憑他在江南文人中的地位,就不容小覷了。」沉吟一下,「但只他一人,即使有再大的影響力,只怕也沒辦法滿足我們所需吧。」

「九哥忘了朝里還有一個人嗎?」老十得意地笑起來,「說起影響力,他可絕對不下於何焯啊。」

老九看了我一眼,口中應道:「張大人啊……」

他那一眼的含義我自然明白,當時回了老九他們納妾的提議,已然得罪了張之碧,此刻即使是奉皇命辦事,他是否盡心協助也不是我們能夠控制得到的。

低垂下眼,掩去波動的情緒,我聲音依舊平和:「張大人的才學我一向仰慕,我們就挑個日子過府拜會。」

「八哥?」老九訝然。

我淡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至今尚無子息,對皇阿瑪與額娘已甚感慚愧,想來也該是納妾的時候了。」

銀白色的月光,由敞開的窗子瀉進屋裏,灑在桌面鋪平的畫上。

我直立桌前。從白天老九和老十的驚訝目光中我可以猜到他們的想法,他們不曾想到我會同意納妾,但他們更想不到的是,我同意,不是為了辦差方便,而是為了這幅畫。

「哼,若是想她,就早要了來,別等著人家成了別人的福晉才拿個畫像睹物思人。」

畫中,少女拈梅而笑,面容清秀,笑顏婉約,除卻眉宇間仍留存的稚氣,倒與另一人有幾分相似。正因為這樣的相似,才會讓她毫不容情地發難吧。

畫像中的少女面目漸漸模糊,而另一張蒼白的臉和痛楚的眼越來越清晰。

小薇……

當幾天前的那個晚上,這個名字頭一次從我口中毫不猶豫地叫出來時,讓我自己也是一驚,冬獵時十三在重傷昏迷時仍叫着茗薇名字的影象再次閃過,而後被失落與自嘲代替。

即使和十三叫着同樣的名字又能如何?我不是十三,沒有人會為我捨命相護。

那個瞬間,茗薇沒有了我慣常看到的骨子裏的柔韌與堅強,只剩下彷彿一碰就碎的脆弱。只是,這份脆弱究竟是因為她的傷痛,還是那時正抱着她的人?

那個瞬間,老四的行為已經逾距,可他並不在意,當時的他恐怕已經什麼都不在意了吧。他在意的,只是茗薇的傷,只是茗薇與他眼波糾纏時的洶湧暗流。

那個瞬間,老九動了一動,我知道他要對老四和茗薇有所行動,而我用對茗薇的問話打斷了他。不願此刻動手自然有我的考量,但身後老九的諷刺眼神仍是讓我微微心虛。

那個瞬間,很快過去。迷霧從茗薇的眼中消散,她已恢復理智。

我淡淡看着茗薇也掛上面具一樣的笑,心微沉。

我不是老四,沒有人會用真面目對我。

我淡淡看着老四的嫡福晉在為他掩飾。

老四是幸運的,娶到一名賢妻。

我呢?

抬眼看向台階上的人,熟悉又陌生。

賓客散盡,我尚未開口,她已將那幅畫拋在我面前,還有那句滿含嘲諷的話。

可她不知道,這並不是茗薇,而是當時老九他們勸我納的妾。

畫卷慢慢展開,左下角一行小字——張之碧之女。

之十

聽到耳語,我抬頭,將舉在唇邊的酒杯放下,微微一笑,掩去眼中閃過的光芒。

「八爺,今兒個是您大喜的日子,這酒可不能不喝呀。」一旁的眾人仍在嬉鬧起鬨著。

我站起身,笑道:「各位大人,這酒我肯定喝,不過要等接完太子爺的駕才行。」

眾人一愣,剎那間靜了下來,面上都帶了些訕訕之色。

我視而不見地招呼老九老十隨我去接駕,卻在轉身時在心裡冷笑一聲。

這些個人的心思,我自然知道。

即使表面一貫和氣,實質上我們與太子內里的競爭,從來沒停止過。現在他們在我府上碰到太子,自然會被太子劃定為我的人。這樣的認定,對那些還在三心兩意的牆頭草來說,可是大大不妙的事兒啊。但,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這樣一來,還在猶豫的那些個也不得不靠到我這邊來了。

果然,當太子看到我身後的文武官員,笑容變得勉強起來,臉色也隱隱泛青。

這兩個月來老四和老十三到桐城去巡視河道,沒了他們的協助,太子已經接連辦砸了兩件差事,引得皇上心中不滿,他早已不復當初的意氣風發,如今見到我府內景象,心裏是何等滋味,我自然清楚的很。

顯山露水原本不是我的風格,可如今太子是外強中乾,已無法動搖我的地位,而且我手中還握著一個殺手鐧……

行禮之後引太子入府,心中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面上仍是微笑着與他寒暄,觥籌交錯間,夜色已深。

賓客盡歡而散,我緩步回房。不用看,也知道房裏已被裝飾成喜氣洋洋的紅色。腳步頓了一下。

當年我新婚,紅色的房間,嬌艷的臉,驕傲而倔強的眼,仰首乾杯的姿勢,如今化為滿臉的怨憤與不甘……

老十三新婚,紅色的房間,鎮靜的神色,面對刁難落落大方的笑語「夫妻本是一體,又何必分彼此」……

如今,當我邁進新房時,面對的又會是什麼樣的女人?

門輕輕被推開,床邊的身影安靜端坐,我走近,伸手,蓋頭滑下。

畫像中的人真實地落入我眼底,但那緊張且謹慎的姿態,和規矩的低垂的眼,讓我再也找不到原先的那絲熟悉。

莫名的失落感籠上心頭。

寒風推開了半掩的窗子,直灌進房內。

我半躺在軟塌上,看摺子的眼沒有移動,聽到有人輕輕走進來關上了窗子,走近掖了掖蓋在我身上的被角。

一年來已經熟悉的香氣傳入鼻中。

「爺,天寒,您早點歇息吧。」

「你去歇著吧,我還有摺子今天要看完。」淡淡說着,目光仍未移動。

身邊的人靜默了一下,而後無聲的退離書房。

待腳步聲遠去,我疲倦地閉上眼。

今天從德妃壽宴返回的路上我們的交談又重現眼前。

「這個茗薇!這個茗薇……」

老十邊走還邊恨恨自語着。

我一笑。這四個字幾乎成了老十的口頭禪了,每回他和茗薇碰頭,被嗆到說不出話的總是老十,也難怪他這麼惱火。

「一個女人家,和她計較什麼,犯不着為她發火。」老九勸道。

老十愣了一下,臉色緩了下來,哼聲道:「九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是要和這丫頭一般見識,只是這樣獨一無二的女人竟是站在老十三那邊兒,着實讓人惱火……」

我心中一動,側眼看去,見老十盯住正和太子講話的十三的眼裏充滿敵意。

這敵意中是否也含有嫉妒的成分?

「十阿哥說得對,我費盡心機把你弄到手,原是該小心些的。」

「女人就應該遵從三從四德才是……可是我阿瑪不在這兒,丈夫也沒說什麼,那就只剩下……十爺要是非讓我聽,那我聽從您的吩咐也就是了。」

她與十三緊緊相握的手,她帶着溫暖和柔情的與十三密密糾纏的目光……

獨一無二呀,老十這回的說法倒真是貼切。

我低頭,遮住一閃而過的苦笑。

是啊,縱使有相似的眉眼又如何?茗薇只有一個。

最終——不是結局的結局

當十四求見時,我正在為家人畫像。

這次圍獵之行,可謂天翻地覆。太子、十三和茗薇分別被拘,一時間朝廷動蕩,眾人惶惶,在皇上沒有明確旨意之前,為了避嫌,大家都採取了保守態度,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之後便各自回府閉門不出,而作為這場變故的主導者,我自然更是如此,只在府中靜待事情發展。

聽到下人通報,我微微一笑,收了筆,叫人帶十四進來。

「爺的畫,是將妾身美化了呢。」被畫的人湊了過來看着畫像,輕笑着,「若妾身也能有這樣的精神,可就好了。」

笑容停滯了一下,我眼望畫像。的確,畫中女子不象眼前人的柔弱,眉宇之間的從容、眼瞳之中的靈慧、神色蘊涵的堅定……

隨手將畫紙揉成一團,「是畫的不象了,改天有空重畫吧。」

身邊的腳步聲退離,我眼望長廊,見到十四的身影正走過來。

他來的目的是什麼,我已經猜到了。

這麼多天,終究是忍不住了嗎?若不讓他見見茗薇,只怕他這心結永遠解不開,而一個被悔恨束縛住的人,對我再無幫助。

「皇上安排八爺總管內務府,足以說明對您的器重,真是恭喜八爺了!」

「大人客氣了。蒙皇上信任,做臣子的只有盡心辦差才能不辜負皇恩啊,以後若有需要大人指導的地方,還請不吝賜教……」

做戲一般的客套話從一下朝就開始,直到快出了午門才結束。

圍攏在身邊的人潮漸漸散去,我垂眸。

今兒是回京的第一個早朝,太子被拘禁,而皇上任命我為內務府總管,其中的含義,所有人都看了個清楚吧。也就難怪下朝後人人都涌過來巴結一番,甚至是原先始終站在太子一邊的也不例外。

所謂的忠誠……不過如是。

連皇上都可以為了保護朝局穩定而犧牲無辜的十三,這些個人自然也可以為了自保而放棄原則和忠心。樹倒猢猻散是常規,無論是誰,在失勢時都必須做好眾叛親離的心理準備,畢竟茗薇那樣的人,太少太少了。

利用與被利用,我已習慣,自私與冷漠的人性,我也已適應,可仍是在心中存留着一線希望,希望能有一個人向我證實世間尚有無私與純凈的感情。

這個人,我找到了,但即將在我手中死去。

放任無奈與悲哀潛入心底,我慘然而笑。

彷彿是一個在黑夜裏徘徊了一生一世的人,在終於找到一盞明燈時,卻不得不將之打碎,因為只有將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才能存活。

停下腳步,微閉雙目,一幕幕畫面從眼前閃過。

初見時清澈的眼眸……

暢春園月光下的祥和……

她看向十三的眼中的溫暖與憐惜,看向我目光里的冰冷……

賜婚時清朗堅定的聲音「奴婢謝皇上,謝德妃娘娘」……

次次與老十鬥嘴時的機智應答……

對我唯一一次毫無敵意的柔和眼神……

受傷時蒼白的面色……

闖進煙波致爽閣時義無返顧的勇氣與決然……

「爺,九爺十爺就在宮門等候。」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驚醒了我,竟發覺眼內潮濕。深深呼吸,再張開眼時心情已平復,回頭望了望身後肅穆莊嚴的宮殿,我繼續朝外面等候的老九老十那裏行去,步履越來越堅定。

心中最後的柔軟部分,自此被我拋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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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清(李蘭迪、王安宇主演《夢回》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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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 八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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