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故事(1)

第23章 故事(1)

第23章故事(1)

她把兩本證書推給凌瀚,自嘲地笑道:「當初為了華麗轉身,特地做的防備,用了鍾藎的名字,現在真的派上用場了。」

「阿姨?」凌瀚怔住。

「鍾藎從小看似很聽話,但有些事她非常犟,比如她去江州工作,不管我說什麼,她都不聽。我明白我留不住她的,不如就早點放。房子只是暫借給你們結婚,你還是需要努力賺錢。我想你一定覺得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可能更安心。是不是?」

方儀沒有久坐,話講完,就告辭了。

有一輛白色的本田來接她,開車的男人頭髮灰白,戴眼鏡,氣質儒雅。他朝凌瀚微微一笑,凌瀚輕輕頷首,兩人都沒說話。

鍾藎和方儀一點都不像。如果她有方儀一半會保護自己,他是否就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真的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凌瀚打開房產證,房子位於江畔,無論房型還是地段,在寧城,都是極好的。房主是鍾藎。方儀的語氣談不上溫和,但她對鍾藎還是疼愛的。

手機在響。

「凌瀚,我在休息室,一會就開庭了。你在哪?」鍾藎的聲音很緊繃。

「我在小屋。」

鍾藎突然放低了聲音,「今天特別想你。你呢,想我沒有?」

凌瀚黯然低頭。

三年前,從江州回北京,在他能保持清醒意識的每一天,想她,是他唯一快樂的事。

鍾藎其實剛把車停下。

合上手機,她久久地把頭仰著,是因為這樣的姿勢讓她覺得能聽到江水拍岸的聲音,能把兩眼的淚水安然盛放在眼眶中。

牧濤過來輕敲車窗,「怎麼還不下來?」

鍾藎從鄰座拿過公文包與卷宗,努力想扯出一絲笑,卻沒成功,「天太熱了。」心口堵得難受,她用力地深呼吸。

「因為今天庭審對外開放讓你緊張?」牧濤問道。

她低下頭,「不是!」

兩人拾級而上,背後有腳步聲跟上,鍾藎回過頭,常昊和助理來了。助理喜形於色:「鍾檢,我們又見面了。」

鍾藎彷彿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眯起眼睛看着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然後再慢慢收回,凌瀚慘白的面容在她面前不停晃動。

常昊的注意力從下車時就黏在鍾藎身上。

無法置信,不過相隔兩天,她的狀況似乎更壞了。眼窩深陷,頰骨突出,臉上還有不正常的腮紅,看人時眼睛都不聚焦。

牧濤在,他不能問什麼,只好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四人進了休息室,常昊倒了杯白開水給鍾藎。

沒人講話,恍若四件靜止的傢具。鍾藎用水沾了沾唇,聽到外面120的車拉起了響笛,她這才發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書記員打開了法庭的門,媒體和公眾進來,一一落座。

「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該進場了。」書記員跑到休息室說道。

鍾藎突然感到心口泛起一縷腥甜,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她一驚恐就這樣,從小就這樣。這時,她必須做事,不停地做事,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挪開。

「鍾藎?」

鍾藎抬起眼,看見牧濤的嘴巴一張一合。她轉身就往洗手間跑。

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胃裏沒有東西,她趴在馬桶上乾嘔,淚水順着兩頰,流淌了下來。

「鍾藎!」輕輕的叩門,常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

「就來!」她努力站起來,腿一軟,身體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額頭碰在馬桶邊上。她立刻就覺得痛入心肺,眼淚都出來了。

她試圖用雙臂把身體撐起,但是不成功,這一跤把全身力氣都摔盡了。

鍾藎緊緊閉上眼,吸進一口氣,準備再來一次。

忽然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托住她的腰,將她攙了起來。

常昊久等不見人,想都沒想,直接推開了洗手間的門。

鍾藎指指洗手池,她的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她顧不上羞窘,先得洗把臉。

常昊把她扶到水池邊,冰涼的水拂到臉上,鍾藎才舒了口氣。「我沒有懷孕。」

常昊抽了張面紙遞給她,「我知道,你只是驚恐到了極點。」

鍾藎滿臉水珠,因為愕然而把眼睛瞪得很大。

「你人在這兒,心卻丟在了家裏。你擔心他會不告而別。」

「常昊,你會讀心?」鍾藎接過面紙,拭去臉上的水珠。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如果只是簡單的別離,我能忍受。我怕……」她不敢說下去。

常昊體貼地保持緘默,任她自己默默消化。

許久,鍾藎拉下一縷頭髮,遮住紅腫的額頭,「我們該進去了。」

常昊扳過她的雙肩,讓她看着自己。鍾藎看到常昊的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光在跳躍。

「我可以找個理由向審判長申請推遲開庭,你回去休息。」

「不,這件案子不能再拖。我可以的。」

「那就放鬆點,今天就是完善下程序。」

兩人回到休息室,牧濤臉板得像岩石,助理則嘴角歪歪,似乎說:我啥都明白,但我不會點破的。

鍾藎默默拿出筆記本。

常昊和助理先進法庭,牧濤和鍾藎隨後。

「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可以代替你做公訴人。」牧濤說道。

鍾藎定定神,堅定地回道:「我已經好許多了。」

任法官端坐在審判席上,庭下座無虛席。電視台在走道上架起了攝像機,其他媒體長槍短炮齊刷刷朝向公訴席。

鍾藎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睜開時,她在下面看見了幾張熟悉面孔。花蓓呶嘴,扮了個鬼臉。胡微藍碰上她的目光,急忙避開。湯辰飛瀟灑地揮揮手,用眼睛說,她穿制服的樣子很美。

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空蕩蕩的。

任法官清清嗓子,讓大家肅靜,她說由於身體原因,本次庭審允許犯罪嫌疑人戚博遠缺席。接着,任法官簡單介紹了上次庭審情況,並公佈專家們對戚博遠的精神鑒定。

法庭里瞬間靜成一潭死水,大多數人都有點懵。

「至於專業性的問題,本庭只公佈結果,不接受詢問。」任法官威嚴地掃視全場,她看到常昊要發言,點點頭。

常昊說道:「我當事人受死者刺激,從而間歇性精神病發作,造成了危害性的結果。根據《刑法》第十八條,我當事人不負任何刑事責任,請審判長允許我當事人入院進行治療。」

任法官問鍾藎:「對於辯護律師的請求,公訴人有什麼異議嗎?」

鍾藎說道:「我接受法庭對犯罪嫌疑人精神鑒定的結果,也認可辯護律師的請求,但是我將保留對此案件的起訴權。被害者了解犯罪嫌疑人的病情,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着他,為什麼在案發那天出現了一系列的反常行為,這絕不是一時的不小心,而是故意為之。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想看到什麼?在調查中,我們發現被害者生前曾與一個人密切接觸,所以我懷疑被害者有可能受到別人的挑唆,懷疑犯罪嫌疑人的病,然後試探挑釁。綜上所述,本案屬於間接犯罪,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一庭嘩然。

只有任法官最冷靜,「檢察官,這只是你的臆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本庭忽視。」

鍾藎沒有反駁,笑笑坐下。

「為什麼突然說這些?」牧濤輕聲問道。

「我們聽見草響已很久了,但蛇隱藏得太深,我要把草燒光。」

「這太危險,說不定蛇沒驚著,你把自己燒傷了。」牧濤不太贊成地看着她。

鍾藎眼神篤定,「不會的。」

「但是我們很難讓他繩之以法,就是找到那盤錄像帶也沒用,人證已經死了。」

「還有一個人。」

「誰?」

「請肅靜!」任法官朝公訴席投來凌厲的一眼。

鍾藎閉上嘴巴。

十一時,任法官當庭宣讀判決書,戚博遠因精神異常,不負任何刑事責任,由監護人嚴加看管和治療。

之前戚博遠是精神病患者的消息封鎖得很嚴,媒體不知曉,現在個個都為這突然顛覆的結果而沸騰。

花蓓最是激憤,「鍾藎,你這個騙子,居然騙我這麼久。」

鍾藎特意看向湯辰飛,那個位置上已沒有人。

其他媒體則一半圍住常昊,一半圍住鍾藎,法警出面,幾人才安全撤到休息室。

任法官說道:「媒體們必然堵在出口,如果你們沒什麼話對他們講,就從後門離開。」

「我的車停在前面。」鍾藎臉露難色。

「你把鑰匙給助理,讓他開你的車,你坐我車走。」常昊接過話。

任法官臉上沒露出什麼,但心裏卻是一堆疑惑。公訴人與辯護律師如此和諧友愛實屬罕見。

常昊顧不上別人的看法,他只想早點把鍾藎帶走。

鍾藎朝牧濤看去,牧濤背轉過去在接電話。

胡微藍催他趕快出來,她在下面等他。上次庭審,牧濤陪鍾藎去吃火鍋,給別人拍下曖昧的照片,她害怕舊事重演。

說來說去,她不能確信鍾藎與牧濤之間是清白的,她草木皆兵。

牧濤無語,懶得多講。

他抱歉地對鍾藎笑笑,先走一步。鍾藎上了常昊的車。

兩個人都沉默著,常昊斜過去一眼,鍾藎掏出手機,按出一個號碼,又慢慢刪去,重複了好幾次。

「如果實在不放心,就打電話給他,告訴他審判結果。他應該很想知道的。」

鍾藎自嘲地傾傾嘴角,把手機放回了包中。「我們去哪吃飯?」

「你剛剛在法庭上的一些話是故意說給誰聽的?」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鍾藎輕聲吟道。

常昊車向盤向右拐,車慢慢停下,「對於辯護律師來講,替當事人洗清了嫌疑,就完成了任務。我不是檢察官,真兇是誰,我不關心。但是我放心不下你,你把自己當作魚餌,已是被動。答應我,不管做什麼,都要和我商量。」

鍾藎笑了,「不是我要當餌,而是從一開始,我就沒得選擇。」

「我能為你做什麼?」常昊嘆氣。

要是助理在,又要笑他為賦新詞強說愁了。他最近嘆氣的時候很多,不由自主的。在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靠努力就行的。

鍾藎朝外面看看,麗莎餅屋就在附近,「買塊藍莓慕斯給我吃吧!不知道裏面現在有沒有桌子。」

常昊心疼地看她一眼。

不等鍾藎發問,負責接待的小妹一看鐘藎的制服,忙不迭地把兩人往裏帶。

鍾藎想笑,她共來過兩次,都是穿着制服。

只有一張桌子了,小妹恭敬地問兩人要什麼。

鍾藎背後一僵,彷彿是動物本能的觸覺,驀地覺得像有兩道直勾勾的目光膠在後面,她下意識回頭,湯辰飛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后溫柔地微笑。

他是一個人,面前一碟藍莓慕斯。

鍾藎沒有出聲,湯辰飛主動走了過來。帶有一絲親昵地把手擱在鍾藎的肩上,讓常昊微微詫異的是鍾藎並沒有推開那隻手。

「不替我介紹下?」湯辰飛柔聲問道。

鍾藎款款坐着,不笑不惱,聲音平靜,「剛剛在法庭上不是見過-——常昊律師!」

湯辰飛寵溺地抬高手臂,揉亂她一頭秀髮,「你這丫頭,就愛戳我蹩腳。可怕的是,我竟然還甘之如飴。常律師,你好,我是湯辰飛。」他朝常昊伸出右手。

為了出庭,常昊穿了正裝。進餅屋后,就把領帶鬆了,外衣脫掉,仍然覺得心煩氣躁,便把襯衫的袖扣解了,往上挽了挽。

「你好!」常昊接住湯辰飛的手。

湯辰飛的目光落在常昊的手臂上,那兒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受過傷?」

常昊若無其事地眨了下眼:「很久前的事了。」

湯辰飛哦了一聲,讓小妹加了張椅子,小妹乖巧地替他把藍莓慕斯也端來了。

「你喜歡吃甜食?」常昊問道。

湯辰飛嘴角蕩漾出一圈深意,「這個鐘藎知道的。」

常昊不明白地看向鍾藎。

鍾藎慢悠悠回道:「你就主動坦白吧!」

湯辰飛摸摸下巴,自嘲地嘆了口氣:「我和鍾藎曾在這裏相過親,後來,她嫌我丟人,把我踹了。今天我特地跑到法院看她,突然感到無限凄涼。這麼清麗出眾的女子為什麼就不能愛我呢?一時心痛難忍,就跑到這裏來感傷。那天相親,我替鍾藎點了一客藍莓慕斯。」

常昊認認真真地評論:「很清新的小故事。」

湯辰飛大笑,「常律師,我一定得和你交朋友,你是個幽默的人。」

「我聽到的讚詞很多,說我幽默,還是頭一回。」常昊彷彿在法庭上作結案陳詞。

「任何人的內心都潛藏着不為己知的東西。」

「湯先生呢?」

「我的內心太殘破,什麼都藏不了。我表裏如一。」湯辰飛慵懶地聳聳肩。

常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含義深刻。

湯辰飛把頭扭向鍾藎,「你來這兒的理由和我是一樣的嗎?」

「現在回想起來,這裏給我的記憶很特別。」鍾藎順着他的話接道。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台,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演員。有些人是本色演出,有些人入戲太深,分不清哪個是戲中的角色,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湯辰飛旁若無人地抓起鍾藎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龐,「找個時間,我們重溫?」

「嗯!」

湯辰飛笑了。他長相俊美非凡,笑起來溫柔款款,一時間魅力無敵,如炫目的星辰。他湊到她耳邊低語:「別和其他男人來餅屋,我妒忌。」

鍾藎沉吟了半晌,對常昊說:「常律師,我們換個地方吃午餐吧!」

常昊連眉都沒抬,拿起後座的外衣,「可以!」

湯辰飛送他們到門外,小妹笑着送上一個包裝盒。不知道湯辰飛什麼時候準備的,裏面裝的還是第一次打包帶走的點心。

鍾藎謝過,感動地雙手抱住。

上車后,鍾藎從後視鏡看到湯辰飛還站在門口,她關上車門,坐好,吸進一口氣。

車子開遠了,鍾藎指著路邊的一個垃圾筒,讓常昊停下。她搖下車窗,把裝點心的盒子扔進了垃圾筒。然後,她像虛脫般軟在了座位上,面如死灰。

常昊找到一個有濃蔭遮蔽的停車處,把車內的溫度調到最佳,然後下車買了果汁和牛角麵包、三明治,讓店員裝成兩袋。

「簡單的午餐!」他不認為鍾藎現在有心情進餐廳,正襟端坐,等著一道道菜上齊。

「你對湯辰飛了解多少?」鍾藎輕輕問常昊。

常昊回答:「他是付燕的繼子,也算是凌瀚的哥哥。」

鍾藎把裝滿果汁的紙杯湊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喝着。很奇怪,她什麼也沒和常昊解釋,可她就是知道常昊什麼都知。到了現在,也只有在常昊面前,她才敢坦露真實的情緒。

初春在機場與他相遇,第一次像個孩子樣為一杯熱飲和別人慪氣,然後為了戚博遠案件再次重逢,從對手成朋友。那是上天的恩賜,不然這麼複雜的故事,說與誰聽?

幸好有常昊,不是嗎?

「他是品相不錯的蘑菇。」常昊加了一句。

「你記性真好。」

「司法考試是中國第一大考,能入圍的記性都好。」常昊打趣。

鍾藎連強笑都做不到,「常昊……」她深呼吸,緩緩轉過身,眼中泛出無助的淚光,「凌瀚他……想安樂死,我怕我……阻止不了他。」

天,常昊倒抽一口冷氣,然後腦子像勁風中的風車,飛快旋轉。他的手不由自己曲起,手中的麵包成了一堆碎末,從指縫間漏下,落滿了雙腿。

「他發覺了你身上的傷痕?」常昊自責,他應該想到的。他都能看出來,何況凌瀚?

鍾藎眼睛紅了。

常昊命令自己鎮定:「我覺得這不是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桓很久了。他一直沒有實施,是舍不下你。現在,他在無意識中傷害了你。他心中的那根梁倒了,他無力支撐。」

「但是,你不要害怕,他絕不會自殺。」

他一下子掀開了鍾藎心底的隱憂,鍾藎狠狠地掐着手臂,希望自己沒有聽錯。

「自殺和安樂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自殺是懦弱而又愚蠢的行為,是對這個世界的躲避,凌瀚作為一位傑出的特警、一位優秀的心理學家,出於尊嚴,不可能走這條路的。」常昊眉頭緩緩打了個結。

「怎麼了?」鍾藎問道。

「他應該也沒辦法安樂死的。荷蘭是第一個將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其後日本、瑞士和美國的一些州也通過了《安樂死法案》,但中國至今尚未為之立法。這是一個長期爭議,有關倫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法學的問題。中國首例安樂死案例,發生在陝西漢中,醫生蒲連升因患者兒女的要求,為患者實施了安樂死。後來卻因『故意殺人罪』被捕。這件案子歷經6年艱難訴訟,最後醫生無罪釋放。這不是代表安樂死合法化,而是醫生開具的處方葯不是患者致死的主要原因。現在,雖然上海當地有悄悄實施安樂死,但安樂死仍然沒被合法化。凌瀚作為一個名人,在國內,是不會有任何醫生為他實施安樂死的。」

「真的嗎?」鍾藎雙手捂臉,喜極而泣,心頭雲開霧散,「我完全是杞人憂天,對不對?」

常昊沒有回答,他在想,凌瀚是犯罪學專家,對這些定有所耳聞,凌瀚又不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他為什麼和鍾藎說些這些呢?但願是自己想多了。

鍾藎拭去眼淚,立刻神采飛揚,情神面貌大振。「常昊,我真是被你的博學所折服。和你一比,我慚愧不已。」

常昊嘆息,那是因為你身處其中,無法冷靜、理智,他是外人,旁觀者清。

外人哦!滿嘴苦澀。但他又覺得一絲甜蜜,鍾藎是如此的依賴他。

鍾藎一口氣喝完果汁,又吃了一塊三明治,像流水一樣流走的力氣又倒流到體內,「最近忙不忙?」

常昊點頭,「日程已經排到明年春天,事情堆積如山。後天就要去內蒙古。」

「那以後沒什麼機會來寧城了?」鍾藎語氣泄出幾份悵然。

常昊默然。

戚博遠殺妻案告結,他沒有留在寧城的理由了。

說實在的,其實她從來不曾屬於過他,但這幾個月來,她的清顏,已成他的精神食糧。無數個清晨與黃昏,奔波在法庭與出差的旅途之間,她是他心內一道永不會消逝的陽光。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雙眸,一切孤單與寂寞都能忍受。

「擠一擠,總有時間的。」如果她想見他,他願意放下一切。

「我要是去北京,請我吃炸醬麵。」凌瀚去北京複診,鍾藎也會一同過去。

「好!」常昊撥開她額頭的頭髮,紅腫處淤青了,「回家後記得上藥。你勸凌瀚去療養院住一陣,遠離現在的環境,他的病可能會控制得住。」

「那夜他夢遊了,其他時間都好!」

她真是深愛凌瀚,到這份上,她都在替他辯解。

「下面去哪裏?」常昊生生咽下喉間的憐惜,不宜多說了,不然她會敏感地拉長距離,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

「我就在這兒下車,不送你回酒店。我們常聯繫,好么?」

他點頭!

這一刻的歡聚像偷來的,他滿滿的眷戀,不肯說出「再見」。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終究還是再見了,鍾藎下車攔了輛出租回檢察院。她腳步輕鬆,笑靨如花。

常昊低下頭,不願看她離開的背影。有太多放心不下,但只能再次放她走。

鍾藎沒有直接去檢察院,請司機彎道去趟麗莎餅屋。

真巧,計程車經過麗莎餅屋前,湯辰飛從裏面出來,胳膊上挽著一頭長長波浪捲髮的女子,豐胸纖腰,妝容如水晶般剔透。

「不要停車!」鍾藎微笑對司機說道。

湯辰飛有一天不說謊,估計母豬也能長翅膀。她對他還是有點了解的。

常昊的助理在保安室等鍾藎,「鍾檢,我很喜歡寧城。這兒的水好,大街上滿眼都是美女。」

「好啊,留下來給我做助理。」鍾藎打趣。

「你和常大律說去。」

「你真瞧得起我。」

「別人我不敢講,但只要鍾藎開口,哪怕你要天上的雲彩做裙子,常大律都會眼都不眨地應下來。」

「呃?」鍾藎眼睛眨個不停。

助理呵呵笑,「鍾檢你到現在還沒看清常大律的心?」

「去,去!」鍾藎笑了,搶過他手中的車鑰匙,「沒輕沒重的,我有男友。」

助理嘴巴張得能塞一隻雞蛋,「常大律也是一泰坦尼克號呀,首航就撞上冰山!」他同情地把臉擠作一團。

鍾藎不敢苟同。

等電梯時,鍾藎嘴角噙著一絲笑。常昊的分析已經平息了她心內的恐懼。

身邊又站了幾人,她抬下頭,見是錢檢察長,忙恭敬地打招呼。

錢檢察長看着電梯上方閃爍不停的電子屏,「戚博遠案判決了?」

「嗯!」

錢檢察長面無表情哦了一聲,電梯門打開,一行人有序地進入,沒有人說話。

鍾藎先下電梯。

電梯門合攏時,她聽到錢檢察長說:「手邊的事理一理,準備交接。」

第二天,鍾藎的辦公桌就從偵督科搬去了資料室。前前後後加起來,她在偵督科呆了恰好半年。手裏的工作移交給了同事,偵督科沒有補充新鮮血液。牧濤臉黑黑地要去找檢察長,鍾藎攔住了。從進偵督科那天起,牧濤非常維護她,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只怕再這樣下去,有些事會越來越說不清。

人的想像力向來豐富。

她敬重牧濤,她比他更在意他的形象。

「我不會放下那件案子。」走的時候,她對牧濤說道。

牧濤第一次感覺鍾藎並不是看上去那麼柔弱,「我也不會就此擱淺,但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單獨見湯辰飛。」他叮囑。

鍾藎沉思。

資料室已有四位科員,三女一男,對於鍾藎的態度不冷不熱。辦公室剛換了一批新的檔案櫥,鍾藎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資料重新登記、輸入電腦。這個工作很龐大,估計至少得半年才能完成。好處是鍾藎不需要與任何人打交道,非常安靜。

換崗位的事,鍾藎沒和任何人說,包括凌瀚。她現在上下班定時定點,多了許多時間陪凌瀚。這其實是她目前最想要的。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凌瀚沒讓鍾藎亂擔憂,他的態度似乎變得積極而又明朗。

衛藍沒有從北京傳真處方過來,而是拜託寧城的一位精神病專家替凌瀚複診。

那位專家在江北開設了一家治療兼療養的醫院。鍾藎開車和凌瀚一塊過去。經過長江大橋,交通有點堵。凌瀚朝不遠處屹立的一幢幢新建樓房,說:「那是臨江苑,阿姨在那給你買了套房。」

鍾藎微笑:「你們見過面?」

「是的,也沒好好招待阿姨。」

方儀來小屋的事,鍾藎知道,但她想凌瀚主動提起。隔了幾日,方儀也把她帶到了臨江苑。

她站在江岸邊,天是鉛灰色的,陽光藏得極深,江水顯得有些渾濁,有幾艘大貨船交錯駛過,兩岸綠色的蘆葦隨風搖擺,這一切無形之中,都增加了江面的動感。

她回身,雷教授書寫的「臨江苑」三個字高高懸掛在小區大門的正中。字體巍峨又不失俊逸,大氣磅礴。

方儀目光膠在那三個字上,沾沾自喜,當初我一眼看中這裏,沒想到還有這樣一份緣。

她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份嬌態。

鍾藎忙轉過頭看江水。

臨江苑主體已封頂,後期的綠化與裝飾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售房部小姐一再保證,再過半年,就能交房。

「喜歡這兒的環境嗎?」前方的車開始蠕動。

凌瀚輕輕說:「怎會不喜歡,像個夢一樣……」

鍾藎控制不住鼻子發酸,「書房朝着長江,你在裏面寫論文。累的時候,站在陽台上,吹吹江風,看日出日落,看四季交錯。」

「春天到了,我們放下一切,去安鎮看油菜花。」

淚嘩地一下衝出了眼眶,鍾藎羞澀道:「別管我,我是因為太開心。」

凌瀚探過身吻鍾藎的雙手。

療養院很幽靜,穿着病號服的病人在林蔭下面散步,除了目光獃滯,看上去和常人沒什麼兩樣。

專家讓鍾藎在外面坐會,「等下再告知你具體情況,你若在一邊陪着,他心理壓力劇增。」

鍾藎點頭。

樓下牆上掛了許多幅風景畫,鍾藎一幅一幅的欣賞。一位中年男子捧著一箱藥劑從外面進來,汗流得太多,手有些打滑,他不住抬起腿頂箱子。鍾藎上前幫他搭了一把。他道謝,把藥劑送進庫房。他拭著汗,問道:「你是病人家人?」

鍾藎點頭。

男子眼中流露同情,「非常辛苦吧!」

「沒有啊,我覺得很幸福。這兒病人好像不太多。」

男子說道:「你看到的都是病情較輕的,大部分關在裏面。你要進去看看?」

鍾藎搖搖頭。

「他們個個都像恐怖分子,不知道能幹出什麼可怕的事。家人把他們送到這兒,算了卻了心事。有些人進來就不會再出去。」

鍾藎聽得心戚戚。

等候的時間有點長,長得超出了鍾藎最遠的想像。時間一分一秒細砂輪似地打磨着她的神經,把她的耐心磨得像一張紙——是那種用鋼筆輕輕一勾就勾出纖毛來的薄紙。

終於,凌瀚從樓上下來,護士領着他去拿葯。鍾藎走進專家辦公室。

專家兩手交插,站在窗邊。

「他的情況非常好,好到我覺得衛醫生誇張了病情。」

鍾藎心中一喜。

「但還有一種情況,聽說過中國有句諺語么:久病成醫。他是屬於清楚自己病情的患者,又深諳心理學,他有可能已經學會隱藏病情,知道怎麼應付醫生的診斷。反言之,他體內的抗藥效性很強,藥物沒有太多作用,他完全是用意志在與病情對抗。」專家又說道。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專家高深莫測地回道:「他還是一個病人!」

鍾藎的心又惴惴然,「那我們能做些什麼?」

「別給他壓力,好好過日子。」專家伸手握住鍾藎的手,「他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病人。」

「是的,我以他為傲。」鍾藎唏噓。

專家送鍾藎下樓,凌瀚提着葯袋在等她。他的臉像一堵密封的牆,看不出一絲裂縫,既沒有悲也沒有喜,更沒有激動和焦慮,有的是一種平和。像靜水,像冷鐵。沒有一絲氣息!

凌瀚走過來牽她的手,掌心相貼,他感覺到了鍾藎手心的汗。手指在鍾藎的掌心劃了一個圓圈。

兩人相視而笑。

「哦,他們到了。」專家突地朝外面揮手,急步下台階,木槿花盛開的路邊停了兩輛車。一輛是載人的小型中巴,一輛是載貨的大貨車。

工人們頂着西斜的陽光卸貨,汗水像蟲子樣爬滿了臉。似乎是哪家搬家,有大櫥小櫃,沙發茶几,最多的還是書,一箱又一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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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春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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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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