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光恍似你

第1章 月光恍似你

第1章月光恍似你

一行是四人,車子隱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後面。

鍾藎作為車中唯一的女性,坐了副駕駛座。開車的是杭城公安部門的一位警員,牧濤和景天一坐在後排。

四人目光炯炯地瞪着Z大禮堂的大門,裏面不時傳來陣陣掌聲。2011年全國高端科技交流會就在這裏舉行。牧濤和景天一交換了下眼神,現在應該是他發言了。他們手中握有逮捕令,完全可以直接進去抓人。兩人相視而笑,只怕擾亂這麼高級別的學術會場的後果是他們不能承擔的。

出發時,領導們一再叮囑,這件案子在正式起訴之前,務必低調再低調。大領導站在窗前,長嘆一聲:他是戚博遠呀!

戚博遠現任遠方軌道客車服務公司的總工程師,在動車組技術上有幾頂專利,為國家的高鐵事業作出傑出的貢獻。動車組全面上線投入運營,這個名字在國內絕對可以用「耳熟能詳」這個詞能形容。

「其實這是件簡單的案子,卻會是一場硬仗。」從接到報案電話起,景天一不到半天時間就破了案,接着下達逮捕令,後面就是走法律程序,直到結案。

牧濤點頭,他們即將要打的是一場媒體仗。戚博遠殺人,殺的不是仇人、壞人,而是他的愛人,這等於給國內大大小小的媒體打了一針雞血,網上已經把這件案子稱之為「殺妻門」。所以這麼簡單的一件案子,作為省檢察院偵督處處長的他,必須親自出馬。

鍾藎還不太能適應這麼凝重緊張的氣氛,沒多久,就覺得眼睛發酸、脖子僵硬、呼吸都不夠通暢。

這是她第一次參與辦案,一個星期前,她剛從江州市檢察院調進省檢察院。在江州,她負責整理起訴材料,一做就做了四年。

悄悄扭了下脖子,把視線挪開,鍾藎想讓眼睛休息會。

西斜的太陽從樹梢間漏下幾縷沒有溫度的陽光,隔着窗玻璃,彷彿都能感覺寒意驟升。路道兩邊立着幾棵玉蘭樹,江南春早,玉蘭花打苞了,高貴矜持地俏立在枝頭。

這時,禮堂裏面響起巨大的喧嘩聲。

「會議結束了。」牧濤說道,接着,他和景天一一左一右跳下車,鍾藎急忙跟上。

三人都穿着便裝,並不引人注目,警員把車調了頭,準備人一上車,下一秒就向外平治。

人群悉數從禮堂內湧出,不由自主的,鍾藎心跳加速,雙膝都在顫抖,她拚命攥緊拳,命令自己鎮定。

「目標出現。」說話的是景天一。

鍾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遠遠地看到一個穿着黑色大衣、頸間圍着白色與淺駝色格子相間的羊絨圍巾、頭髮灰白的男人,被幾人圍着,拾級而下。他一抬頭,迎向落日的餘光,鼻樑上的眼鏡反射出一道亮光,他下意識用食指的指節往上推了推。

這樣的一道剪影,這樣的一個動作,讓鍾藎的大腦在一瞬間空白之後,肺葉上像扎了無數根針,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真的很像!

那些久遠的褪了色模糊不清的記憶沽沽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怎一個疼字了得。

她的嘴張了很久才合上,生生咽下這份疼痛,她早就不再用任何回憶來折磨自己了。

牧濤和景天一如旋風般刮向了戚博遠。

戚博遠的面色透著健康的紅潤,他的一雙眼睛,轉動時像井水泛起一絲光波,卻深得不容易讓人看清裏面的內容。

他沒有慌亂,沒有辯白,沒有掙扎,也許他知道這個結果早晚都要來的。

牧濤把車門拉開,他禮貌地道謝,解開大衣最下端的一粒紐扣,彎身上了車。景天一拿出了手銬,不是擔心他逃跑,而是防止他自殘或自盡。

戚博遠端詳着手腕上的手銬,「人生若想豐富,就得有各種體驗,今天也算小有收穫。」一抬眼,他看見前座的鐘藎,臉上浮起一抹笑意,「他們一個是偵督處處長,一個是刑警隊長,姑娘,你是誰呢,打醬油的?」

他的打趣,鍾藎微微怔了下。

「檢察官鍾藎。」牧濤替鍾藎回答了。

「女孩們不都愛用靜么,為什麼是藎呢?」戚博遠饒有興趣地問道。

鍾藎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沒有接話。

汽車似離弦的箭向機場駛去。

暮色如潮水般捲來,一盞盞路燈如花朵般一一綻放。

戚博遠看着窗外,朝飛速退後的街景嘆道:「杭城到底是天堂,連夜景都這麼美,很可惜,這次沒能好好地欣賞。」

鍾藎也在看着,幫他多看一眼,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欣賞天堂的美了。

車在候機樓前停了下來。

牧濤先下的車,戚博遠因為戴着手銬,使不上力,只得慢慢往外挪著身子。一個剛從計程車下來的女子看到了他的手銬,眼露驚恐,捂著嘴,連連後退,似乎他是瘟疫般。

鍾藎輕輕一咬唇,「等下!」她繞過車頭,擋在戚博遠的面前,然後從脖子上解下圍巾,套上戚博遠的手腕,繞了兩圈,完完全全把手銬給裹住了。「進去吧!」她扶住他的手臂。

戚博遠很洋氣地聳聳肩,眉梢上揚,彷彿非常窩心。

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飛機在濃郁的夜色中降落在寧城機場。

選擇深夜回來,主要是為了避媒體。機場內非常安靜,旅客有秩序地出入,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們一行。

一出航站樓,料峭的夜風撲面而來,鍾藎不禁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寧城比杭城還低幾度,感覺似寒冬停駐。

戚博遠朝她笑笑,抬抬手腕,「把圍巾繫上吧,我沒關係。」

「車就來了。」鍾藎擺手,站在景天一背後躲風,誰讓他高壯得像堵牆。

司機來了電話,警車在半路拋錨了,已通知車隊調另一輛警車過來,讓他們稍等一會。

四人無奈又退回航站樓。鍾藎覺得坐下來會更冷,搓搓手站着,抬眼看到對面便利店前排了幾個人,有熱熱的霧氣從裏面飄出。

「我去買幾杯熱飲暖暖身子。」她對牧濤說。

牧濤叮囑:「別太久。」

她用目光數了一下,排隊的是五個人,應該不會太久。

便利店裏不僅供應熱飲,還現做熱狗。鍾藎掏出手機來消磨時間,發覺有條短訊。是表哥何勁的,問她今年春天回不回安鎮看油菜花。

要不是時間有點晚,她真想回個電話過去,大聲告訴表哥:回,一定回的。

網友們評出全國十大最美油菜花海,沒有安鎮。鍾藎卻固執認為,安鎮的油菜花哪裏都比不上。

安鎮的油菜花,清明后開得最盛。在溝畔、葦塘、路邊、屋前屋后,蓬蓬勃勃,隨風一吹,眼睛鼻中都塞滿了花香。安鎮是水鄉,在那看油菜花,可以走着看,還可以坐船看。

船在水中走,人在花海游。不美么?

對於鍾藎來講,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是春節,而是回安鎮看油菜花。

還有一個人,就到鍾藎了。鍾藎把手機收好,突地,她摸摸脖子,感到有些熱呼呼的。

她回過身,目光上移,她先是看到一雙穿着沙灘拖鞋的大腳板,然後是露出毛茸茸小腿肚的齊膝中褲,上面是……一件敞着的棉風衣,再往上,頂着一頭不知是燙過還是自然卷的怒發、有着兩隻豹眼的大腦袋,寬大的嘴巴對着她的頸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鍾藎驀地板起臉,想提醒他應保持一些距離。大腦袋用極不耐煩而又厭惡的眼神阻止了她,「我很忙,想搭訕找別人去。」目光越過她的肩,落在剛出爐的熱狗上,瞬刻冒出了火光,粗大的喉結還配合地蠕動了幾下。

鍾藎嘴巴張了張,血往上沖,「這位先生,請問你家裏有沒有鏡子?」

大腦袋倏地收回目光,「沒有。」

「我可以捐贈一面。」

「然後呢?」

「然後讓你好好看看自已是不是帥到花見花開人見人愛!」他以為他是人民幣?

大腦袋用輕蔑的目光審視着鍾藎,慢悠悠地從袋子裏拿出錢包,打開,放照片的一面朝向鍾藎,「她比你漂亮不?」

鍾藎不想聽他的,視線卻控制不住。

是個美女,一種脫俗的氣質,使皎美的容顏散發出安靜而又純凈的魅力。

「是她主動追的我,我瞧著還算順眼,才答應交往看看。」大腦袋冷冷地哼了聲,收起錢包,「我平生最恨那種自以為是的花痴。」

鍾藎氣得全身都哆嗦了,一時間又想不出話來回,只是緊緊咬着牙。

「你要是不買,別擋着道。」大腦袋伸手就想推開鍾藎。

鍾藎閉上眼,再睜開,「買,所有的熱狗和熱飲我都買了。」

「你這個女人簡直太可惡。」大腦袋暴跳如雷,兩柄眼刀恨不得把鍾藎給剁了。

鍾藎慢騰騰地從錢包里抽出信用卡遞給店中小妹,雙眸一轉,涼涼地回道:「我有這個權利,不是么?」

當她拎着兩大袋熱狗、熱飲往回走的時候,是有點小得意的,但也就是一會兒。她以為這只是某年某月某日裏一個小小的插曲,如同你在街上走路,不小心被人踩了下鞋跟,誰會把這事一直放在心上呢!所以她沒有回頭,她不屑多看一眼那隻碩大的腦袋。

她不知,故事才剛剛開始!

戚博遠被關押在龍華看守所。

景天一扔給牧濤一根煙,他的任務完成了,心情很輕鬆。牧濤捏著煙在掌心裏敲了幾下,俯身點火。「戚博遠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個女兒,在北京工作,已經通知她了。」景天一吐出一口煙,「要通知她找辯護人了?」

「是的。」

「難,搞不好最後法庭要指定辯護人。你說,這案子擺在這兒,誰接,都是輸,稍微有點名氣的律師可不願丟這個臉。還有她那個女兒可能並不願意請律師,兇手是父親,她是希望他得到應有的懲罰,還有想方設法讓他苟且偷生?」

牧濤蹙著眉頭:「那些不是我關心的事。」

景天一笑笑,「你該考慮誰任這個案子的公訴人,親自上陣?」

牧濤仰起頭,寒星點點,襯得一彎冷月皎白晶瑩。「鍾藎的材料寫完沒有?」他朝亮着燈的會議室看了看。

「不是吧?」景天一雙眼的焦點落在正在電腦前忙碌的鐘藎身上。

「除了嫌疑犯身份特殊,這件案子並不複雜,讓她鍛煉鍛煉下。」

景天一含着煙壞笑:「她對那戚博遠印象可不壞,別在法庭上把握不住。」

牧濤輕笑,「你恨戚博遠?」

「我感情可沒那麼豐富,不聊了,我先走,不然老婆又要嘮叨個沒完沒了。真羨慕你牧處長,胡老師對你可是百依百順,講話和風細雨,笑起來雙目含春,和我家老婆完全是不同星球的。」

「去去去,越說越來勁了。」

兩人又笑鬧一會,景天一開車回家,牧濤回公議室看材料,等到一切都結束,已經是午夜十二點。

牧濤送鍾藎回去的。

鍾藎對牧濤還不是很熟悉,有些拘謹,牧濤問什麼,她就回答什麼,很少主動講話。

道別的時候,牧濤告訴鍾藎,讓她對戚博遠的案子多用點心,他會向檢察長建議由她擔任公訴人。

鍾藎呆住了,她剛進檢察院,有這個資格嗎?

「相信自己。」牧濤一踩油門,走了。

鍾藎雙腳像踩在雲彩中,都不知怎麼回的家。掏鑰匙開門時,發覺手在抖,一大串鑰匙咣當落在花崗岩上,在午夜裏聽起來觸目驚心。她慌忙撿起,定了定神,輕輕打開了門。

還好,爸媽沒有被驚醒。

鍾藎的媽媽方儀是個風姿卓絕的美人,雖然有點老了,但卻蘊含着被歲月洗滌過後的恬淡靜美。美人都很珍愛自己,除非發生天大的事,方儀絕不在十點後上床。她的至尊名言:美人都是睡出來的。

方儀的每個時點如同電影里的武打設計,誰要是破壞這設計,搞點新創意,那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爸爸鍾書楷卻是個非常一般的男人,但他的工作不一般,在煙草局專門負責審批計劃,那是個忙差也是個肥差。收入高,在家的地位也高,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的愛好就是寫書法。

鍾藎躡手躡腳地進了卧室,一靠上床,抱着鬆軟的枕頭,才聽到身上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累,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了一塊,「我先睡一會,然後再去洗澡。」她自言自語。

方儀說姑娘家身上不能有異味,每天都得洗澡。小時候,她不愛洗澡,經常找這樣那樣的理由逃脫。有天,方儀把她領到洗衣機前,指著旋轉個不停的衣服說,她要是再不洗澡,下次,就把她扔進洗衣機洗。

從那以後,她就變得非常愛洗澡了。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儘管很累,鍾藎還是爬起來去沖了個澡。這一洗,到把睡意洗沒了,擰開枱燈,想找本書翻翻,卻看到床頭柜上放了幾張照片。

鍾藎咚地下倒回枕頭上,不用看,也知道都是不錯的男子。方儀眼光高,一般的入不了眼。

她在江州四年,方儀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生怕她在江州安家落戶。江州與省城隔了六百多公里,開車全程高速也得六個小時。雖說也是個地級市,在方儀眼中,那就是鄉下,她可不想要一個土得掉渣的女婿,那是對她人生的羞辱。從第一年起,方儀就在託人幫她調動。有一次都快成功了,是鍾藎自己放棄的,沒有任何理由。為這事,方儀有半年沒和她講話。這次調進省院,是鍾藎自己通過公開招聘考入的。

這一回來,方儀自然的就開始為她的婚事忙碌了。

鍾藎很不厚道地感慨,戚博遠的案子犯得真及時,至少她現在有個理直氣壯的理由來應付方儀。提到案子,便想起牧濤臨走時摞下的那句話,鍾藎翻了個身,把臉捂在枕頭裏,呻吟了。

早晨鐘藎是被一陣熟悉的酸痛痛醒的,去了洗手間,果不其然,是例假來了。也不知怎麼,這兩個月的例假有點亂,每次都是突然光臨。以前不痛經的,現在也開始痛了,痛得冷汗涔涔。

書房裏有動靜,鍾書楷在練書法。方儀要七點后才起床的。鍾家的早餐一年四季都是牛奶、麵包、水果,各人吃各人的。

鍾藎會給自己另外煮一個雞蛋。

把雞蛋放在冷水裏,水開之後煮七分鐘,撈出來用冷水浸泡三分鐘,再把皮輕輕剝掉,這樣煮出來的雞蛋,光鮮、潔白、溫潤、有彈線,弧線優美,也最有營養。

同學花蓓看見她這樣掐著鐘點煮雞蛋,直喊救命。其實,她也覺得很龜毛,但每次還是會這樣做。

她在醫科雜誌上看到對這種形為的解釋叫強迫症。

手機催魂似的在房間里叫着,鍾書楷都驚得從書房跑了出來,「誰呀?」

是花蓓。

一開口就笑,帶着幾份諂媚,「我只說幾句,你繼續睡。聽說戚博遠昨晚抓到了?」花蓓大學里讀的是新聞專業,一畢業,就進了省城報社。這女子長相嬌艷,很容易誤導人,以為人如其名,是只「花瓶「,其實也算個半拉子文藝青年。

「我記得你呆在娛樂版。」鍾藎放低音量,瞄著門外。

「人家現在是知性女子,早轉到新聞版了。我要戚博遠的獨家,不準拒絕,我知道你參預這件案子。」

這哪裏請求,分明就是命令。「我又不是省院發言人,哪有這個權利?」

「你只要稍微透點風給我就行,我不會出賣你的,也不會讓你吃虧。啊……你別急,知道你是公務員,我不行賄,我用消息換你消息。」

「什麼消息?」鍾藎左眼皮猛跳。

「某個人的……」花蓓故意拖長了語調。

鍾藎「啪」地合上手機,連再見也沒說,她討厭一大清早猜測,如同方儀討厭大清早被吵醒。

「又是報社那個?」方儀還是被吵醒了,早起了半小時,臉色如同窗外草坪上落下的寒霜,撻著繡花的拖鞋走進來。

鍾藎把床上的被子挪開,讓方儀坐下。

「怎麼還和她扯一塊,那個丫頭臉上有股子妖氣。」

鍾藎不喜歡方儀用這種鄙夷的語氣說花蓓,但她不會辯白。鍾家的規矩,方儀講話時,她和鍾書楷不得插嘴。

方儀攏攏睡袍,看向床頭櫃,「照片看了沒?」

「媽,我剛換了單位,領導又讓我參加個大案,時間比較緊。」

方儀臉一沉,「那等你閑下來再談這事!你26啦,再不找對象,親戚們還以為我家有什麼問題呢!」

鍾藎低頭不語,26很老了嗎?情感專家們一致認為27歲是女人的分水嶺,跨過這個分水嶺,沒嫁出去的才稱為剩女。她現在還算一棵長勢茂盛的樹。

左眼皮又在跳,鍾藎死命地掐了幾下。

出門時,方儀在廚房烤麵包,鍾書楷坐在餐桌前看早報。

「媽,我去上班了。」

方儀沒吱聲,有可能沒聽見,鍾書楷說話了,「鍾藎,這兩天你先擠擠公交,爸爸今天下了班就去給你挑車,爭取這月買回來,那樣你上班就方便了。」

「謝謝爸!」鍾藎帶上門下樓。

小腹疼得厲害,走一步似乎就加劇一下,還沒到站台,鍾藎都能感覺內衫濕透了。也沒看站台下面的那張長椅臟不臟,她抱着包就坐了下去。

天陰沉沉的,街邊的梧桐樹還掛着舊果,沒有丁點春意,瑟瑟的晨風吹過來,刺刺地涼,與江州比,已經算暖和了。江州在寧城的北邊,挨着海,這個時節,偶爾還會飄一場薄薄的春雪,省城很難看到雪的。

手機有短訊進來的聲音。

花蓓說:冬天這麼長,別難為自己,找個人來取暖吧!

這麼委婉的語調,真不像花蓓的風格,鍾藎看了直樂。一笑,肚痛輕了點。她回道:找個人多麻煩,去商場買個熱水袋捂著,價廉又物美!

鍾藎直接去的看守所,今天要提審戚博遠。公文包里裝着戚博遠案件的兩卷材料,拎着有點沉。

看守所外面停著一輛銀色的凌志,高貴優雅的外表讓經過的人都不知覺多看幾眼,鍾藎把證件遞給門崗警衛,也瞟了瞟。

「這麼早就有人來探視了。」

「戚博遠正在見律師。」警衛讓鍾藎進來,指指身後牆上的監控錄像。

這麼快?鍾藎很驚訝,她突然失聲叫了起來,「他在幹什麼?」

會客室的畫面上,一個身材高壯的男子拿着相機,讓戚博遠轉過來、轉過去,甚至還掀起衣服、張開嘴巴,如同明星走紅毯,閃光燈閃個不停。

「鍾檢,這是個行家。」警衛說道,「他在防備我們提審時對戚博遠用刑,先留個底。」

鍾藎湊近屏幕,男人一頭茂密的捲髮在畫面里非常搶眼。彷彿知道有人注視,男人配合地把臉轉了過來,嘴角半傾,似笑非笑。

啊,大腦袋!要不是及時抿緊嘴唇,鍾藎估計會失聲叫出來。

在提審室外,兩個人打了個照面。

和昨晚比,大腦袋今天的着裝算是正常了,深色系,有點職場男的范,只是那頭捲髮,依舊滿頭怒放。

「常昊!」他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算是自我介紹。

鍾藎還沒有從戚博遠的律師是大腦袋這個事實中回神,雙目發直,着實愕到了。

「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

一開口,又是這股居高臨下似的不耐煩,鍾藎皺起了眉頭,「你就是叫李昌鎬,我也不會寫錯一個筆劃的。」

常昊倏地嗅到一絲異常的氣息,眼前這位第一次見面的女檢察官對他口氣並不友善,但他不願多理會。他只是禮貌地打個招呼,以後要查閱材料、諮詢什麼,還是要打交道的。

他很少做這一類的刑事案件,簡直就像襯托公訴人高大形象的小丑,收費還不能太高。接到遠方公司的電話時,他正在海南曬陽光浴。他剛結束一件大案,想休息幾天。聽完對方的陳述,他建議對方找個法律事務所的小律師好了,不值得花那麼大一筆錢。對方說錢不是事情,動車組投入運營中發現了許多問題,戚博遠是專家,需要他來解決,他真的不能有事。常昊冷笑,那你讓他別殺人啊!對方說事情已經發生了,說這些也沒用,能不能請常律師想辦法判個死緩什麼的。那人磨了他一個多小時,把他的手機電池都耗盡了,他不太情願地接下了這件案子。聽說警方已經抓獲了戚博遠,他立刻飛了過來。

他都抬腳要離開了,鍾藎又叫住了他,一臉嚴肅。

「常律師,《刑事訴訟法》裏是不是有一條,辯護人不得幫助犯罪嫌疑人串供、引誘證人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等擾亂司法機關訴訟活動的行為?」

第三十八條!常昊臉上劃過一絲嘲諷的表情,女檢察官竟然敢在他面前這般賣弄。

「謝謝檢察官的提醒,我還真記不得有這一條,我只知道辯護人要維護委託人的合法權益,防止公訴人主觀片面,造成冤案錯案。」

鍾藎因為腹痛臉色蒼白,現在被他激得臉頰上泛出了幾縷紅暈,「那些只是你的臆想,任何人觸犯了法律,都將繩之以法。」

「我不是女人,談什麼臆想、夢想,我只講事實。需要我舉例說明?」常昊倨傲地揚起下巴。

「事實就是戚博遠殺了他的妻子。」鍾藎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沉不住氣了,她並不是一個喜歡和別人抬扛的人。

常昊笑了,那寬闊的嘴角往上那麼一彎,笑意即短又薄,譏誚的意味毫不掩飾,「你的意思是這案子你們已勝券在握了?」

「我們會用證據來說話。」

常昊陰沉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鍾藎臉上巡睃,「請問檢察官貴姓?」

「鍾!」

「芳名呢?」

「鍾藎!」鍾藎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面容是鐵青著的。

常昊點頭,他記下了。

「鍾藎小姐,你可能還真不太了解我,我這個人最恨別人挑釁,特別是女人,不管是贏是輸,我都會捨命相陪。這件案子的結果是什麼,別下結論,咱們一同見證。我只提醒一句:法庭不是酒吧,鍾藎小姐別指望我憐香惜玉。」

「好,法庭上見!」鍾藎轉過身去,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有腹痛,也有氣憤。她從沒見過如此囂張而又無禮、粗魯的男人,彷彿隨時可以黑白顛倒。見面兩次,兩次就讓她氣到失控。

鍾藎深吸兩口氣,命令自己整理情緒,不可以再次口不擇言,這樣容易讓別人抓住話柄,從而失去主動權。不過,也沒什麼擔心的。戚博遠這件案子,有作案時間、作案工具、作案地點,還有人證,就差個作案理由了。

「鍾藎!」牧濤怕驚著沉思的鐘藎,清清嗓子,才開口喚她。

鍾藎抬起頭,頭髮根都發燙了,不知剛才一幕他看了多少。「牧處早,我……剛到一會。」

牧濤點頭,「今天暫時別提審戚博遠,你花點時間把景隊長送來的材料好好看看,對整個案情熟悉一下。」

「好的。」

牧濤沉吟了下,又說道:「在法庭上,被告極有可能翻供,辯護人的言詞也會非常犀利、尖稅,作為公訴人,心理必須非常成熟。如果一旦被他們操控,將會被他們左右。」

鍾藎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得了,看來牧濤什麼都沒錯過,「我會努力學習的。」

「你臉色很差,先回家休息。從後門走,前面已經被媒體堵住了。」

鍾藎下意識地就看向大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牧濤眉頭緊鎖,顯然壓力很大。

「那怎麼辦?」這樣圍堵著,浮躁、亢奮的因子會令看守所的危險升級,每個人的神經都會綳到極限。

「一會省院發言人要開個發佈會,對外介紹下情況。」

鍾藎猶豫了幾秒,還是想證實下,「牧處,常昊在省城律師里名氣大不大?」

牧濤一抬眼,似乎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他沒在江蘇接過案子。」他這樣回答。

後門在看守所廚房旁邊,平時很少開,今天也有警衛在把守着。鍾藎一出來,心突地大力一跳,後門外也埋伏着幾位記者。看到她,長槍短炮全對準了她,問題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請問戚博遠真的關押在這裏嗎?」

「他在裏面的心情如何?」

「是什麼事情讓他起了殺妻的念頭?」

……

鍾藎哪裏經歷過這場面,不慌亂是假的,舉起公文包擋住臉,「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儘力推開鏡頭。

一輛紅色的本田停在路邊,車門開着,花蓓坐在駕駛座上,笑得花枝亂顫。

知道前面是個坑,鍾藎眼一閉,奮力一跳。

「你欠我一次。」花蓓拐了個彎,發覺身邊的人不出聲,捂著小腹,身子彎成了一把弓,「你怎麼了?」

「先送我去醫院。」鍾藎疼得氣若遊絲。

「行,你要給我獨家新聞。」花蓓趁機提條件,腳下卻沒忘了使力氣。

「你有人性嗎,我都快要死了。」鍾藎咬牙切齒。

「你才死不了呢!」

「又不是沒死過。」一摸額頭,滿掌的汗水。

花蓓驀地閉嘴,一張俏臉靜成一潭寒水,往死里猛踩油門。

掛的是急診,醫生問了幾句,給鍾藎檢查了下,打了一針止痛針,又開了B超單再做了個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還好,沒有卵巢囊腫。」醫生吁了口氣。「結婚沒有?」

「沒有。」花蓓回答,看看到鍾藎,摸摸鼻子,欲言又止。

醫生探詢的目光從眼鏡上方瞟瞟花蓓,又瞟瞟鍾藎。

鍾藎好像很冷,上下牙打着戰,抖得都坐不住。

「但……做過一次葯流,是不是有什麼後遺症?」花蓓從身後抱住她。

女人的子宮,就像一顆倒懸的梨子,它非常柔軟,非常美麗,可以感知甜蜜,也會帶來痛苦。

那是幾顆白色的小藥片,鍾藎吃下去就吐,最後沒有辦法,只得把藥片碾碎,融入水裏,再咽進肚中。

疼痛像一把鈍斧,在腹腔來回絞割。子宮劇烈抽搐帶來的不安與疼痛愈演愈烈,她坐在馬桶上,雙手緊緊抓着牆壁上的水管,下嘴唇被咬得滲出了血,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然後身體成了一具軀殼,靈魂飄浮在半空中。

「藎,醫生問你呢?」

她別過臉,花蓓的嘴巴一張一合。

醫生把滑在鼻樑上的眼鏡扶正,又重複了一遍:「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過大還是換了個環境?」

鍾藎拭去額角的冷汗,「剛換了個工作單位。」

「你潛意識裏對過去非常留戀,排斥新的環境,又加上體質太虛,從而影響到生理系統。」醫生拿起筆,在處方單上刷刷寫了幾行,「先吃點葯調理下,注意保暖,最主要的還是要放鬆心情。」

花蓓去取了葯,回到車上,鍾藎如一隻憔悴的蝦蜷在座椅中,那纖細的脖頸,看得她心中直發顫。砰地關上車門,獃獃地注視着前方,手指敲頂着方向盤。

良久,她幽幽地吁了口氣,「藎,我覺得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鍾藎不解地看過來。

「如果我不發神經跑去江州看海,你就不會遇到他,後面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你也不會成了這個樣子。」花蓓用力吸著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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