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三個月後。
一輛黑色越野一路向北,車裏放着爵士搖滾,外面大雪紛飛。
今天是除夕,很多遊客都旅行過年。這一路走的很辛苦,山路上排成長龍,車子一步一停,雪大路滑,白茫茫看不見前路。
張碩掌著方向盤,煩躁抓一把頭髮,往外探了眼,抱怨說,「堵的路都看不見,猴年能到啊!」
副駕上一個大塊頭兒,面目硬朗,眉宇間英氣逼人,穿一件黑色夾克和黑色暗紋休閑褲,歪著唇角哼了聲,沒搭茬,仍然閉目養神。
張碩瞥他一眼,小聲埋怨,「大過年的,就應該在家喝酒看春晚,非要跑出來。」
游松眼睛睜開條縫,掃他,「我沒叫你來。」
「你以為我想?」他敲著方向盤,「還不是有的人剛出院,怕他自己開車頂不住。」
游松笑了聲:「頂不頂得住,下去干一架?」
「……」張碩:「誒,前面動了。」
連續幾個小時的車程,到達瀘沽湖已經下午一點鐘。
景區門口人山人海,年味兒濃烈。排隊挨了半天,車子才緩慢開進大門。
游松端正了身體,直直望向窗外。剛才聽一個本地居民說,這裏一年到頭只下兩三場雪,好巧不巧正被他們趕上,上次來,已經是半年以前的事。
那時正值夏季,碧水藍天,綠意盎然,是他遇見余男的第三天。他被她吸引,蠢蠢欲動,滿心滿眼都想治服她。只可惜,從這片神奇的部落離開前,也沒能如願。
後來,在大理,他們分分合合、交頸纏綿,也共同經歷過生死,曾經種種,此刻全部成為深刻的記憶。
如今能故地重遊,那種最初只源於肉體的慾望,已經參雜進無數無法言說的情緒。
而至於,到底誰征服了誰?游松笑了下……
他抬起眼,透過車窗上薄薄的雪霧看去,天空灰暗,山頂草地一片白茫,湖水是令人滯悶的青黑色。
所有景緻,遠沒有第一次見到它的震撼。
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
游松拿電話,剛按了兩個數字,車身一晃,手機脫手掉在地上。
他往前沖了下,抓住上面把手,沖着張碩,「你要瘋?」
張碩雙眼死盯窗外,鼻孔呼呼冒氣。游松順他視線看去,車前站了兩個人,一大一小,被刺耳的剎車聲驚住,瞪大眼睛定在原地。
游松眯了眯眼,半天才想起那人是誰。他笑着,明知故問:「停車幹什麼?」
張碩沒回應,牙齒咬得咯咯響。窗外的女人鼓著腮,透過車窗往裏張望,然後明顯一怔,臉上表情古怪,俯身跟旁邊的小姑娘說了句什麼,扔下袋子,撒腿就跑。
張碩『靠』了一聲,迅速解下安全帶,「你先去找余男,游哥,我辦點急事,待會兒電話聯繫。」
話音兒落,車門砰一聲合上,那女人快的像兔子,已經沒影兒了。張碩撥開人群,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游松收回目光,唇角一揚,開了車門準備換到駕駛位。
他叼著煙,繞過車頭,小姑娘說:「叔叔,我好像見過你。」
游松腳步一頓,扭過頭。小姑娘仰頭笑着,牙齒少了兩顆,穿一件粉色棉襖和牛仔燈籠褲,腳上是雙紅色小羊皮短靴,手裏拎一兜菜,地上還扔著兩兜。
游松道,「你跟我說話?」
她點點頭,頭上馬尾跟着晃了晃。
游松轉了個身,半蹲在她面前,細細打量了一圈兒,竟也覺得似曾相識。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下意識往後退了步,兩手在身前絞著,想了很久,小聲說:「孟凡星。」
游松想了想,這名字很陌生,又問:「你在哪裏見過我?」
「余男姐姐的手機里……裏面有張照片。」
游松一滯,隨後笑了,「你認識余男?」
「她是我余男姐姐。」
他以為她們是鄰居,沒深想,笑着;「什麼照片?」
孟凡星嗯嗯啊啊講了半天,根本形容不出來。
游松也不好奇,他已經猜出,當初住院,兩人整天悶在病房裏很無聊,她擺弄手機曾拍過兩張。
他笑了下,直接問,「她在哪兒呢?」
「那邊兒。」她高高舉起手,朝他身後指了個方向。
游松看過去,身後一片青灰色汪洋,在風雪中泛著一浪浪巨大漣漪。隔湖相望,遠處女神山卷在雲里,周身是雪,但白的並不純粹,隱隱透出下面的翠綠。
他收回目光,起身揉了揉她的頭,「上車,先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小姑娘抖了下,像突然想起什麼,抓起地上兩個袋子,「媽媽不許我再和陌生人說話……」說着,竟一溜煙兒跑走了。
游松的手落了空,他頓了下,收回來,小姑娘已經不見蹤影,接踵的人潮擋住視線。
他摸了摸鼻子,轉身往後走過去。
雪粒像小冰晶一樣飄下來,落到湖中,來不及融化就消失不見。
岸邊停了許多豬槽船,即使過年,遊客仍然絡繹不絕。
船上坐了三五個遊人,余男解開繩索,船槳剛滑了一下,後面有道聲音,
「等等。」
余男回過頭,目光定在來人身上。
他問:「還有位置嗎?」
好一會兒,余男往旁邊讓了讓,「有。」
豬槽船緩慢離開岸邊,往對面女神山劃去。湖面蕩漾數十隻小船,划槳的摩梭女人放聲高歌,嘹亮清脆的曲子在山水間回蕩。
對面有一道灼熱視線,那人目光不加掩飾,在她身上流連。
兩人相對而坐,距離極近。他雙腿大開,把她一雙腿包在中間,白色裙擺隨風鼓動,拂在他褲腳和鞋上,這畫面十分熟悉,彷彿被時光帶回幾個月以前。
她低頭看了眼,那人前傾身體,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直白坦蕩毫無避及,一副強勢佔有的架勢。
對峙了會兒,余男迎着他的視線,涼涼說,「這位遊客,坐遠點兒,划船動作大容易傷到你。」
那人像沒聽見,始終盯着她臉看。
余男哼了聲,隨動作,身體不斷前傾和後退,有一瞬,他們幾乎鼻息相聞。她貼近,他視線落在她唇上,她離開,他眼裏是她嬌俏的容顏。
余男目光挑釁,唇微揚,肆無忌憚在他眼前晃。
半晌,那人失笑。
游松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後面一個男人沖着余男道,「別的摩梭女都在唱,你也來一首?」
余男默了下,「我唱的不好。」
對方說:「沒關係,就當活躍下氣氛嘛。」
船上遊客紛紛鼓動附和。
她抿了下唇,望一眼對面的人。游松眉梢一挑,勾著唇,小有興緻的回視她。
余男輕輕嗓子,試了幾個音兒,才唱出來。
詞是古老的摩梭語,曲調宛轉悠揚,偶爾有幾句不在調上,但她聲音柔軟細膩,不像摩梭女人的高亢清脆,所以忽略那些小瑕疵,聽上去也算愜意舒服。
她唱完,遊客們捧場叫好。
余男看向游松,等待他給個評價。他想了半天,總結說:「挺有勇氣。」
她說:「光有勇氣?」
游松笑着,「這歌練多久了?」
余男咬了下唇肉,剜他一眼,「沒多久,也就一個月。」
游松笑了聲,又望着她。她穿一席大紅色左襟麻布衣裳,下面是純白羅裙。頭上沒戴任何配飾,青絲中分,從頭頂編起兩條辮子,一直順到耳後,其餘散在肩側和背上。光亮飽滿的額頭露出來,眼眸水亮,鼻頭凍的微紅,下巴尖尖翹翹。
她頭髮比初見時長了很多,風逆着吹,她髮絲往前飛,有幾縷拂在他的臉上,撩的他心癢難耐。游松收了笑容,眼裏有化不開的溫柔,大掌托住她臉頰,拇指蹭著那抹微揚的唇角,他說:「沒有那晚唱的好。」
余男道,「你知道我唱的什麼?」
「不知道。」他看着她:「不管唱的什麼,只有我聽到了。」
游松說:「這就夠了。」
他說情話,簡直不敢想像。余男想笑,心中卻湧起一股酸澀,怎麼都笑不出來。
她抿一下唇角,觸到他粗糲的指。有那麼一刻,余男忘了手上動作,小舟在湖中自由盪了起來,船頭偏離方向,有人探頭往這邊看了眼,余男吸吸鼻子,偏一下頭,躲開他的手。
小船重新往女神山方向去。
游松眼中的濃情淡了些,面上恢復自如,掃了眼那船槳,「客棧老闆也干這活兒?」
余男說:「雇的大娘回家過年了。」
「那就別干。」
余男掃他一眼,「不幹哪兒來的錢?」
「你不夠花?」
她笑了下,故意說:「當然不夠,還欠著一屁股債呢。」
游松捏住她下巴晃了晃,不懷好意的笑,「直接用它還,我求之不得。」
余男:「……」
豬槽船靠岸,遊客交了錢紛紛上岸,一趟每人二十元,游松遞了張一百的,「別找了,上山給我介紹介紹。」
余男收了錢,「你不來過?」
游松:「來過就不能請導遊?」
「你不恐高了?」
「恐高啊。」
「那你還要上去?」
游松接過她手上繩子,栓到旁邊木樁上,起身托起她的手。余男拽住羅裙,一邁腿,他索性掐住她腋下,一把把她提下來。
余男落了地,他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這樣就沒事了。」
半年過去,女神山幾乎沒變樣,索道仍然危險,木棧道未修葺過,女神廟香火旺盛。
她想起他曾在這許的願,問,「實現了嗎?」
游松沒答她,想了片刻,「用不用上炷香還願?」
余男挑挑眉,「實現了?」
他仍然沒答,扭頭望向湖面,想起他們曾經說過的話。
「能求什麼?」
「幸福安康、風調雨順、婚姻美滿。」
「有用?」
「一種寄託。」
「我有病?寄托在石頭上。」
「我要的太奢侈,天神未必聽得見。」
游松笑了,看來天神還是聽見了。聽見他虔心祈求,洗掉他一身浮塵罪責,讓他得償所願,並賜給他一個超乎圓滿的結局。
他望着余男,半刻,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她,「去買柱香。」
余男:「……」
還完願,從女神廟出來,遊客少了很多,山上清清靜靜,兩人走到欄桿前站定,望着湖面。
游松扭過頭,她就在他眼前。單調刺眼的蒼白里,她身上一抹紅色格外鮮艷,像一束暖陽,點亮他的世界。
看了會兒,他沉沉說:「過來。」
余男側頭,頓了幾秒,聽話走去他身邊。
游松張開手臂,按住她後腦勺,把她納入懷中。他的唇輕輕蹭着她耳尖兒,沒有激情澎湃的吻,也沒有熾烈濃稠的呼吸,他給她一個現世安穩的擁抱。
良久,一陣風過,吹散頭頂的烏雲。雪不知何時停了,雲層稀薄,一道耶穌光射下來,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世界像被按了快放,剎那間,色彩變得絢麗多姿,瀘沽湖被賦予神奇的生命,映出正片天空的顏色。
余男望着那道光,眼角晶晶亮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