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些心酸的過往

第12章 那些心酸的過往

第12章那些心酸的過往

檢查報告出來之後,宋曉偉被醫生勒令必須卧床休息,取消一切劇烈活動。宋曉偉點點頭,可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心裏不好受。程勉什麼也沒說,也說不出來什麼,只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完好的那一側,讓他別想太多,好好養傷。

出了醫院的大門,冷風再次吹來,程勉感覺到腦仁發疼。他用手壓了壓頭髮,將帽子扣到了腦袋上。

徐沂緩步跟了上來,問他:「回嗎?」

程勉看着他,搖了搖頭:「何筱單位離這兒不遠,出來一趟不容易,我過去看看她。」

提起何筱,徐沂順帶就想起了某人。搭在門把上的手頓了下,才將車門打開。他笑看着程勉:「行,不過今晚還有個會,別耽誤時間。」

那人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不一會兒,就走遠了。

步行了十來分鐘,程勉來到基管中心的樓下。正好碰上飯點,程勉剛想跟何筱打個電話,就看見穿着一身工裝的她有點遲疑地向他走過來。看着她,程勉不自覺地就笑了出來。

何筱飛快地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眼,問:「怎麼突然過來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出來開會,正好有點時間。」他順了順她耳邊的頭髮,「就得這樣突然襲擊,打了電話哪兒還有半點驚喜。」

何筱看着面前這人,一時有點無語。難怪今兒上午眼皮一直在跳,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經過一上午,雪越下越大了。何筱看他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伸手給他拍掉了。不經意對上他那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笑。

「笑什麼?」她鼓鼓嘴,低聲問。

程勉就勢握住她的手:「沒什麼,就是想起了在B市第一回見着你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這麼一身打扮,見着他就跑。眨眼一年就快要過去,在那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能這樣面對面跟她說話。

果不其然,何筱聽了他這話就有些不自在地撇過臉。程勉更樂了,鬱結了一上午的心情一下子有所緩和。

「我人來都來了,你就賞個光,陪我吃頓飯?」

何筱最架不住他這麼逗她,特不正經。瞪他一眼,她說:「雪下大了,別往外邊跑了,在我們食堂吃頓得了。」

程勉:「……」

何筱跟程勉並肩走進單位食堂,剛一進門,就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何筱努力裝作沒看見,打好飯之後就找了個靠窗的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了下來。

程勉看着餐盤裏盛得滿滿的飯菜,忍不住笑了:「伙食不錯。」

何筱也沒急着動筷子,就坐他對面,托腮看着他狼吞虎咽,沒幾分鐘,盤子裏的東西就快被他掃掉了一半。這吃法雖有失斯文,可讓長著一張稜角分明、清雋硬朗的臉的程連長做出來,倒也不覺難看。標準的部隊作風。

「好吃嗎?」何筱問他。

今天中午餐廳供應的是米飯和菜,兩素一葷,正合女孩子們的胃口,像程勉這樣的可能就會覺得淡了點。可某人抽空抬頭看她一眼,說:「我媳婦給打的,再難吃也咽得進去。」

聽得何筱想踢他一腳,就不能少逗她兩句嗎?

臨近年底,基管中心的工作也排得很緊。何筱請不來假,就利用一小時午休的時間,跟程勉兩人沿着基管中心外面的街區散步。她套了一身大紅色羽絨服,踩着一雙厚實的靴子,緩慢地走在程勉身邊。

「我今天接到卓然電話了。」

程勉哦了聲,「她說什麼?」

「說是上面領導批准了紅旗的申請,他快要調過來了。」這還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何筱也替卓然感到高興。因為長久以來的堅持得到它該有的回報,這對誰而言都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

程勉挑挑眉:「那這下卓然她爸媽可沒法反對了。」

何筱笑了下:「我也是這麼想的,可卓然說她們家老太太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表情還挺複雜的。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明年三四月份的事兒了,發射隊那邊一堆事兒要交接,又是年底,又要接新兵,紅旗答應了領導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那正好。」程勉說,「免得他回來早了,把婚趕在咱們前邊給結了。」

何筱看他表情一本正經的,忍不住切了他一聲。

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程勉問:「今兒怎麼沒見着褚恬,她上哪兒去了?」

「回四川了,昨天半夜給我打電話說她媽媽舊病又犯,她得回去照顧。」說到這兒,何筱站定,問,「這事兒你們徐指導員知道嗎?」

程勉稍一思忖,搖了搖頭:「看那樣子像是不知情。」否則早就開始魂不守舍了。

何筱微微嘆氣。感情畢竟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如果褚恬不說,那他們插嘴似乎也不太合適。兩人默默地走到街頭,又拐了回來,快要走到基管中心大門的時候,何筱突然說:「程勉,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程勉不禁回過頭看她:「怎麼?」

何筱把手從羽絨服里伸出來,把他鬆開的常服扣子扣緊,輕聲說:「因為你一心情不好的時候,話就特別少。」

程勉一愣,繼而又笑了。他低頭,看着她給自己系扣子的手:「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有個這毛病?」

何筱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刻意岔開話題,但到底沒戳穿他。

走到基管中心樓下的時候,何筱讓程勉稍等一會兒,她上樓拿個東西給他。一小時午休快結束了,她趕時間走得有些匆忙,在樓梯間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她忙道歉,一股酒氣撲來,熏得她開不了口。抬頭一看,是劉科長,看那樣子中午喝了不少酒,眼睛快要眯成一條線了。何筱懶得跟他多說,往旁邊讓了讓。倒是劉科長,看清是她之後,不走了:「小何啊,這是要上哪兒?」

何筱捂住口鼻:「下午上班時間到了,我趕着回前台。」說着就要走。

劉科長一把拉住了她:「別着急,這不還有點時間嗎?你陪我說會兒話。」

雖然這人對她有意思,但平時是不敢明目張膽胡來的。何筱知道他這是酒勁上來了,便不跟他一般見識,可使勁往外拽,卻怎麼也掙脫不開他的手。何筱這才有些急了:「你放開我。」

劉科長呵呵一笑:「小何,你怎麼老躲着我呢。咱們中心誰不知道我喜歡你,你怎麼老裝傻呢。」他說着,湊上前來,酒氣熏天,「別說,你穿這紅的還真好看。」

何筱用手使勁往外推他,可怎麼躲也躲不開,當下氣極,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劉科長吃了痛,手勁小了一半,何筱趁機逃脫,卻又被那人扯著羽絨服的下擺給拽了過來。

「你他媽敢打我!」劉科長赤紅着眼叫囂,「別他媽給臉不要臉!」說着鉗住她的雙手,就要去撕她的衣服。

何筱從未遇過這種陣仗,一時有些慌亂,見他的手伸進自己的工裝里,一邊使出渾身解數擺脫他,一邊尖聲喊叫。這個樓梯間離他們辦公大廳並不遠,此刻何筱也顧不得避諱了,她一個人掙脫不開,就只能招人來。

而劉科長也不傻,聽她喊了一聲就連忙用手堵住她的嘴,將她整個人壓在牆上,讓她動彈不得,騰出一隻手去扯她的褲子。眼看着即將得逞之時,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道拽住了他的后衣領子,劉科長回過頭,還沒看清是誰,就被人反剪住雙手。他想還手,卻被人壓着肩膀咣當一聲跪到了地上,他下意識地要站起,可雙腿卻被牢牢地踩着,根本動彈不了。

整張臉都被擠在牆上,他只能用餘光瞥見一個軍綠色的身影在他後面,一句「他媽的」還沒罵出來,就被人扯著頭髮狠狠地往牆上撞。

何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她緊緊靠着牆,喘息了好半天,才緩過一絲神來。她渾身酸軟無力,看着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程勉,也顧不得問了,連忙撲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程勉,住手!別打了!」

程勉像是沒聽見,將那人扭個個兒,照着腦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鼻血汩汩往外冒。何筱天生有點兒暈血,當下就感到噁心,可現在不是退卻的時候,她使力攔住程勉:「快住手!你還穿着軍裝呢!」

軍人動手打人,而且打的是平頭老百姓。這問題可大可小。

程勉聞言鬆開了劉科長,見他癱軟在地上,似是不解氣,又抬腿狠踢了兩下。

劉科長一張臉被打得慘不忍睹,可嘴裏依舊不服輸:「別他媽讓老子知道你是誰!小心我廢了你!」

程勉冷冷地說:「湖橋道基地大院2號樓,我隨時恭候。」

說完不再理他,抓起掉落在一旁的羽絨服,將何筱包住打橫抱起,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基管中心的大門,程勉攔了一輛車直接回了何筱一個人住的小區。

一路上,何筱都沒說話,直到到了家裏,程勉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她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眼淚刷刷地掉了下來。沒有放聲大哭,偏是這樣隱忍的低泣,讓程勉看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略顯笨拙地用手指給她擦眼淚,低聲哄着她:「不哭了,這不沒事兒嗎?」

何筱沒吭聲,依舊低着頭掉眼淚。

程勉輕拍她的背,安撫了幾下,去衛生間取了條毛巾,過了遍熱水之後,半蹲在何筱面前給她擦臉,動作溫柔至極。這一切都做好之後,他用手包住她的臉,讓她微微抬頭,看着她泛紅的眼睛,他說:「我最不會哄人了,所以咱不哭了,行不行?」

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何筱才感覺自己像是活了過來。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貼著臉,過了會兒才沙啞著聲音嘟囔說:「再也不回那兒上班了。」

程勉低聲笑了,他捏了捏她的臉,順着她的話,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那就不上了,就在家,我又不是養不起。」

聽他這麼一說,何筱臉色好看了許多。可一想剛才的場景,還是覺得后怕,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程勉扶著何筱躺到了床上,把剛才被劉科長碰過的羽絨服和工裝外套全部扔到了一邊,用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睡一會兒。」

何筱眨巴眼睛看他:「你不走嗎?」

「不走。」他說。

何筱這才安心了。她不是個愛黏人的人,可如果此時此刻他陪在她身邊,她會感覺好很多。

雖然累極,可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何筱睜開眼,就看見程勉正坐在一旁,低頭看着她。她想了想,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着玩的,不管出不出今天這個事,我都不想去那兒上班了。工作穩定是不錯,可總覺得沒意思,同樣的活兒干一個月可以,要讓我干一輩子,真不敢想像會是什麼樣……」

「那你當我是跟你開玩笑?」程勉斜躺下來,手指輕撫着她鬢角柔軟的頭髮。

何筱偏過頭看他,一米六八的個子被棉被緊裹着,只露一張臉出來,看着比平時小巧的許多。程勉沒忍住,抬起她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了下。蜻蜓點水一般,她今天受到了驚嚇,他也不敢太亂來。

出乎意料地,何筱沒躲,反倒向他懷裏靠攏。喜從天降,程勉趕緊將人圈住。就這樣靜默了十來分鐘,程勉以為她快要睡着的時候,何筱突然悶聲問他:「你是怎麼知道我有危險,然後及時趕到的?」

程連長心想那叫及時嗎?真及時的話,那混蛋連她一根頭髮絲都別想碰。

「不知道。」他說,「可能是當兵太久,練出來的警覺性?」想想又說,「也可能是你我心靈相通?」

他說完,回頭看她。何筱看他那一臉得意揚揚的表情,沒忍住,撇了撇嘴:「既然你有警覺性,幹嗎還把自己家裏的地址告訴他?萬一他要是不死心,找上門怎麼辦?」

程勉撥弄着她的頭髮,聞言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想找上門,他也得有這個本事才行。」

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科長還能通了天,部隊大院是人隨便就能進的?他這麼做無非就是想告訴那些想找何筱麻煩的人,他的人,不是他們輕易動得了的。

經他這麼一提醒,何筱倒也明白了些許。徹底放下心來了,她靠在他的懷裏,慢慢地睡著了。

程勉就這麼陪着她,看着她睡了將近兩個小時。抬手看了眼腕錶,意識到再不走就要誤了晚上的會時,才輕手輕腳地放下懷中的何筱。這一走又不知得多長時間才能見到她了。程勉發現現在自己是巴不得趕緊把何筱娶回家,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來。能讓一個職業軍人缺乏安全感的,恐怕也就是愛情和婚姻了。

程勉低頭輕吻了下何筱的額頭,快速整容離開。

回到部隊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炊事班長老朱知道他們連長不講究,下了碗麵條卧了倆雞蛋就給他端了出去。程勉揀了個位置坐下,還沒開吃,就看見徐沂打簾從外面進來了,跟他回來時一樣,滿身都是雪。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都是雪天,咱們在這郊區,出外採買也不方便,不知道老兵離隊前的最後一餐能不能搞好。」徐沂拍拍身上的雪,望着外面的天說。

「量力而為吧。老吳說司務長跟他立過軍令狀了,酒保准管夠。」

說到這兒,兩人都笑了。他們都在這個地方待太久了,所以也都明白,道別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大醉一場。無論是對那些要走的,還是他們這些仍要留下的人。

徐沂在他對面坐下:「你吃着,我說着。這兩天就得把留隊名單上交到師里,所以我想着開支委會之前,咱倆先開個小會,商量商量,看這名單怎麼列,順序怎麼排。」說着他竟忍不住嘆口氣,「到了關鍵時刻,隊伍也愈發不好帶了,這幾天以來,不少兵跑到我這裏問連隊對留隊的人選有什麼想法,怎麼安排——」

程勉抬頭看他一眼:「不容易啊,能讓一向溫良儉恭讓的徐指導員也沒脾氣。」

「少拿我開涮。」徐沂正色,「你是連長,你先拿個主意。」

「要讓我說,這事兒沒什麼可商量的。該搞的都搞過了,想列名單排序也不是沒有依據。做這事兒要乾脆果斷,一猶豫就會感情用事,到時候再想端平這碗水可就不容易了。」

說得輕巧。徐沂苦笑,把手裏拿的一張紙遞到他面前:「看看吧,這是今天專業技能考核的成績。」

程勉三下五除二地把面吃完,拿起成績單才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什麼情況?宋曉偉專業考核怎麼排倒數去了?」

「照理說,按照今天這種情況,他應該是連及格分都拿不了。」

「這種情況?舊病複發,從高牆上摔下來,這是宋曉偉他自己願意的?這隻能算特殊情況,師裏面應該考慮到這一點。」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沂說,「宋曉偉在軍區比武的時候拿回來的榮譽,師裏面有誰不清楚?機關下來考核的幹部也是基於此,還有他以往一貫的優秀表現,才給出了這個分數。只是程勉,現在不是強調主觀感情因素的時候,我們更應該重視的,是客觀現實。」

不得不承認,在現實面前,徐沂永遠比他理性。程勉揉揉發脹的眉間:「那就先按這個把名單排出來,開支委會的時候,看看其他人有什麼意見。」

根據前期測評和考核的結果,兩人定下的名單其實並沒什麼懸念,最終開完支委會提交給師裏面的跟他們最初設想的相差無幾。所幸宋曉偉夠爭氣,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兵,在民主測評里名列前茅,這多多少少能夠彌補他在專業技能考核環節的失誤,雖然排名是倒數第五,但按照他們連的留隊指標,刷下三個,留下他應該是沒問題了。

交完名單那天,程勉稍微鬆了一口氣。基本做到了問心無愧,他肩上的擔子也就輕了一半。

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澡,剛回到連里,就迎面撞見了趙小果。程勉蹙了下眉,伸手拽住了他:「慌裏慌張幹什麼去?」被糾察逮住又丟他們連里的人。

趙小果倍感冤枉:「門崗打電話,說有個人需要咱們連接領。」

程勉哦了一聲,「說沒說是誰?」

「說是從山東過來的,是找宋班長的,聽那口音是個年輕女人。連長,我尋思著,是不是……」

程勉稍一思忖,將臉盆交給趙小果,說:「我去接。」

程勉飛快地跑到門崗,連頭也沒顧上擦,濕頭髮讓風一吹,不一會兒就硬得跟冰碴一樣了。

隨手胡擼了一把,程勉來到那個穿着樸素,背着一麻袋東西的年輕女人面前,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下,他開了口問:「你是宋曉偉的家屬趙慧芳吧?」

年輕女人忙點點頭,白皙的臉上透出點紅來:「是,我就是趙慧芳。聽說宋曉偉今年不能回家,我過來看看他。」

程勉在心底嘆了口氣,迎著趙慧芳略顯期待的眼神,說:「你來的不是時候,宋曉偉,他受傷住院了……」

程勉帶着趙慧芳趕到醫院的時候,宋曉偉正好剛從外面散步回來。兩個一直以來都是靠書信溝通的人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趙慧芳臉皮子薄,看對面那男人一眼,就低下頭去絞手指了。宋曉偉也是個從沒談過戀愛的愣頭青,猛一見着女人就手足無措,更別提面前這人還有可能是他未來的老婆。

程勉在一旁看了止不住笑:「行了,都別愣著了,人姑娘大老遠跑來了,還不趕緊讓人進屋?」

經連長這麼一提點,宋曉偉趕緊給趙慧芳讓路。

眼見着兩人進了病房,程勉在外面替他們將門關住了。屋裏頭的兩個人都被連長這體貼的舉動弄得尷尬不已,面面相覷,臉頰一個賽一個地紅。面對面干戳了一會兒,宋曉偉不太自在地咳了兩聲,手扶著腰給她拿凳子。趙慧芳也像是突然被點醒一樣,連忙伸過手去。

兩人手撞到了一塊兒,又都飛快地縮了回去。宋曉偉一個不注意,扯到了某個地方,疼得嘶了一聲。

趙慧芳急忙睜大眼睛看着他,想表示下關切,可不知該說什麼。看着她糾結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宋曉偉突然笑了,笑得很孩子氣。

「坐下吧。」他把凳子遞給她,「是誰讓你過來的?」

趙慧芳醞釀了好久,磕磕巴巴地開口:「我、我是聽你們連里的人說你受傷了,一個姓張的兵,說是你帶的……」

張立軍,就知道得是這小子。宋曉偉輕哼了一聲,見趙慧芳時不時地抬頭瞄他一眼,便緩和了表情,從一旁的水果籃里拿出一個蘋果,遞到了她的手裏:「從老家過來累不累?渴不渴?先吃個蘋果吧……」

趙慧芳嘴裏說着不累不渴,可臉頰卻比手中的蘋果皮還要紅了。

兩人就這麼矜持地對坐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等到快要吃晚飯的時候,程勉過來接趙慧芳。宋曉偉看見他就像聽見口令一樣,不顧老腰上的傷,立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

「連長,你看這……」

「行了。」程勉打斷他,「人交給我你就放心,我來替你安排。」

一句話,讓宋曉偉的心放進了肚子裏。

離開醫院后,程勉開車載着趙慧芳駛向了市中心。他沒法安排她回部隊,因為剛剛那會兒工夫他已經打聽清楚師里的招待所已經沒有空房了,而且宋曉偉的級別不夠,兩人沒有結婚,按照要求女方是不能留宿在軍營的。程勉不想宋曉偉為難,也不想在這緊要關頭有人因為這個說他閑話,所以只好另找地方安排趙慧芳。

看得出來,趙慧芳是個老實姑娘,打心眼裏不願意給宋曉偉的首長——程勉,添麻煩,於是她說:「程連長,你放我回醫院吧,我在曉偉他病房打個地鋪就行了,本來我這趟就是來照顧他來了……」

「你就安心坐着,這算不上多大麻煩。」程勉說,「你千里迢迢從老家過來,哪有在病房打地鋪的道理?小宋他有人照顧,而且他那個病房不止他一個人住,你睡在那裏終歸是不方便。」

說話間,地方就到了。程勉把車子停穩,下車看了看小區的門牌號,臉上浮出一個清淺的笑。

「下車吧。」

他給趙慧芳打開車門,帶着她一路走了進去,進了某棟單元樓,按響了其中一位的門鈴。等待了僅僅幾秒鐘,門就從裏面打開了,露出何筱一張驚喜的臉:「這麼快就過來了?我還沒準備好呢!」

「晚些時候還得回部隊,所以得趕早過來。」他瞧她一眼,彈了下她的額頭,「忙活什麼呢,一腦門汗。」

「你不說有個家屬要過來住嘛,我得收拾下,讓人家住得舒服才行。」說着何筱往外探了探頭,「人呢?帶過來了嗎?」

趙慧芳這才不好意思地從程勉身後露出半張臉來,帶着幾分山裏人的樸實向何筱點頭致意,因為有些搞不清楚情況,還不敢吱聲。

程勉把趙慧芳讓進了門,對她說:「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離軍區總院也近,你去看小宋也方便。這位是——」他看了眼何筱,沉吟了下,介紹道,「這位是我家屬,你有什麼需要,儘管跟她說。」

就知道他得這麼佔佔自己的口頭便宜,何筱都習慣了,由着他去。而趙慧芳卻傻眼了,她是打死也想不到部隊的領導能做到這份兒上,來隊家屬沒地方住,竟把自己家裏的地方讓出來。

「程連長——」她紅著臉,「這不行,這太麻煩了——」

「不要緊。」程勉說,「左右不過兩天時間,到時候小宋也就出院了。」

「可是——」趙慧芳還是有些猶豫,來之前家裏的人就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惹怒了部隊的領導。可她看程勉的樣子,卻怎麼都覺得他不像家裏人說的那樣子。

「別可是了。」何筱一把將她拉進屋,笑眯眯地對她說,「這兩天你就住在我這裏,反正我一個人在家也無聊,正好有人跟我做伴了。」連長家屬的話總算是打消了趙慧芳的疑慮。

安頓好趙慧芳后,程勉還要急着回連隊。何筱跟着程勉一前一後下了樓,到了樓梯口,程勉站定,回過頭對何筱露出一個笑。

何筱知道他笑什麼,可還是不由得問:「傻樂什麼呢?趕緊走。」

順着她推他的力道,程勉就勢將她抱進了懷裏:「謝謝你了啊,家屬。」

雖然之前給何筱打電話聯繫趙慧芳的住處時,程勉就心裏有底,知道她會是百分之百地答應。可來到這裏一看,發現她把一切都打點得這麼好時,心情還是有一絲波瀾。看得出來,她已經逐漸地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分內事來做了,這樣的不見外,不知道讓他心裏有多高興。

何筱低低失笑一聲,推了推他,發現推不開之後,就改揪耳朵:「快走,再不走可就來不及趕最後一趟班車了。」

「不着急,我開車過來的,先讓我親個再走。」說完抬起何筱的下巴,用力在她嘴唇上啃了一口,又心滿意足地端詳了一陣,才撒手走人。

何筱看他那一臉無賴樣,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趙慧芳到來之後,B市時斷時續地下了兩天的小雪,到了第三日雪勢又轉大,而這一天,又正好是宣佈老兵退役命令的時候。

下午三點,偵察營全體官兵在樓前集合,由營長老馬宣讀命令。程勉站在自己連隊的排頭,目不斜視。徐沂站在他旁邊,平視着前方,表情和程連長一樣嚴肅。宋曉偉已經從醫院出來了,就站在偵察連隊伍中間,凝神屏氣地等待着命令下達。

在文件出來之前,所有相關人員的心情都可以說是躁動不安的,他們期盼著一個結果的到來,但同時又怕這個結果會將他們的軍旅生涯了斷。程勉有時會想,這些年輕的士兵為什麼會執着地留在這個地方?是為了使命,還是——前途?左右糾結之後,程勉明白,他也需要一個結果,一個了斷。

到了這種時候,老馬已經不賣關子了。他清了清嗓子,用讓每個人都聽清楚的聲音說:「宣佈退役命令。」

老馬依次念出退出現役士兵的名單,到了程勉他們連的時候,老馬沒有停頓,卻意外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程勉頓時心裏就咯噔了一下,直覺不好。

老馬清楚地念出第一個名字:「張立軍。」

第二個:「趙仟輝。」

第三個:「周波。」

第四個:「宋曉偉。」

第五個:「……」

再往後的程勉就聽不清了,滿腦子都被宋曉偉這三個字環繞着。他無意識地向前邁開一步,這小小的動靜在分外安靜的隊伍里引起了短暫的騷動,旋即他的手臂就被人抓住了,微微側頭,是徐沂。

徐沂沒有看他,只是壓低聲音提醒他:「正在宣佈命令。」

程勉怔了下,僵站了十幾秒,才收回腳,回到了原地。

命令宣讀結束后,程勉直接去了老馬的辦公室。徐沂沒攔他,不光因為攔不住他,更因為,他不想那麼做。他回過頭,去看他連里的士兵,那些期滿卻沒被念到名字的戰士們都統一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有了個結果,他們仍將屬於這個地方,三年、四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而那些退出現役的士兵,屬於他們的告別,才剛剛開始——

徐沂看着,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程勉直接來到老馬辦公室外,等待了幾秒,才敲響門。

老馬扯著大嗓門讓人進來,一看清楚是程勉,笑了:「有什麼事兒啊?都這會兒了還有工夫上我這兒來閑磕牙,不趕緊回去忙去?」

程勉抬手敬了個軍禮:「我要求看文件原文。」

老馬只手捂着他的大茶缸子,聞言一臉不解地看着他:「你看那個幹什麼?」

程勉也不隱瞞他:「我有個兵,排在留隊名單倒數第二個,可剛剛您宣佈命令的時候,他沒能留下來。」

「誰?」

「宋曉偉。」

老馬哦了一聲:「我知道他,今年他代表咱們師參加軍區比武,還贏了個好幾個第一回來。」轉念老馬又問,「這麼好的兵?留不下來?」

這下不用程勉要求了,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地重新看了眼文件原文,偵察連退役人員名單中,宋曉偉三個字赫然在列。老馬嘶了一聲,轉過身,看了程勉一眼,猶豫了下,又說:「這上面確實有他的名字,可是程勉,你也是知道的,這名單是師里審核批准過的,不可能再更改了。」

「我明白。」程勉的回答也非常乾脆利落,「但我就想知道為什麼,我連的留隊指標是十一個,無論從哪方面講,宋班長都應該算在其中。」

「不光你,我還想知道為什麼呢!」老馬也有些氣憤,「可你告訴我,咱們上哪兒說理去?」

「營長。」程勉看着老馬,多少有些懇求的意味。

營長老馬看着筆直地戳在自己面前的人,卻突然感到有些頭疼:「你回去吧。就像我剛才說的,命令現在已經下達了,我們要做的只能是想着怎麼更好地執行命令。你問我為什麼?這事兒不是你我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這番話下來,即便老馬沒有點明說,程勉也已經明白了。這件事,他們誰也做不了主。然而即便他們做不了主,程勉卻仍不想放棄,他直視着老馬,問:「那總能給我個理由吧,否則我怎麼跟我的兵交代?」

老馬就知道自己輕易說服不了面前這個年輕人,他忍不住嘆口氣,妥協道:「我幫你問問吧。」

出了老馬辦公室的門,程勉一時不知該往哪裏去。

雪粒簌簌地砸在窗戶上,叮叮作響。操場上的人還未散盡,一些年輕的士兵正站在那裏摘卸肩章、帽徽和領花。由他這裏看去,像是在看一部默片。B市郊區,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凍得他有些發懵。程勉站在那裏緩了一會兒,眼睛微微一眨,整個人才回過神來。

這個時候,他想起徐沂從前總是說他的那句話:想問題不要太簡單。那時的他不甚在意,還笑他太過老成。現在看來,是他太傻太天真了,以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然而,他自己面子被掃地不要緊。他手下的那些兵該何去何從,才是關鍵。

程勉深吸一口氣,使勁揉了揉臉,用最快的速度恢復了精氣神。帽子往頭上一扣,正要回偵察連的時候,一個轉身,看見宋曉偉正站在走廊的一側。那架勢,也不知是等多久了。

程勉一怔,快步走了過去。等到了人跟前,看見宋曉偉筆直挺拔的軍姿,卻又不知要說什麼了。

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都太突然了,潛意識裏他一直認為這麼優秀的兵,留隊一定沒有問題,所以從不曾想過他可能會離開這個問題。即便是前段時間專業考核宋曉偉的表現並不理想,但他也認為,有以前打下的基礎在,宋曉偉想留隊並不算個難事。再加上民主測評的時候,戰士們一致都說宋班長好,這在基層連隊已經實屬難得。

這樣一個兵,他想不通有什麼理由會讓他留不下。所以此時此刻,程勉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宋曉偉。

倒是宋曉偉,對着程勉坦然一笑,抬手就是一個軍禮:「連長。」

看着他強顏歡笑的樣子,程勉打心眼裏覺得酸澀。原本準備好要說的話在舌尖打轉了無數次,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他最不想說的話:「宋曉偉,對不住,沒能把你留住。」

「連長,您別這麼說!」

宋曉偉來之前也是一肚子的話,可剛說出這麼一句,就哽住了。剛剛宣佈命令的時候,或許是在冷風中凍得太久,他的腦子有些遲鈍,抑或是他早就有這個意識,所以他的感覺並不強烈。然而現在,程勉只用這麼一句話就將他打回原形了。

他沒能留下,是真沒能留下。這下,他真得走了。

「連長,你千萬別這麼說。說真的,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宋曉偉用手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一小角的濕潤,聲音沙啞地說,「所以您千萬別這麼說。」

這就是他的兵,木訥、謹言、不太會說話,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就是怕他這個連長自責。程勉側過身,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宋曉偉的肩膀:「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個理由,不讓你這樣不清不楚地離開。萬一,我是說萬一,是師里的失誤,說不定你還可以留下來。」

宋曉偉笑了笑,他心裏知道這萬一不太可能實現了,然而他還是很給連長面子地說:「好。」

退役人員確定以後,還有一堆事情需要連首長來安排。然而從老馬辦公室回來以後,程勉就將自己關進了宿舍。泡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床沿上,看着升騰而出的熱氣,發獃。程勉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靜一靜,雖然現在很不是時候。

過了不知多久,徐沂推門而入。他看了程勉一眼,走到桌子邊碰了碰水杯,見水已涼透,便重新倒了杯熱的,放到了程勉手中。

程勉被熱水燙了一下,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杯子又在手裏握了會兒,才放到腳邊。

「回神了?」徐沂在桌子邊坐下,抽出來一張稿紙,邊寫邊說,「回神了咱們就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程勉看他。

「今年咱們連走了好幾個,都是不錯的兵,其中還有兩個擔任班長職務。這一走必然會帶來人心浮動,所以我想着今年的歡送儀式不妨搞得隆重一些。怎麼樣?」

「沒意見。」

徐沂點點頭:「有幾個退伍老兵的家屬也隨軍了,有搬家需要的,咱們可以幫着協調人員和車輛。到時候開歡送會的時候,連帶宋曉偉的家屬一併請過來,大家最後再聚一次,讓宋班長他們的兵也見見嫂子……」

這邊徐沂說了一通,那邊程勉的反應也就三字:「你安排。」

徐沂失笑:「程勉,我不是來聽你念三字經的,好好商量行不行?」

程勉也有些煩了,他站起身,捋了下頭髮:「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我是現在沒心情!我手下的兵平白無故地走了,我必須弄清楚理由!」

「那現在也不是你鬧情緒的時候!」徐沂的脾氣也上來了,嗆了他一聲之後,他剋制了下情緒,對程勉說,「你是連長,你得清楚,連里要走的兵不止宋曉偉一個!你一直強調不能顧此失彼,那現在呢?你現在又是什麼行為?」

句句話,戳中程勉的內心,噎得他啞口無言。在原地怔立片刻,他坐回床上,對徐沂說:「就按你說的辦,你是指導員,比我會顧及人心。」

徐沂失笑,他看向程勉,語氣平緩道:「老實說,今天這個結果我比你有心理準備。可是程勉,哪怕你要說我現實,我還是得知會你一句——這是部隊,不是你想留誰就能留誰的,你今年這樣送走一個,你明年還得這樣送走一個,到最後,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愧對多少人才夠數。」

搭檔這麼兩年,程勉鮮少聽徐沂說這種「掏心窩子」的話,不由得感到意外。可人徐指導員也不容易啊,程連長總是說他心硬如鐵,連他自己都快懷疑胸腔里跳的是不是塊鐵疙瘩了。

要說這承受能力,他還真沒比程勉好到哪兒去。他只是比他少了那麼一許天真,比他更早向現實折服。現在想來,唯一讓他聊以安慰的,是他在心裏準備了那麼一塊兒地方,那裏記着被這裏所遺忘的每一個人。

聽罷徐沂的話,程勉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我明白了。」

壓抑著心頭的煩躁,程勉先是將接下來的工作做了整體安排,之後找了幾個即將複員的老兵談心。他先找的是張立軍,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兵算得上他們偵察連一個刺頭,本來就不太服管教,之後打架的事兒又鬧得沸沸揚揚。而他又是宋曉偉手下的兵,他怕張立軍因為一時激憤頭腦發熱尋釁滋事。

可沒想到,程勉找到他的時候,這小子正在食堂操作間里掄著大勺炒菜,腦袋上歪戴着廚師帽,一副孔武有力的樣子。見程勉來了,對他齜牙一笑。

「連長,今兒我下廚,讓您老嘗嘗地道的山東菜。」

張立軍仍穿着一身作訓服,若不是他的肩章空了,程勉怕是看不出來他已經退伍了。往炒鍋里探了探身,程勉對炊事班長老朱說:「怎麼讓他炒上了?」

老朱攤攤手:「這小子一大早跑過來磨嘰半天,我這耳朵聽得都長繭子了,心想他要上就上吧,反正我們班有個兵探親假還沒結束,我這兒還缺把手。」

「那你可得把好關。」程勉玩笑道,「伙食是戰鬥力的保障,別全連的人吃了他這菜再出點什麼問題。」

老朱哈哈一笑,說一定一定。張立軍不服氣,嘖一聲:「連長,別小瞧人。這要走人了,我就跟您交了底吧,我自打來到部隊,可是一心想進炊事班掄大勺的!」

「行了,等你衣錦還鄉了再圓這大廚夢吧,反正也快了。」程勉被他逗樂了,「現在跟我出來,跟你說點事兒。」

張立軍把大勺交給別人,把衣服袖子捋平整了,才跟着程勉走了出來。

程勉看他一眼:「不當兵了,反倒注重起軍容了?」

張立軍憨憨一笑:「連長,還真別說。平時處在這個環境裏不覺得有什麼,一旦脫離了,反倒格外注意了。再說了,我也是受部隊教育和鍛煉四五年的人,一天沒走人,我就得用條令條例嚴格要求自己一天!」

程勉笑了,他看着眼前這個穿着摘了肩章的軍裝略顯不自在的年輕士兵,嚴格說來此刻他已經不是他的連長了,他不需要再靠上下級關係樹立的權威來跟他說話。他們終於能談一談,像一個老朋友那樣。

「回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這有啥可收拾的?我就想知道,部隊里能讓帶些啥回去,都上交沒了!」說起這,張立軍有些氣憤。

這也算是部隊不近人情的地方之一吧,可當着張立軍的面兒,程勉也不能這麼說。

「剛不是還說在部隊一天就當一天的兵,怎麼這會兒抱怨起來了?」程勉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領,「上面明文規定,你就多體諒一下吧。」

「我知道。」

張立軍腦袋耷拉下來。他也就是口頭抱怨一下,他是捨不得那漂亮英武的07式軍裝,可也明白,這軍裝只有穿在這個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義。

「張立軍,再有幾天就要離開了,我能向你提個要求嗎?」

張立軍下意識立定:「連長您說。」

程勉笑看着他:「雖然平時你總是給連里惹點麻煩,但你們宋班長一直說你是個好兵,我也這麼認為。現在,你發揮下好兵的模範作用,帶領其他退伍老兵,把當兵的這股勁兒保持到走的那一天,如何?」

程勉這話說得有些含蓄,但他相信張立軍會聽明白。老兵退伍是人心最散的時候,今次一別,不知何年再見,那就是有德報德、有冤報冤了,反正不用再擔心被處分。於是打架鬥毆的,每年都有那麼一兩起。所以一到了這個時候,除了繁重的後續工作之外,壓在連首長頭頂上的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維穩。

果然,張立軍聽了就笑了,同時又有些懊惱:「連長,我在您心目中,那就是整個一大刺頭是吧?」

程勉也不給他留面子:「不然呢,你要安分點,能走這麼早嗎?」

「得!」張立軍舉手投降,「我聽您的。」

兩人一併走回偵察連,臨分手時,張立軍叫住程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才說:「連長,我們班長是不是真的留不下來了?」

程勉不答反問:「宋曉偉他這兩天情緒看着如何?」

張立軍皺眉想了想:「情緒還可以,就是時不時地老是發獃,提起嫂子,也不像之前那麼高興了。」

程勉大概明白癥結所在,宋曉偉可能又在糾結自己跟趙慧芳的事了。之前他一心謀划留在部隊,又覺得把握很大。現在突然出了這事,回鄉之後何去何從宋曉偉怕是都沒來得及去想,以他沉穩的性格來看,不願意姑娘跟着他吃苦,所以多半是要拒絕這門親事了。

程勉有時候膩歪他這謹慎老實的性子,可轉念一想,人家這也是為姑娘負責,所以他還能說些什麼?

拍了拍張立軍的肩膀,程勉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性格問題,兩人少不了要慢慢磨。」

自從退役命令宣佈了以後,程勉就沒再單獨見宋曉偉。一來是他算是給了宋曉偉最大留隊希望的人了,結果沒留成,他怕宋曉偉見到他難免想起這事來,情緒難以調整。二來是他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他沒法給他解釋現在這一切,他能留下來,最後為什麼卻又留不下來。這讓程勉感覺很糟糕,掙扎如困獸。離老兵離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覺得不能再等了。

沒跟任何人商量,包括徐沂,他又去找了老馬一次。老馬也是一臉愁苦,這些天來他已經找過無數次領導了,可誰也不能給他個準確說法,這不得不讓人覺得蹊蹺。

程勉想了想,決定去找直接負責這件事的師參謀長周國昌。然而師里的領導哪是那麼容易見的,程勉去了一次,參謀長外出學習未歸,去了二次,參謀長出差開會未歸。程勉去了三次,連警衛員都認識他了,認真地勸他:回去吧,參謀長誰都不見。

程勉大概能猜到原因,這個時候肯定有人想走參謀長的門路,他不見人也正常。然而他跟他們不一樣,他只是來要個說法。正待程勉走投無路地準備去T師家屬院堵參謀長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程建明打過來的,說讓他傍晚回家一趟。

程勉對着電話皺眉:「我這一堆事,回什麼家?」

這臭小子。程建明不滿道:「你能比我還忙?」

「那是不敢跟您比。」程勉嘿嘿一笑。

「少給我廢話。」程建明被他氣笑了,「要你回你就回,無須向上級請示,我已經給你們營老周打過電話了。」

程勉呵一聲,「您老出面給我走後門,這面子夠大。」

掛了電話,程勉跟徐沂打個招呼,就開着老周的車回基地大院了。車子停穩,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看見院子裏的人的時候,他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何筱正半蹲在門口澆趙老師養的那些花花草草,聽見聲響轉過頭,看見程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程勉有點回神了,原來這老爺子火急火燎叫他回來是因為這個啊。壓抑住心頭的欣喜,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什麼時候過來的?」他問。

「……剛來沒多久。」

「是不是趙老師打電話讓你過來的,說我要回來?」程連長挑眉問。

見過這麼自戀的人嗎?是趙老師讓她過來的沒錯,可沒說他要回來。何筱抬頭看着他,「老兵還沒送走,你怎麼有時間回來?」

「嗯,我回來瞧瞧他們二老。」何筱今天穿的是上次從西北回來時穿的藏青色毛衣,看見它,程勉難免有點心猿意馬。他伸手攬住她,「冷不冷?跟我進屋。」

何筱推開他的手:「別鬧,程伯伯今天在家呢。」

「那有什麼好怕的?」程勉好笑道,「早晚都是我媳婦,他習慣了。」

「我不習慣行不行?」

何筱噘噘嘴,看得程勉徹底眼熱了,當下就沒忍住,親了她一下:「笑笑,你這月例假應該過去了吧?」

何筱紅著臉看他:「問這個幹嗎?」低頭小聲說,「早完了。」

「那今天晚上留下來。」程勉說得清晰而且一本正經,轉而又改了主意,「不,還是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何筱立馬拒絕:「慧芳還在呢。」

程連長這下有點鬱悶了:「那這樣說,咱們只能出去開房了?」他想了下,伸手摸上衣口袋,「我看看帶沒帶軍官證……」

何筱伸手捏他臉,「還軍官證,丟你一個人的臉就算了,別連累二百三十萬人民解放軍。」

兩人在門口膩歪了一會兒才進門,這時趙老師已經做好了晚飯,見他回來,忙招呼兩人上桌吃飯。之後眼明手快地扯住走在後面的程勉,在他耳邊小聲說:「今晚別跟你爸犟,他心情不好。」

程勉回看他們家老太太一眼,再看着戴着眼鏡面無表情從樓上走下來的父親,頓時有了絲不好的預感。

吃過晚飯,何筱在樓下幫趙老師看她剛買回來的十字綉,程勉則被程建明叫進了書房。

關上門后,程副司令員也不啰唆,單刀直入地問:「程勉,你這幾天是不是總上師部去堵你們參謀長?」

「您怎麼知道?」程勉有些訝異地問。

「鬧這麼大,我能不知道嗎?」程副司令員不給他好臉色,「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你們師周參謀長的電話,他親自跟我說的。」

程勉明白了,低下頭,悶聲道:「我就是想要個說法。」

「你要什麼說法?師裏面做什麼決定,還得參考你個小連長的意見,稍不如你意,是不是還得親自上門給你解釋清楚才行?」

程勉承認自己有些欠考慮,可面對父親程建明的質問,他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本來按照我連的留隊指標數,宋曉偉是可以留下的,現在平白讓他走,總得給我個交代吧?」

「交什麼代?當初大裁軍一裁就是幾十萬,誰給他們交代了?」見他耷拉下腦袋,程副司令員不帶好聲氣地說,「我看就是把你慣壞了!」

程勉覺得面前這老頭也太不講理了,氣性一上來,他撇過頭梗著脖子不看他。

程建明看着他的樣子,哼了一聲,末了遞過去一個東西:「你看看吧。」

程勉看着遞到他面前的文件袋,沒動:「什麼東西?」

程建明眼一橫,瞪他:「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勉眉頭微蹙,打開文件袋,從裏面掏出來一張薄薄的紙,看清楚紅頭文件的內容,他呆住了。

程建明放緩聲音說:「這幾年你們師的裝備也換得差不多了,這裝備好了,需要的兵就少了,要少而精。我聽老周說,今年你們師打算從高校直招士官。這些人進來了,總需要有人給他們騰位置吧?是,師里原先是給了你們連十一個留隊指標,可形勢變了,一切都要變。不光你偵察連是這樣,你們整個師都是這樣,整體留隊指標縮減,但這也是為了給你們招更多更合適的人才。可你們周參謀長說,找上門的可就你一個。弄得他們也不好辦,本來這個高校直招士官的文件是要年後發的,現在被你這麼一弄,不得不提前了!」

程勉許久才回過神來,看着手裏的文件,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於這個,他是完完全全地沒有心理準備。

程建明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程勉,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們這些帶兵的,不管什麼原因也好,總有那麼一些人,是你捨不得又留不下,最後只能對不住的,你早晚得習慣這個。能怎麼辦呢?你能做的就是帶着他們對這個地方的這份熱愛,做得更好。」

程建明說完這番話,書房裏陷入一陣沉默。良久,程勉低聲說:「爸,我是不是又犯傻了?」

程建明笑了笑:「你啊,還是年輕。」

程勉自嘲一笑,當長輩們不知道該如何批評你的時候,年少無知就成了最好的借口。將文件還給父親,他聲音平靜有力地說:「我知道了。」

這爺倆在樓上談著,何筱在樓下跟趙老師聊著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想起什麼,她輕輕地笑了下:「我說昨天宋曉偉非要跟我見一面是為了什麼,原來是因為這個?」

趙老師推推鼻樑上的老花鏡:「怎麼說?」

何筱娓娓道來。昨天她練完瑜伽回到家裏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見了宋曉偉和趙慧芳,兩人臉都凍得通紅,看樣子等他許久了。何筱問他們怎麼不上家裏去,宋曉偉說有點事想找嫂子聊,並堅持就近找個小飯館。

何筱拗不過,就找了家麵館,點了一壺茶,給兩人一人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時候,宋曉偉說出了這次找她聊的目的:「嫂子,我想您勸勸連長。」

何筱一驚,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了解了之後,倒鎮定下來了。這像是程勉會做的事,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太過耿直的人。

想了想,她對宋曉偉說:「他也是為了你們全連考慮。」

「我明白,連長年輕是年輕,可對我們沒的說,很少有私心。可他越是這樣一個人,我就覺得越不應該是這樣。」

何筱沒明白他的意思。

宋曉偉笑了笑:「我記得那還是連長剛調到我們偵察連的時候,當時還沒轉正,只是副連。有一次搞體能考核,說是副連長可以不參加,但營里其他兩個連的副連長由於是基層士兵提拔起來的,自願參加了考核。連長聽說了,說是也要參加。」

何筱莞爾,還真是程勉爭強好勝的風格。

「可您也知道,連長雖然是陸指畢業的,但跟從基層提拔起來的老兵體能上還是有些差別,要麼說戰場上最金貴的就是老兵,很有他的道理。當時連長的短板是四百米障礙,跟我一樣,為此那段時間可沒少跟他在訓練場里耗。練了兩個多月吧,最後拿了個第二。就這連長還不滿意,說下次拿第一。」

三個人聽着都笑了,宋曉偉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情帶着陷入回憶的溫和:「我們連里,甚至全師的人幾乎都知道連長的背景,可從他調到我們這兒來就沒聽他提過,這兩年他全是在用自己的能力說話,我看在眼裏,就知道我們連長是個有傲骨的人。」他看着何筱,「嫂子您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能讓他為了我的事跟師領導較勁,讓全師的人都議論他。他不該也不能這樣,他就該是驕傲的,因為他配得上那身軍裝。」

何筱聽着,很是動容。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那你不想留下了?」

「我想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自從接到退役命令之後,我走哪兒啊,都想着多看幾眼吧,以後可就再也見不著了。我們這樣的,沒本事在部隊留一輩子,就只能在每次期滿的時候奢望能再有個機會,再多留幾年。大傢伙兒都這麼想,可軍隊是要打仗的啊,它不是收容所。我在這裏八年,受到了教育和鍛煉,學會了紀律和原則要求自己,那我就不能在最後走的時候把它們就全部扔了。算上這些,還有我的戰友們,是軍隊能給予我最寶貴的東西了,我捨不得,我得珍藏一輩子。」

說這話的宋曉偉神情是如此認真和堅定,讓何筱覺得佩服,又覺得遺憾。

趙老師聽了,也感嘆說:「他的兵倒是也挺為他着想,可這小子打小就倔,凡是他自己不想放棄的,任憑別人怎麼說都沒用。有時候,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低低一聲嘆息。樓上傳來一道關門聲,何筱跟趙老師對視一眼,起身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的時候,看見程勉微蹙著眉,略顯無奈地拍著褲子後面,慢悠悠地往下走。

此情此景,讓何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又挨踢了?」

程勉多少有些不自在:「這麼幸災樂禍?我看今晚這房是必須要開了。」

說完就見何筱瞪他一眼。他站在她面前,凝視她幾秒,伸手將她拉進懷裏。何筱憚於程建明還在樓上,不敢亂來,可程勉卻不鬆手:「別動,讓我抱抱你。」

「怎麼啦?」她想看他一眼,卻被他抱得緊緊的。

「沒事。」在她肩頭蹭了蹭,程勉低聲說。

只是突然感到有些安慰了。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她能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覺得,有些東西,是他可以緊緊抓住的。如此,足矣。

第二天,程勉剛回到部隊,準備歡送老兵的會餐。

在會餐開始之前,出乎他的意料,宋曉偉主動來找他了。一張年輕樸實的臉帶着團團笑意,穿着一件摘了肩章的舊軍裝,裏面套了件嶄新的深藍色毛衣。算起來,不過是兩天沒怎麼跟他說過話,可程勉覺得,宋曉偉從裏到外好像都不一樣了。

「有事?」程勉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宋曉偉也不跟他客氣了,坐下之後取出一個包裹來。

「這是什麼?」程勉挑挑眉。

宋曉偉笑了笑:「是我對象自己納的兩雙鞋墊和棉鞋,說是讓我送給連長你。」

程勉微哂:「到現在了,還搞送禮這一套。」

「這不一樣。」宋曉偉將東西取出來,放到程勉面前,「本來她想請嫂子和連長你吃頓飯,可你們兩個都不答應,怕花我們的錢。農村人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也沒什麼能表達我們心裏的謝意的,只有這些親手做的東西,雖然不好看,但是實在、暖和。」

程勉拿過一雙鞋,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摸了摸裏面,笑着說:「是夠暖和,不過我這歲數穿不了這個,我拿回家給我們老爺子穿得了。」

說這話,就是要收下了。宋曉偉笑着說行。

忽然想起什麼,程勉看着宋曉偉問:「叫人姑娘對象,聽你這意思,是準備接受人家了?」

宋曉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明白了,與其擔心以後讓她吃苦受罪,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有覺悟。

程勉很是滿意:「那現在心裏踏實了嗎?」

「踏實了。」宋曉偉抬起頭,認真地看着程勉,「連長,指導員說得對,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往前看,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沒有什麼不能踏實的。」

面對這樣的回答,程勉由衷地感到欣慰。似乎不用他說什麼安慰的話了,他拍拍宋曉偉的肩膀,低而有力地說了聲:「好。」

今年偵察連的歡送會,可以說是近幾年來辦得最熱鬧的一次。不光全連的人列席,還有一些隨軍的老兵家屬,以及——連首長的女朋友,悉數到場。

來之前,何筱也曾有過猶豫。程勉給了她兩個理由,一是小宋家屬趙慧芳太靦腆,沒她帶着來,怕是不好意思。二是,他希望在這樣一個場合,她能在。

歡送會辦在偵察連俱樂部,十幾張桌子都圍着一圈人,桌上擺滿了酒菜水果。像往常一樣,不金貴,但分量實在,管夠。何筱和趙慧芳坐在家屬那一桌,更多的時候,她的視線都落在程勉和他的兵的身上。相比歡送會,此時此刻的場景更像是一場狂歡,一場屬於軍中男兒的狂歡。

搪瓷杯里倒滿了酒,一連串的碰杯聲中,指導員徐沂站了起來,他舉著杯子,站在了大傢伙的面前。許是喝了酒,以往白凈的臉上透出些許紅暈來。

他揉揉眉頭,看着大家:「大家喝着,我就站這兒,說幾句話。」

酒後的徐沂似乎多了一絲人情味兒,酒勁上來,說話不像之前那麼利索了。

「開歡送會之前,咱們黨支部討論看誰在會上講話。你們連長呢,他非說要我上,說我口才好,講個話信手拈來。我心說這小子又把自己不想乾的活兒推給我,我是沒少跟你們講話,可那都是政治教育,我估計你們早聽煩了。說實話,煩了吧?」

程勉聽得一笑,戰士們也嘻嘻哈哈地回答:「報告指導員,沒煩!」

「沒煩就怪了。」徐沂也笑了,笑容很是溫和,真實,「我知道你們連長的意思。我啊,平時跟你們說話,飯前飯後,睡前醒來,可我自己知道,很多時候,我沒能跟你們交心。所以我得好好謝謝咱們程連長,給了我這次機會。為了表達我的謝意,這一杯我幹了!」

說着端起手中的杯子,在一片歡呼聲中一飲而盡。

又倒滿一杯,徐沂接着說,「不瞞大家,我酒量不好,所以喝完這杯我真有些醉了。可有些話不醉了,我說不出來。我知道你們有人私底下常說我這個指導員端著,都誰說的你們自己心裏清楚啊。其實你們知道什麼,我那叫臉皮薄。」他有些沒好聲氣地看了眾人一眼,之後卻又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端著了,我想說什麼我就說什麼,我想說什麼我就——我想說什麼來着?」他歪歪腦袋,像是想起來了,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着他的兵,目光清和而明亮,「我想說,對不住了。」

「一個好乾部,就是要對得起自己的兵,我們沒做到。我們有那麼多的戰士,他們流血流汗為部隊奉獻了青春,我們最後卻只能讓他們哭着離開,看着他們哭,我們心裏也不是滋味。我跟自己說徐沂你沒那麼多工夫可以傷春悲秋兒女情長,我不敢離你們太近,產生太深厚的感情,我自己給自己設了條安全警戒線,可結果呢?」他看着眾人,「我把自己困在了外面,可又拼了命地想進去,因為我看見你們的時候就在想,這幫小子,可都是我帶的兵啊,他們能在這兒待幾年呢?我又能帶他們幾年……」

有低低的啜泣聲傳來,徐沂的眼眶也泛了紅,他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沙啞:「什麼也不說了,你們很多人還年輕,我相信離開對你們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對你們唯一的期望就是,回家以後,打起精神來好好乾,不要再讓別人對你們說出對不住這三個字!為了這個,我干一杯!」

俱樂部里一下子靜下來了,在場的戰士們,不論是留下的還是退了的老兵,都為徐沂喝下的這一杯酒而動容。這一刻的徐沂好像不再是那個笑容溫和卻總有疏離的指導員,而是用一個軍人、一個老兵的方式來向他們送行。

一杯酒喝盡,人群中爆出一聲好,是程勉在帶頭喊的,並得到了戰士們熱烈的響應。俱樂部里再一次恢復之前的熱鬧,許多人被指導員的一席話觸動了,邊喝邊抱在一起哭。程勉和徐沂,這一下更免不了要被灌酒。

這樣的場面,讓何筱不忍再看。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這一晚,她沒有回去,而是住在了師里的招待所。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了,她猶豫了下,走過去打開了門。

趙小果架著喝醉的程勉等在門外,看見何筱出來,忙說:「嫂子,我們連長喝醉了,聽宋班長說您在這兒,我就把他送過來了。」

何筱臉有些臊:「那就扶進來吧。」

把程勉擱到床上,趙小果就趕緊走人了。何筱看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進浴室打了盆水出來。

整個房間只開了盞壁燈,橘黃色的燈光映在何筱身上,顯得她分外柔和。她坐在床上,將他的腦袋扳到自己盤起的腿上,之後用濕過的毛巾細心地為他擦拭。額頭、眉骨、鼻樑、嘴唇、下巴,脖頸,還有耳後。沒有一個落下的地方,她做得非常細緻,彷彿此時此刻,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擦乾淨后,她將他放到枕頭上,給他鬆開了襯衣上的扣子,脫了鞋,蓋好了被子,到這才算整理好了。何筱站直,伸了伸腰,把毛巾洗乾淨,臉盆里的水又全部倒掉,回到卧室的時候,發現一直睡着的程勉正睜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何筱怔了下,走過去看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程勉想說不用,可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只好無辜地看了何筱一眼。笑笑同志輕哼一聲,把保溫杯蓋子旋開,將水杯遞給了他。

喝了一整杯水,程勉才能開口說話,他勾勾何筱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笑笑,下雪了。」

何筱側目,藉著外面的路燈,還真看到了窗外漫天飛舞的大片雪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雪花砸在窗戶上的聲音也格外響了。

何筱抿抿唇,笑了:「你不是不喜歡下雪天嗎?」

程勉沒說話,把何筱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後又自動地把腦袋枕到她腿上。何筱被他這動作逗笑了,之後又反應過來了:「剛才你是不是就醒著?沒醉?又逗我。」

「沒有。」他聲音很低卻很溫柔地說,「我睡著了,就是感覺這腦袋下這枕頭真舒服。」

何筱半信半疑,戳了他腦門一下。程勉趁勢捉住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裏。這樣的靜謐時光讓何筱很是享受,她低頭凝視着他閉上眼睛的樣子,細長的眼睫毛微微翹動着,讓她看得很是入神。

突然,程勉睜開了眼睛,看她一眼,又立刻閉上了:「如果不是明天要起早送老兵,我一定得在這兒找補回來,就憑你這麼看着我。」

都想什麼呢。何筱小聲嘀咕著,撓了撓他的耳朵:「明天就把宋班長他們送走了嗎?」她低聲問。

程勉嗯一聲。

「真快呀。」

她小聲感嘆,看着窗外,頓覺有些悵然。

「我記得,有一年在老大院,也是下着這麼大的雪,也是老兵退伍的時候,我在單雙杠那兒玩,看見不遠處的操場上列隊站了許多士兵。那些都是當年要走的戰士,對着軍旗摘肩章、卸帽徽和領花,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哭。我那時候還小,雖然不懂事,可好像也有些被那個沉寂的場面觸動,感覺到有些傷感。」

說着,她感覺到程勉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好像在說他能理解。

其實別看他在部隊大院長大,但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在上軍校之前,他對軍隊的認知大部分都來自父輩祖輩,而這些人大多告別基層連隊很多年了,官居高位。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何筱剛搬來的那一年。

那時,老大院裏搬來了不少人,為了加強防衛,旅里每月從各營抽調兩個班的兵來站崗。到了退伍的時候,因為這駐守的兩個班裏有老兵要走,那段時間,每到快要吹起床號的前半個小時就能聽見喇叭里放各種各樣的軍歌。他時常被吵醒,翻個身就又睡著了。第二年就不再放了,許是因為有被擾到的家屬向上反映。

何筱撥弄着他那精短的板寸,「我記得那年我身體不太好,半夜總是咳嗽醒來,再聽着那麼傷感的歌,更加睡不着了。」

程勉笑了下,之後說:「我記得剛畢業的時候,爺爺想把我留在北京,在伯父手底下工作。我當時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這裏。」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輕聲說,「我就是羨慕,羨慕這些戰士們之間的感情。那種不想被拘束的年輕和熱烈,同甘共苦的堅韌和友情,讓我忍不住地想要感受一把。」

他這話也在程老爺子面前說過,老爺子聽了只是一笑,沒再多勸。現在想來,老爺子那個笑,堪稱意味深長,頗有遠見。他老人家知道他來到這裏必定是要受挫的,可也有心歷練他,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成長。他也確實受到了教訓,不過這次在做復轉工作的時候他的反應那麼大,並不光是因為他想得太簡單,而是他對這個地方真的是期許太多。算了,不想了,都已經過去了。

程勉回神,從她腿上翻身下來,側躺着抱住了她的腰,「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下雪天嗎?」

何筱手一頓,繼而又輕撫着他的頭髮:「為什麼?」

他低笑了聲,將她抱得更緊,說:「因為你。」

那是他剛上陸指的頭一年,好不容易盼到了寒假,假期通知下來的當天他就收拾東西立馬走人了。不光因為想家,那時候因為葉紅旗的事,他跟何筱已經冷戰了將近半年。他給她打過一兩回電話,因為不方便,更多的時候是靠寫信聯繫,可都沒有得到回應。

他急得是抓心撓肝啊,就想趕緊放假回家。眼瞧著車停在了家屬院門口,他把包塞給了一直等着他的趙老師,連家都來不及回,不顧母親在身後的呼喊,直接奔向何筱家。一敲,沒有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他一直就這麼敲著,直到趙老師趕過來告訴他,老何轉業了,他們一家人都搬回老家,今天下午剛走,就在他回來的半個小時前。

這句話就像是大冬天裏往頭上澆的一盆冷水,讓他從頭涼到了腳。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他拔腿跑向火車站。在候車廳的電子屏前按照何筱她們常坐的那趟車的號找到了檢票口,橫衝直撞地擠了進去,跑上站台的時候,火車已經啟動了。

「於是我就跑啊跑啊,叫着你的名字,跟着火車跑了不知道有多遠,連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車站工作人員都不追了,而我還在跑。」

後來火車跑遠了,他也跑不動了,雪花從領口裏鑽進來,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那裏,呆愣地盯着前方的鐵軌看了一會兒,之後驀地就倒下了。那一瞬間,意識全無。

「聽趙老師說,我燒了兩天。其實我沒感覺多難受,只是一直在做夢,夢見我們隊長在我追着火車跑的時候沖我喊快跑,拿五公里第一。夢見我媽反反覆復跟我說你走了。還夢見你,夢見你對我說:程勉,別追了。」

說完,半天卻沒有聽見何筱的回應。剛想抬頭一看,卻被一隻手輕輕地攬住。之後聽見她輕聲說:「那你怎麼還追?」

程勉握住眼睛上方那隻柔軟細膩的手:「若我不追,那你還會不會回來?」

他耐心等待着她的答案,良久,聽到她低啞的聲音:「我會的。」

如果愛情是一場艱難的長途跋涉,他已經走了那麼遠,她還怎麼捨得讓他再等那麼久?

我會的。我會回來的,程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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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已老,遇見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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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那些心酸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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