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3章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細節她已經記不清。

只記得每天鑽研家族的玲瓏屋絕技,每天每夜,廢寢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兒更是沒幾個,母親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歲的時候,家族裏只剩她與老父相依為命。

姬家這一門絕技,名揚萬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爭的事實。老父臨死前說:「譚音,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這門手藝逆天而為,以後也不要再用,更不要再傳子女。我們姬家到如此境地,實乃遭遇天譴。」

她聽了,可是沒有聽進心裏去,身為姬家的女兒,鑽研家傳絕技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她是那麼投入而狂熱,從來沒有考慮過嫁人,或者愛人的事情。

她的手藝比老父還要精湛,做出的玲瓏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佔地萬頃。

天地間,唯有成仙者能夠開闢洞天,而要成仙,則需經歷天雷之劫,姬家不過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備了開闢洞天的技巧,卻沒有經歷成仙者雷劫洗禮,不亞於逆天。

與家族中所有人一樣,她患上了絕症,無藥可救。

老父的遺言猶在耳邊,她卻無法罷手,其時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與玲瓏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從未有過的東西,天下萬物都可收納入內。

十七歲的時候,她終於做了四件天下絕無僅有的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隨後嘔血數斗,悄然逝去。

譚音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花紅柳綠,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會兒神,才想起這裏是大僧侶的住處。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別緻,六角殿卻有一半埋在土裏,樓分三層,到了二層才勉強能看見些陽光,好在卧房都在三層。

六角殿門前庭院並沒有種松柏之類的樹,反倒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麼品種。殿南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紅柳綠色彩斑斕,與殿前一片白茫茫像是鮮明的對比。

陌生的景色譚音無心觀賞,她昨晚,好像做夢了。

她記不得有多久沒做夢了,如今乍然還世,這身體居然會讓她做夢。

多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合上眼,片刻,又睜開,忽見窗戶被人從外面毫不客氣地打開,皂衣的大僧侶殿下興奮地站在外面朝她招手。

譚音不明所以地走過去,源仲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着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領回來的小侍女睡覺不躺下,居然盤腿坐床上,好像很厲害很神秘的樣子。

「你是坐着睡覺?」

譚音撓了撓頭髮,似是為難地想了想,才結巴著答道:「這個……因為、因為我很羨慕仙人,所以自己學着做點修行……」

是笨的連說謊都不會,還是裝出來的憨厚?

源仲笑得不懷好意:「我可沒聽說哪個仙人是坐着睡覺的,腿麻了沒?來,我抱你出來。」

他等著譚音或者嬌羞或者色厲內荏的拒絕,有狐一族的大僧侶素來是個輕浮之徒,調戲美女姐姐是他的專長,遭遇各式各樣的拒絕後的百折不撓也是他的專長,這毛病連曾經的僧侶辛卯都拿他沒辦法。

譚音連連擺手,她利落乾脆地在窗上一撐,整個人就跳上去了。源仲傻眼地看着她主動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目光亂七八糟從她清婉的臉上滾動到肩膀上,再滾到頭髮上,最後又滾回她手上——好爽快的丫頭!總覺得這第一局自己要敗了似的,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語都用不上。

「大僧侶殿下。」譚音清淡的聲音這會兒聽在他耳朵里有點不太舒服,「請問我需要做什麼?」

其實他也不知道。身為大僧侶,他向來行蹤不定,由於和戰鬼一族近年爭端不斷,長老們還時常塞給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務。兩個甲子了,他身邊從來沒有過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長老們也不會給他要。

只是這次情況特殊。

源仲扶著下巴想了良久,雙眼忽然一亮,堆滿了笑意看着她,柔聲道:「我們下棋?」

譚音又開始為難:「我、我不會……」

源仲還是笑:「對詩?」

「……我也不會。」

「來個琴瑟和鳴?」

「我還是……不會。」

源仲嘆了口氣:「你會什麼?」

一提到自己擅長的,譚音面上簡直要放光:「我會很多手藝的!你們這邊要是有什麼東西壞了,我一定會修得比原來還好!對了,外面那車——」她指向停在院后的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那車我可以幫忙看看有沒有部件需要更換修補。」

那可是大僧侶專用的愛車,她居然這麼大膽直白地提出要染指,源仲再度失笑,無論她是真笨還是假裝如此,她確實是個人才。

「我不需要你幫忙修車。」他也直截了當地回絕。

譚音近乎苦惱地垂下頭,她從來沒想過,當侍女居然也要精通琴棋書畫,她想了半天,才低聲道:「我願意去學,下棋什麼的,我一定努力學。」

源仲哼哼一笑,忽然輕佻地捏住她形狀漂亮的下巴,湊過去輕浮地開口:「天怪熱的,要不服侍我沐浴?」

他等著看她失態的模樣,誰知這位木頭腦袋的小侍女居然愣了一下,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嬌羞惱怒的發愣,而是十分體貼為他着想的那種:「這樣好嗎?大僧侶殿下高貴的肌膚被我看見?你不介意的話,我願意啊。」

「……」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這座方外山,離沅城不遠。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狐一族還在鼎盛時期,並不曾挑選凡人進來做雜役,那個時期,人與仙的界限還是非常清晰的。後來諸神皆隱,他們這些曾經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漸凋零,族人越來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漸漸開始挑選凡人進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雜役的粗活,到了現在,更變成每隔幾年便要挑選一次的公事。

或許對這些有着長久生命的仙人來說,那幾年一換的新鮮面孔也是一項排解寂寞的途徑。萬物都怕孤獨,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當屬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筆,佔了十幾座山頭,養了幾百個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永遠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一座小小山頭,庭院精緻,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靈鬼作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雖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卻別有一番婉麗景色,多以木橋流水,假山仙花為鋪陳,更兼族人歸屬天然,一年四季順應節氣,故而這七月盛夏分外炎熱。

譚音在日頭下面走了一會兒,熱得背後又濕了。

方才大僧侶改口說要出來走走,他們就從開滿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過了小湖泊,穿過幽靜清涼的竹林,沿途他一句話都不說,背影好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癟下去了。

他是不是不開心?譚音有些猶豫,她一向不擅長與人相處,有時候可能無意一句話就會得罪人,她不願跟這位大僧侶鬧出什麼齟齬,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平相處。

想了很久,她終於試着開口:「大僧侶殿下,你心情不好嗎?有什麼事不要憋在心裏……」

「你暫時閉嘴,保持安靜,我心情就好了。」源仲回頭朝她甜蜜地皮笑肉不笑。

譚音立即把嘴巴閉得死死地,再也不說一個字,開始欣賞風景。

過了木橋穿過一座假山,只聽水聲潺潺,眼前景色大為不同,一帶小小翠嶂橫貫南北,數道玲瓏瀑布順着長滿青苔的大石傾瀉而落,飛珠濺玉一般,最後歸入下方的池塘內,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瓏橋連接松木亭與岸邊。

景色縱然精緻,然而此刻岸邊、橋上密密麻麻擠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風景也顯得十分違和。

源仲一見姑娘們眼睛登時發亮,癟了氣的皮球立即脹圓了,腳不沾地飄過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認識大僧侶的,也有不認識的,但不管認不認識,面對大僧侶這樣的厚臉皮,討厭是真討厭不起來,可喜歡也絕對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嘰嘰喳喳說笑,眼睛卻都盯着亭子裏那位清雅高潔的紫衣公子。

譚音遠遠的站在樹影里,看着大僧侶一會兒轉頭跟這個說笑,一會兒又回頭逗那個說話,滿場就他最活潑,像只大猴子。

他的心情又好了嗎?好得真快,真是個喜怒無常的怪人。

譚音的目光順着大僧侶的頭髮一直往下落,最後定在他左手的黑絲手套上,看得目不轉睛。眼前那油滑嬉笑的皂衣男人彷彿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而青衫落拓,時而銀甲錚亮,那時候她也始終是一個人靜靜在暗處,看着那人神采飛揚的背影,看着他與旁人的熱鬧。

她也曾想要融入那熱鬧的色彩中,可是到最後,她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譚音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侍女見她面生,便湊過來與她說話,問她:「姐姐,你也是來看棠華大人的嗎?」

棠華?譚音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名字昨天好像聽過,是那個穿紫衣的仙人嗎?她朝松木亭望過去,果然棠華在裏面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譚音搖搖頭:「我是陪大僧侶殿下出門散心,剛好路過這裏罷了。」

「大僧侶殿下?」小侍女們立即對她露出崇拜又憐憫的表情,多可憐的姐姐,長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溫柔的樣子,怎麼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鮮花插在那什麼上。

源仲跟侍女們在亭子外大說大笑,嬉笑聲不絕,本來打算忙裏偷閒找個沒人的地方解解酒饞的棠華終於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麼就這麼倒霉,剛好遇上大僧侶回方外山呢?這潑賴回來,他就別想有清心的日子過。

「婉秋,蘭萱,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棠華長嘆一聲,決定落荒而逃。

三人剛出松木亭,就見源仲兩眼放光飄了上來,棠華只覺頭皮都硬了,索性抱着胳膊給他讓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撲到婉秋面前,粘著不放,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個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氣,笑吟吟地給他行禮:「大僧侶殿下,您又換了張面具戴?昨天差點沒認出您。」

面具?譚音下意識地朝他臉上看一眼,原來他臉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點沒看出來。

源仲樂得恨不得搖尾巴,連譚音都覺着他臉上好像刻着「淫魔」「色鬼」四個字。他摸著臉皮,眼睛都笑開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來,讓你看個夠。」

棠華鼻子裏發出不屑的哼聲,又來了!當年婉秋小丫頭剛被送進來,源仲就用這套花言巧語逗她玩,都過了三四年,他居然還來這套。

婉秋果然不上當,笑道:「您這假臉揭了下面還是一層假臉罷?您臉上成天掛那麼多臉皮,可真夠厚的。」

源仲彷彿沒聽出她在罵人,他摸摸自己的麵皮,再揪上一揪,嘆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華實在看不下去,皺眉道:「你有空在這裏胡鬧,不如去找丁戌長老,昨日你領了侍女便該過去登記了!」

源仲懶洋洋地笑道:「好煩,好遠,我才不去。」

棠華又是惱火又是錯愕,姬譚音來歷一事他才算真正身在其中,丁戌長老一直等着他說清情況,居然這種時候他還擺無賴樣,棠華眉頭皺得更緊:「丁戌長老早上還要我帶話,再不去活剝你的狐狸皮!」

源仲一聽這話懶得骨頭都沒了,恨不得癱地上:「你記得剝皮的時候一定叫婉秋姐姐親自動手。」

棠華氣得臉色鐵青,揪着他的領子朝池塘里一摔,緊跟着拂袖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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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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