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7)

第二十三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7)

敵我難辨

【鐵門關前朔風起】

「好一座雄關!」嚴光策馬從身後衝上,仰起頭,深深地吸氣。

如果孫登先前說的不是瞎話,對面頂上的那道雄關,就是太行山中唯一一座還被控制在朝廷手裏的要塞。同時,也是唯一一座不肯跟太行好漢們「同流合污」,完全憑守將好惡行事的要塞。萬一守將存心刁難,任你麾下有千軍萬馬,也休想強行闖關。而如果守將對誰起了歹意的話,這地方,可是真正的山高皇帝遠……

「你帶着咱們的通關文書,去追朱祐。他跟着劉博士學了四年縱橫之術,如今該派上用場了!」劉秀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好!」嚴光微微一點頭,掉頭返回車隊。不多時,就帶領兩名膽大機靈的兵卒,將一個裝着通關文書的木頭箱子和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給提了出來,打馬追向朱祐。

孫登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一點兒都不信。所以,在軹關古隘紮營休息時,他就提前準備好了一份禮物,與通關文書放在了一處。如果守將不故意刁難,他也願意入鄉隨俗,給予對方足夠的「尊重」。如果守將心生歹意,大夥都是朝廷的官員,救災任務在肩,他也只能「事急從權」。

「劉均輸,劉老爺,且聽在下一句話!」孫登與劉玄聯袂追上,沖着劉秀拱手行禮,「鐵門關戒備森嚴,防禦設施充足,切不可以硬碰硬!」

「笑話,關隘是朝廷的關隘,劉某也是朝廷官員,依照正常規矩通過就是,何來以硬碰硬之說?」劉秀扭頭看了二人一眼,輕輕擺手,「二位請回馬車上坐好,免得等會兒守軍檢查時,看出破綻。劉某麾下的弟兄都有名冊登記在案,可無法替二位編造身份!」

「在下的意思是,附近其實還有一條小路,只是稍稍繞遠了些。」孫登被說得臉色一紅,硬著頭皮低聲補充。

「我自己有一份文書,是做皮貨生意的商販。這回是在路上不小心遭了強盜,與同伴失散,被你順手搭救!」劉玄平素到處聯絡英雄豪傑造反,對掩飾身份非常熟練,笑呵呵地掏出一卷帛書,帶着幾分炫耀晃動。

「繞路就不必了。劉某是奉命前往冀州,用不到隱藏行蹤!」劉秀懶得理睬劉玄的炫耀,再度沖着二人輕輕擺手,「都歸隊吧,鐵門關居高臨下,我等一舉一動都會落在對方眼睛裏!」

「是!」孫登和劉玄無論此刻肚子裏裝的是什麼鬼心思,都沒機會施展,只好各自拱了下手,怏怏回頭。

劉秀策動坐騎,才走了三五步,身後卻又傳來了隊正老宋的聲音,「劉均輸,卑職有個主意,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劉秀無奈地帶住坐騎,轉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隊正老宋的臉立刻漲得比豬肝還紅,好半天,才拱起手來,期期艾艾地提議:「孫,孫寨主那天的話,卑職也隱約聽到了一耳朵。卑職不是偷聽,您老別生氣。卑職覺得,如果鐵門關守將故意刁難,咱們剛好把路上延誤的責任,推到他頭上!」

「嗯,此計着實可行!屆時,還得煩勞宋兄替劉某做個證人!」劉秀心裏頭既覺得可氣,又非常感動,笑呵呵地向老宋行禮。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大字不識,可不敢高攀!」隊正老宋立刻側開身子,用力擺手,「幾位均輸老爺都是難得的才俊,豈能被路上的這種小雜碎絆倒?有用到卑職之處,儘管派人告知。哪怕是拼着不做這個隊正,卑職也會替均輸您討還公道!」

「是啊,我們哥倆路上商量過了,等結束了這趟差,就想辦法退役。然後去投奔均輸您,到那時,還請均輸老爺賞我們老哥倆一碗飯吃!」隊副老周也悄悄跑過來,滿臉堆笑地拱手。

一股暖流緩緩湧上劉秀的心窩。笑了笑,他用力向兩位隊正點頭,「行,只要劉某還在做朝廷的官!」

「文叔,實在抱歉!通關文書我已經遞上去了,但是裏邊的主將卻要你親自去見他,才肯打開關門。」朱祐的話從對面傳來。

猛一抬頭,青石堆砌的城牆,已經橫在眼前。劉秀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走神的時間實在是有些長。

「砰———」一聲巨大的弓臂彈開聲,忽然在他頭頂上方炸響。緊跟着,有道閃電從關牆上衝天而起。去年冬天在長安城外遇襲后所生出的本能迅速接管了他的身體,根本來不及思考,他仰頭,送腰,肩膀后墜,脊梁骨直奔戰馬的後背,整個人瞬間向後彎了下去,上半身與馬背貼了個嚴絲合縫。

「嚦———」半空中傳來一聲悲鳴,血雨紛紛而落。有隻金雕被床子弩硬生生撕掉了半邊翅膀,在大夥的頭頂翻滾,掙扎,最後像流星般墜向了城牆,摔了個粉身碎骨。

「射鵰將!邱將軍是貨真價實的射鵰英雄!」

鐵門關上,歡聲雷動。守關的兵卒們揮舞著兵器大聲喝彩,根本不在乎關牆外的人此刻面孔上的表情是憤怒,屈辱還是驚恐。

【峰迴路轉百草黃】

「過獎了,多虧各位兄弟全力協助!」一名白白胖胖的武將從床子弩旁直起腰,向著周圍抱拳施禮。

「將軍不必過謙!」

「有將軍在,哪個不開眼的傢伙,敢捋我鐵門關虎鬚!」

周圍的叫嚷聲越發的響亮,彷彿故意喊給關牆下的人聽,又彷彿根本沒注意到車隊的到來。

「他們越是故意挑釁,咱們越得沉住氣!」嚴光用坐騎同時擋住鄧奉和馬三娘兩人的去路。

大夥裝作不知道守軍的目的,紛紛抱着膀子,在關牆外看起了熱鬧。任城頭上嚷嚷得再大聲,也絕不上前搭腔。

那白白胖胖的邱姓武將,也沒想到關牆下的幾個毛頭小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氣。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一座垛口前,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喊道:「來者何人,速速表明身份!否則休怪本官拿你當作山賊,派兵出去,殺個片甲不留!」

「羲和大夫帳下均輸下士劉秀,與嚴光,鄧奉,朱祐三位下士一道,押運物資前往冀州賑濟災民。朝廷文書,先前朱均輸已經呈給了將軍,不知道將軍可曾過目?為何還有此一問?!」

下士在京官隊伍中位列倒數第二,根本沒實權,可再低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被隨意侮辱。邱姓副將頓時被問得臉色一僵,抬起頭看向敵樓的窗口。

敵樓窗口依舊黑得像個山洞一般,看不到任何人影,也看不到任何旗號。「廢,廢話,本官當然看過了爾等的通關文書!可賑災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怎麼可能派你們四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出馬?!分明是你們四個偽造了朝廷的文書,意圖趁著冀州那邊鬧災,發昧心財……」

「住口!」鄧奉忍無可忍,大聲打斷,「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偽造朝廷文書的?!上面蓋的羲和印信怎麼可能造得了假,沿途各關卡的印信,又怎麼可能造得了假?!你若是再繼續……」

「士載,這人不過是奉命行事,你跟他費再多的唇舌也沒用!」嚴光低聲提醒,「正主在敵樓中,此人每次說話,都會偷偷向上看一眼!」

「哼!」鄧奉意識到自己上當,冷著臉撥轉馬頭走向車隊末尾,不再給對方撩撥自己的機會。

劉秀第二次向邱姓武將拱手,「將軍懷疑得不無道理,本官也覺得,我們四個年紀輕輕,實在擔當不起如此重任。將軍既然覺得羲和大夫的安排有誤,不妨暫且將車隊扣下。本官這就跟兄弟們一道返回長安,讓朝廷另派合適的人選,以免耽誤了救災的大事!」

說罷,沖着邱姓武將和城頭上看熱鬧的兵卒們笑了笑,撥轉坐騎,掉頭向後。邱姓武將嚇得方寸大亂,不待向敵樓內的上司請示,就自作主張地朝着關下伸出了手臂,「劉均輸且慢!文書真偽,本官還沒核驗完畢。你,你,你必須等本官弄清楚了之後才能離開!」

「那就請邱將軍快一些,否則,耽擱了車隊行程,劉某就只能推在你的頭上!說你故意閉關不納,導致賑災車隊遲遲無法通過。」劉秀帶住坐騎,雙手抱在自家肩膀處,大聲冷笑。

「你,你,你儘管推,邱某才不怕你!」白胖武將又氣又急,然而話雖然說得硬氣,他卻不敢再故意找茬兒,命令麾下兵卒搖起了關前鐵閘,從內部拉開了關門。

劉秀等人相視而笑,帶領隊伍準備直穿而過。就在此時,一名身披赤紅色罩袍的武將,被二十餘名親信簇擁著,從敵樓內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垛口處,俯身喝問:「關外何人?車中所載,究竟為何物?」

「羲和大夫帳下均輸下士劉秀,嚴光,鄧奉,朱祐,奉命押送賑災物資前往冀州。」見到正主終於露面,劉秀停住坐騎,不卑不亢地向此人自我介紹,「至於所押物資為何,在通關文書上已經寫明,請將軍親自過目。」

「嗯,你年紀輕輕,倒是謹慎得很!怪不得魯大夫如此欣賞你,對你委以重任!」精心準備的一個圈套,卻被劉秀輕鬆避開,鐵門關守將手捋山羊鬍子,輕輕點頭,「不過,無論你是奉了何人之命,該走的手續,卻不能缺。你和你的車隊先在關外稍候,本將必須親自核驗文書和物資,以免中間有什麼紕漏!」

「將軍請自便!」不知道對方的葫蘆里究竟準備賣什麼葯,劉秀只管笑着點頭。

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對方如果堅持不承認他是朝廷的官員,也許他還會心生畏懼。既然對方已經認可了他的官身,接下來無論如何刁難,只能限制在公事公辦範疇。大夥所要面臨的危險,反倒降到了最小。

果然,那守將聲稱要親自核驗文書和物資,無非派人查看車上木箱的葛布封條是否有被揭開痕迹,木箱表面是否有破損跡象,以及物資的具體數量是否與文書所記錄一致,等等。而預先得到了孫登的警告,劉秀已經派人提早做了處理。

「劉均輸,本將射術如何?那隻扁毛畜生,麻煩你幫本將撿過來!」邱姓武將唯恐被自家上司責怪,在關牆上賣力表現。

「下官聽聞,匈奴人管射術高明者,稱作射鵰手!」劉秀直接忽略了對方的後半句話,仰起頭,笑着回應,「不過他們用的是角弓,不是床弩。想必是金雕飛得太高,非三石以上強弓射出的箭矢無法及其身。將軍您能先用羊肉騙那扁毛畜生自投羅網,又用床弩殺它個措手不及,智慧的確更勝一籌!」

邱姓武將被捧得心花怒放,但是笑到一半,他忽然又感覺到味道有些不對,「呔,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為何出言辱我?怎麼叫本將智慧更勝一籌?是比扁毛畜生更勝一籌,還是比匈奴射鵰手更勝一籌,你給本將說個清楚!」

「當然是比匈奴弓箭手更勝一籌!」劉秀輕輕搖頭,「將軍切莫誤會,世間哪有人會願意將自己跟那貪吃的扁毛畜生相比?」

「你,你這尖牙利齒的小畜生!本官……」邱姓武將被氣得火冒三丈,拔出兵器,就準備衝下關牆給劉秀一個教訓。那鐵門關的守將卻搶先一步來到了關外,先命人將蓋好了官印的帛書交還給劉秀,又客客氣氣地向四位均輸下士拱手,「讓幾位均輸久候了,在下乃奉命駐守在此地的裨將,姓王,單名一個曜字。眼下公務在身,不得不認真一些,還請幾位均輸見諒!」

「在,在下姓邱,單名一個威字,乃王將軍之副,見過幾位小兄弟!」剛剛衝下關牆的白胖守將,思維有點兒跟不上自家上司的節奏,踉蹌了幾步,拱手自我介紹。

「見過王將軍,見過邱副將。」對方態度不像先前一樣無禮,劉秀也不願意多事,側開身子,笑着拱手,「兩位重任在肩,自然要公事公辦,劉某多等些時候,也是應該。然而冀州災情嚴峻,還請兩位將軍多行方便,讓車隊早日啟程。」

「應該,應該,救災如救火,多耽擱一日,災情就嚴重一分!」王姓守將的態度與先前判若兩人,笑呵呵地連連點頭,「劉均輸不用急,本將這就命人打開前後關門。邱威!」

「末將在!」副將邱威大聲回道。

「打開關門,老夫親自送四位均輸和車隊通過。」裨將王曜挺胸拔背,頤指氣使,又將目光轉向劉秀,笑呵呵地叮囑,「幾位均輸都是如此年輕,卻一道被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前途不可限量。可山路崎嶇,沿途盜匪叢生,幾位切莫掉以輕心。需知人在得意處,得防失意時。萬一物資被盜匪劫走,冀州災情加重,你們四個,可是百死莫贖!」

「多謝王將軍提醒,劉某一定嚴加提防,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劉秀被對方笑得頭皮發緊,再度側身拱手。

嚴光在旁邊,也覺得王姓守將的態度好生奇怪。先前擺明了態度是想要刁難大夥,可事情做到一半,又突然改弦易轍。而明明已經下令讓車隊過關了,偏偏又在話里暗藏機鋒。好像跟大夥有什麼積怨舊仇,想要報復,卻又不得不忍辱負重一般。

不過,無論此人是否包藏禍心,前後兩道官門大開卻是事實。謹慎如嚴光也不能再多事,只能跟劉秀等夥伴一道,向王,邱兩位將軍拱手告辭。

那王將軍滿臉堆笑,留下邱副將守關,自己帶着麾下一眾爪牙,將車隊送出了三里之外。待劉秀等人再三致謝之後,才調轉坐騎,信馬由韁地往回走。等馬在山路上轉過一個彎,他卻忽然拉緊了韁繩,扭過頭,沖着遠去的車隊低聲冷笑,憔悴的面孔上幾條肌肉同時抽動。

邱威恰好策馬從鐵門關方向匆匆追至,見自家上司神色怪異,拉住韁繩,俯身在其耳畔,低聲彙報:「大人,探子說劉秀這夥人擊敗了軹關賊,生擒了孫登,賊人當中最厲害的劉隆也被他們四個打成了重傷。此刻孫登應該就在車隊中,咱們如果帶領弟兄們將車隊圍住,定能治他一個通匪……」

「蠢材。」王將軍揮了下手,不屑地打斷,「不怪你被那姓劉的幾句話,就玩弄於股掌之上。孫登在他手裏,是俘虜,還是貴客,還不全憑着他一張嘴去說。屆時他只要給孫登一刀,就是死無對證。你我還得主動上報朝廷,替他表功。」

邱副將心思轉得慢,眨巴著一雙金魚眼睛,冥思苦想好半天,才弄清楚了上司話語中的道理,訕訕地笑了笑,繼續低聲提議,「那就找幾個機靈的弟兄跟着,看他到底是把孫登放掉,還是交給山那邊的地方官府。如果是前者,您老一道奏摺遞上去……」

「太慢,太慢!老夫等不及!老夫恨不得現在就將那姓劉的小子挫骨揚灰!」裨將王曜朝車隊的背影看了幾眼,咬着牙輕輕搖頭,「我王家兩頭千里駒,一個被他折辱得精神萎靡,一個被他勾結賊人弄得不男不女,老夫上次派人殺他不死,也被反咬一口,從長安貶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太行山中。此仇此恨,老夫只要一想起就夜不能寐!豈能等到朝廷查實其罪行之後,再按律將其處置?!況且孔永那老匹夫,一定會全力維護於他,嚴尤父子也對他讚賞有加。二人聯手斡旋下來,還未必就能治他死罪,屆時,讓老夫如何向麟兒和固兒交代?」

「這,將軍想得長遠,屬下自嘆不如。」邱威立刻裝作沉思模樣,畢恭畢敬地行禮,「將軍,想要儘快報仇,其實不如讓屬下直接帶兵把他抓回來,丟進黑牢裏,然後讓兩位公子悄悄趕到鐵門關,親手將其千刀萬剮?」

「如此,快是快了些,只是太便宜了他!」王將軍撇了撇嘴,大聲冷笑,「你見過狸貓戲鼠么,抓回來,再放開,等其試圖逃走時,再一爪子拍翻,如是幾輪過去,老鼠就只求速死了,而狸貓偏偏不會讓其如願,一點點咬破它的肢體,細嚼慢咽,從尾巴一直吃到脖頸,而那老鼠的眼睛,依舊在不停地轉動……」

「將,將軍,將軍英明!」被王曜臉上的猙獰表情嚇得不寒而慄,邱副將向後退了幾步,硬著頭皮稱讚。

「你不懂,非老夫殘忍,而是不這樣,無法以儆效尤!」王曜忽然又換了一副慈祥面孔,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釋,「當年老夫和幾個兄弟心軟,放過了一個吳漢,結果很多人都不再拿我們兄弟幾個的話當一回事。這次,姓劉的又跳出來帶頭壞老夫兄弟幾個的好事,還害慘了麟兒和固兒,老夫豈能給他機會,讓他日後也像吳漢那樣爬到老夫的頭上?所以,要麼不弄他,要弄,一定讓他死得慘不堪言。包括他身後的家人,都必須一個不留。如此,這仇報得才算徹底,才能讓其他讀了幾天書就忘乎所以的賤種引以為戒!」

「大人,高明!」邱威終於恍然大悟,慘白著臉,沖王曜連挑大拇指。山風呼嘯,吹動他背後的罩袍,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冷汗潤了個透!

【天若有情天亦老】

晚秋的白天有些短,車隊離開鐵門關后沒多久,太陽就已經墜落到群山之外。劉秀擔心有人會對大夥不利,冒着墜下山崖的危險,帶領弟兄們打起火把連夜趕路。直到後半夜丑時,確定身後沒有任何「尾巴」跟上來,才吩咐隊伍紮營休息。

負責照管馬車的山賊們個個累得筋疲力盡,聽到命令之後如蒙大赦,連飯都顧不上吃,找到避風之處倒頭便睡。官兵和民壯們雖然比山賊紀律性稍強,也累得個個怨聲載道,在馬三娘和鄧奉的逼迫之下,勉強將馬車圍成個圈子,就相繼躺在車廂板上再也不願意往起爬。

劉秀,嚴光,鄧奉,朱祐和馬三娘雖然同樣累得氣喘如牛,卻不敢立刻停下來休息,而是強打起精神,就地選材,在車隊周圍佈置了一圈簡單實用的陷阱,又排好了當晚執勤的次序,才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圍着篝火啃吃乾糧。

「不對勁兒,那王裨將非常不對勁兒!」朱祐在太學里跟着老師劉龔學了一肚子縱橫術,非常善於察言觀色,「他如果不想找咱們的麻煩,開頭又何必派那姓邱的殺鷹示威?而明明把咱們幾個都得罪了,他又何必急匆匆地放咱們通關?既沒撈到好處,又白費了許多力氣,前後兩種態度,簡直就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估計是後來看到了咱們送上的禮物吧?這大新朝,向來是哪裏不抹油,哪裏就不轉!」馬三娘對官員的品行和本事素來都看不上眼,「所以前倨而後恭!」

「那點禮物,應該還打動不了他。」嚴光在眾人裏頭性子最為謹慎,皺着眉頭,低聲沉吟,「鐵門關雖然位置偏僻,可正卡在過山的必經之路上。每年無論是從山賊們手裏分,還是自己動手搶,他都能撈到不少好處。況且作為朝廷命官,他為了勒索點兒好處就把我們往死里得罪,吃相也太不講究了些。萬一哪天不小心勒索錯了目標……」

「他也姓王,會不會跟王固等人有什麼關係?」鄧奉將長槊戳在身邊,皺着眉頭猜測,「可按道理,王家的人做個裨將,官職又太小了點兒。」

「應該不是,王家嫡系子侄,不可能送到山裏來吃苦!」劉秀搖搖頭,「除非他是更遠的旁支。可更遠的旁支,對王固和王麟等人的死活,又不會太放在心上!」

正想得頭大如斗之時,卻看到劉玄手裏抱着一片金黃色的貂皮,探頭探腦地走了過來。隔着老遠就停下腳步,朝着馬三娘躬身施禮,「這位姐姐,能不能借一步說話。劉某有個老朋友,有可能跟你,跟你是同鄉!」

「不能!」馬三娘對這個總想拖劉秀下水的「堂兄」,半點兒好感都欠奉,立刻冷了臉,「我從小在舂陵長大,不可能認識你的老朋友!」

「啊!你,你也是舂陵人氏?」劉玄碰了一個硬釘子,卻毫不氣餒,故意裝作一副驚詫模樣,低聲追問,「我怎麼以前去舂陵,從沒見過你?否則那天絕不會對你失禮!」

「你沒見到過的人多了!」馬三娘被問得火冒三丈,放下乾糧,順手從火堆中抄起一根剛剛開始燃燒的木棒,「我正煩著呢,別跟我套近乎。否則,就過來試試你的頭有沒有劈柴硬!」

「別,別,我沒惡意!」劉玄曾經在她手上吃過大虧,至今心有餘悸,見到木棍被高高地舉起,連連後退,「我有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本事,所以才被綠林山王大當家委派為鴻廬使,負責聯絡天下英雄豪傑。而我有一次在三當家馬武那裏,看到過一張他親手畫的人像……」

「聖公,請過來一下。」唯恐馬三娘的心智被此人所亂,劉秀搶先一步,大聲打斷。

劉玄臉色閃過一絲惱怒,但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自己強行壓了下去,轉頭沖着劉秀滿臉堆笑,「文叔,不,劉均輸,您老找我有事?」

劉秀沖劉玄微微一笑,抬手指向營地外的崇山峻岭,「聖公兄,你覺得這太行山景色如何?」

劉玄被問得滿頭霧水,只見四周一片漆黑,山峰和絕壁影影綽綽,宛若猛獸嘴裏的利齒。而齒尖之上,殘月如鈎,星光如豆,更令漫漫秋夜顯得寒冷而凄涼。

「甚好。」劉玄心中突然沒來由地一陣發慌,強作鎮定道,「比南方的山高,也比南方的山陡,若是春暖花開時節……」

「既然聖公如此喜歡這裏的風景,劉某就提前在此跟你分道揚鑣,如何?」

「啊!」劉玄的思路轉換跟不上劉秀的節拍,「劉均輸開恩,您老把好人做到底。這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在下如果被一個人留下,肯定會喪生於虎狼之口!」

「聖公何必如此自謙?你武藝高強,且能言善辯,遇到老虎和狼群,能打就打,打不過也能用嘴巴說服他們,何必非要跟着劉某的車隊一道受苦?!」劉秀笑了笑,輕輕撇嘴。

劉玄剎那間冷汗滿額,趕緊向劉秀行了個禮,大聲討饒:「劉均輸,小人知道錯了。小人不該胡亂跟三姐套近乎,小的這就閉上嘴巴去睡覺,求求您千萬別把我一個人丟在荒山野嶺裏頭!」

終究念著對方是自己的堂兄,劉秀不願將他收拾得太狠。「知道錯了,以後就別輕易再起歪心思。劉某答應護送你出山,自然不會反悔。可你若是心懷鬼胎,劉某也不吝嗇出爾反爾!」

劉玄如蒙大赦,彎下腰沖着劉秀長揖不斷。

劉秀看了一眼馬三娘,見她臉上關切的表情若隱若現,心中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側身避開劉玄的施禮方向,笑着還了一個半揖,「咱們下不為例。你剛才說的三當家馬武,可是鐵面獬豸馬子張?劉某在家鄉之時,也沒少聽說此人的名字。他不是鳳凰山的大當家么?怎麼放着好好的大當家不做,又變成了綠林軍三當家?」

「鳳凰山早就被剿滅了,馬武當年中了岑鵬的圈套,被騙進棘陽城裏,手下兄弟當場被殺了個精光。」劉玄驚魂未定,「只有他跟他妹妹兩個,不知道被誰暗中所救,從城裏逃了出來。我們王大當家一直推崇他的好身手,聽聞消息之後,特地派人將他請上了山,做了第三寨主!」

「是他自願留在綠林山的,你們沒有逼迫過他?他最近幾年可受過傷?身邊可有人照顧他?」馬三娘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失態,紅着眼睛大聲追問。

劉玄心中大定。自己先前的判斷沒錯,這個武藝高強的長腿美女就是馬武牽掛不下的親妹妹,勾魂貔貅馬三娘!

由此推斷,當年從棘陽城中救下馬武兄妹者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這可是送上門的把柄。只要緊握在手,不愁接下來劉秀不按照他的

主意行事!想到從此帳下多出四名智勇雙全的爪牙,甚至還可能就此跟馬子張攀上親戚,劉玄禁不住心花怒放,「三妹儘管放心,咱們綠……」

「噗!」一道雪亮的刀光,貼着他的頭皮掠過,將他頭上的皮冠連同大半截頭髮一道掃上了半空。

刺骨的幽寒,瞬間從頭頂直透腳底,劉玄的身體僵了僵,一個踉蹌撲倒,雙手抱頭大聲討饒:「饒命,劉均輸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亂說話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敢害我家人者,劉某必親手殺之!」劉秀的臉色陰沉如冰,將環首刀插在地上,大聲警告,「給我把你心裏頭的鬼花樣收起來,否則,不會再有第二次!」

「賤骨頭!」馬三娘也瞬間意識到,自己因為過度關心哥哥的情況,差點給了劉玄可乘之機,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拔腿走遠。

「你,還有你們綠林軍,最近幾年可曾去騷擾我大哥?!」

「沒,絕對沒有!」劉玄心裏頭打個哆嗦,趕緊搖頭否認,「在下雖然奉命聯絡英雄豪傑,但主要去的都是黃河以北。舂陵那邊從來沒去過,也沒敢動過從那邊拉人入伙的心思!」

劉秀皺起眉頭,以自家大哥劉縯的性子,到現在還沒跟綠林軍暗通款曲,着實有些奇怪。可轉念一想,自從自己進入太學之後,舂陵劉氏就被免除了一部分賦稅,止住了頹勢。而大哥即便心裏對官府再不滿,既沒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分上,又顧及自己這個在長安城中讀書的弟弟,當然不會鋌而走險。

「小孟嘗的名號,我們綠林軍當然聽說過。可舂陵劉氏枝繁葉茂,幾位當家族老也都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兒,我們綠林軍不敢輕易派人過去招惹。從前年起,舂陵那邊的鄉老不知道為何也變成了劉家的人。在不清楚他的態度之前,我們綠林軍更不敢派人去觸霉頭!」唯恐劉秀不相信自己的解釋,劉玄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補充。

眼前瞬間閃過大哥想要送自己去長安求學之時,族中幾個長輩的嘴臉,劉秀忽然有些哭笑不得。這些人連上學的路費,都不肯替自己湊,當然更不可能冒着全族被殺的風險,放任族中晚輩跟綠林大盜眉來眼去!綠林山不派人去聯絡大哥劉縯還好,雙方還能勉強維持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派人前來,恐怕立刻就會被族中長輩們扭送官府,以表明舂陵劉氏全族對大新朝的耿耿忠心!

不過,鄉老雖然不算什麼官兒,在地方上,卻有催繳賦稅和安排徭役之權,只要稍微動動心思,每年就能撈個幾萬乃至十幾萬錢的進項。以前劉家的幾個長輩拚命去上下打點,都謀不來如此「肥差」,怎麼官府忽然就看上了劉家,平白送上門來?

「最近幾年,叛亂四起,官府應對不暇,所以就想了個偷懶的辦法,給地方上有本事『話事』者安排官身,讓他們協助官府,約束各地不服管教的刺頭兒。」敏銳地猜到劉秀心中的困惑,劉玄將身體跪舒服了些,小聲補充。

「原來如此!」劉秀心中一片通透。

自己的大哥劉縯,在當地官府看來,無疑是刺頭兒中的刺頭兒。而在哥哥沒有主動造反的情況下,官府天天派人盯着他也太浪費精力。所以,還不如把劉家的長輩提拔起來,充當無形的牢籠。畢竟,有這麼一位性情古板又膽小怕事的長輩在上頭,劉縯即便意圖鬧事,也拉不到族中青壯響應!

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自己的大哥劉縯這輩子無所畏懼,唯一的軟肋,便是血脈親情。當初為了送自己和朱祐兩個去長安讀書,被逼得四處借貸,都不肯說長輩們半點兒不是。如果族中長輩們聯合起來,替朝廷嚴防死守,他即便本事再高,也只能被困在舂陵劉氏這座巨大的牢籠當中,動彈不得。

見劉秀的臉色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可怕,劉玄將身體向外挪了挪,「雖然綠林軍從來沒聯繫過令兄,可在下卻輾轉聽聞,有許多江湖豪傑跟令兄過往甚密。萬一哪天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此事不勞你來費心!」劉秀從地上拔起環首刀,大步走開。

劉玄只得打起了鄧奉的主意,覺得他與其跟劉秀一起做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均輸官,遠不如跟自己去做綠林好漢。鄧奉不知道劉玄哪裏來的自信,卻也不生氣。「封侯不容易,即便是實打實的戰功,也得苦熬些年頭。拜將么,如果聖公兄肯幫忙的話,倒也不難!」

「包在我身上,只要劉某做得到,絕不敢辭!」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鄧奉俯身從馬鞍附近取下長槊,「朝廷有令,殺賊首一名,官升一級。殺有名號者,功勞倍之。聖公兄自稱是綠林軍的鴻廬使,在山中座次排第十七。只要把首級借給小弟一用,小弟跟朝廷換個裨將當,肯定十拿九穩!」

「鄧均輸說笑了,人的腦袋如何能借?!」劉玄頓時被嚇得臉色煞白,連連拱手。

「你既然知道腦袋借不得,就休要再跟鄧某啰嗦!」鄧奉看了他一眼,冷笑着撇嘴,「否則,當如此石!」話音落下,手中長槊如巨蟒般直奔路邊一塊凸起的巨石。「轟隆」一聲,將石塊從泥土中挑出,連續兩個翻滾,落入斷崖之中摔了個粉身碎骨。

劉玄嚇得汗流浹背,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廢話。

鄧奉又掃了一眼在旁邊幸災樂禍的孫登,丟下一聲冷哼,策馬向前,轉眼間就在隊伍前方的山路拐彎處消失不見。

「不,不知道好歹!大新朝馬上就要亡了,你當的官兒再大,也是一條殉葬的狗!」

「行了,聖公兄,小心點兒腳下。這裏是著名的太行七十二拐,鄧均輸走了,你若是再掉下去,可沒人會救你!」孫登從自己乘坐的馬車上跳下來,低聲提醒。

劉玄又被嚇得打了個哆嗦,低頭細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上了俗稱「七十二拐」的白陘古道。道路最寬處也不足一丈,最窄處才剛剛能通過鹽車的兩輪!

嘴裏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他閉上眼睛,再也不敢睜開。雙手雙腳都恨不得變成水蛭的吸盤,將身體牢牢地「吸」在車廂上,絲毫不敢放鬆。緊繃的心臟則不停禱告,期望神明保佑,車隊能儘快將腳下的山道走完;期望神明保佑,車隊千萬別遇到任何麻煩;期望神明保佑,如果遇到麻煩,也讓劉秀和鄧奉去死,千萬別讓自己遭受池魚之殃!

然而白陘古道長達兩百餘里,怎麼可能輕易走得完?儘管趕車的山賊都使出渾身解數,劉秀,馬三娘等人也帶着官兵和民壯齊心協力幫忙推車,大夥一整天下來也只走了不到四十里。天黑之後,劉秀只能讓車隊停在一段稍微寬敞的山路上,大夥背靠絕壁恢復體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大夥冒着生命危險驅車前行,一個個精神高度緊張,累得苦不堪言。第五天又足足走了一整天,直到紅日西墜,眼前的道路才忽然變得寬闊起來。

「白陘道走完了,前面向左繞過那個山頭就是落星瀑,剛好可以紮營!」劉玄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再加把勁,將馬車趕到山路開闊處去,如果安全,今晚咱們就在那裏紮營!」劉秀知道張弛有度的道理,四下看了看,笑着朝眾人低聲吩咐。

「是,均輸!」眾鹽丁和民壯們大吼一聲,用起最後的力氣,驅動馬車。須臾間,就又將車隊移動起來,沿着山路隆隆而行。

劉秀笑了笑,與嚴光等人策馬緩緩跟上,沿着山路走了大約百餘步,又繞過一個相對而起的山峰,忽然聽見濤聲陣陣。抬眼望去,只見落日的餘暉下,一道金黃色的水瀑從半空中直落而下,沿途水流和岩石相撞,迸起碎瓊亂玉無數。餘暉下七彩紛呈,令身後的晚霞頓失幾分顏色!

就在此時,位於劉秀右側的馬三娘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一個橫滾墜向了地面。位於劉秀左側的鄧奉則猛地擺動長槊,一聲斷喝:「小心———」

「嗖!嗖!嗖!」三支冷箭凌空而至,一支被鄧奉手中的長槊挑飛,一支貼著嚴光的頭皮急掠而過,最後一支,不偏不倚貼著劉秀的戰馬鞍子掠了過去,將身後另外一匹戰馬的脖頸,當場射了個對穿!

「放下武器,投降免死!」側對着瀑布的山坡上,無數山賊草寇揮舞著兵器從岩石后蜂擁而出。轉眼間就將車隊的前後山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想得美!」劉秀翻身從地上跳起,抽出環首刀,大聲高呼,「結陣應敵。失去救災物資,咱們一樣在劫難逃!」

嚴光和朱祐二人則各自挽了一張角弓,用羽箭四下警戒。馬三娘的反應最為果斷,手中的鋼刀穩穩地橫在了孫登脖頸之上,「讓你的同夥退下,否則,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人間正道是滄桑】

「冤枉,他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孫登立刻像釘子般釘在了原地,大聲喊冤!與此同時,威脅聲卻從山路兩端交替而起,「住手,休傷了我們大當家!」「大當家勿慌,萬二爺帶着大夥前來救你了!」

這下,氣氛就有些尷尬了。非但孫登本人被羞得面紅耳赤,連日來被逼着給劉秀做車夫的那些孫登嫡系更是瞻前顧後,不知所措!

「死到臨頭,還敢撒謊?!」馬三娘將手中鋼刀用力下壓,沉聲喝令,「讓你的人滾開,出了太行山之後,我們自然會遵守承諾,放你一條生路。如果再敢推三阻四,咱們就一拍兩散!」

「別,別,三娘,千萬別,他們真的不是我找來的。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會在乎我的死活!我這幾天被你們押在車隊里,想找人幫忙也沒機會找!」

衝突雙方徹底陷入了僵持狀態,劉秀等人無法帶領麾下官兵和民壯衝出天羅地網,孫登麾下的大小嘍啰們也不敢放手發動進攻。西墜的斜陽將最後一縷餘暉灑向瀑布,流光躍金,亂瓊飛濺。巨大的水流聲瞬間成了世間唯一的旋律,沒完沒了,震耳欲聾。

「該死的萬二!你就不能等老子脫了身之後再冒頭?」孫登心中對帶隊前來營救自己的黃臉漢子愈發地痛恨。

事實上,連續幾天精神高度緊繃,劉秀,嚴光等人早就筋疲力盡,而他也偷偷跟幾個嫡繫心腹商量好了對策,只要鹽車趕到瀑布附近,就趁人不備,跳入瀑佈下的大河中游泳逃命。先前眾嘍啰忽然發了瘋般往瀑布下跑,一部分是由於興奮過度,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由於他的幾個心腹嫡系在暗中推動指引。

頂多再用一刻鐘,根本無需任何人幫助,他孫登就能平安脫離車隊的掌控。而到那時,黃臉漢子萬二帶着大隊人馬殺將出來,定然能將車隊一舉成擒!

「在下萬脩,乃軹關寨二當家,在此恭候諸位多時!」正恨得牙根發癢之時,卻又聽見那該死的蠢貨在山坡上大聲宣告,「我軹關寨並無戕害諸位性命的打算,只要爾等留下鹽車和我們大當家,萬某就讓開道路,任由爾等自行離去!不知道諸位意下如何?」

「蠢貨,廢物!有你這麼跟人談條件的嗎?」孫登聞聽,臉色頓時又變得鐵青,咬牙切齒,在心中大聲詛咒,「一上來就把自己的老底兒交代了個清楚,豈不是任由別人就地還錢?!」

果然,劉秀已經仰起頭來,放聲大笑,「哈哈,有趣,久聞太行山裏藏龍卧虎,劉某果然不虛此行!」

「小子,你這話什麼意思?」黃臉漢子萬脩被笑得滿頭霧水。

「萬二當家何必明知故問?」劉秀冷笑着舉刀遙指萬脩鼻尖,「在下均輸官劉秀,並無意入山剿匪,只要爾等交出多年劫掠所得,發誓痛改前非,劉某就網開一面,任由爾等自行離去。不知道萬二當家意下如何?!」

這幾句話,完全是照着葫蘆畫瓢,將萬脩先前給車隊的條件原樣奉還。頓時將萬二當家氣得火冒三丈。

還沒等他想好該如何回應,身背後,卻有人大聲怒喝:「狗官,找死!」緊跟着就是一記弓弦響,有支羽箭帶着凄厲的尖嘯,直奔劉秀胸口。

早就對土匪們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的劉秀,幾乎在弓弦聲傳來的同時,迅速橫向跨出了半步,快速轉身,揮刀,「當」的一聲,將來襲的冷箭砍成了兩段。

「三姐,砍掉孫登左手大拇指!」劉秀才不管偷襲是不是萬脩下的令。

「不怪我,我什麼都沒……啊———」孫登的解釋聲轉眼變成慘叫。

「閉嘴!」馬三娘挽了個刀花,將刀刃再度壓上了孫登的脖頸,「讓你的人儘管射,他們每射一箭,姑奶奶剁你一根手指,看他們射得快,還是姑奶奶的刀快!」

「君游,別射,千萬別射!」孫登疼得眼前陣陣發黑,連忙扯開嗓子,大聲命令,「孫某平素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大當家,不是我讓人放的箭!」二當家萬脩又急又氣,不待孫登把話說完,掉頭沖回自家隊伍,用腳朝着先前放箭偷襲劉秀的人猛踹。

「夠了!」孫登手捂冒血的指根,大聲斷喝,「別打了,剛才都是無心之失!現在把弓箭放下,讓開道路!」

然而,在某些攔路的山賊眼睛裏,他這個大當家的性命,還沒寶貴到可以讓大夥對飛來橫財視而不見的地步。不待他的話音落下,就有人揮舞著兵器,大聲抗議道:「大當家,他們車上裝的可全都是官鹽!」

「這麼多官鹽,一點兒都不留,豈不是墜了咱們銅馬軍威風?!」

「大當家放心,他們如果敢再動你一根寒毛,老子就將他們全都剁成肉醬!」

「閉嘴!」孫登氣得臉色烏青,破口大罵,「都給老子閉嘴!冀州鹽荒數月,百姓對朝廷的賑濟翹首以盼。我銅馬軍乃仁義之師,豈能奪取賑災官鹽而自肥?!今日必須放行,君游,誰再敢叫嚷留下鹽車,你給我直接宰了他!」

「是!」二當家萬脩大聲答應着,從身邊抄起環首刀,「老六,去傳大當家的將令,讓堵在前方路口處的弟兄們,給車隊讓出一條通道來!」

「好!」六當家韓建宏大聲答應着,作為山寨中為數不多的讀書人,剛才的情景他「看」得一清二楚。二當家萬脩肯定是真心實意想要營救孫大當家,並且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但是,四當家東方荒和五當家司馬博兩個,恐怕更希望孫登立刻就死在押送鹽車的官兵手中。

所以,當務之急,必須全力保證大當家的安全。否則,即便能如願留下這五十車官鹽,等待着太行銅馬軍軹關營的,也必然是一場血腥的內訌。屆時附近的其他幾個山寨聞風而動,肯定會讓軹關營人財兩空。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才跑出十幾步,他身後就傳來了四當家東方荒的聲音,「大當家,元伯兄也在你身邊嗎?」

「是啊,大當家,三哥在哪兒?」五當家司馬博的聲音緊隨其後,聽起來比深秋的山風還要冰冷。

「劉隆在哪兒,我怎麼知道?」孫登臉色頓時變了一變,鐵青著臉大聲回應,「他沒回山寨嗎?七八天前,他就被官兵釋放了!」

東方荒未能成功挑起雙方的仇恨,連忙改變戰術,「元伯沒有回山寨!我們一直以為,他和大當家都落在了官兵手裏。所以才特地前來營救!」

「我們聽逃回去報信的兄弟說,元伯被打成了重傷!他現在還沒回山寨,不會是已經遭官兵毒手了?!」司馬博跟東方荒配合默契,煽風點火。

三當家劉隆驍勇善戰,又平易近人,因此深受弟兄們崇拜。如果他死在了押送鹽車的官兵手裏,軹關營上下肯定有不少人寧願豁出自家性命,也要讓仇人血債血償。

孫登心裏再也沒有半點僥倖的念頭,扯開嗓子,沖着周圍的山賊們破口大罵:「你們這群白眼狼,孫某跟你們何冤何仇,你們非要害死孫某方才罷休?劉隆是被官兵放走的,周圍很多人都親眼看見。他沒有回山寨是他自己的事情,需要你們給他報哪門子仇?」

周圍的大多數嘍啰聞聽此言,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被人利用了,但是,依舊有十多名居心叵測之輩,決定咬着牙死撐到底,「大當家,咱們不是想要害你,而是咱們安插在太行關上的兄弟偷聽到了那王將軍和邱副將的對話,說三當家被押送鹽車的官軍所害……」

「連我都沒被害,官軍害他做什麼?!」孫登氣得兩眼發紅,鐵青著臉大聲反問,「倒是你們當中,有人巴不得我被官軍殺掉!否則,明知道我在官軍手中,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們發怒?」

「大當家!」話音未落,二當家萬脩已經直挺挺地跪倒於地,手拄刀柄,大聲表白,「屬下絕無此心,若大當家不信,屬下願意以死明志!」

周圍的親信們見狀,連忙撲上前來,一邊搶奪環首刀,一邊哭泣著勸說:「二爺,大當家不是說你,您老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別人說!」

「大當家恕罪,我們兩個,先前的確魯莽了!」四當家東方荒和五當家司馬博知道眾怒難犯,互相看了看,果斷向孫登謝罪。

孫登的心中,最忌憚的人是二當家萬脩,對於東方荒和司馬博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傢伙反而不怎麼在乎,擺擺手,長嘆道:「罷了,你們兩個未必真的有心。君游,你也不必尋死覓活。咱們兄弟幾個,有什麼事情回頭慢慢說,沒必要在外人面前出乖露醜!」

說罷,也不管萬脩,東方荒和司馬博如何反應,又轉向劉秀,拱起淌滿鮮血的手長揖而拜,「劉均輸,剛才孫某的手下莽撞,冒犯了虎威,還請見諒!孫某這就命人讓開道路,然後繼續留在車隊當中做人質,送您平安翻越太行!」

劉秀眉頭緊皺,輕輕擺手,「罷了,好在沒傷到人。仲先,給孫寨主一塊葛布,讓他包一下傷口!」

朱祐迅速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跳下坐騎,親自去給孫登包紮斷指。

「多謝!」孫登立刻向朱祐施禮。

「好自為之!」朱祐側開身子擺了下手,冷笑着叮囑。

「都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收起兵器,讓開道路?四位均輸對孫某有活命之恩,孫某待送他們出了太行山,自然就會回來!」

「是!」萬脩,東方荒和司馬博三人齊齊拱手,然後發號施令,讓各自的嫡系部曲收起兵器,讓開車隊前後兩端的山路。

敵眾我寡,劉秀不敢掉以輕心,立刻收攏人馬,命令車隊重新啟程。還沒等第一輛馬車開始移動,卻忽然看見二當家萬脩邁動腳步,赤手空拳追了過來,「敢問劉均輸,您既然來自長安,可是太學卒業的天子門生?!」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馬三娘心中警兆大起,搶先一步護住劉秀。

「敢問姑娘可是姓許?乃當世大儒許博士的掌上明珠?」萬脩絲毫不以馬三娘的無禮為意,後退了半步,繼續畢恭畢敬地詢問。

「我姓馬,許博士曾經是我的義父。」馬三娘被問得滿頭霧水,手握刀柄,沉聲回應。

萬脩聲音里忽然帶上了哭腔,第三次向劉秀和馬三娘行了個禮,哽咽著追問:「那劉均輸可是南陽舂陵人氏?令兄可是舂陵小孟嘗?」

「劉均輸當然是舂陵人士!他哥哥當然是小孟嘗劉伯升!他們兄弟兩個的名號,整個南陽無人不知。」劉玄忽然從一輛馬車底下鑽了出來,搶在所有人回答之前,大聲替劉秀報清了家門。

萬脩對他不屑一顧,紅着眼睛,請求劉秀確認,「劉均輸,還請明示?」

「他說得沒錯!」劉秀笑了笑,輕輕點頭。既然劉玄已經越俎代庖,他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話音未落,卻見軹關營二當家萬脩猛然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恩公在上,請受萬某一拜!」

「萬二當家,你這是何意?」劉秀大驚,急忙跳下戰馬,雙手拉住萬脩的胳膊,「劉某與你素不相識,可不敢受此大禮!」

「絕對不會認錯。」萬脩滿臉是淚,掙扎著再度叩首為禮,「萬某該死,今日差點就害了恩公。我那兄長,乃是長安大俠萬譚!當年他被惡人所害,萬某的嫂子和侄兒也險遭不測。偌大長安城,只有恩公兄弟兩個,還有這位許姑娘,仗義相救!」

「你是千里追鷹萬大俠的弟弟?!」事發突然,劉秀警惕地向後退了半步,遲疑着追問。

「正是!恩公,方才非萬某恩將仇報,而是突然聽到您的名字,根本沒與四年前所發生的事情聯繫在一處!死罪,死罪!」萬脩又磕了一個頭,迫不及待地解釋。

「萬,萬二哥請起!」劉秀又愣了愣,遲疑着上前,伸手相攙。

與這個年代的大多數同齡人一樣,他也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憑藉劉秀這個名字就能讓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然而,當有陌生人真的對他連連叩首之時,他才突然發現,接受別人的「納頭便拜」,並不見得十分舒坦。至少,眼下的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恩公不必懷疑,萬某的身份絕非假冒!萬某家門口的大柳樹,當年曾經被令兄一刀砍去了半個樹冠。萬某家的小院子,也全賴許小姐的顏面,才以五十萬錢的高價,賣給了寧始將軍。萬某的嫂子和侄兒回故鄉扶風,是令兄和姐夫一路護送。嫂子的娘家感激不盡,拿出二十萬貫相贈,令兄和姐夫一文未取!如此多的恩情,萬某日思夜想,不知道何以為報。沒料到自己今日眼瞎,竟差一點兒親手誤傷了恩公!」見劉秀始終面色凝重,萬脩乾脆跪直了身體,將可以證明自家身份的細節挨個道出。

當時因為擔心遭到甄家的報復,對於救助萬譚遺孀的事情,劉秀和馬三娘兩人沒敢大肆聲張。故而除了嚴光,鄧奉,朱祐之外,太學里的其他學子對此事都不太了解。包括沈定,蘇著等消息靈通人士,也只是隱約知道個大概,根本不清楚其中的細節。

劉秀當即心中一松,笑了笑,托著對方胳膊的手臂緩緩發力,「萬二哥快快請起!當年的事情,主要得感謝孔將軍。家兄與劉某都沒使上多大力氣。至於剛才的衝突,你也是救人心切,劉某……」

「恩公不能這麼說。若無令兄和你,孔將軍哪有工夫搭理我嫂子和侄兒的死活?!」萬脩不肯立即起身,然而,他的胳膊卻被劉秀牢牢托住,無法再往下移動一分一毫。

先前雙方鬥智斗勇,萬脩雖然略遜一籌,卻主要是受孫登拖累,心中並不十分服氣。而現在,努力下拜的身體被劉秀不動聲色地用雙手托住,萬脩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位恩公可不僅僅是狠辣果決,即便剛才沒有孫登幫倒忙,自己想要從恩公手裏救人,也難比登天!

「有沒工夫搭理是一回事,搭理了,並且肯冒着得罪甄家的危險,買下令兄宅院,並放出話去不準任何人再傷害令嫂和令侄兒分毫!劉某不敢貪他人之功,萬二哥快快請起!」

萬脩不敢跟恩人比拼誰膂力更強,只能順勢緩緩起身,後退半步,雙手抱拳發出邀請,「無論是哪個出力更多,令兄弟都是萬某的恩公。萬某無以為報,願意盡領麾下部眾,一路護送恩公橫穿太行!」

雖然已經相信萬脩並非他人假冒,可轉眼間就從生死大敵變成了免費鏢師,依舊快得讓劉秀無法接受。沉吟再三,他笑着搖頭:「萬二哥的好意,劉某心領了。可劉某如今是朝廷的均輸下士,而萬大哥卻是太行山的好漢。雙方結伴同行,萬一被上司知曉,恐怕會有些不便!」

「萬二哥,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馬三娘最討厭別人做事拖泥帶水,見劉秀和萬脩兩個客氣起來沒完,忍不住走上前,「但你在山寨裏頭,畢竟只是二當家,很多人都跟你不是一條心。而你們孫大當家,心思更是不可以常理揣摩。萬一沿途他再做出什麼事情來,您無論站在哪一邊,都會左右為難。」

「這,許,許姑娘教訓得是!」萬脩臉色紅得發紫,先強打精神向她拱了下手,隨即將頭轉向孫登,「大當家,屬下斗膽請您親口做個承諾,看在萬某的分上,咱們雙方握手言和。您不再替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他們也不會再加害於您!」

「哼,用你廢話?!」孫登肚子裏煙火升騰,表面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副從諫如流模樣,冷笑了一聲,抱拳向劉秀行禮,「劉均輸,其實這話根本不需要君遊說。孫某對你心服口服,此生絕不敢再起報復之念。如果違背此諾,願被天打雷劈!」

「恩公,三姐,萬某也願意留在隊伍里,與孫大當家一起為人質。如果他口不對心,你一刀殺了萬某就是!」為了孫登的安全,萬脩也豁了出去,明知道此人行事未必靠譜,卻堅決要跟他共同進退。

「萬二哥不必如此!」劉秀見狀,趕緊輕輕擺手,「孫大當家是孫大當家,你是你。既然你願意護送車隊出山,劉某這就放孫大當家離開!」

「多謝恩公!」萬脩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動,再度俯身施禮,「恩公放心,萬某隻要有三寸氣在,絕不讓人動您一分一毫!」

「無論是誰,想動我都不容易!」劉秀斜了孫登一眼,「但是劉某所押運的官鹽,卻是冀州百姓的救命之物,所以,無論任何人想打主意,都必須從劉某屍體上踏過去才行!」

跟馬三娘一樣,他對孫登的誓言也是一個字都不信。然而,對於明明受了孫登許多猜忌卻依舊願意捨命相救的萬脩,他心中卻好感頗豐。

「恩公的事情,就是萬某的事情。萬某一定不讓人動鹽車分毫!」萬脩聞聽,立刻大聲保證。

站在一旁的孫登,被劉秀看得宛若芒刺在背,連忙雙手抱拳,緊跟在萬脩之後鄭重許諾:「劉均輸放心,我銅馬軍乃替天行道的仁義之師,先前是不知道車隊所載貨物的用途,才心生貪念。如今既然已經知道是救災之物,肯定不會再打鹽車的主意。」

「既然如此,孫大當家就可以回山寨養傷了!萬二哥,叫上你的部曲,咱們現在就出發!」劉秀斷然做出決定。

「恩公稍待,萬某這就去整理隊伍!」萬脩做事非常利索,立刻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大當家孫登卻「捨不得」現在就跟大夥分別,紅著臉猶豫了片刻,向劉秀身前湊了幾步,啞著嗓子說道:「劉均輸,且聽孫某一言。此地名為落星瀑,乃前後百里內最寬闊處。再往前走,山路又會變得跟前面的白陘古道一樣,危險重重。眼下天色已晚,而你麾下的弟兄都人困馬乏……」

「是么?」劉秀對太行山的了解僅限於手中的輿圖,立刻將目光轉向了劉玄。

「的確如此,落星瀑是最適合紮營的地方。否則,下回就得走到七十裏外的醉龍坡才行!」劉玄正愁找不到機會表現。

「嗯?」聞聽此言,劉秀的心裏好生猶豫。一方面對孫登的人品不放心,不願意留在原地,與山賊們為伴。另外一方面,則是知道自家部屬已經筋疲力盡,再勉強趕路,萬一有人落下斷崖,肯定會摔得粉身碎骨。

正猶豫間,又聽到孫登笑着補充道:「先前一路上都是孫某的部屬在趕車,如果換了均輸您的手下,恐怕對山路未必熟悉。所以,還是讓孫某再送均輸您一程為好。如果您不放心,孫某可以讓其他人都留下,只帶着原來那些趕車的親信便是。有許姑娘在,您還怕在下翻起什麼風浪來?!」

「我不姓許!」馬三娘對此人半點兒好感都欠奉,無論其說什麼都覺得刺耳。

「馬姑娘,馬姑娘!」孫登立刻打了個哆嗦,沖着她連連拱手。

恰巧萬脩整理完了自家部曲返回,低聲道歉:「原來是馬姑娘,萬某失禮了。先前家嫂一直說,你是許博士的女兒……」

馬三娘立刻白了他一眼,大聲打斷,「我義父姓許。但我已經離開許家,今後做的任何事情,都與義父無關!」

「啊?噢!」萬脩被白得滿頭霧水。

「她的大哥,就是我們綠林軍三頭領馬武馬子張!」唯恐被人忽視了自己的存在,劉玄快步湊到萬脩身邊,用手搭在對方耳朵旁透露。

「滾開,哪個要你多嘴!」馬三娘抬起腿,朝着劉玄猛踹。

「原來你便是勾魂貔貅!」萬脩以手掩面,任由劉玄被踹了個四腳朝天,「當年聽子張大哥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妹妹三娘也在長安。卻沒想到,此三娘便是彼三娘!」

「你認識我哥?」馬三娘難得從別人嘴裏聽到一次大哥的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追問,「你確定沒認錯人?他,他什麼時候去的長安?他,他怎麼沒來見我?」

「此事說來話長,請三娘先受萬某一拜!」萬脩再度漲紅了臉,沖着馬三娘連連長揖,「先謝謝三娘你當日請動孔將軍,照顧我嫂子和侄兒。再謝你大哥馬武,仗義出手,幫萬某一道報了當年的血海深仇!三謝……」

「夠了,你還沒說我哥什麼時候去的長安呢?」馬三娘被拜得頭腦發暈,側着身子閃開了半步,大聲提醒。

「看我這記性!」萬脩抬起蒲扇大的巴掌,又狠狠給了自己一下,然後啞著嗓子補充,「當年聽聞大哥出事,緊趕慢趕,也沒能及時趕回長安。待得知嫂子和侄兒都已經在伯升,偉卿兩位哥哥的護送下,平安返回了扶風,便隱姓埋名在百雀樓附近潛伏了起來,尋找時機,替大哥報仇。某天半夜終於等到了合適時機,卻不料惡賊的爪牙太多,群蟻噬象,危急時刻,子張大哥忽然從天而降。一刀一個,將惡賊麾下最能打的家將都給砍翻於地。然後我們兄弟倆聯起手來,從一樓一直殺上三樓,將那害死我哥的狗賊大卸八塊!」

原來,動手將西城魏公子及其麾下爪牙一夜之間斬盡殺絕的,是馬武馬子張和萬脩萬君游!想必是那馬子張傷好之後,不放心自家妹妹,潛入長安偷偷探望。而得知自家妹妹被許博士收作義女,他這個做哥哥的,不想再讓妹妹去過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乾脆不與妹妹相見,在出手殺掉西城魏公子之後,直接遠走高飛。

馬三娘心裏被酸澀和自豪充滿,看向萬脩的目光里也憑空多了幾分親切,「我哥就是這種性子,見到不平之事,總想着管上一管。至於萬二哥你,不必總是把恩情掛在嘴上。他當初去殺人的時候,恐怕根本不知道你也在裏頭!」

「對子張兄來說,的確是順手而為!」萬脩笑了笑,畢恭畢敬地點頭,「但是,對萬某來說,卻是生和死的差別!所以,這輩子恩公和三娘你若有差遣,萬某必不敢辭。」

話音未落,卻聽見孫登大聲反駁,「君游這話,真是大錯特錯!先前咱們不知道是恩公駕臨,多有冒犯。如今既然報恩機會就在眼前,哪裏有再等恩公差遣的道理?乾脆咱們兄弟兩個,直接將恩公和官鹽一併送到冀州地界,也省得路上再有哪個不開眼的傢伙打車隊的主意!」

「大當家說的是,咱們理應如此!」

孫登肚子裏偷笑他蠢,嘴巴上卻說得愈發慷慨激昂,「君游是孫某的兄弟,君游的救命恩人就是孫某的救命恩人。先前的事情,千錯萬錯,都是孫某一人的錯,劉均輸不再追究,孫某已經感激不盡了,豈會再做那恩將仇報之事?!均輸,三娘,你們儘管放心,從現在起,車隊由我們軹關營來護送,保准一斤不少,給你將這批官鹽送到冀州!」

「多謝孫當家美意,押送官鹽是劉某的職責,不便假手於人!」劉秀眉頭輕皺,依舊不願意繼續帶孫登同行。

「那至少趕車和推車,還是交給孫某的手下來做!」孫登態度要多誠懇有多誠懇,「否則,一旦恩公無法按期抵達冀州,孫某之罪,將百死莫贖!」

「是啊恩公,山路難行,就憑你麾下這點兒人馬,再走一個月也出不了太行山!」萬脩掃了一眼筋疲力盡的鹽丁和民壯,非常認真地幫腔,「一旦逾期未至,恐怕即便有孔將軍說情,恩公四年寒窗之苦也徹底白受!」

最後這句話,可是結結實實戳在了劉秀的心窩子上。四年來他之所以發奮苦讀,從不敢懈怠,圖的就是能給自己和家族找到條出路,不再任憑貪官污吏們騎在頭上為所欲為。而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如果因為鹽車抵達冀州逾期而丟官罷職,讓他如何能夠心甘?

況且如果車隊逾期不至,受處罰的肯定不是他一個。嚴光,朱祐,鄧奉三人,先前四處投帖卻無人敢收,就是受了他劉秀的拖累。如果再害得三位好兄弟一起做白丁,他劉秀將情以何堪?!

「君游,還愣著做什麼,趕快去帶人生火,埋鍋造飯!」孫登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發現劉秀的態度已經鬆動,立刻大聲命令,「都到了咱們地頭上,難道還讓恩公親自動手不成?!」

「是!」萬脩唯恐劉秀繼續推辭,答應一聲拔腿就走。

「東方荒,司馬博,讓弟兄們把乾糧袋子,酒水袋子,還有其他吃食,全獻出來。然後你們倆帶着各自的部曲滾遠遠的,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鹽車!」

「酒水就算了,孫大當家幫忙補充些乾菜足矣!」劉秀無法再拒絕,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們也不用送到冀州,只要將車隊送出太行山就可!」

「劉均輸你放心,除了孫某自己和先前幫忙趕車的弟兄,其他人孫某保證只讓他們遠遠地跟着!」孫登擺了擺血淋淋的大手笑道。

劉秀再拒絕就顯得心胸狹窄了,「也罷,那就有勞孫大當家!」

萬脩麾下也有五六百嫡系嘍啰。聽聞劉秀等人是二當家的恩公,一個個將兵刃解下來,丟在了距離車隊五十步之外,然後跟萬脩一起,在落星瀑下的水潭前生起篝火,架上石盆,瓦鍋,用麥子,野菜和干肉熬制簡單方便的吃食。

劉秀麾下的鹽丁和民壯們已經連續吃了好幾天冷食,不待鍋里的麥粒被煮爛,口水就開始大淌特淌。等到干山蔥,野蘑菇下鍋,肉香開始瀰漫,乾脆端著木碗一哄而上。

劉秀見狀,又是慚愧,又是無奈。只能悄悄地走到鄧奉,嚴光和朱祐等人身邊,叮囑大夥輪流看緊了孫登,以免此人再找機會興風作浪。

眾鹽丁和民壯身在旅途,吃飽了肚子之後難免覺得無聊。作為地頭蛇,孫登指點着夜幕下黑漆漆的山川輪廓,從舜帝少年時逃避繼母和弟弟陷害17,說到堯皇嫁女,再說到白起破韓18,又說到信陵君竊虎符救趙,旁徵博引,東拉西扯。

冷不防被石塊絆了個踉蹌,腿上的箭傷被抽動,孫登疼得大聲慘叫。萬脩見狀,趕緊快步追了過去,伸手攙扶,「大當家小心!」

「沒事,我,我喝水喝得多了些,去那邊放掉,放掉一些!」孫登毫不客氣地將左臂搭在了萬脩的肩膀上,「君游,你,你攙我一下。我,我這腿上的傷,沒十天半月好不了。」

「好,大當家小心,這邊,小心腳下!」

「站住,撒個尿不必走那麼遠!」朱祐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手按刀柄,大聲命令。馬三娘不在附近,周圍都是男人,孫大當家一路上撒尿撒了不知道多少次,幾曾像現在這般迴避過別人?

「來了,來了!」孫登大聲答應着,手中卻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匕,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萬脩的腰眼。

「住手!」事發突然,朱祐根本來不及阻止。這一聲斷喝,卻令萬脩心中陡生警惕。

「噗———」紅光飛濺,萬脩手捂自己腰間傷口,軟軟栽倒。而孫登被萬脩推出了一丈多遠,摔在地上,頭破血流。

「嗖嗖嗖———」數十支閃著寒光的羽箭,從側面的山坡上飛過來,直奔鹽車旁的兵丁與民壯。數以百計的山賊則揮舞著鋼刀沖向篝火,見人就砍。剛剛吃了一頓熱乎飯渾身上下都發困的鹽丁和民壯們,哪裏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轉眼之間,就被羽箭放倒了一大片,又被衝上來的眾山賊殺了個七零八落。

「住手!有種沖老子來!」鄧奉在旁邊怒不可遏,抄起一桿長槍將兩名山賊放倒於地。然而,眨眼工夫就有十幾名山賊撲向了他,刀矛並舉,將他逼得手忙腳亂。

劉秀和馬三娘想要前去救援,哪裏來得及?很快也各自被一群山賊纏住,舉步維艱。再看嚴光和朱祐,情況更加危急。

「咔嚓!」有人一刀砍在了鹽車上,將車廂砍出了半尺長的裂縫。白花花的官鹽,立刻像水一樣傾瀉了出來。

這下,敵我雙方都紅了眼睛。靠近鹽車的山賊們丟下兵器,彎下腰,將官鹽大捧大捧朝口袋裏裝。而劉秀等人不甘心任務失敗,也怒吼著試圖衝到鹽車旁,將搶劫者驅散。然而,他們只有五個人。周圍受了孫登指使暴起發難的山賊草寇,卻有七八百。在官鹽的誘惑下,群蟻噬象,將他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連彼此會合併肩突圍都沒可能,更甭說騰出手來整理隊伍,保護鹽車。

「萬二意圖作亂,眼下已經被老子親手誅殺,爾等若肯將功補過,一起動手誅殺官兵,鹽巴肯定也有你們一份,孫某說話算話!」

事發突然,萬脩麾下的弟兄原本個個不知所措,聽孫登許諾的賞格大方,立刻有人動了心,彎腰從地上撿起兵器就準備加入戰團。

「住手!」先前已經栽倒於地的萬脩,卻掙扎著站了起來,「弟兄們,快快住手。孫登言而無信,過後絕不會兌現承諾……」

「你居然沒死?」孫登扭過頭,毫不猶豫舉起匕首,直撲萬脩。

萬脩有重傷在身,一邊踉蹌著躲閃,一邊厲聲質問:「姓孫的,萬某捨命前來救你,你為何要捅萬某一刀?!你,你如此善惡不分,怎麼可能成得了大事?!」

「你哪裏是救我,你分明想要借刀殺人!看看事情不成,又假惺惺地認了官老爺做恩公!」孫登對萬脩的忌憚不是一點半點,咆哮著揮舞匕首,刀刀不離對方的后心。

萬脩雖然武藝高強,奈何受傷過重且赤手空拳,很快,後背和肩甲處又中了兩刀,血如噴泉般四下飛濺。

「我命休矣!」萬脩知道自己這回在劫難逃。帶着幾分歉意看向劉秀,心中陡然充滿了悲涼。

想要救人,卻被營救的目標所殺。想要報恩,卻拖累恩公慘死於荒山野嶺。萬脩啊萬脩,你這輩子,不光活得稀里糊塗,死得一樣稀里糊塗。

「弟兄們,孫登連二當家都容不下,豈會善待咱們?!殺了他,另立明主!」七當家韓建宏的公鴨嗓聽在萬脩耳朵里,宛若天籟。

「殺了孫登,另立明主!」一部分萬脩麾下的嫡系終於找到了主心骨,抄起兵器,跟孫登的爪牙戰作一團。

「殺孫登,給萬二當家報仇!」劉秀的反應極快,發現敵軍當中出現混亂,立刻火上澆油。

「誰再跟着孫登干,萬二爺就是他的下場!」嚴光,朱祐,鄧奉三個,一邊努力向劉秀靠攏,一邊大聲提醒。

山賊們愈發覺得前途黯淡。而從慌亂中漸漸恢復鎮定的鹽丁,民壯和萬脩的嫡系部曲則士氣倍增,越戰越勇,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局,將孫登的死黨壓得節節敗退。

「頂住,援軍馬上就到!」眼看着劉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孫登再度慌了手腳,揮動匕首,親自督戰。

「援軍真的馬上就到!」

一陣怪異的尖嘯,忽然透過瀑布聲,傳入了他的耳朵。孫登的叫喊聲戛然而止,果斷拉住一名親信,擋住自己的身體。

數點寒光穿透夜幕,將他面前的親信,還有另外幾名躲避不及的嘍啰,一併射成了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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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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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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