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稷下盛會(五)

第445章 稷下盛會(五)

「治國,當以道為首。」

「道有二,仁與不仁而已。」名可秀闡論道,「孟子云: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通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若不外覆,必自頹也。」

她引用孟子的話說,只有心懷仁道的人才應該處在治國治政的高位。不仁的人處在高位,這會使他把追利從惡之欲傳播給眾人。於是,在上的不依照義理度量事物,在下的不用法度約束自己,國家不講道義,官員不講求誠信,君子冒犯理義,小人觸犯刑律,這樣的國家還能存在的,只是僥倖罷了,若不被外邦傾覆,就必定自我傾頹。

名可秀道:「故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

天下有道時,道德低的受道德高的役使,才智少的受才智多的役使;天下無道時,力量小的受力量大的役使,勢力弱的受勢力強的役使。這兩種情況,都符合天理。

后一種,便正是衛希顏所提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物慾社會的天理。所以,現代社會一切向錢看,錢多就是力量,有錢人就有勢力,有道德而無錢的遭人恥笑,見義勇為、不為利益的被人嗤為傻冒……這種事情衛希顏真是見的太多了。

名可秀論道:「必以形而上之道,統刑而下之器,才可以仁道之天理,降物慾之天理。」

故而,治理國家必須是以道義為首,來行使權力、制度、法律等,這樣才能建成以道德良知為自律的社會,而不是成為以權錢物慾為衡量準則的社會。

所以,以「形而下為器」的西方及現代政治其實就是一種「生物本能」的政治。衡量其政治成功與否在於物質利益的佔有,表現為對世界市場和資源的佔有。而其政治形式又有兩種:其一,如美國這種向外拓展又內里寬鬆的則成為民主政治;其二,如一戰後的德國這種向外受挫而國內資源緊張的則會成為專/制政治。

無論民主還是專/制,講的都是「國與國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與森林裏的動物一樣,為了食物和資源自相殘殺,最後把地球玩壞了大家就一起玩玩——除非走向太空,佔據新的資源星球。

名可秀道:「王道,徳禮也。霸道,政刑也。以徳禮為道,則民有恥且格,道德自覺。以政刑為道,則萬民懼罰而慎行,無廉恥自格。」

衛希顏心說,後世傍大款、小三盛行,不就是因為笑貧不笑娼?沒有這方面的道德廉恥心,法律也約束不了。現代中國的經濟文明遠遠高於古代,法律也遠遠比古代完備,但現代社會的犯罪率卻遠遠高於古代。比起法律這種外在的強制力,道德自覺的力量要比法律強得多——當然道德養成也艱難得多。

一個社會的風氣很重要。

而儒家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建立道德社會。

名可秀道:「管子曰:『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當以天下為天下,如地如天,何私何親?』正如《尚書》曰:協和萬邦。」

按照治理國家的要求去治理天下,天下不可能治好。必須按照治天下的要求治理天下,就像天地對待萬物,沒有什麼偏私偏愛。這就是《尚書》所說的,協和萬邦。

這是不主張兵伐?!

胡宏等反戰派學者的臉色變得和緩了。

趙昚目光有些古怪地瞥了衛希顏一眼,陛下那眼色就似在說「你後院起火了」。

衛希顏的表情仍是天光雲影的柔和,眸光溫潤,唇邊漾著微微笑意。

皇帝陛下撇過眼去:情啊愛的真可怕。

陛下私心覺得可以對皇后更好一點:伴侶,一生之伴。齊家之後,才能治國,才能平天下。

衛希顏此時想起名可秀曾經說的:天下觀與國族觀。

儒家是天下觀,這源自於《易》的思想。

《易》是天、地、人之道,講「共生長存」——「天人合一、依正不二、三才互動」,非以人為中心。故《易》有曰:「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

所以,儒家講「協和萬邦」,講天人和諧。

故而儒家治世強國,講的是內部發展而不是侵略擴張,講的是自我穩定而不是將危機轉嫁到外國。

所以,歷代中原王朝即使是在最強盛的時代也沒有侵略擴張,除非是抵禦外族的侵擾,如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而唯一的例外,正是來自於「生物本能」文明的蒙古族入主中原后才出現。

與天下觀對立的,就是國族觀:以一國、一個民族為中心。

西方及現代的政治文明就是國族觀,雖然也講「世界主義」和「普世價值」,但都是推行國家利益。不是儒家所追求的仁德光耀四方,天下萬物和諧共存。

名可秀在大量閱讀了秘書省國譯館與鳳凰書院譯翻譯出來的來自於大食智慧宮的哲學和歷史著作后,就評論古希臘和羅馬帝國的政治是「國族觀」。

她對衛希顏道:文明與地域很有關係。

——泰西之地國邦多,而地狹、資源少,國強必是求諸於外而非求諸於己,「物競天擇」的自然掠奪性必然造成國族觀。

故,一方面中國要講修睦鄰邦,協和天下;但另一方面,也必須強大,才不會為國族觀的文明侵蝕。

她在講經台上宣講道:「王道於邦,講信修睦,和平共處。然人性有私慾,道德有高低。吾中國之民,久沐聖賢德化,以道為治,仁禮為憲,故人心向善,講信修睦。外邦之國,無我儒家之光輝灑照,文明深陷生物相競之天理。其性,欲,惡也。唯以一國、一族之利,而不忌天人之和道。」

名可秀的聲音斷然鏗鏘,「人之惡尚存,則霸道不可棄。平天下之『平』,有靜亦有動。靜者,仁禮滲透;動者,戈以止暴,平衡利益。」

兵戈是用來止暴,而非用來爭利。止暴之後,就是平利,要將所得的利益在該邦之民和中國之間進行平衡。

名可秀為什麼反對衛希顏提出的殖民經濟?因為「人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小到一家,中到一國,大到天下,均是此理」。

殖民經濟就是掠奪,以他國之資源蓄本國之富。

在衛希顏那個時空,有所謂的「甘蔗之國」、「棉花之國」、「橡膠之國」,這不是什麼美稱,而是殖民經濟留下的毒瘤,讓這些國家被迫形成了單一的經濟體系——這對國家發展經濟的危害是不言而喻的。一個國家如果貧富分化,那肯定是不穩定的根源。放大到世界也一樣,國與國之間貧富分化,世界不可能和諧穩定。單從自然環境講,那些貧窮的國家因為追求經濟發展造成的環境惡化難道不會影響其他洲和其他國家?只靠一個或幾個超級大國能把地球治理好?填了你整個國家也治不好,何況還沒那麼高風亮節。所以,殖民經濟的最後,是苦果大家一起吞。

一個平天下的「平」字,道盡了深奧的道理。

平,不是平均,是平衡。

衛希顏深受教益。

這個萬物和諧的思想應該是人類所能想像的最高文明。而人權,民主,也僅僅是以人類為中心。在人類克了自然後,就被自然反克了。

所以,儒家致「天下太平」的平,是有着平衡之意。只有平衡了,才能穩定。

名可秀道:「儒家仁道,固非天下之共道。致天下太平之德,固非天下之共德。九洲四海,邦國無數。以道為治者,唯吾華夏。王道之仁治,必使中國盛世。然而,承平日久,民不知兵,也必使中國國民之性不堪於外患。外邦以『形而下之器』為治,雖道德不修,物力軍力卻可大增。中國若不兼修『形而下之器』,徒以道德,何以擋刀槍?可與侵略之國談仁義?可以錢帛買和平?——靖康之恥,前車之鑒!」

朱蹕、金安節、王綱中、鄭剛中等人聽到這裏,都微微點頭。

「周之弱,方有春秋,王道不存。晉之弱,方有五胡亂華,仁道不存。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華夏君子之國也,當奮而不綴,形而上強德,形而下利器,唯自強不息,方可王道如光,永遠輝映,照耀萬邦。」

台下陡然響起熱烈掌聲。

學子們激動得臉色潮紅,眼睛放亮如有光芒。

「講得太好了!」

「天行健,道強不息。」

「形而上下,不可或棄。」

「鏗!」譙定抬手敲了下銅鐘。

殿內立時安靜下來。

譙定向名可秀微一頷首,示意其繼續。

台上一些學者們在心裏默默記錄着要點,準備在名可秀闡論之後再發起辯駁。

名可秀的聲音清潤自信,說道:「吾儒家治世之文明,為世間至道。道之高也,澤被四方。道之終及,明中央之國,必負文明之責任。儒家文明精英者,必負道德之義務,格物,致知,正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名可秀給儒家道德文明賦予了世界性的責任,平天下,不是一句空言教化的口號,而是要去踐履躬行。

「孟子曰:『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若夫中國如中央,外邦如諸侯,中國固不可恃威強凌諸邦,橫行霸道,然則以道平天下,此為儒家踐履躬行之務也。」

孟子這句話的意思是:諸侯危害了國家,那就改立諸侯。如果這個國家還是乾旱水澇(指人治不修破壞天地人造成災難不止),那就改立國家。

在儒家諸子中,孟子說話是最徹底的——如果國家領導人於國家不利,那就請領導人走路;如果這個國家不利於民眾的利益,乾脆連國家都改變好了。

名可秀引用孟子的話,表達出儒家必須承擔起治平天下的責任:中國既然是政治文明經濟的中央之國,當今文明的高點,就必須承擔中央之國的責任和義務,有害於天下的事情,就要去制止,有害於天下的國家,就要去推翻或改立——不一定是歸入中國之土,但必須是摒棄禽獸之治的、以仁德治民的新國家或新政權。

名可秀道:「王道之國,必有民遷。中國仁治盛國,必有外邦之民遷入。則人口增多,土地、糧食增耗。然則中國可不受民哉?不可也。拒民於外,非仁也。而以人口增多致內民睏乏,可為仁哉?亦為不仁也。何解?必利形而下之器——耕作之技、農具、水利、物貿,等等。」

她舉出數據道:「以歷代國史記載,對比稻穀畝產可知,如今大宋江南每畝均出稻穀四至六石,比之唐代稻穀畝產,增長百分之十四五,比之漢代畝產,增長百分之五十六。若以人口比,大唐最盛時人口八千餘萬,與大宋現今人口相當,而疆域廣過大宋。若中國不強『形而下之器』,何以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不能養民溫飽,又何以談王道、仁政?」

名可秀和儒家習慣經辯的學者們有一個很大不同,就是喜歡用數據說話,這跟她曾經做了多年的商盟盟首有關,商業就必須講數據。而時政也是如此,有時空口懸談經義,不如幾個數據說明問題。

名可秀跟着說道:「多子,無以教,未必多福。多子,無以養,未必多福。」這句話有些顛覆「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但在此時此刻卻啟人深思。

衛希顏笑着跟了一句:「越生越窮,越窮越生。」

皇帝陛下:「……」

名可秀道:「天下萬物之仁,豈在多焉?」目光變得深邃,「平天下,平之意,實含天道至理。」

平,天地萬物平衡也。

一個物種繁衍過多,就會失去平衡。

「所以,一妻多妾有害於仁呀。」衛希顏又跟了句。

生那麼多孩子,養不活怎麼辦?

「陛下是仁君,要以身作則呀。」

皇帝陛下:「……」

名可秀的話已經偏離了王霸之爭的辯議,但仔細一想,卻又含在王霸之中。

人口增多怎麼辦?——用王道感化大家少吃一點么?形而下為器,在很多儒家學者眼中,「器」非王道,奇技淫巧爾。

當然隨着格物學科的影響增大,現如今很多儒家學者已經在轉變觀念。

便如名可秀說的:形而上強德,形而下利器。君子形而上下,自強不息。

坐在台下的格物學科的學子們已經眉飛色舞起來。

——只讀經,能當飯吃么,嘿嘿嘿!

——沒有『形而下』,『形而上』能推及天下么,嘿嘿嘿!

便聽名可秀道:「君子,人性善。政出於心,心出於仁。天下性至善,則政隱治臻,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

名可秀鏗鏘結語,「王霸之道,唯以心主。政不出於心,當伐。義不凌於利,當伐。道不凌於霸,當伐。擇道而固執,君子之責也。固仁之本,敬也。道之天下,尚也。」

不符合道德的,不符合仁義的,就要站出來撻伐,這是君子應盡的責任。

君子以仁心為本,批判撻伐政治和政治人物,這是必須要尊敬的。

在以道為治的天下,這應該是學者的風尚、士大夫的崇尚。

台上的稷下學者們都微微點頭,無論他們是否贊同名可秀的觀點,但她的這種學者品格卻是讓他們讚許的。

胡宏心中緩緩吁了口氣:名楓山,道之持正,可謂君子。

掌聲再次熱烈響起。

趙昚心中噫嘆一聲,只覺受益非淺。

如何評價周光武帝柴鉊,他覺得已經找到了方向。

趙昚心中再次遺憾名可秀沒有成為他的經筵講經學士——學士院的激烈反對,有多少是出於她是女性的原因呢?皇帝陛下深深覺得,學士院在對待學問的態度上應該學習稷下學宮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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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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