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結罾(1)

緩結罾(1)

一朵接一朵的煙花在空中綻放,斑駁光影映出眾人不同的表情。

或驚訝,或擔心……

謝翼轉過臉,換了一副委屈巴巴的嗓音,「今日十五,我就是想來看看先生。先生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替你報仇。」

說着,順帶比劃了兩下,表示自己武功不弱。

夏雲鶴捂住唇狠狠咳嗽一聲,三娘扶住她。

「藩王無詔,不得進京。」她的聲音虛浮沙啞,「殿下可以在軍中,可以在鄞郡,唯獨,不該……在這裏。姑且不論為何離藩,試問殿下在軍中可有月余?諸將如何看待殿下?聖上知曉,又會如何對待殿下?」

「今日是十五……」謝翼的身形晃了一下,垂下腦袋,聲音微微顫抖,「我若不來,怎知先生正在受苦?」

空中焰火璀璨,一次又一次照亮謝翼的側臉,隱隱有一滴淚消逝在黑夜。

今夜金吾不禁,朱雀大街處處火樹銀花,各色的燈,擁擠的人,空氣中瀰漫着美食的香氣,無處不喜悅,無處不痴狂。

總有些人與熱鬧歡樂無緣。

「殿下是長情的人,我知道。可是哪一年缺正月十五呢?鄞郡是個好地方,沈老將軍是忠勇之人,機會稍縱即逝,殿下是明白的。」

謝翼急忙說道:「陳海洲對先生不利。」

夏雲鶴緩口氣,說道,「我知道。上都城就要變天,殿下速歸鄞郡,絕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來過上都,免得牽連進來。」

「那,先生呢……」謝翼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見夏雲鶴雖白著臉,神色卻極為平靜,他不自覺停住腳步。

輕裘攏住夏雲鶴單薄的身形,脖頸上的指印依稀可見,她掩唇咳嗽兩聲,整個人搖搖欲墜,出口的話隱忍倔強,和著喉間腥甜,字字鏗鏘。

「設局,除惡。」

院內寂靜一片。

除惡……上都城誰是惡?上都城的百姓心照不宣,此時院內的每個人亦心照不宣。監察御史譚秉文直諫,撞柱而亡,不足兩年。

謝翼沉默良久,眸中藏了探究的意味,末了,說道,「既是如此,我知道了。」

他打了個呼哨,牆頭閃出一個人影。

兩步躍進院子。

三娘瞪大眼睛,指著那人,「偷粽賊!」

夏雲鶴詫異了一瞬,想到傅三爺曾說,衛斯昭改名換姓夏昭,在鄞郡參了軍,謝翼年前又去了鄞郡,二人難免碰面。衛斯昭是何人,謝翼清楚,衛斯昭為何隱姓埋名,謝翼也是知道的。

「夏昭,你護著先生。」謝翼的聲音肅然,沒有太多情緒,教人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麼。

衛斯昭應了一聲,抱拳道,「屬下遵命。」

故人聚首,院中並沒有重逢的喜悅,只有凝滯的氣氛。

煙花照亮夜空,映不出眾人各自的心思。好似偌大的上都城,繁華只流表面,底下多少暗流涌動,勾心鬥角,根本猜不到。

於夏雲鶴而言,謝翼雖偶爾幼稚,可是大事上絕不糊塗。藩王擅自回京視為謀逆,何況謝翼是偷偷返回,更不敢多留,當夜趁著上元節燈火輝煌,遊人如織,混出城外,跨馬返回了鄞郡。

衛斯昭因和陳海洲有仇,恐被人發現,深居簡出,甚少見到,時日一久,夏雲鶴都忘記這人存在。她也想不到,衛斯昭會在之後,再次救下她。

此為後話,不消細說。

元宵節過後,最熱鬧的,當屬陳海洲查長樂園猛虎脫籠一案。

這事定王橫摻一腳,接連上書和惠帝,痛斥陳海洲凶狡貪暴,羅織冤獄,誣陷良善,朝堂又掀起風浪。

陳海洲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上書和惠帝,稟明萬貴妃唆使手下給猛獸投毒,暗害辛夫人。

萬、陳兩家在朝議上鬧得凶,互不相讓。

和惠帝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架勢,高深莫測審視着眾人。

夏雲鶴聽着朝上諸臣謾罵,心不在焉,甚至覺得從陳海洲口中說出,「秉公處理,按律辦事」,帶了幾分可笑。

看着朝堂眾人,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生念頭,此時正是除去陳海洲的良機。

只是還需再好好謀劃一番。

……

下河村,許行宅內。

陽光晴好,院內迎春花悄悄吐蕊,星星點點裝飾著花牆,現在還不是最盛,再過半月,滿滿一牆鵝黃花瀑,那才好看。

許行坐在石凳上,整理著桌上寫滿字的宣紙。

陳海洲隨手抽起一張,見字跡張狂飛舞,微微皺眉,「你又在仿字,仿字能賺幾個錢?」

「不勞煩你細看。」說着,許行抽走陳海洲手中的宣紙。

陳海洲不做表態,說道,「又是那個侏儒紀楚幫你找的人?」

「怎地?你不滿意?你不是都調查過?」,許行眉眼微揚,嘲諷道,「這會兒來質問我?我一天出去見什麼人,你不也是一清二楚?」

「子懷,我沒有派人跟蹤你。你知道的……你不一樣。」陳海洲小心翼翼說着,「你救過我,我一直記得。」

許行冷笑一聲,打開竹刻山水捲筒,收納起卷好的宣紙,合上蓋,瞥了陳海洲一眼,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你能放我走嗎?」

陳海洲緩緩搖搖頭,「除了這個,其餘我都可以答應你。」

「呵。」許行勾著唇,背起捲筒,連眼神也懶得施捨給那人一個。

許行即將踏出門時,陳海洲的聲音再次響起。

「又去找墨柏先生?」

這一刻,許行一頓,回頭看着陳海洲,滿不在乎地說道,「你如果那麼喜歡派人跟蹤我,儘管派人。」

說完,許行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再沒回頭。

院裏靜悄悄的,一陣風吹過,花牆上的小花輕輕擺動,隔了半晌,屋頂落下一個黑衣蒙臉衛士,單膝向陳海洲下跪,道,「主子,要不要幫您去盯着許先生?您在他面前未免太……?」

陳海洲擺擺手,「他不是犯人。你去盯緊定王,有什麼異動,及時回稟。」

「那夏雲鶴?」

「夏、雲、鶴……」,陳海洲揉上眉間,眸子換了狠戾之色,輕聲哼道,「她成不了事,夏家先別動,處理完萬家,再拿夏家開刀。」

蒙臉衛士喏了一聲,幾步翻上屋頂,院子重歸寂靜。

……

許行出了下河村,一路往南入了城,見無人跟來,才坐到路邊無名茶攤,要了碗熱茶,一邊喝,一邊等身上汗意散去。

正是午後太陽最毒的時候,茶攤上人滿滿當當,挑夫、行腳商人、士卒差役、遠行旅人……座無虛席。

許行喝着茶,察覺有人湊到他旁邊,他下意識把捲筒往懷中一攔,瞪向那人。

來人是個背包袱的遠行客,許行如臨大敵的樣子倒把這人嚇了一跳,連帶打翻了茶碗,茶水傾了一桌面。

許行抱緊了竹制捲筒,丟下三枚大錢,逃也似地離開。

待到河坊街背街,見滿牆薜蘿隱約抽放嫩芽,許行稍稍定了神,整理好衣衫,往墨柏齋走。

墨柏齋還是老樣子,不一樣的,是齋內多了一個文弱的青衫書生。

書生和墨柏先生相談甚歡,許行取下捲筒,提在手中,緩了口氣,邁步進了墨柏齋。

隨即拱手道:「舅舅,夏大人。」

夏雲鶴回頭,含笑回禮,「許先生。」

墨柏先生笑呵呵招呼許行,「子懷,你來得正好,來看看我的這幅字。」

許行把捲筒立在桌角,笑着誇讚了幾句,又說道,「舅舅,您上次說的那方硯台,還記得嗎?」

「哼。」墨柏先生故作生氣,指著許行的鼻尖,「天天從我這順東西,等著,我去取來予你。你先陪一會夏大人。」

見墨柏先生走遠,許行才打開了捲筒,抽出宣紙,從中挑了一張,遞給夏雲鶴,說道,「夏大人,這是陳海洲的作息飲食,還有喜好,願有所助。」

夏雲鶴接過宣紙,抖開端詳,只見一頁密密麻麻的紙,按月計三十日,日分十二時,詳載陳海洲行事,所會之人,交談之時長,飲饌之細節,甚至還有陳海洲打過她的記錄。

她微微一怔,指著那條記錄,問道,「正月十五的事,你怎麼知道,陳海洲和你說這個?」

「那倒不是,他從不和我講他在外面的事情。」許行瞥了她一眼,說道,「那晚上他回來挺遲的,我隱約聽見他和一人說話,言談偶爾提到夏家,後麵坊間傳得盛,說陳海洲因爭三娘,再與你起了爭執,誰信那個,我猜定有別的原因。」

夏雲鶴將宣紙疊成小塊,塞進袖袋,拱手道,「許先生是個心細之人,眼下上都城局勢動蕩,想必許先生亦有所耳聞。」

「自然聽過一些。」許行望向她,眼神中透露一絲迷茫,「流水的世家,鐵打的陳海洲。」

「我看未必。常言道『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許行瞳孔驟然一顫,看向夏雲鶴的眼中多了幾分打量,見她嘴角含笑,許行顫著聲輕聲問道,「夏大人,可是,可是要對付……」

夏雲鶴點點頭,「某有一計,可令先生擺脫桎梏。」

許行把住夏雲鶴雙臂,情緒激動,「當真?」

「當真。」卻見夏雲鶴眸色一暗,垂頭嘆了口氣,「可惜,要行此計,需分三步,需謹小慎微,需眾人合力,更需一人捨身入局,計成,則天下大吉,失敗,則前功盡棄。」

許行鬆開夏雲鶴,眼中掛上悲楚,「夏大人有幾成把握?」

「一成。」夏雲鶴見許行更加失落,又說道,「若得一人相助,則有四成把握。後續再從中斡旋,眾人調和,此事可有七成把握。」

「那人是誰?」

夏雲鶴抿唇,眼中帶了幾分笑意,「是您吶,許先生。」

許行一下鬆開夏雲鶴衣袖,往後退了兩步,扶著桌子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我?我又能做什麼?我不過一個廢人。」

「許先生才華橫溢,不要妄自菲薄,只是時運不濟,此計需許先生捨身入局,方有成事之可冀。」夏雲鶴說完,見許行咬着牙猶豫,遂嘆口氣,「罷罷罷,既然許先生不願意,此事就此作廢,我再不提。」

說着,抬腳往外走。

「夏大人!」只見許行攥緊拳頭,慢慢抬眸,連臉頰上的肌肉都在隱隱抽動,「捨身入局……真能換來自由嗎?」

她嘴角含笑,「不知道。」

許行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良久,抬眸看向她,「我願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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