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鄉試前的小風波
宛平城儼然一座京師西南雄關。
東西長六百多米,南北寬三百多米。
總面積二十萬多平方。
城池內有翁城、羅城,南北無門。
東西開兩城洞門,順治、永昌。
城郊市集、村鎮密布,西面盧溝橋橫跨永定河。
它承載了十三世紀馬可波羅的足跡。
無數商隊、讀書人的足跡。
這日。
挨近孔廟的坊間飯店、茶館、酒鋪。
人流雲集。
落榜的有人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有的失魂落魄、借酒澆愁!
科考選拔上的人又有一種優越感。
有的寫詩嘲諷他人。
有的春風得意、沾沾自喜。
儒教至此,醜態十足。
良鄉諸生魏無知也在過關之列。
此人在家鄉小有名氣,關於他無知的名字。
倒是少有人嘲笑,據說大有來歷。
《論語,子罕》篇。
孔聖人說;「吾有知乎哉?
無知也有,有鄙夫問於我。
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因此。
根據孔聖人的解釋,無知反而是一種謙虛、好事。
縱使私底下有一部分讀書人不尊敬聖人。
時常辱罵、調侃孔孟二聖。
甚至拿「無知」二字來嘲笑魏無知。
他也不以為忤。
坊間店鋪內,寬敞大堂。
三五知己成群結隊,討論話題都是這回科考。
夥計、酒保、茶保來回穿梭。
「魏兄,大楚第一神童賈景之也過關了。
據聞他卷面不潔,被墨汁浸染。
我等沒看過他的卷子,不知學政大人何以取他?」
魏無知面色溫言地笑笑:「賈景之的時文、試帖詩在下看過了。
雖也不是十分優異,但也無可指責。
定在前十,是很公正的。
卷面不潔是無心之舉。
據說是同座的司馬匪鑒打擾的......
不過他那首詩卻已經傳開了!」
「原來如此,究竟是何等妙筆!
還請魏兄明言,我等洗耳恭聽。」
魏無知輕搖湘妃竹扇:「賈景之詩云: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
山頭蓋起水晶殿,珊長峰尖,珠結樹巔。
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
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
「此詩果然有妙處,誤認卻在水邊。
點明非是他打翻墨汁,是無心之舉。
倘若八股、試帖詩過關。
卷面不潔也可原諒。
倒也無人指責陳學台了。」
魏無知搖頭道:「學台大人還是擔心的,卷面不潔。
本就能判為下等,可賈景之館閣體練得還行。
學台大人見此回了一首詩。
此事必然傳開又是一段文人佳話了。」
「咦?是何詩?說來我們也聽聽。
不僅能飽飽耳福。
也讓落選的同仁好有個借鑒之處。」
魏無知輕笑道:「陳學台詩云;寶藏將山跨,忽然間在水涯。
樵夫漫說漁翁話,詩句雖差。
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
常見得登高怕險,哪曾見會水溪殺。」
「嘖,難得!難得!這是一段佳話了!」
「昔有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日填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張水部回詩,朱慶餘聲名大震。
今日賈景之此舉,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最難得的是,魏兄乃羅師兄表親。
他對事不對人,以直抱怨,此乃真君子。
毫不諱言,這份心胸、氣度可敬可佩!」
賈琮與周六合、張冇才、王浩三人角落一桌,側耳傾聽后。
三人微微一笑,他們三人也取中了。
過幾天便要送往貢院。
周六合是孝子、苦讀型,十六歲了。
說是「肯下十年苦功夫」也不為過。
張冇才是涿州天才,十五歲。
王浩則是宛平本地人,據他說家境殷實。
他年齡最大,十七八歲。
這四個蘭陵盟元老,個個皆是八股精英。
其中王浩考過一次鄉試,落第了。
這回算是第二次。
他們正聽著。
中間靠左一桌唯有一位生員。
自個兒斟酒、不點菜,方巾斕衫,面目無神。
喝著喝著忽然嚎啕大哭,頭伏於桌。
頓時吸引了所有考生目光,賈琮望過來。
此人正是他同桌考生林浩!
林浩鑒哭道:「我無顏面見桑梓父老矣!」
一時椅子、條凳與地面木板的摩擦聲響徹全場。
有不少生員過來安慰。
魏無知當先勸慰道:「林兄何必自慚形穢。
勝敗乃兵家常事,科場如戰場。
何況現下只是頭場科考。
後面還有錄科、錄遺呢!
若有信心、鴻志,何愁不過。」
此言一落,有不少人感同身受。
紛紛動了惻隱之心:「不錯,不錯,縱使今年不過。
還有下一個三年,人生有幾十個三年。
大不了就和八股耗一輩子,一個考官眼瞎也罷了。
不可能每個考官都眼瞎。」
聽著眾同仁的勸慰之語。
林浩情緒也冷靜幾分,以手袖揩拭眼角淚水。
搖頭晃腦道:「多謝諸位仁兄好言勸慰!
奈何在下非家境殷實者!
我選為房山縣學生員,已是滔天大幸!
想昔日房山桑梓,老母勞累至死,春種秋收。
去過賦稅、徭役,筆墨紙硯之費尚有何幾?
忝為諸生,幸能免去家中二丁徭役!
然筆墨紙硯、時文子集、趕考住宿之費。
全賴桑梓父老捐贈矣,今不能中?安能苟回?」
周六合聽得不由潸然淚下:「林兄也是我同年了。
但生員過千,我也不知你現狀。
既然家中使費蜩螗,然而每年歲考。
重定等級,林兄若肯努力判為一等。
領些官府補貼,亦不是難事啊。」
「你周兼達是大孝子,歷來得縣尊看重。
如今又有賈景之幫忙,於你不算難事。
卻何以難倒我等諸生哉?
一等廩膳生名額有定。
我林浩非是不努力也?
奈何,無權無勢耶!」
林浩緊閉雙目,熱淚滾滾:「待得回鄉,父老失望。
流言蜚語似於萬箭穿心!
聲律啟蒙、四書五經、七五雜句、唐宗宋祖.....
吾哪本不熟?」
賈琮冷眼旁觀。
他能場場順利,得益於活過一世。
甚至於記憶中的某些格式、文章他能抄襲過來改進利用。
再加上一些應對急智,平日練習積累。
若非如此,坐在那裡哭的人。
不是林浩,而是他賈琮。
賈琮亦不會同情心泛濫。
那一世經歷的冷漠、這一世的勾心鬥角。
讓他變成了看什麼都沒有安全感、充滿質疑。
且不說林浩險些讓他科考失利。
就目前來看。
林浩明顯用處不大,所以他只是冷漠地注視。
現下又有幾個秀才紛紛把目光看向賈琮。
魏無知溫文爾雅道:「賈蘭陵,久仰大名!
今日咱們先不論虛的,林兄誠為可憐。
你賈景之是國公世家之後,不缺銀錢。
可願助他一臂之力?
如此,我等生員皆感你海量!」
周六合也有些於心不忍,朝賈琮小聲道:「景之,咱們幫幫他吧。」
這是一個小小的難題,如果賈琮推卸。
對他蘭陵盟盟主、第一神童的名聲,想必有所損害。
魏無知雖然不像針對他,順手推舟卻玩得不聲不響。
這個魏無知,比羅奇才更危險啊!
賈琮眯了眯眼。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
在眾多生員注視之下。
賈琮團團作揖一圈,微笑著看一眼魏無知。
右手捏捏左手寬袖,甚是沉穩地道。
「諸君,魏兄說在下乃是國公世家之後。
不缺銀錢,然而我不敢苟同。
首先,諸位有不少是家境殷實之人。
在鄉也有社學、在家也有家族。
家族之錢,怎是一人之錢?
我賈琮在賈家,不過一介庶子爾。
與林兄一般,抬頭低頭無不徵詢長輩父母意見。
諸位能明此理乎?」
「這倒是。」
人群有人應和,對於事實。
魏無知也不好置喙。
賈琮繼續解釋:「其次,在下雖為蘭陵盟盟主。
但蘭陵盟不過是同仁品文之團。
我處處囿於家族,蘭陵書社也不是我的。
時下經商,哪有士人勛貴親自挂名的?
寧國府抄家不久,家兄死於非命。
諸位豈有不耳聞的?
我又怎敢頂風作案?」
「那依你看,此事如何解決?」
魏無知眉頭一皺,拉起林浩。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咱們能救一人,然而天下苦難者千千萬萬。
誰能一個一個地救過來?
諸位先不要說詩云子曰,倒是想想。
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諸位想想,我一介庶子真能揮霍千金嗎?
我倒是想,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賈琮話中帶有幾分揶揄意味。
有人發笑。
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賈景之還是有趣的嘛。
賈琮看著林浩道:「今日一事,算我等同仁義舉。
我願率先捐五兩,諸位有餘財的。
一人捐個幾錢,跬步可成千里。
細流可成江海,林兄今次也能度過難關了。」
「就這個法子吧。」
王浩捧起桌子上未用過的乾淨瓷碗。
先是為賈琮捏汗,繼而鬆氣。
「裝滿這個瓷碗為止,估計也有幾十兩了。」
賈琮先放五兩碎銀。
張冇才、周六合、王浩繼之。
至此,便有不少生員也來捐錢。
或銅錢、或碎銀不一。
魏無知不置可否,也捐了三兩。
那林浩絲毫不覺得羞恥,連連四方作揖而拜。
聲淚涕下:「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
言罷,林浩喜憂參半地捧碗而去。
魏無知不失風度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我那表親羅奇才確有錯處,卻不至於死因不明不白。
對於賈蘭陵的時文、書籍、治河策論。
魏某是佩服的,可惜,你我做不了朋友。
無論科場官場,我魏無知。
一定會為表兄查清此事。」
賈琮呵呵一笑:「悉聽尊便。」
「你那治河策論,在我看來是治標不治本。
傳言你素有靈光保佑,入世、治河、科場。
幾乎無往不利,我卻不能苟同。
眼下尚有一事:北方數省村鎮。
有不少缺乏水牛、黃牛。
耕地頗為吃力,宛平、良鄉皆有此等狀況。
你若能解,我就服你。」
魏無知嘴角自始至終掛著微笑,語氣卻不掩挑釁。
「還是那句話,對事不對人。
我佩服你,但我絕不認同你。」
今天賈琮的魄力、應對能力。
大堂之人有目共睹,絕不是一個混吃等死的貴族飯桶。
魏無知把林浩推給賈琮,以作刁難。
賈琮又不聲不響地推給眾人,解決此事。
國人無論古今,都有看熱鬧的習慣。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一聽有這種熱鬧。
眾人又豎直耳朵聽起來。
古代的士人、讀書人。
為人處世講究「外圓內方」四個字。
也就是官場所謂的「陰陽之道」。
徐階、張居正、申時行等頗得其中三昧。
在他們看來。
外圓內方是上上之道,能辦事、心裡有原則。
外圓內圓是老油條,遇事推託,不會辦好事。
要不得。
以嚴嵩、周延儒、溫體仁為代表(奸臣)。
外方內方。
則是最危險的一種行事作風。
以咱們的大清官海瑞為代表,眼睛容不得沙子。
這種人,會被大部分士人集團排斥。
哪怕不少人稱讚。
但外方內方觸及了士人集團的根本利益。
幾乎不可能在官場大展拳腳。
要說它複雜,也是複雜的。
說簡單點,「外圓內方」是首先會辦事。
並且不排除不擇手段地保住自身。
黨同伐異、再施展抱負的行為。
能夠堅持一定程度上的好原則。
說難聽點,是虛偽、奸詐。
自我標榜是「陰陽之道」。
當下賈琮面臨的就是這麼回事。
所謂「外圓內方」,一般不明著說出來。
就看當事者如何去平衡。
名利,名就是利。
倘若賈琮不幫林浩、不理會魏無知提出的切中民生的事。
對賈琮的名聲,肯定會有一定損害。
而名聲,才是他們立足的根本之一。
「書生論政,朝野所忌。
魏兄,你這題目不但過於刁難人。
且逾越了我們讀書人的本分。」
王浩眼神一閃,為賈琮推卸。
「王兄此言差矣。」
魏無知淡淡一笑,搖頭道:「今日在座諸生,無不是各自桑梓的中堅。
咱們俗稱秀才。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為家鄉父老辦點事,何以提高到議政來說?
再者我等這提議,又不是要縣衙。
府衙推行政令,咱們想法子。
若是好呢,是為民謀福。
若不好呢,權且作為遊戲一場。」
魏無知從來沒有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
一番話有條有理、娓娓道來。
誠如八股一般,破題、承題,思路清晰。
王浩默不作聲,是怕難住了賈琮,免得丟臉。
雖說盟主在治河上能經世致用。
但他終究是豪門中人。
哪有那麼多經驗。
這些事,給縣尊、府台頭疼才是正經。
羅奇才在世時是有不少朋友的。
但這些朋友少有可靠的。
一旦羅奇才身敗名裂,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所以賈琮不擔心羅奇才朋友報復,他們不會。
而魏無知這個羅奇才的表弟,卻是不能相提並論了。
賈琮腦子裡思索了種種計策。
把他當成建造木牛流馬的諸葛亮?
不是。
分明是譏諷、刁難他啊。
雖然說;「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但儒家就是「現世主義」。
尤其是「槍打出頭鳥」。
這些事避也避不開,倒不如將計就計。
做得好了。
反而又能為自己添加好名聲。
於是,思來想去。
賈琮點頭應下,微笑道:「魏兄真乃知民、愛民。
良鄉有魏兄這般諸生,是良鄉之福。」
「承讓,孟子云:君為輕、民為重、社稷次之。
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之溺也。
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之飢也......」
魏無知笑容可掬:「如此說來,景之兄是答應了?」
「捨命陪君子罷!」賈琮拱拱手。
王浩不插話了,賈琮既然答應,那他必有法子。
張冇才一個勁鼓掌叫好。
周六合眼珠一轉:「便去永昌門東的村鎮。
挨著田地,離城也近。」
他們這夥人有的是選不上在發泄。
有的是選上了在等。
因為陳東生還要為剩下的考生舉行錄科、錄遺。
再過幾天才送他們去參加鄉試。
錄科。
是科考出了事故不能參加的。
或者科考不過關的,再考一場。
錄遺。
則是包括錄科不過的考生。
在籍監生等符合參加鄉試條件的。
錄科、錄遺,都是科考的延續。
選拔參加鄉試的合格者。
陳東生為這些事,忙得沒有空閑見學生。
他負責的是整個直隸省的考生。
當下眾生員聯袂而出,浩浩蕩蕩。
直往城外而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就如華山論劍一般。
入秋許久了。
宛平城東外的土地大多種了小麥、番薯、粟。
有秀才分不清小麥、韭菜。
說那些麥芽是韭菜來著。
宛平城東郊外的「永昌門集」是周六合故里。
時下一個秀才在家鄉方圓幾里是有名聲的。
尤其「孝子」之名為人稱讚。
便有里長、甲長帶人過來應付。
他們這些村鎮頭頭、農民也不是沒事做。
秋日小麥種下,正在施肥。
番薯也快到收穫時節。
他們膽怯畏縮地保持距離。
敬畏地不時看向一眾方巾飄飄的秀才。
又回身低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賈琮等一眾秀才足踏的地方。
是一塊番薯地邊沿的土畦上。
番薯藤蔓前後左右的距離皆有幾尺。
幾個秀才面色傲然。
顯然看不上眼前「鄙夫鄙婦」的「下賤」勞動。
就連王浩等人也看不起農民的勞力活的。
此地村鎮的領頭人錢里長心裡打鼓。
他不大樂意應付這些秀才,卻也不敢得罪。
抑制住不情不願的心思。
土畦上的魏無知也失去了面對同年的溫文爾雅的作態。
居高臨下地問道:「你等農夫施壅用的是什麼呀?」
里長、甲長在村鎮也是首領般的人物。
平日大家恭維著。
協助衙門差爺督餉、收稅、編戶籍。
「幾位相公。」
錢里長收了在鄉間的倨傲,站出來答道。
「鄉間施壅用的乃是柴木薪灰、各等糞類。
濕土用牛糞最好,像這等干土。
羊糞才是頂好的,這時節都稀缺呢......」
眾人仔細一瞧。
藤蔓根部果然有糞土,呈顆粒狀。
不過他們不想知道牛糞、羊糞有何區別。
皆掩口退避,嫌棄地揮揮眼前空氣。
生恐褻瀆了斯文。
魏無知忍住嘔意,厭惡道:「既是施糞,為何不早說?
沒由得怠慢了我等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