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心 第七章 困獸無可歸

人間草木心 第七章 困獸無可歸

晏緲側臉望着她笑,竟瞧的有些發痴。「我猜你娘一定是個好相貌,把你生的很好看。軍營里許多兄弟,都不及你靈氣。」

銀信陡然紅了紅臉,抽身跑開。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啊?」晏緲追上去「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亂跑。」

「不用你管!」離開火光的銀信藉著黑夜的掩飾「吾非爾兵,休得多事!」

「你……」晏緲氣的發怔「你以為作我的赤焰兵這麼容易嗎?」

「誰稀罕?」銀信本就心情鬱結,又遇上這個甩不脫的主兒,越發煩悶,腳底生風欲出營圍。

晏緲一面喊著外頭危險一面撲身而上,楔住他肩頭翻身將他制服在地。

「你是女子?」晏緲驚異從她身上速速分離,再不敢妄動「你一個女子,跑來這處,你不怕嗎?」

「什麼話?!」銀信左右環顧強作鎮定,整理好外襖瞪去一眼「你家將門清風,此時不該說:在我赤焰營下,男女老幼皆可安泰。居然問我是不是害怕?」冷嘲熱諷「真是家門不幸,教出你這樣的糊塗蟲。」

「我爹說,我們當兵的,上了戰場就得抱着回不了家的念想。但是醫者給我們一次又一次回家的機會。我們赤焰軍,從來不欺凌醫家。」他追逐著疾步而行的蘇銀信「哎,但不代表,你這個丫頭就可以如此傲慢無禮……你你去哪裏?!」眼見那蘇銀信手腳敏捷翻過一座緩坡,他再要喊,卻沒防着腳下枯枝牽絆。

「你……」晏緲正待起身,腰背撕痛,嘶嘶癱回地上。蘇銀信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也只能逞強道「我說了很危險的。」

「不要亂動!」銀信麻利點上火摺子,麻利撩開他背上盔甲。

「喂!你一個女孩兒家……」晏緲正要發難被她一掌擊在後心,只差一口老血,卻不知她做了什麼,掌心滾列似的熨帖在幾處似是信手撥弄幾根筋骨,那扯痛瞬間了無蹤跡「了不起啊!」他一骨碌爬起穿好鎧甲,起身見她見怪不怪一臉從容點着火把好奇湊去「你跑出來究竟找什麼?」

「鬼蟬。你認得嗎?」銀信蹙眉細細翻著草叢「夜裏才現身,跟夏蟬長的差不離。」

「你師父只教醫術,沒告訴過你山裏的夜晚有鬼嗎?」

「有啊。」銀信嫌棄眼色「害怕你回去就是。」

真是個野丫頭。晏緲咬牙切齒腹誹,為自己幾次三番的無能為力而懊惱,卻見她淡定執著,只管細細尋找,多一絲絲的表情都未有「我回去?若是有壞人來了,你怎麼辦?」

「逃跑啊。」

「逃跑?!真丟人!跑不了呢?」

「求饒啊。」

「不管用呢?」

「喊姐姐啊。」

「你說什麼?!」晏緲大驚失色指著遠處火光點點的軍營「她也是女的?!」

「大驚小怪什麼!」才要捉到手的就被他驚飛了,銀信氣急敗壞狠命將火把摔在他腳下,「滾蛋!」

那晏緲似是被震撼,呆若木雞杵著。銀信越走越遠,直到在竹筒里灌上了七八隻才心滿意足的抬頭,恍然才想起還有個礙手腳的。

「想起我了?」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哎,這個有什麼用。」

「你怎麼還沒回去?」銀信蹙眉小心捧著竹筒朝回走,見着他執著又好奇,便露出陰森得意比劃着「抓一隻活的,讓它咬住傷口,然後咔的一下!把它身子擰掉!止血奇快!」

晏緲餘悸撫著自己肩頭幾處刀傷,再不敢多話。

清晨的迷霧還沒完全散去,煙氣朦朧的籠著整片的駐地,朔寧王著一身便裝和晏將軍在駐地後面的溪流旁巡視着。

「前幾日你不是也乏的厲害,可好些了?」

「好多了。你來了我便安心,你找來的大夫也頂,一碗湯我氣力都回來了!好些將士們都止了腹瀉,精神也足了。」晏將軍的燃眉之急有了轉機,神色也舒緩了許多。「這是……」

朔寧王隨着晏將軍眼神的方向望去,竟看見木心,身着一件短領窄袖衫,水藍色的衣擺被高高系在腰上,赤著雙腳站在冰冷溪水裏,兩手緊緊捏著一直瘋狂擺尾的魚,她側頭躲著魚兒濺起的水珠,一邊慢慢的朝岸邊靠去。

「你在幹什麼?」朔寧王厲聲驚動了抓魚的木心。

木心半身的水漬,看着岸邊的晏將軍和朔寧王。愣了愣,捧著那隻活魚作了個揖。引的晏將軍哈哈大笑起來。

「大夫是我軍中貴客,自在便好。」晏將軍笑哈哈的看着木心。

木心一步一滑的走上岸,把魚丟進岸邊的魚簍里,淺淺笑着在裙擺上擦擦手「晏將軍見諒,將士們整日吃清粥小菜的怕也是不慣,我看溪塘里有魚,中午給大家燉魚湯。」

「大夫今年有?」

木心一愣,「二十了。」

「師從何處啊?」晏將軍笑道「年紀輕輕這身醫術,真真難得。」

「晏將軍取笑了」木心紅著臉「先師在南地不過尋常醫戶,奴婢先去做湯。」說罷提着魚簍飛快離去。

「你從哪裏請來的高人?」晏將軍側目,帶出幾分誠懇「留在咱們赤焰?」眼見殿下神色複雜快步走遠,氣急追上「你越大越是小家子氣了,你……」

朔寧王和晏將軍正在帳中商議拔營事宜,木心求見,二人抬眼,一盅奶白的魚湯裹着香氣團團氤氳。

木心行了禮,端著魚湯走向晏將軍的案幾「魚湯份數不多,只有病患才有,這碗是將軍的。」說完木心便俯身告退了。臨走回眸,將眼色遞到朔寧王身後的顧北。

晏將軍有些尷尬的看着三皇子,端著魚湯在半空中踟躕著。

「將軍趕緊喝了吧。」三皇子垂目收攏著案上的地圖開釋道。

顧北從帳里出來果真看見候在外面的木心:「青月大夫有何事?」

「嗯。」木心沉吟半晌「南弦一直在跟銀信照看病號。」她望着遠處的白色頂帳「我聽說要準備拔營了。可是,大家還需要時間恢復啊。」

「蘇姑娘有所不知,這處地勢氣候都不樂觀。後面有烏恆的騎兵一直咬着不放,拔營也是迫不得已。若非這病症,亦是不會滯留這麼久的。」顧北看着被狂風吹亂的旗幟「再不走,暴雨也快來了。

「烏桓的騎兵從西北方向來嗎?」木心看着另一邊的山脈起伏,又轉眼看着顧北狐疑的眼神繼而解釋「因為是騎兵,好像只有西北的方向有條緩坡路。」

「是。」顧北看着西北邊「我們在那裏設防,現在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我能去看看嗎?」木心盯着那條路。

「蘇姑娘想去看什麼?」

「就,去看看。」木心有些為難的看着顧北「可以嗎?」

顧北早就想好好試探,只思量片刻便快速回道「好。」轉身吩咐人去牽馬「我陪姑娘去。」

呈現在兩人眼前的是幾丈寬的山坳緩坡,兩邊是光禿禿的岩石堆疊的高山。陰鬱天色,山風怒號也越發恐怖。

「只有從那條路,翻過這座山,就能到駐地。」顧北指著前方「烏桓的騎兵如果順利,從那裏不到一天就能攻過來。邊淮不比洛陽,周邊部族常年紛爭不斷,我們拔營也是為了將士們安危考慮。」

木心抬頭看着越來越疾的大風,轉向顧北「從前每次有暴雨,那裏」木心指著一處山地「山體會滑坡,這塊地就是這麼被填起來的。」木心看着顧北「若是能堵住那條口子,騎兵是不是就沒辦法過來了?」

「太冒險了。這裏山石確實鬆動,冬日不比夏季,不一定會滑坡,就算滑坡,也不一定能把那口子堵住。」顧北淺淺「而且騎兵並不是只騎馬。烏桓因為長期流逐,穿山過水比尋常士兵更有優勢。」

木心點着頭若有所思「若是大霧呢?這樣的山勢必定落雨浮霧,水氣越重霧氣也愈濃。」她看着顧北突然陷入的沉默「許多受傷患病的將士處在身體虛弱倦怠的恢復期間,在暴雨中轉移,我是擔心……」她抬眼犯難「其實,若是再能捱過兩日……」想來也是自己天真了些,她緩緩嘆息「也罷,你說得對,兵家之事該是將領決斷。」

顧北突然疑惑發問「你怎知這裏會滑坡?」

木心盯着遠遠的山包抬手示意「那裏以前,是個村莊。」她眼神黯淡,語氣沉重「我小時候住在那裏,山上以前用火藥開過。」

顧北心下一驚,也顧不得什麼禮節,牢牢盯着蘇木心的臉「你是,小玉?」

「你……」木心也驚著,抬頭看着顧北,思慮良久,轉而黯淡了眼神無奈的搖搖頭「村子被毀掉的時候我才三四歲,實在記不清了。」

「你記得小北嗎?我還背過你呢!」顧北驚異的看着木心「我隨我家人離開的時候,記得你被你父母留在村子裏了。」

「是啊。」木心突然紅了眼睛苦笑「就這麼被扔在這裏了。幸而老天垂憐,師父把我帶走了。」

兒時同村的玩伴突然相認,在此情此景卻各自有了太多的秘密,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天色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顧北突然開口看着呆愣的木心。

「好。」

是夜,軍帳里的氣氛變得格外不同,南弦氣急敗壞抱臂,埋怨著同僚似是而非的倒戈。

「蘇,玉?」朔寧王一字一頓的念出這個名字,帶着幾分不可思議抬眼看着顧北「這麼巧?」

「是。」顧北拱手「小玉的父母在村口撿到一個女嬰,包着她的襁褓上寫着生辰八字和一個玉字,大家都喊她小玉。那年春旱,好多人家都逃飢荒出了山,他父母卻只帶走了自己親生的兒子,把小玉留在了山裏。我隨父母離開的時候,小玉都是一個人在山裏,只有三四歲的模樣。」顧北陷入沉思「我們後來聽說村子因為滑坡完全被掩埋,從此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殿下!」晏緲滿頭汗珠兒撩開門簾,興奮不已「來了來了,大抵是拔營的假消息起了作用。連夜就要把馬兒給咱們送來。我走啦!」

「雨大霧重,又開了岩,屬下跟小將軍同去!」

「行!」晏緲揮着手攬過顧北肩膀「你如何知道這裏山岩鬆動的?你可真有辦法!」

顧北告退,出門正正碰上抬簾的南弦。南弦捧著一團騰騰熱氣進來「魚湯好了,殿下快喝吧。」

「幹什麼?!」高位在座三皇子沒好氣的看着南弦。

南弦捧著魚湯莫名「不是殿下要喝魚湯嗎?」

「拿走!」朔寧王砰砰拍桌子。

「不是拔營嗎?」銀信懶懶撐著下巴對着收拾好的幾個包袱,望着帳外已經黑去的天「暴雨就在眼皮上兒了,今兒走是不走?」

「誰知道呢?」木心蹭著臉上的冰涼之意「。我也巴不得早走,他們走了咱們也自由了。才開春就遇着這樣的鬼天氣絕非什麼好兆頭。只怕夜長夢多。」

「姐姐,咱們去哪?」銀信爬去她身邊笑意盈盈,伸著懶腰「太好了,不用回那個皇宮,我這兩年跪這個又跪那個。」她蹭著姐姐肩頭「咱先回洛陽吃頓烤鴿子,別坊里住幾日,再去皋塗山裏尋些新草,馴幾匹鹿兒……」

「嗯。」木心含笑「就差不多清明了,咱們去西湖品龍井,然後去紅杏找木樨。」

「我還想去瞧瞧姑姑呢。」銀信急急抬頭「姑姑的綉坊里定是有新的花色了。」

「你乾脆留在姑姑綉坊當綉娘好了。」木心故意板起臉「那蘇杭男子各個儒雅,姐姐再給你說戶好人家,以後就別隨着我餐風露宿。」

「你再說!再說我要生氣了!」銀信粉拳捶著膝頭轉而去撓她的癢,木心笑着一面命她住手一面討饒。

鬧作一團的師徒姐妹依偎著在電閃雷鳴的滂沱中閉目休憩,再未理帳外的車馬嘶鳴和山石崩碎。

天色微亮,雨勢漸收。

蘇銀信被外頭嘈雜的篤篤馬蹄聲驚醒,悄然出了帳營,外頭喧囂一片,各色暴躁的馬匹被牽住,焦慮胡亂的踩踏着地上的泥濘。營中將士們一改疲憊虛弱之氣,雖是泥濘血污滿身,卻全然喜氣洋洋的豐收爽朗。她疑惑順着馬匹遷入的方向,再一片空地里望見許許多多五花大綁的烏桓人,跪倒泣涕,用聽不懂的游牧語言懇求着。

晏緲傲然立於最前方,一身的泥濘卻再看不出半點稚嫩,面色的狠厲確是武將之風的完美繼承。他抱拳對着緩步而來的朔寧殿下似是說着什麼。

雨聲淅瀝掩了他們的對話,銀信渾然不覺自己越靠越近。可下一瞬,卻見朔寧殿下決絕抽出佩劍,手起刀落,血濺三尺。

啊!銀信掩面尖叫,回身撞進木心懷裏。木心捂着她的耳朵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子和滾落在地上的人頭,手臂更緊幾分將銀信環住。

聽着動靜的朔寧王穩步走向馬匹前的師徒,勾著王者的威嚴對着身後的晏緲道「若不讓這些牲畜見着舊主人頭落地,怎會乖乖聽命於新主人?」

木心瞪大眼睛,穿透雨簾,對上那雙堅冰似的陰冷眼神,心頭恐懼翻湧,只得抱緊銀信,蒼白緩緩「信兒不怕,我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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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教性命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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