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心 第二章 相識未知底

人間草木心 第二章 相識未知底

「答話!喪著臉做什麼?!」皇后一手持卷,一手砰砰拍著面前的案幾「燈燭樽盞原清點過許多次了,為何今日還會出錯?!」

前廳人人戰兢,氣氛肅殺,時不時傳來摔盞砸杯更是唬的人陣陣哆嗦,不知下一瞬又是誰倒了霉。門口的女使眼見清冷一身的三皇子靠近,款款起身做禮,低垂眉眼解釋道:「皇後娘娘正在核清元宵宮宴的用品器具。各宮娘娘和掌司們都在。淑夫人也在。」

「既是後宮的……」清冷才幾字被身後一聲「老三!」引得眾人循聲望去。

「太子。」朔寧王垂首,帶着侍從做禮。

「你是不常在,總跟我疏遠。」太子蹙著眉,疑惑一陣繼而恍然「今日……哦,是弟弟來看淑夫人的日子。」

「照例來問皇后安。」朔寧王面色沉寂如水,微微抬眼「來的不巧。」

太子看着他腳下未化完的殘冰底子上踩出的一個凹坑,上前兩步望着前方殿門轉而對着那女使「那宮宴操持不是早早準備着了?如何今日盤驗還需這樣久?」

「皇上對今年宮宴格外重視,娘娘也是慎之又慎。加之昨夜空晴滾雷,皇上急召靈台觀聞,急改了春祀用品。」那女使似是已經解釋過許多次,語速略快又順暢。

「朝中和後宮的事務,還得父親母親和兄長們操持。」朔寧王一如既往的迴避著朝中雜事,後退一步揖手「許弟弟先告退了。」

「急什麼?」太子笑着環住他肩膀「細婈她們拉雪橇,老四都去打冰球了,上次喊你泡溫泉你也說病著,成日自己呆在外頭,不嫌無聊?」眼疾手快加重臂彎的力道阻止他的掙開「哥哥有幾幅好圖景,你來挑幾副喜歡的。」說罷不由分說將他攬去邊沿小路,絮叨抱怨「我被父親罵了好幾日了,好容易出來。大哥比爹還能講道,就剩你能說幾句話……」

朔寧王身子微頓,遲疑看一眼二哥的如火熱情。自關外回來許久未有正眼看過他,他身子比印象中圓潤了幾分,自信飛揚的眉宇又多了些熱鬧的快意瀟灑,顴骨不高但下巴尖長,上唇的鬍子粗亮,寒風中也不動紋絲。

太子連走幾步招手吩咐「你們出去,把門關上。」進屋的二哥讓兄長的親切更濃幾許,歡快拉出一隻綉著灰藍鴿子的團墊上,想想他天寒怕冷又把自己的給他墊上,在一處六扇的木框包錦屏風外摁下他,「前幾日外頭的雪厚,照過紗窗映在這上頭,將這美人兒的臉襯的美絕了。」

老三定睛看去,扇子木框裏的牙色錦帛上的女子皆雲鬢花顏:頭一位風嬌水媚,楚楚姿態,腰肢婀娜,形似弱柳;第二扇那位青紗遮面,淡雅脫俗,素服花下,含嬌倚榻;第三扇俏麗俊逸,麗雪紅妝,盛駿之上,颯爽風姿;第四扇貌婉心嫻,多情善感,娥娥理妝,素手半抬;第五扇酒微醺,妝半卸,醉顏微駝,朦朧惺忪;最後一扇丰神冶麗,艷妝華服,溫婉眼色,舞盡霓裳,儀態萬方。

「如何?哪一扇最好?」太子好笑盯住他開始痴愣的眼睛「要不……弟弟把整扇都搬走?」

「太子留着吧。」朔寧王移開眼神,沉靜落在眼前空蕩蕩的案几上定住,好似壓抑著隨時來犯的痴症,「移來搬去的,再把美人兒累著。」

太子仰頭笑意暢快,轉頭又命人上了幾斛奶子茶。

「這處……不能吃酒的。」朔寧王為難轉向太子。

「這個不是。」太子神秘招呼一女侍上前「這奶子酒冷熱都不宜。這盞是用銀箔打的紙一樣薄,用人的體溫溫的正好。你看着你看着。」那小丫頭乖巧將手捧的大碗高抬,湊近太子嘴邊,太子嬉笑伸著脖子猛灌一口,紈絝姿態威儀全無,他眯着眼咂摸一陣對着強忍煩擾的木心招着手「別讓這酒離了溫,直接送進嘴裏。三弟弟試試。」

即便是投其所好,也不必在後宮裏這樣明目張膽,朔寧王心底冷笑,眼裏卻全是無措訝異。更無措的便是眼前的木心,許是因為被他撞破過一個秘密,每每靠近,心驚得劇烈,只想着要喂酒,手都顫了起來。湊近他抬高之時,幾許偏斜,一縷香釀從手背由絲斷線,落在朔寧王的宮袍一角。

「你幹什麼!」太子坐卧,重心后移,霸道又蠻狠橫踢在她腰上。木心身子陡然偏斜,驚懼之下暗暗使勁,力保手中那酒碗不落,平衡住身子苦求,「奴婢死罪。奴婢溫了許久,手指僵了才犯下大錯。太子殿下饒了奴婢罷。」木心一手撐住酒碗,一手拿袖子牢牢捂着他衣角方才落下幾滴,輕蹭幾腕。

太子睥睨之間,見朔寧王竟伸手緩緩提起她手腕,對那雙粗糙打量兩眼,淡淡開口「你不是殿裏伺候的丫頭吧?」

「是。」微攏指尖暴露出慚愧羞赧「奴婢是負責娘娘寢殿打掃的。姑姑說奴婢體質火旺,適宜來給太子殿下溫酒。」

手難看?!太子嫌厭沖着外頭「給她剁了!」

木心猛地收回腕子,棄下酒碗,速速磕頭,如常帶出哭腔,「太子殿下饒了奴婢吧。」

「朔寧王難得來一次,難中之難賞個臉陪本王喝一壺,倒讓你擾了。饒了你?饒了如何對得起朔寧王今日好興緻?」太子斜眼細察著三弟弟的木然。這樣的沉靜和空洞從小見到大,他很難想像這樣的弟弟是如何在戰場暢快發泄,屢立戰功的。

「朔寧王救救奴婢吧。」木心顫顫轉個方向叩首,哭腔嘶啞「奴婢當真是無心的,三殿下罰什麼都好,別砍奴婢的手。」

冷漠依舊,太子盯着他木然眼神,不死心揮着袖子「還不拖下去!」

此時,大門咣當之下兩個人影晃進房裏,一人一邊提起她一隻胳膊。瞧着他紋絲未動,太子收攏袖子再做思量,年關裏頭,砍了她的手是小,母親追問,還不漏了咱們偷偷吃酒的事情?想罷大手一揮,烙了吧?太子笑轉三弟,「如何?不見血,還長記性。」

「太子休要拉上我」朔寧王自顧攏著自己拖在地上的衣擺,幽幽然拾起邊上那隻碗,自顧自飲下一口涼掉的。

太子瞧着他擱下的空碗,釋然一般揮揮手,將來人趕了去,只留下蒼白木心跪在門口處。眯着眼睛一番咂摸「三弟弟老實說,這丫頭手是粗了,卻還有幾分姿色在。」他不可置信看着弟弟的木楞細細道,「哎,你平日張嘴都難,今日卻連冷掉的酒都吃了。」他挑着眼尾,指著那屏風,幾分戲虐湊近「這畫中的美人,看來終究是比不上一個能暖酒的。」再拍著胸脯一頓保證「你若要,哥哥替你找母親討來,送你!」

話音未落,大門再次大敞開,冷風抖灌。皇后帶着淑夫人出現在晌午的光暈里。扯著如約而至,皇后對着匆匆來拜的三人,顯然還帶着方才的嚴厲和氣性「這是什麼地方也能吃酒胡鬧的?」

「孩兒知罪。孩兒今日特來給母親問安,到了聽說母親在打理春祠之用。」太子揖手而起,「弟弟候在外頭受風,孩兒實在不忍,才取了父親賞的參釀,都是孩兒思慮不周,母親恕罪。」

「熙兒胡鬧!」淑夫人急急上前蹙眉斥責自己的孩兒,「能有多冷?怎麼能慫著太子殿下在後宮殿裏吃酒呢?還不快給皇後娘娘請罪!」

今日的朔寧王並不同往日的痴獃反應,真真垂首俯身,乖順轉向皇後方向「元熙不敢了。」

皇后不快,可年關之下不好發作,況且太子也攪合進來,訓斥幾句也無多的辦法,餘光撇見縮著的木心,像是洶湧熔漿終尋見了破口。快緊上前兩步就是清脆一個耳光「皇子們在房裏吃酒,你在這處做什麼?」

「這丫頭溫酒溫的好。」太子補上去「我命她呆在裏頭的。」

「下賤坯子!」皇后氣急,威儀更甚「打!」木心惶惶,幾人上前,巴掌落在臉上耳朵上,震的腦子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一句惱罵之語,只得循例討饒。

朔寧王冷眼旁觀,越發覺得這女子不甚尋常。慌張和惶恐已然是逼真的,可眼底的倔強和不屑在他眼裏還是那麼的顯而易見。頭髮散亂,嘴角淌血,倒一點沒影響周身一股子的沉穩氣質。

「母親息怒。」朔寧王對着皇后語氣低沉,卻挑着眾人一根敏銳神經。一貫寡言少語的痴子破天荒當面喚了皇后一聲母親!還是請她息怒!朔寧王上一次與她對話還是垂髫之年,僅僅簡單的問安不是結巴就是重複,要麼就是打也打不出的沉默。

皇后帶着幾分不可思議偏過身子「難不成朔寧王喜歡這個丫頭?」皇后叫停眾人,打量著那張普通又狼狽的臉又帶着些許迷茫轉向他「自你弱冠,皇上和你娘可是替你花了不少心思,你連年在外不見回。如何就喜歡這個丫頭?」

「母親。」太子上前笑道「三弟弟常年辛苦在外,跟我們兄弟都快生分了。我送他什麼他都推辭。」他推推母親手腕「他都什麼年紀了,家裏沒個女人,總跑外頭胡鬧。您和父親總要操心不是?」

「三皇子當真喜歡我宮裏的丫頭?」皇後偏過頭,見那老三垂目不言,只抬手朝自己微揖。

「熙兒!」淑夫人上前焦急「不得跟娘娘無禮!」三皇子少有的執拗,居然側身帶出幾絲笑意。

蘇木心悄悄抬眼,思量着他沒來由的傻笑。卻又不得不被他身邊焦急的母親吸引眼色,這淑夫人雖有位份,卻常年住在佛堂,原以為年紀很大了,卻不想饒有姿態。倘若不是故意遮掩細膩和不合宜的妝扮,分明該是個難有的美人兒呀。想來淑夫人的退避三舍和兒子的痴鈍,興許真的是為了自保的無奈之舉吧。

蘇木心的思量被朔寧王耿直的話語打斷,「孩兒從前在外也見過這樣擾擾綠雲的女子,可惜後來不再得見了。」他低頭再揖,臉上的笑意有些蒼白又有些刻意,繼而轉為理所應當,「元熙失禮,母親恕罪。」

原來如此?眾人望去,雖然同是丫鬟式樣,那青月確實鬢似烏雲,髮髻墜墜,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鑒。

皇后突然綻開欣慰,笑着轉向淑夫人「你家元熙從來不多言語,這麼大了,本宮還是第一次聽他說一個女子。罷了。難得回來過年。喜歡就賞給老三了。」再轉頭對着太子和元熙嗔責「你們兄弟兩個不得了了,主意都打來永安宮了。還不讓開!」

皇后的身影朝木心壓來,木心惶恐伏地身子。

「拿來!」皇后命丫鬟取來一支金簪,潦草插進她髮髻中,「跟着朔寧殿下要好生伺候,別丟了本宮的臉,辜負了太子對殿下的一番情誼。」

「是。」木心叩首「青月謹記娘娘教誨。」

清絕殿裏淑夫人忍無可忍急急勸阻著兒子,孩兒命途多舛,緣由不言而喻。自小便教導他慎之又慎,尤其是東宮一派!今日如此斗膽去求一個丫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你在外頭,餐風露宿,刀劍無眼,我日夜憂心。你回來了,明爭暗鬥,貌合神離,我提心弔膽。」她長嘆一氣「都是娘不好。」

「娘在宮裏,只管照顧好自己才是,不要太替孩兒憂心。」母子兩拉會閑話,朔寧王便起身告別。走到殿門口,望一眼等候的木心。朔寧王一言不發,只抬眼示意了那日給他舉傘的侍衛,便直接離開了。那侍衛低聲吩咐道「收拾好東西,在南邊宮門口等著殿下的馬車。」追着朔寧王而去。木心抬眼已然不見二人蹤影。

來不及找到蘇銀信,木心快速留了信兒,收拾幾身衣服在丫鬟們的議論里快步去了宮門。幾乎快到天黑,木心才看見一輛棕褐紅木的睡蓋馬車駛來,一個一身窄袖玄服的女子一副男裝打扮拉着車韁高居車上睥睨「可是青月?」

「奴婢正是。」

「走。」她再無二話,利落抬手一鞭,木心快步而上,側臉望去,那丫頭面頜流暢鼻頭尖小,微翹唇角,尤其一雙暗暗四顧的桃花眼,全然一副狡黠面相。偏偏舉手投足透著颯颯英氣猶如熱血少年的朗姿。木心實難斷確,只想那朔寧王謎一般的眼睛,身邊伺候的,想來也不是簡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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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教性命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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