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軼事》六

《西線軼事》六

【不能因為第一次飛翔遇到了烏雲風暴,從此就懷疑有藍天彩霞。】

【我們應當正視現實,不必以海市蜃樓里的綠洲,去覆蓋地上的沙漠。】

幾天以後,這位步話機員為自己所作的預言竟成了事實。

九四一部隊基地指揮所,設了傷員和烈士遺體轉送處。烈土遺體要在這裏進行登記,清洗過了,換過新軍服,然後上汽車送回國。轉送處人員不多,主要是九四一部隊文藝宣傳隊的女同志擔任這項工作。總機距離這兒不遠,女電話兵們下了機也常來幫助照料傷員,清洗烈士遺體。

這天,陶坷、路曼、小肖幾個人又到轉送處來了。見剛抬下來—位烈士,他的擔架上放着一個軍用水壺。水壺背帶是斷過的,打了一個電話兵們所熟悉的丁字結。路曼和小肖一驚。烈土的臉幾乎整個纏着繃帶,無法辨認。跟擔架的一個小戰士,失神地蹲在旁邊。

「這個水壺,是他的嗎?」路曼問小戰士,見他點點頭又問:「他是不是當步話機員的?」

「怎麼,你認識我們步話機員?」小戰士反問說。

路曼和小肖撫弄著水壺背帶,好久不言語。隨後她們向小戰士問起這位烈士姓名。

「他叫劉毛妹!」小戰士回答說。

聽到這個名字,站在後面的陶坷禁不住倒吸氣口氣,幾乎叫出聲來。大家連忙讓開,陶坷撲上去,湊近臉去看,極力要在這張纏滿了繃帶的面孔上,辨認出她所熟悉的某些特徵來。

陶坷和劉毛妹從小住一個院,相互看着長大的。在戶口本上,劉毛妹登記的並不是這樣一個十足女性的名字。因為生得白凈,頭髮鬈鬈的,又是那麼文靜,活活象個小姑娘,院裏的人都喜歡喊他「毛妹」,喊來喊去成了正式的名字了。同院還住了幾個幹部,幾家的孩子都很要好,連小人書都是一起商定了買的,交換來看,決不會買了重樣的。粉碎「四人幫」以後,小陶和媽媽到原先住過的院子裏去看,住戶們全都不認識。一群孩子用驚疑的目光瞪着他們,問他們找誰,母女倆沒說話,回身走了姑蘇南慕容全文閱讀。

以後打聽到,毛妹的爸爸劉伯伯死得很慘。讓他燒鍋爐,他從幾十米高的煙囪上跳下來,五臟俱裂。劉伯伯搞過白區工作,在國民黨監獄里表現很英勇,是黨組織想辦法營救出來的,如今他們硬要打他是叛徒。其實,劉伯伯的問題,只要他自己能撐下采,也就沒事了。問題出在毛妹的媽媽蘇阿姨身上,蘇阿姨不但不安慰劉伯伯,鼓勵他堅持鬥爭,她還以毛妹兩兄弟的名義寫標語貼出來,表示堅決和「大叛徒』倒清界限。非刑拷打可以忍受,骨肉親人加給的打擊和侮辱,是難以忍受的。不是這樣,或許劉伯伯還不至於走上絕路。陶坷小時候覺得蘇阿姨一向待人和氣可親,早晚見面總是笑着,不想她是這麼一個人……

陶坷同幼年的朋友一直沒有聯繫,入伍到了新兵團,意外地遇到了劉毛妹。第一次見面,部隊在集合,只匆匆握了個手。小時候他們多少次脊背貼著脊背比過個兒,始終不差上下。現在毛妹一下躥到了一米八二。小陶覺得,劉毛妹除變得人高馬大以外,其餘什麼也沒有變。和她握手,漲紅了臉,還象個怯生生的女孩子。隨後又有幾次見面,小陶才感覺到,同她一起長大的這個年輕人變得完全陌生了。那一對眼睛,朦朦朧朧的,失去了原有的明澈光亮。當孩子的時候,衣服總是整整齊齊的,現在倒很不講軍風紀,常常是解開兩個鈕扣,用軍帽煽著風。抽的是五角以上一包的煙,一連串地吐著煙圈。無論說起什麼事情,他都是那樣冷漠,言語間帶出一種半真半假的譏諷嘲弄的味道。不象小時候,對任何事情都有着強烈的興趣,有着十足的熱情。談起小學的同學,某人某人現在搞什麼工作,劉毛妹說:「無所謂,我的看法是幹什麼都行。因為什麼都不幹好象是不行。」

小陶問他:「既然這樣,你何必一定要到部隊上來呢?」

「既然你可以來,為什麼我不能來呢?」

他們談起了爭取入團、入黨的事情,劉毛妹感嘆地說:「『一年團,二年黨,三年複員進工廠』在知青點上的人和那些沒有着落的社會青年看來,這當然是很夠羨慕的了。其實又有多大的意思,沒勁!」

小陶有幾次試着給她幼年的朋友一些勸告,她說:「我看見一篇文章上講,『不能因為第一次飛翔遇到了烏雲風暴,從此就懷疑有藍天彩霞』。你就是這樣,因為不相信有藍天彩霞,乾脆剪掉了自己的翅膀。毛妹!別太悲觀,我們需要振作起精神來。」

「我也在報上看過一篇文章,上面說『請正視現實,不必以海市蜃樓里的綠洲,覆蓋地上的沙漠。」劉毛妹逼視着小陶。

「毛妹!瞧你的眼睛,別那麼盯着我好不好。我不是樣板戲里穿一身大紅的女主角,『站在高坡上,伸手指方向』,教導你『向前看,再向前看!』我並不是讓你縮成一團,胳膊肘拐一下,生怕碰著了誰。你心裏有岩漿,噴出來好了……」

劉毛妹打斷了小陶的話:「恐怕現在需要的不是岩漿,是溫吞水,六十來度,還趕不上二鍋頭的度數。看來,我們這些小字輩的還是儘可能『正統』一些好。」

「經常聽人講到『正統』這個話,究竟你是指的什麼呢?」陶坷問。

劉毛妹想了想說:「確切的意思是什麼,沒考證過。所謂『正統』思想,別人一定可以作出種種美好的解釋。不過照我看,這似乎是意味着服服貼貼,得意於迷信愚昧的一副精神枷鎖,意味着一本正經,拿腔作調,儼然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豈不知這種人夠多麼可憐,等於一個有血有肉有毛孔的機械人就是了。」

他們談到小時候一起讀過的那些小人書,陶坷愉快地回憶說:「小人書上面的那些英雄人物,有些連胳膊腿都安得不是地方,我們總一篇一篇過細地看,翻完了又從頭看。有幾本現在拿來看,我還是很喜歡。」

劉毛妹嘲弄地笑笑說:「你還是依賴於幻想生活,需要從童話里吸取營養。我不再需要依賴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需要,我希望能得到一點人間的溫暖。」

陶坷越來越感到很難和他談得攏超級武學系統。可是,次見面以後,她總是懷着急切的心情,在等待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一天晚上,部隊在廣場看電影。放映中間跑片,解散休息。劉毛妹悄悄約陶坷去走走,陶覺得不大好,還是跟他去了。轉游到營房背後他們避開路燈,走在濃密的樹蔭下。劉毛妹一下抓住了小陶的手。他一雙大手熱乎乎的,那麼力,象兩把鐵鉗。小陶心慌意亂之中,已經感覺到抽煙人口裏的那種氣息。她極力向後仰著臉,躲避不開,雙手被緊緊抓住,就用頭在劉毛妹寬大的胸脯上彭彭地撞擊著。劉毛妹只好放了她。

陶坷跳到燈光下面去,整了整衣服,沉靜地說:「我可知道你希望的是什麼溫暖了。毛妹,難道我們相互溫暖一下,或者說是讓我來溫暖溫暖你,一切就會好起來了嗎?」

陶坷扭頭走了。從此他們沒有機會再見面,也沒有通過信……

陶坷竟能忍住了眼淚,默默地聽那個跟擔架的小戰士講述劉毛妹犧牲的經過。

「昨天攻打三號高地,我們二連是主攻,營里要配一個步話機員給我們連。別的幾個步話機員都爭着報名,劉毛妹不作聲,在一邊卷著煙抽。他心裏有數,配屬給主攻連,肯定是要過硬的,報名不報名也是他的事兒。可不是嗎,最後營里派了他,跟我們突擊排上去了。」

「本來決定偷襲,到了高地下面,踩響了地雷,副連長只好命令我們強攻。這個埡口高地,是316a師的重點設防陣地,修了三道環形塹壕,兩側十多個山包的火力都可以支援這裏。衝過第一道塹壕的時候,副連長犧牲了,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出發前副連長指定了一排長作他的代理人,劉毛妹找到一排長,跟上他繼續往上沖。不一會,一排長又受傷,流血過多,不行了。他指定的代理人是副排長,劉毛妹又跟上副排長繼續戰鬥。副排長拿着話筒,正和指揮所通話,重機槍一陣風地掃過來,他當下犧牲。步話機也被打話,不能再用了。由於指揮中斷,部隊開始有些穩不住了。三班有幾個戰士,把鋼盔壓得低低的,遮住了自己的臉,要往下撤。步話機員虎勢地上去,一腳把走在前頭的一個踹倒了。他直直地瞪着他們,火光下看見,那兩隻眼睛好?人哪!三班的幾個人不敢再動了。步話機員跳到塹壕上面,大吼一聲說:

「『大家不要慌,現在聽我指揮!』

「當時我們嘴上不說,心理嘀咕著。你能行嗎?不是幹部,又不是黨員。

看樣子硬沖是不行。劉毛妹分派了兩個戰鬥組,從兩側佯攻,故意弄得竹子嘩嘩啦啦響,吸引敵人火力。他帶着部隊,順環形壕繞到高地背面,突然發起攻擊,衝過了最後一道塹壕。

「不想劉毛妹胸部和腹部受傷,右腿膝蓋骨也打斷了,小腿活活甩甩的。用了七個救急包,才包住了他那些傷口。同志們要背他下去,他說什麼也不幹。我強把他背起來,他老實不客氣,在我肩膀上狠咬了幾口,我只好把他放下來。講好了讓他在原地休息,等我們一離開,他就拖着一條斷腿往山頂上爬。後來我去看,他爬過的地方茅草鋪倒了,草葉上掛着一珠珠鮮紅的血。

「連長和指導員帶着二、三排支援上來,佔領了三號高地。這時候聽見,什麼地方有人用越南話在連聲的呼叫。翻譯說,他呼叫的是『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原來這是一個越軍的報話兵,他看高地已經完全失守,隱藏在一蓬竹子裏,呼喚他們的炮群,想把我們主攻連全部蓋在高地上。正趕上劉毛妹爬到這裏,他悄悄過去,冷不防一下卡住了那個報話兵的脖子。那傢伙掄起手榴彈,砸在劉毛妹下巴骨上。可他硬是不鬆手,等我們趕上去,敵人報話兵已經完了。越軍裝備的報話機也是中國給的,和我們用的是一個型號的。劉毛妹把敵人的機子調了一下,拿起話筒想要呼叫。下巴骨和牙床砸得稀粹,哪裏還能叫出聲來。他發出唔唔呵呵的聲音,可以猜得出,他在向指揮所報告:

「『二連佔領三號高地!二連佔領三號高地!二連……』

「他丟下話筒,正了正軍帽,把長頭髮掖進帽子裏,又扣好了風紀扣。認真地整過了自己的軍容以後,他閉上了眼睛,象是過於疲勞,一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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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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