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76第七十六章

戰後,那一抹天光難舀起,敲開了,不知是誰的世事無常。

中原大地戰亂紛紛,早前天策府一役,唐軍大敗,折了許多兵將。百姓們逃的逃,躲得躲,每一日都能看見鮮活的生命在眼前隕落。戰亂地區的百姓並沒有全部逃亡,還殘存着一些來不及逃或者不願意逃的老人以及孩子。

難民們因為戰亂,找不到吃的,已經有無數的人餓死。此時,烽煙未滅的戰場旁的一個亂葬崗,堆著許許多多的屍體和殘肢斷臂,觸目驚心。相比起燒焦的大樹旁迎風生長的嫩綠雜草,顯得無比凄涼。

「爺爺,這有個人!」

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睜著大眼睛,手裏抓着樹皮和野菜,驚恐的看着大樹底下的屍體堆。她雖然年紀小,可打了幾年的仗,這些殘忍的事情早已經看淡,她每天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飽。可這屍體堆底下似乎有東西,還動了動,難道是詐屍了?

「二丫頭,快過來!」老頭兒也發現了,趕緊朝小孫女招手。這屍體堆不止唐軍,還有狼牙軍,如果是唐軍還好,可難保不是殘存下來的狼牙軍。

二丫頭扭頭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她認得那隻在動的人手臂上的圖案。亂起來的時候,是一個天策軍人把她藏到樹洞裏才免遭一死,那人手臂上的圖案,和這個人的一樣,而且,他手裏還拿着一桿斷掉的長槍。

「爺爺!還有人活着!」二丫頭扔了手裏的野菜,上去扒開屍體。

老頭兒被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攔著孫女,可看見那人之後卻皺了皺眉,這是個天策將士。他想了想,朝四周環顧一圈,和孫女一起扒開屍體堆。

那人身形高大,滿身血污,胸前有幾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護心鏡刺穿了琵琶骨,仔細一看,箭尖的倒鈎上還帶着血肉。大抵是老天開眼,這人雖然受了致命的傷,可他的呼吸和心跳還在,血也沒有再流出來。

「爺爺,咱們把他救回去吧,我記得老藥鋪里還剩下些葯。」

老頭兒點了點頭,與孫女一起用草編一個拖,把人悄悄的拖走了。

老頭兒本就是個郎中,他們把人帶回家后便給那人拔了羽箭,奇迹的是,傷口沒有流出很多血,處理的也很容易。就是傷患一直在發高燒,燒的人迷迷糊糊的。二丫頭在一邊給爺爺遞濕帕子,看着那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深的,有淺的,有的還未痊癒,細細數下來,竟然數不清有幾個。

「爺爺,他會死嗎?」

老頭兒笑了笑,摸摸孫女的腦袋,「不會,他命硬。」同時在心裏嘆息,這孩子得虧命硬,這麼多傷口,要是別人早死了啊……

就如老頭兒所說,傷患命硬,沒死。可他燒了五天五夜,身子都燒的快熟了,最終,把腦子燒傻了。高熱退了人也醒了之後,不說話,只是獃獃的看着殘破的村子裏,豎起的一面歪歪斜斜的天策旗幟,傻傻的笑。

老頭兒問他是誰,他不記得了。只是執拗的看着那面旗幟,對燦金色的東西也有點反應。比如夕陽西下時,倒映着湖面那抹淺淡的淡金色。他收在眼裏,硬撐著不肯眨眼,直到眼眶發熱溢出淚水。

二丫頭又多了個人要養,她叫他,傻大個。

中原大地上偏安一隅的小角落,安靜的躺着一個女孩兒。當初那個嬌蠻的小女孩如今已有了亭亭玉立的姿態。月華柔柔的傾瀉下來,裹着素銀的光澤倒讓她身上環佩叮噹的銀飾衣物隱隱泛著一圈微光,如同渺茫的仙氣。

這日子正是十五,月圓,七分亮堂,三分陰霾。

皎潔的月華似水,收了某處燃起的熊熊火光。那橙紅色的火焰貪婪的吞噬著觸及到的一切,劈啪作響,直到燃燒殆盡,餘下了灰燼里一抹灰。伴着溫熱,揣到了誰的心裏。

曲無心到底還是尋叔寶去了,也許是帶着歡聲笑語去的。

葉長風在藏劍帶來的賑災物資發完后,與葉英一起,帶着李承恩與曲無心的骨灰回了藏劍。同時,他們也收到了大軍某次戰役大敗,秦義被一箭穿心的噩耗,最後竟是連屍體都保不住。曹雪陽縱是錚錚鐵骨,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時節正是鶯鳴柳綠,兩岸垂楊。湖面上一縷縷波光瀲灧,承載着小船輕輕搖晃。

青陽是老江湖了,給李承恩換了張易容的臉皮子,與他原本的容貌接近,卻看不出。葉長風還想着如若天策府李統領沒死的消息傳回去,天策軍應該不會太過悲痛,也許還能給他們些許安慰,就算他再也不能上陣殺敵。

李承恩聽了只是笑,與葉英一樣摸摸他的腦袋,嘆了幾口氣,沒有答應。

葉長風不解,問及葉英。葉莊主靜默了一會,捏著小徒弟的手和他說話,嗓音一貫的清冷,「罷了,隨他去吧。」

葉長風還是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整日悶悶不樂的。李承恩把他當自己徒兒那麼疼,招他和自己喝酒,當然,這事沒讓葉英知道。一邊感嘆藏劍山莊教出來的小徒弟各個都心地軟容易拐,一邊暗搓搓的逗人玩。

「李叔,你……不挂念天策嗎?」

李承恩垂着眼無所謂的拍了拍大腿,「我相信,他們會比我更能保護大唐和天策。雪陽,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見葉長風依舊不解的表情,李承恩笑了,「長風,李承恩已經跟着這雙腿,死了。如今,我是你師傅的舊友,偶爾陪他下下棋喝喝茶,或者他陪我聽聽雪,枯坐劍冢也無妨吶……」

「為何……」葉長風一直覺得師傅和李承恩之間不止舊友那麼點關係,他們不說一句話都能心照不宣。師傅眼盲,什麼都看不見就別提眼神了。他們之間,似乎靠呼吸,就能知曉其中含義,這需要多長的日子,才能練就呢?

「你還小。」李承恩微微一嘆,「為了這江湖和天下,我虧欠他良多,陪他聽雪,就那麼兩回。每一回都是酒盞剛熱就走了,我聽他身邊的丫頭說,他自己推杯換盞,很寂寞啊。這一回,以後的每一回,總算能陪他好好聽完一場雪。」

葉長風這才明白,葉英為何會在下雪天到湖心亭,一個人擺了兩副酒杯,枯坐對雪。師傅那清冷的性子,或許曾經熱烈的燃燒過。在他看不見和不知道的時候,發光發熱。

李承恩拍拍他的手背,道:「遵從本心,想什麼就去做吧,別留下遺憾。」

「嗯。」

「萬事小心,你師傅可疼你。」

葉長風在院子裏挖了一罈子酒,拍開封泥的時候勾的李承恩酒蟲都出來了。他把酒放到李承恩面前,給他行了個大禮,「李叔,後會有期。」

「不給你師傅道個別?」

葉長風一笑,「不了,我會回來的。」

那日,葉長風獨自一人身負重劍離開了遠離戰亂的藏劍山莊。

小孩走後,李承恩這才扭臉看暗處的葉英,笑道,「都聽見了?」

「嗯。」

「不擔心?」

葉英這才收回心神,「他說會回來。」

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我藏劍弟子哭着來笑着走,瀟灑不羈此生不棄,月下燙酒溪邊燙醉魚,逍遙自在,從未食言。

葉長風尋了好幾年,直至戰亂結束都沒有找到秦義。期間叛軍內訌,挑起戰亂的安祿山與史思明被殺,代宗繼位。收復洛陽,追擊叛軍,總算是平定了亂事。這歷時了七年多的安史之亂里,各門派紛紛站出保衛大唐河山,犧牲了無數英雄,終於結束。

中原大地加緊重建,似乎又看到了盛唐時的一點微光。

可遙遠寧靜的山谷里,有誰的悲鳴,正被埋葬。

裴懸為了尋葯,拋卻了醫者的身份,花間重遊。險山峻岭、河流湍急、冰天雪地、嚴寒酷暑。縱是再艱難險阻的道路,他都沒有退卻,因為有一個人,還在等着他。待他回了山谷時卻發現,有股不同尋常的微妙氣味,瀰漫開來。

那是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在五毒教聞過,那些傀儡毒屍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是,死的氣味。

裴懸心急火燎的闖進冰穴,外室一片雜亂,烏黎和唐呈不在。他皺了皺眉進了內室,發現傅長隨無異,還是安靜的睡着,就是臉色皮膚慘白,呼吸也沒了,跟死人一樣。他探了脈,從懷裏拿出一顆藥丸掰碎了嘴對嘴喂下去。

裴懸感嘆,這人還是當初那般模樣。

長隨,醒醒吧,我回來了。

裴懸正仔細端詳傅長隨的面容,左摸摸又碰碰以解相思。不過冰穴外的動靜倒也由不得他,那股氣味,越來越濃了。帶着死亡的濃墨重彩,就像是來自黃泉的通告。他沉了臉想,當初唐呈那副模樣就知會有變數,他沒想到,烏黎竟會用這種方法……

真是——冤孽!

「裴大哥……」

烏黎站在洞口,發愣的看着面前的裴懸,他下意識的擋住身後的人,一動不動。他身材比唐呈矮一個頭,哪裏遮得住。裴懸一眼就看見了烏黎身後的唐呈,臉上青青紫紫,神智也不甚清晰,獃頭獃腦的,就像一個傀儡。

這麼些年過去了,烏黎當初那張娃娃臉也長開了,如今竟有些妖異。修長的身形,烏黑的長發,深邃的眼眸,如若再換上一襲白衣,那可真是翩翩佳公子。然而,他卻有些瑟縮的看着裴懸,一隻手緊緊的攥住唐呈的手。

裴懸看着他倆,開口,「烏黎,你給唐呈用了屍蠱之術?」

「……是。」烏黎應了,他面容有些悲傷,又倔強的道:「你不在了,我一個人……唐呈出了事,他……我做不到看着他死,我做不到啊裴大哥……你說遵從本心的,所以我把他變成這樣了,對不起。」

裴懸繞着唐呈看了幾圈,倒是笑了,「何必說對不起,你喜歡就好。即使是傀儡又如何?還是唐呈就夠了。」

烏黎含着眼淚,像小孩子終於見到家長一樣,破涕為笑。

對啊,只是你,換一個人便不行,即使你變成了我不熟悉的模樣。

唐呈枯槁的手指輕輕勾了勾烏黎的手指,和著風,在指縫裏藏了滿滿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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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三]萬世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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