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彷彿來自地獄,又要歸入地獄。◎
夕棠很難形容這個瞬間的感覺。
一切冰冷而又陌生,將她拖入沉沉黑暗。
好似殘酷現實,終於驚碎了漫長的美夢。
她盯着屏幕里的聊天記錄,大腦似乎空白了一個世紀。就算怎樣逼迫自己冷靜,也無法處理龐大的信息量。
庄昊說『如果《悄悄》女主沒有嫁給你』。
——為什麼要假設這個『如果』呢?
以真實情況來說,嫁給牧歸泠的不是夕棠本人嗎?
難道說牧歸泠還有別的老婆嗎?
怎麼可能。
而且看後面的記錄,牧歸泠沒有反駁庄昊的話。字裏行間,隱藏着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個秘密,夕棠渾然不知。
他們可能沒有將來了。
一向深不可測的牧歸泠,此刻似乎撥開一圈迷霧。
「你醒了。吃早飯嗎?」牧歸泠語氣溫溫柔柔,看她的眼神也充滿繾倦。
她當時擅自以為,牧歸泠天生風流,會對每個遇見的女孩這樣。
夕棠動了一下,懵懵的抬眼看向牧歸泠,眼神充滿陌生。
夕棠記憶中的初遇,牧歸泠一開口就調戲她,輕浮的要命。
夕棠滿心以為,嫁給他三個月,自己慢慢開始了解這個人了。
彼此交付的第二天,應該是情到最濃,纏綿悱惻的時刻。
對!
是誤會。
——『好啊。』
然而,短短兩條記錄,就把夕棠徹底打回原形。
夕棠的想法再次動搖,懷疑自己推斷是錯誤的。
無論是他的過去,還是現在。
夕棠在氣頭上,指責他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感情開玩笑。
她坐在牧歸泠的位置上,用力按住自己的額角,試圖整理亂成一團麻的思緒,重新審視自己的丈夫。
他手裏端著夕棠的牛奶杯,三兩步走過去,擺在她面前。
夕棠又想起他們婚後唯一一次爭執,因為水果台歌會,總策劃要求她唱牧歸泠寫給白月光的《悄悄》。
真的只是玩笑嗎?
記得禾冬青吐槽過:牧歸泠哪有那麼容易追?學校里其他女生跟他告白,拒絕得毫不留情。
原本安靜的書房,突然響起另一道聲音。
夕棠退了幾步,撞到後面的辦公椅上。酸軟的腿順勢彎了下去,跌坐在舒適的靠椅中。
——『好啊。』
一定是她想太多,擅自誤會牧歸泠了。
「不是七年前。」牧歸泠無聲無息出現在書房門口,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斯文敗類的氛圍感直接拉滿。
透過那雙妖冶的眼睛,只看到重重迷霧,看不清他內心。
剎那間,夕棠回憶起相處至今,很多被自己忽略的細節。——『我喜歡你,和我談戀愛吧!』
何其諷刺。
有可能是自己想錯了。
昨晚密密交纏的兩個人,現在無端生出距離感。
她一直知道,牧歸泠很難琢磨。
——『我們過一輩子吧。』
假如一直保持這種狀態。
「不可能的?這怎麼會呢?」夕棠輕聲喃喃,「牧歸泠怎麼可能暗戀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七年前嗎?」
迄今為止跟牧歸泠相處過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天然渣,對誰都不放感情。
從相識到現在,他每一次漫不經心的回應。
牧歸泠的手懸在空中,又緩緩收回,語氣依然平淡又溫柔,「你一定餓了,先吃早飯吧。」
她一點兒也不懂牧歸泠。
如果說,牧歸泠因為那次契機,對她一見鍾情,這份感情未免太廉價了,根本不值得他寫成《悄悄》。
萬一,牧歸泠從始至終都沒有開玩笑呢?
假設傳說中的《悄悄》女主就是夕棠本人,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不是七年前,那是什麼時候?」夕棠見他伸手過來,本能地縮了縮。眼睫低垂,躲避他的觸碰。
當時,他莫名其妙問出這句話。
當時,牧歸泠用複雜的眼神凝視夕棠。似乎想說很多話,最終變為一句:
——『如果是寫給你的,你就願意唱嗎?』
「牧歸泠!」夕棠叫他名字,「不準逃避,回答我的問題!」
「……」牧歸泠突兀地沉默,黑沉沉的眼溫馴柔軟,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憐。
夕棠難得瞧見他這幅樣子,差點心軟了。
可是,她轉念想到: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是枕邊人設下的陷阱。
她的步步沉淪,不過是鑽進丈夫設下的套,成為他早已經瞄準的獵物。
夕棠的心又硬了起來。
自己鼓起勇氣交付的真心,怎麼又被欺騙了?
可笑她還傻傻以為,只要捧出一腔赤誠,就能夠得到回應。
怎麼總是這樣啊!
「牧歸泠,為什麼你也要騙我啊!」夕棠委屈極了,一點點紅了眼睛,倔強的不讓淚珠落下,語氣悲戚,「我以為,你跟他不一樣!」
牧歸泠身體幾不可見的怔了下,錯愕地抬頭,看向夕棠。
她竟然拿自己跟周渠比?
牧歸泠想要為自己爭辯些什麼,開口前,又頹唐地抿起唇,眸色徹底黯淡。
夕棠說得沒錯。
同樣是欺騙,他的做法沒比周渠好到哪去。
認真算起來,還是他欺騙夕棠更久。
「算了。」夕棠見他遲遲不肯開口,委屈的吸了吸鼻子,扶著桌沿站起來。
她討厭強人所難。
更無法接受被欺騙。
夕棠忍着淚水,低着頭,繞過牧歸泠往外走。
經過他身邊時,被一把握住手腕。
「夕棠,你要去哪裏?」牧歸泠緊緊箍住她的手,力氣有些大。
他感覺夕棠應該被弄疼了,可是牧歸泠沒辦法說服自己鬆手。
如果現在鬆開,必定會產生不可挽回的裂痕。
「我要回家。」夕棠聲音帶着哭腔,情緒瀕臨失控,「你不願意說,就不要說了。我自己想幾天,要是想清楚就回來。」
「想不清楚呢?」牧歸泠問。
「……」夕棠沒有回答,仰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
雖然沒有把傷人的話說出口,但是牧歸泠明白了。
想不清楚,兩人的婚姻也就到此為止了。
真的沒有以後了。
雖然夕棠性子軟,卻不是在感情中拖泥帶水的性格。
假如她決定放棄……
牧歸泠不敢繼續深究。
「等等。」他叫住夕棠,短暫整理一下措辭。
夕棠哽咽一下,強忍着沒有哭出來。
她停住腳步,耐著性子等牧歸泠說話。
房間寂靜無聲,好像被抽了真空。
她想聽聽牧歸泠的解釋。
也想給這段感情一個機會。
夕棠意識到牧歸泠的欺瞞,最情緒化的時候,也沒有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
明明上一次結婚的時候,她想都不想就說了『分手』。
因為太喜歡了。
即使再怎麼生氣,夕棠也不想潦草結束這段感情。
可是……
「十二年前。」牧歸泠艱難地開口,聲音喑啞。
牧歸泠想過無數種坦白方式。
現在是最糟糕的一種。
然而他別無選擇。
自作孽果然會把自己作死。
「什麼意思?」夕棠茫然。
「你最開始的問題,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暗戀你。」牧歸泠再次重複,「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那時候我們根本不認識!」夕棠瞪大眼睛,只覺得荒謬至極。
她敢確定,十二年前的自己,根本沒有聽過『牧歸泠』這個名字。
「嗯,確實不認識。」
夕棠懵懵地歪了下頭,「那你為什麼……」
「我們見過。」牧歸泠短暫看了她一眼,又收斂目光,「你忘記了。」
「……啊?」夕棠後知後覺想起,《循環熱戀》先導直播的時候,她得知牧歸泠以前住在嵐市,猜測兩個人有沒有曾經在哪裏擦肩而過。
被牧歸泠一秒否認了。
他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還詳細列舉理由。
現在想想,牧歸泠當時反應太大,列舉的理由也過於詳細。
就彷彿……他親眼見過夕棠當時的生活,知道她上學一定有司機接送、保鏢陪同。
知道她的生活圈,不可能和自己有交集。
「我們,在哪裏見過?」夕棠眨掉眼底的淚水,小心翼翼詢問。
牧歸泠一言不發,緩緩鬆開她的手,轉身走向角落突兀的保險櫃。
夕棠眼睜睜看他輸入密碼,轉動鑰匙,驗證指紋……彷彿保險櫃中放着傳國玉璽。
厚重的櫃門打開,夕棠睜大眼睛,看見裏面一抹泛舊的櫻粉色。
裏面只有一把傘,即使主人非常珍惜,邊沿也逐漸泛黃。
夕棠默默想:奢侈品的工藝果然經不起考驗。
等等,為什麼她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會知道那把傘是奢侈品牌呢?
夕棠被自己下意識的想法驚呆了,仔細回憶,才從模糊的回憶中找到碎片。
「這是我的傘?!」夕棠瞳孔地震,「我送出去那把?」
牧歸泠低低『嗯』了一聲。
「……」夕棠瞬間凌亂。
她努力搜索自己的記憶庫,回想自己何時何地,把傘送給了什麼人。
由於年代過於久遠,再加上夕棠昏迷住院半個月之後,過去的記憶比較模糊。
她回憶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一些記憶碎片。
夏天。
暴雨。
潮濕陰暗的巷子。
身上沾滿血污的少年。
他倒在那裏,目光空洞。
那雙曜黑眼瞳,是夕棠見過最漂亮的,卻沒有神采。
彷彿來自地獄,又要歸入地獄,無望至極。
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這個世界也無法拯救他。
夕棠正處於最中二的年紀,看到那樣的眼神,突然正義感爆棚。
『媽媽說過,夏天的雨越大,雨後的彩虹就會越漂亮。』
那時的夕棠為他擋住風雨,沒有其它原因。
單純想要喚醒那雙好看的眼睛,讓他不要放棄這個世界。
少年從始至終,只說了一句『沒事』。
他們不知道彼此姓名,沒有交換任何聯繫方式。
但十二年後。
夕棠一抬眼,對上比記憶中更漂亮的眼,和記憶中那雙寡淡空洞的丹鳳眼重合。
「就因為我送給你一把傘嗎?」
牧歸泠輕輕點了下頭。
或許在夕棠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送到手裏的傘,渡牧歸泠走過最暴烈的風雨。
如果沒有夕棠的話,他的精神世界會死在那個暗巷,從此變成遊走的墓碑。人生就算還有以後,有什麼意義?
不過等死罷了。
「可是,我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夕棠糾結地皺起眉,「你怎麼知道傘是我送的?」
正如牧歸泠所說,兩人生活圈差太遠,完全沒有重合。
那個驟雨天,也只是夕棠聽了『校外打架』的傳說,心裏覺得好奇,不經意多看了一眼而已。
後來她每天坐家裏的車上下學,無論去哪裏都有保鏢陪同,牧歸泠根本沒辦法進入她的生活圈。
終於。
意料之中的,她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牧歸泠苦笑。
想了無數種方式,到底還是逃不過,遲早需要面對。
「我……」
牧歸泠停了幾秒,垂眸望着夕棠,緩緩把骯髒的自己刨開。
「我跟蹤了你。」牧歸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句尾卻沉了下去。
夕棠驚訝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跟蹤我?」夕棠指了指自己。
「對,那個夏天,還有之後,我一直在跟蹤你。」
「我去過你家,一直躲在外面,偷窺你和你的貓。要不是被你父親阻止,我恐怕還會偷窺更多。」
「我藏在你上學的路上,每天都等你經過,在下車時看你一眼。」
「不止這樣,我還通過你身邊的人,窺探你後來的生活,拼湊你每一天的軌跡。你寫的歌,你留下的文字,你人生中的每一個重大決定。比如成立原創工作室,比如戀愛,比如結婚,這些我都清楚。」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牧歸泠頹然低下頭。
「你……」夕棠看向他的眼神,變得更加陌生。
才華斐然的學長,高不可攀的大頂流,溫柔寵溺的老公……原來這些都是他的偽裝。
真實的牧歸泠,和他展示出來的截然不同,是個控制欲極強,躲在暗中瘋狂窺伺的偏執狂。
夕棠想到那些被窺視的日子,一時間沒辦法坦然接受。
她搖搖頭,眼角噙著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為什麼之前不說?為什麼今天才告訴我?」
今天是牧歸泠的生日。
他們昨天親密了整整一夜。
夕棠滿心以為,如果這是戀愛電影,現在應該畫下HE的句點。
誰能想到,牧歸泠在27歲第一天,為她製造了這麼大的『驚喜』。
「仗着我喜歡你嗎?」
「不,不是的。」牧歸泠連忙解釋,「我一直在計劃……」
他一次次設想過坦白的方案,又一次次否定。
就怕變成眼前這種場景。
夕棠不會原諒他的。
「夠了,我不想聽你的狡辯!」夕棠甩開他,「別拉着我,我需要一個人想想!」
「夕棠。」牧歸泠再次叫住她,鄭重地告訴他,「這裏是你家,生氣的時候,應該把我掃地出門。」
夕棠反應過來,氣憤地指向門,「那你走!」
「好。」牧歸泠放開她,順從的應了聲,轉身走向外面。
步伐很慢,似乎等待挽留。又似乎知道不會有人挽留,所以格外沉重。
夕棠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心底某個角落一片柔軟,手指不自覺動了動。
打住!
夕棠狠狠按住自己的手。
不能心軟!
絕對不能!
夕棠告誡自己。
「離開之前,我可以再說一句話嗎?」
牧歸泠走到門口,突然停住。
夕棠挪開視線,氣鼓鼓地問,「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一直不去找你,也沒有告訴你這些,是因為……」
牧歸泠回眸凝視她,目光深沉。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希望你的人生,因為遞給我那把傘,變糟哪怕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