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九夜長燈:十五

第九十九章 九夜長燈:十五

第九十九章九夜長燈:十五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幸運的事呢?◎

雲之墨的大腦有一瞬空白,他的心口像是被一把利刃毫無徵兆地刺了進去,短暫的冰涼后才傳來密密麻麻的痛感。

因為奚茴警惕他,還因為她質問他是誰。

寧卿未曾說過,九盞燈點亮后,他熬過這漫長的九夜,得到重塑身軀的奚茴會忘記他,若她什麼都不記得,那與轉世投胎有何區別?

光潔著身體的少女與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也是在鬼域中,也是在黑暗裏,同樣在一片水泊之上,奚茴的髮絲遮住了她大半身軀,露出修長的胳膊與腿,還有一截柔韌的小腰。她的腕上沒有在凌風渡內掙扎出的幾可見骨的傷口,肩上也沒有在萬年密林中被人刺破的傷,那十八年在她身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悉數隨着她上一次死亡消失。

雲之墨突然覺得恍惚,頭腦昏沉,有些不明白,此時的奚茴還是過去的奚茴嗎?

他動了動嘴想說什麼,張口的瞬間卻像是肺腑里的疼牽扯著呼吸一窒,嗆入了一口陰風,傳來了陣陣咳嗽聲。

奚茴望着面前的男子,一股詭異的熟悉感逐漸縈繞心頭,尤其是在對上那雙眼睛時。

她見他左右手各握著一盞燈,周圍的燈也與她在虛無的黑暗中所見相同。

觸碰到實感的第一時間,奚茴便坐入了對方的懷中,她的腦海迸出了幾個疑惑,又在剎那解開。

雲之墨的相貌不同,因容貌契合著他的靈魂去長,他又分外排斥司玄象著着神明的身份,眼窩比司玄的要深一些,更顯得鼻樑高些,嘴唇也更薄,只是不知這段時間他是怎麼過的,臉頰消瘦許多。

雲之墨的皮囊在奚茴眼裏很新奇,她還是過去的容貌,雲之墨卻變成另一幅樣子了。就這樣赤身依偎在他的懷中,即便知道他是誰,奚茴的心中還是會有些許不適應,總覺得羞恥,總想把自己再縮一縮。

他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啞著聲音問她:「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雲之墨又在聽見她這聲同時,猛地逼着自己停止咳嗽,憋悶的胸腔傳來陣陣酸澀,他忍者喉嚨的痛癢,啟唇喚了一聲:「小鈴鐺。」

奚茴朝他笑了笑,忽而伸手捧住雲之墨的臉,昂着頭湊過去在他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這擁抱太過用力,憋悶得奚茴險些喘不過氣來,可又因為擁抱她的氣息實在太過熟悉,奚茴輕輕掙了掙發現掙不開,於是慢慢伸出手,環住了雲之墨的後背。

她的魂魄由寧卿的神力護著,意識蘇醒的第一時間裏便見到了這些燈,那這些燈必然與寧卿想方設法復活她有關,這麼看來,眼前的人,或許就是復活她的人。

那個窩並不明顯,只有在雲之墨說話時才顯出了些許,有些可愛,也將他過於冷銳的稜角柔化了幾分。

滾燙的手掌貼上微涼的脊背,另一隻有力的手臂箍著纖細的腰,寬大的廣袖蓋在了奚茴微翹的臀上,將所有寒冷都阻隔在外,頓時讓她的身體重新溫暖起來。

少女的聲音清靈,帶着些許不確定,畢竟奚茴記憶中的雲之墨可不長眼前這般模樣。

見他還在劇烈咳嗽,像是要將肺腑給咳出來般,那雙燈火下緊盯着她的桃花眼因呼吸不上眼尾泛著紅,眼睫濕漉漉的,奚茴腦海中的一根弦突然斷了。

雲之墨見到了她的笑,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雲之墨的眸色暗了下來,輕輕抿了一下嘴唇,險些將奚茴的指尖也抿了進去。

雲之墨嗯了一聲,將臉埋在了奚茴的肩窩處,不敢置信奚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就怕她是他一縷抓不住的幻象,稍不留神就會從懷中溜走。

奚茴眸色微亮,震驚的目光於他身上來回打量,又伸手去抓雲之墨的袖袍。

奚茴也同樣在打量雲之墨。

奚茴覺得,他的容貌比起司玄的相貌,更得她的心,沒有亦正亦邪的違和感,就是他自己。

她想大約是在天坑前她死去的那一日,輪迴泉的力量賜予了雲之墨新的身軀,他本就自卑於自己的由來,更不可能再度選擇和司玄相同的樣貌,故而如今這模樣於奚茴而言完全陌生,所以才在最初見到他的那一瞬用燈台朝他砸去。

雲之墨終於捨得稍微放開點兒奚茴,卻沒捨得讓她從自己懷中離開,雙臂仍然虛虛地摟着少女,垂下眼眸去仔細看她的臉。

沒有哪一次幻覺會持續這麼長時間的,也沒有哪一次幻覺,會如此真實地被他觸碰到。

一個人的模樣即便改變了,可看人的眼神沒那麼容易更改,奚茴永遠都記得雲之墨看向她的目光。尤其是他方才咳嗽得眼尾發紅,特別像行雲州天坑旁他的魂魄摟着她時,最後看向她的眼。

奚茴覺得自己習慣了他的容貌,也將雲之墨的模樣記在心裏了,臉上的笑容也自然了許多,不那麼扭捏。再看向他時,仍舊有些害羞,不過奚茴喜歡看雲之墨,她覺得他不論長什麼模樣,擁有什麼樣的身軀,都長得分外好看。

雲之墨沒有給她時間讓她細細去探究,他在聽到奚茴叫他哥哥的那一剎便放下了手中的燈盞,握住少女纖細的手腕立時將人拉入自己的懷中。

司玄是神明,相貌更端正,遠遠看着像清冷高不可攀的獨株雪蓮,哪怕內里是雲之墨的魂魄在掌控,也顯得頗為正道。

他的不安,在奚茴一遍遍撫慰他的肩背後逐漸放鬆下來。

她放下了護著身軀的手,掌心貼著潮濕冰冷的礁石面,整個人如同貓似的趴在男人的面前,身體前傾,眼神探究,直勾勾地對上視線,吞咽了一下才開口。

他的手還蓋在奚茴的身上,少女坐在他的懷中,一雙潔白如玉的胳膊伸出來抓着他的袖子壓在他的手上,一雙修長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懸空着彎曲。

墨色的衣衫上沒有任何花紋,如同綢緞似的滑膩,可觸手碰到的卻是鬼域中不曾擁有的溫暖,甚至帶着些炙熱傳達奚茴的手心,不過片刻便叫她的指縫裏出了薄薄一層汗。

因為奚茴一直沒出聲,所以他也不確定她是否喜歡他如今的容貌。猶記得當初奚茴誇過雲之墨上一具身體好看,說他是她見過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可那畢竟是司玄的身軀,也是司玄的相貌,如今這張臉,雲之墨自己都沒怎麼臨水打量過。

「哥哥?」

聽到他的呼吸急促了些,奚茴才用手指戳一戳他的下巴尖,道:「這裏有個淺淺的小窩。」

「是你吧。」奚茴輕聲道:「你變模樣了。」

就在她方才嘴唇輕輕觸碰的地方。

眼睛還是以前一樣的眼睛,眉毛似乎比之前的要細長一些,看上去更顯妖孽了幾分。

雲之墨俯身用鼻尖輕輕蹭了一下奚茴的鼻子,二人呼吸出的都是炙熱的氣,是他熟悉的氣味,是很久以前他在輪迴泉的海洋中漂浮卻怎麼也尋不到的氣息,就是奚茴她自己。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奚茴了。

她用雲之墨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身軀,眼神細細打量他的眉毛、睫毛,因為他久未見光,皮膚蒼白,脖子延至肩膀的皮膚隱約可見淡淡的青筋,雪色的皮膚隱藏於墨色的交領里。

此時奚茴靠在雲之墨的懷中,狐狸眼睜圓,近距離地去看他新的臉。

奚茴看得仔細了,沒忍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火光在他臉上倒映的地方,細嫩的指尖拂過雲之墨的皮膚,劃到了他的鼻樑,再壓在了他的唇上。

雲之墨抱住了人,努力壓制的咳嗽再斷斷續續地發出來,他悶着聲音,肩膀聳動,掌心揉過她的肩頭,被長發蓋住。

有燈火的光芒映在了他的眼中,在他的臉上投了個影子,微微晃動。

雲之墨的唇壓上了奚茴的嘴唇,兩片柔軟的唇瓣輕柔地貼近彼此,久別重逢的驚喜后,是小心翼翼的觸碰。

鼻樑蹭著鼻樑,鼻尖抵著臉頰,嘴唇濕潤地含着彼此呼出的氣與聲音,黏黏糊糊地繾綣著。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幸運的事呢?

雲之墨心想,奚茴替他掙脫了他的命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已經沒有任何好奢求的了,這就是他的全部意義。

手指揉撫著奚茴的肩頭,身軀驅散她所有的寒冷。

奚茴昂着頭急促地呼吸,溫柔的親吻逐漸變成幾乎要吞噬她靈魂的吮xī,她與雲之墨之前也沒親密過幾回,幾次親吻也都像是現在這般,被奪走了所有呼吸,肺腑生疼。

奚茴抓緊了他的衣衫,想將人推開,又捨不得,眼前一陣眩暈時,雲之墨終於放開了她。

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裏細細地舔著,輕輕地喘著,以平復心跳。

奚茴抓着他肩上的衣裳,指尖用力到發白,待呼吸平穩下來了,她才問:「這些燈是什麼?」

雲之墨將寧卿告訴他的話,簡要地說給奚茴聽。其實第九盞燈未能點亮,他等了許久也等不到奚茴的魂魄去觸碰燈芯,就在奚茴掉入他懷裏之前,那盞燈都是熄滅的。

伴隨着奚茴跌入雲之墨的懷中,他握在手心的燈盞才生了火,連同他的命也一起從深淵裏拉了回來。

奚茴聞言,微微皺眉:「所以你只等了我九夜?」

雲之墨怔了怔,他沒有去計算過時間。

奚茴撇嘴:「我在黑暗中待了有兩個多月!」

「什麼黑暗?」雲之墨問。

奚茴道:「我有意識時先是看見了第一盞燈,第一盞燈到第二盞燈便是一覺的功夫,饒是如此,我也在這些燈盞里無聊了大約兩個多月,誰知在你這兒僅僅九天。」

她有些不高興地鼓著嘴。

雲之墨輕輕眨了一下眼,回想起自己護著第一盞燈去點亮第二盞燈耗費的精力,大約也知道他為了這九盞燈到底用了多少時間。不過這些他沒打算告訴奚茴,小姑娘鼓著臉生氣的樣子太鮮活了,雲之墨還想多看一會兒。

他問她:「你想要我等你多久?」

「至少得等個一百日吧?」奚茴伸手戳着他的心口道:「你當初將我一個人丟在元洲,可想過我後來過着怎樣的生活?你沒有!你就想着你自己!」

雲之墨看着她的手指戳著心口的力道,被戳的地方泛著酸酸的癢,又有暖源流淌至心口,實在有些高興。

原來她再生氣,也不過只是想讓他等上她一百天。

「說我那時只想着自己,實在是冤枉了。」雲之墨道:「那是我唯一的選擇。」

哪怕有第二條路可以保住奚茴的命,他也絕不捨得丟下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與身軀,更不會寧可燒去自己的意識,將自我封印在司玄的靈魂之下。

「你可知道我有多難過?你可知道我為了你痴傻過?你可想過我一個人在曦地能否生存下去?可想過這世上除了你沒有人會待我好,可想過若旁人欺負了我……」奚茴的話沒說完,又被雲之墨的唇堵了回去。

他不想聽那些過去,像是在血淋淋地剜他的心口。

雲之墨沒想過那些,他只想讓奚茴活下去,他不想看着奚茴無盡地沉睡,也不想看她日漸憔悴,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見她在自己面前死上一回,他能做的最後決定,便是把謝靈峙帶去她的身邊,誰知到頭來……

「不說那些了好不好?小鈴鐺。」雲之墨的聲音在唇齒間溢出,滿是懇求的味道:「都是哥哥的錯,你若不高興便打我,也殺我一回。」

奚茴也不願說,糾結過去不是她的性子,可雲之墨沒等上她百日她也不那麼爽快,心裏連帶寧卿也煩了些,明明答應了要讓雲之墨等久一些的。

雲之墨還在親她,親得奚茴身上酥酥軟軟的,雙肩顫顫,那些對他的小小報復到底拋到腦後,鼻子裏輕輕哼出聲,連腰也被他握在手裏去捏。

雲之墨按着她的肋,指尖觸碰到柔軟,沒忍住摩挲了一下,壓低嗓音道:「別動。」

奚茴眼睛有些濕潤,瞪向他的那一眼着實有些勾人。

她道:「你硌着我了。」

雲之墨停了呼吸,忍了又忍,才將手從她的身上拿下來,瞥過眼道:「所以才讓你別動。」

奚茴的腳尖輕輕踢了一下雲之墨的腿,她道:「我想走。」

鬼域陰氣陣陣,黑色的礁石島嶼上只有他們二人,連根枯萎的樹杈都沒有,水面下還有無數鬼影遊動。

這裏到底不是什麼適合旖旎溫存的地方,奚茴身上沒有衣裳,覺得分外彆扭,就像是隨時都會被那些鬼給看光。即便,那些鬼魂都已經流入輪迴,即將成為另一個生命,不會窺看到鬼域的海面孤島上到底有什麼。

雲之墨望向她,無不答應。

「好。」

平樂鎮外有一座小山,小山下圍了一圈宅院,都是些達官顯赫建蓋在這兒,夏天避暑,冬天避寒所用的。

平樂鎮不出名,能引這麼多達官顯赫過來,正是因為那座小山的後頭有一汪天然溫泉,被山石與地勢分成了層層疊疊幾十個大小不一的溫泉水潭,水溫有高有低,夏天除濕,冬天取暖最合適不過。

奚茴便是從那溫泉水中出來的。

誰知她與雲之墨在鬼域中所待的深海中的孤島,就近順着地勢來到曦地,卻是在一座小山的溫泉池中出來了。

她被雲之墨摟着腰帶出了水中,身上濕淋淋的,髮絲也貼著身軀。

如今曦地正值盛暑,太陽曬在人身上是滾燙的,溫泉池旁一陣熱氣騰騰,熏得奚茴險些站不住腳。

她往前踉蹌了兩步,又被雲之墨抱入懷中,為她披上一件衣裳。

「這是哪兒來的?」奚茴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是海棠粉的長裙。

衣衫共兩層,這個季節穿也不顯太熱,外頭那層是薄薄的紗,摸著面料挺好,顏色也鮮艷,卻也不像雲之墨的衣裳這般光滑。

雲之墨念了句口訣,將奚茴的髮絲絞乾,再彎腰替她綁上小衣帶子,隨口應話:「撿的。」

「哪裏撿的就讓我穿了?」奚茴一聽是撿的,連忙去扯領口。

雲之墨壓着她的手道:「是乾淨的,髒的那件我沒撿。」

「……」奚茴眯着眼看他。

雲之墨朝她笑了一下,眉眼彎彎,着實有些惑人的好看。

她臉上一紅,心想以前的臉瞧著有些正氣,笑起來也不像如今這般妖孽,如今雲之墨一笑便像是有個小鈎子在鈎奚茴的心頭肉,叫人莫名生出羞赧。

「你若不喜歡,等會去了鎮子裏再給你買。」雲之墨道:「現在就這樣將就著穿,可好?」

奚茴唔了聲。

他都這樣笑了,還有什麼不好的。

「為何你不變一身衣裳給我穿?」奚茴抬眸問他:「你不會嗎?」

不應當呀,雲之墨身上的衣裳可不就是他自己變幻的。

雲之墨聞言,望着她的眼道:「我變的衣裳……不好穿。」

奚茴正想繼續問,一陣水聲從小山竹叢的另一邊傳來,隱約還有人聲,她聞聲朝那邊看去,眼睛卻被雲之墨捂著。

他道:「先去鎮上。」

「好吧。」她也想趕緊去鎮上,找個有人煙的地方,換身瞧著不那麼艷色的衣裳。

二人走後沒多久,竹叢另一側霧氣蒸騰的溫泉池中,嬌羞的女子推開高大的男人,徹底褪去身上濕淋淋的衣裳,伸手去摸裝了乾淨衣裳的托盤,那盤上放着的衣裳卻不見了。

四下望去,也沒人來過。

總該不會是她與人做什麼時,被旁人瞧見,特地拿走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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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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