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九夜長燈:七

第九十一章 九夜長燈:七

第九十一章九夜長燈:七

◎這種程度的愛,司玄不懂。◎

奚茴確切地知道,那不是所謂輪迴泉經歷過的人生,而是她奚茴的人生!

是她因雨夜中出生惹得行雲州鬼影重重,才有了後來所有的委屈與難堪。是她被親生母親遺忘,是她被同齡人排擠欺辱,是她被關在凌風渡中足足十年不曾與外界接觸……這些苦難都是她受的,沒有人代替她的痛苦,至少這些神明口中的輪迴泉,從未體會過她的痛。

即便她的確死而復生過不止一回,或許她真的受益於輪迴泉的泉靈借她的身體渡劫而一直活到現在,可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若可以從頭開始選擇,奚茴寧可就當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當一個普通人。

只是她的出生她沒有機會去選擇,但至少她的死亡,她可以有選擇。

見奚茴久久沉默,那些神明也沒有任何不耐。他們知道凡人很脆弱,即便奚茴等同於輪迴泉,可畢竟於曦地長大,她的所思所想皆與凡人一般,她很有可能不願意為了他人的性命犧牲自我,這也是神明所考慮到的。

這些天,五彩光柱結界中的神明無一日不在商量應對曦地的災難,他們的神靈化作結界,分別守衛著除行雲州外的每一寸土地,只是神靈之力亦有用盡之時,他們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

司玄說過,哪怕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也還是會奮不顧身投入鬼域,化作那堵結界壁,哪怕這一次無法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六萬餘年,哪怕僅有六千年,或六百年也可,至少這樣他們能為蒼生爭取更多的時間去應對危難。

只是他們都沒有時間了,至多不過三年,鬼域便會徹底向曦地融合,便是神明拼盡全力,耗盡神靈,碾碎神魂,也無法拯救蒼生。

這一條殘忍的絕路非但擺在了奚茴面前,亦擺在了他們的面前,擺在這世上每一個活着的生靈面前。

黑暗中,奚茴不僅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彷彿還能聽見諸神沉重的呼吸聲,她像一個幼小的種子,被十株參天大樹圍在其中。

他們沒有人心,也不理解人的思想,他們不懂明明只需奚茴一個死去便了換回完好無損的萬千世界,為何奚茴會不願意?

他們都想,若這種機緣落在了他們的身上,他們便覺得分外值當,以一己之力護佑蒼生,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的榮幸。

她的一席話,直叫眾神緘默。

——「你想要如何?」

奚茴的確被震撼到了,那些人間慘狀都成了一副副山水墨畫,流轉於諸神蒼白的身體上,順着他們流水般的披帛墜入黑暗。

他們眼眸中的顏色是他們的意識,因要護佑蒼生而將意識全都聚集於行雲州中,鎖在了一片黑暗的結界裏,而他們神靈則奔向了世間各處,曦地除行雲州外的其他八州,皆有神明的身影。

話音才落,奚茴便知道這些神明身上的顏色去了哪裏。

奚茴嗤笑一聲:「莫要與我說些沒用的,此刻我死了,化作輪迴泉,輪迴泉是活了,奚茴又何在?我就是我,我是奚茴。」

這一點寧卿想通了,可結界中的其他神明沒有想通。

他們的身上沒有顏色,唯有瞳孔中色彩不一,肩上掛着的披帛如瀑布般流入天坑之中,十雙慈悲的目光聚焦於奚茴的身上,微風中顫唞的少女第一次見到如此震撼的畫面,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在與誰做交易,不禁往後退了半步。

她道:「既然要做交易,那就要有足夠的誠意,起碼得讓我知道與我交易的人長什麼模樣?我來這裏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來找司玄的,先讓我見司玄。」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她的話,黑暗並沒有持續太久,不知從何而來的光將周圍漸漸照亮。

——「吾等身軀皆於行雲州內,神靈分佈大江南北,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嚇到你,既你要看,便不僅僅要看眼前,更要去看遠方。」

她捏緊拳頭道:「這世間的人,死了一回渡過輪迴泉再轉世就是另一個人了,今生是男,來世便可為女,你說那男人是死了還是活着?你們想要我付出性命,這便不是幫我也不是救我,是交易。既是交易,便要拿出與交易等同的籌碼來,讓我看看,值不值!」

奚茴猜測得沒錯,那些神明的確高高在上,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雕像,而她瘦小得不過那些人的手指那麼大。她原以為神明藏身於結界中,殊不知神明皆兩兩一雙鎖在了五彩的光柱內,這座從外可以看見人影的結界,亦不過是神明靈智交談的方寸之地。

那些顏色化作了黛色的山川;化作了縹色的河流;化作了朱紅的鮮花;亦化作了金燦燦的麥谷……他們以自身神靈維持着被鬼域摧毀的大地僅剩的一絲顏色,就像奚茴曾待過的元洲,那是亂世中僅存的一絲安寧和諧的臨海小州,亦在他們的守護之中。

就這半步,她發上的紅髮帶輕飄飄地墜落,比血的顏色還要鮮艷。

奚茴見他們願意退一步,便知道自己不止可以進兩步。

他們只知生不過是存在,死不過是消亡,卻不知存在與消亡之間尚有一絲特殊,每個人活着的意義不同,其生命的價值也不相等。

奚茴昂着頭,她看不見與她對話的神明,她不想被動地去選擇,於是她鼓起勇氣開口:「你們大約不了解我,我非善人,不做於己不利的犧牲。」

他們固然冷漠、居高臨下,他們固然不懂人間的情愛、人之本性本心,可他們也固執地堅守着他們的職責與分寸,看似沒有感情,又心繫蒼生。

——「雖是犧牲,亦是重生。」

難怪,世人都相信這世間有神明,世人都向神明祈求心愿,原來這世上的神明的確會護佑生靈。奚茴不禁有些難過,為何她年幼時沒有遇見他們?為何她受苦受難時他們不為所動?她不是凡人?她不也是芸芸眾生之一?

這些話,她沒問出來。

因為奚茴看見了自己想見的人了。

司玄與十位被寧卿從蒼穹召喚下來的神明不同,他的身體還是奚茴記憶中的模樣,他就站在兩道光柱之間,煙雲一樣的衣裳至衣袂才是月白的,整個人當真像是純澈得不染纖塵的神,周身籠罩於淺淡的金光之中。

奚茴愣愣地看向他,看着那張熟悉的臉,是她夢境裏不論如何也看不清的長相,與雲之墨一樣,又不一樣。

奚茴來找司玄,確實是有許多話要說的,她想問雲之墨從何而來?他是不是從來都只是司玄的一小部分?當初司玄沉睡,雲之墨蘇醒佔據了身體,可最後司玄還是能醒過來,是不是表示如今的雲之墨也只是沉睡在他的身體里了,將來也會找到契機再醒過來?

這些話奚茴還沒來得及開口,她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向司玄擠出一抹笑來,便順着司玄的眼神看見了距離她很遠的一個藐小身影。那人甚至在結界之外,但奚茴認得她的五彩光環,即便離得那麼遠,也那麼顯眼。

她記得寧卿與司玄的關係,在那片紅楓林里,寧卿說過她與司玄的過去。

事情突然變得有些可笑,當初是寧卿失去了所愛之人,如今是奚茴失去了所愛之人,可她們倆愛的,是同一個人嗎?

過去的雲之墨不願見到寧卿,卻也說過寧卿算是他的一位故人,如今的司玄願意見奚茴,是否也想像那十座神明像一樣,希望她勇敢奉獻自己,成全蒼生?

「我要單獨與司玄說話。」奚茴抿嘴,沒再去看寧卿。

十座神像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奚茴提出要求的意義,不過下一瞬寧卿轉身離開,便也表示她默許了讓司玄與奚茴單獨接觸了。

寧卿知道奚茴現在滿腹疑惑急需解答,但她也相信奚茴不會認錯司玄,因為司玄與雲之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奚茴知道司玄不是雲之墨后,她便不會再找司玄了。

奚茴要單獨與司玄會面,司玄便主動朝她走近,他的每一步靠近都讓奚茴的心跳更快了一些,看着朝思暮想的臉一步步接近自己,奚茴有那麼一剎恍惚,企圖在司玄的身上看見雲之墨的影子。

他只在距離奚茴十步左右停下,抬起右手輕輕拂袖,二人便已於結界中離開,去了另一座空曠的山頭。

行雲州中的山有很多,也不是每一個奚茴都知道叫什麼名字,今夜她與司玄所處的山便是一座無名山,巧合的是這座山往前看剛好可以看見凌風渡那如水浪翻騰的滿山坳野草。

五彩光柱在他們的身後,也離他們很遠,放眼望去,僅能看見嶸石宮的宮殿一角,因弟子全都出走去曦地,那裏的燈火零星幾盞,幾乎隱沒於夜色中。

奚茴總忍不住朝司玄看去,他就站在她身側,距離她一臂遠,微弱的月光與星火光輝落在二人身上,勉強能讓奚茴看清司玄的相貌。

許久的靜默,直叫奚茴覺得不該是這樣,她的心裏清楚眼前之人並非雲之墨,可腦海又忍不住陷入渾噩中,迷失在對方的容貌里。

以往與雲之墨相處的點點滴滴此刻在眼前浮現,奚茴終於沒忍住開口:「你有沒有想我啊?」

少女的愛慕從來直白又大膽,司玄從未被女孩兒這般表白過,一時顯出些愣怔無措來。

司玄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是那個人。」

奚茴目光盈盈,看向司玄的眼神痴迷又歡欣,她像是沒聽見司玄說的話,輕聲道:「我有很想很想你的,哥哥……你不在的這些天我過得很不好,要是你知道我險些沒能醒過來,是不是就不會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決定換我來活了?」

司玄正要開口,奚茴卻收回了看向他的眼神,垂下眼眸道:「其實我心裏是怪你的,怪你一聲不吭地就離開,怪你將我一個人丟在了元洲,還怪你根本沒問過我的意願便替我做了決定,你怎知我想活得長久,而非活得自在呢?雲之墨,你就是個傻子……」

白白犧牲了自己,還未必能聽到她現在這番肺腑之言了。

「不過就算是傻子,我也還是愛着你的。」奚茴深吸一口氣,這回抬頭望向司玄的眼,便不再是那樣充滿傷感的愛意了,多了幾分清冷與疏離。

司玄微怔,心裏也知道,她方才那番話不是對他說的。

有風吹過奚茴的髮絲,拂過她的眉眼,一行清淚像是被風吹了下來。山巔的夜風很冷,凍得奚茴臉上毫無血色,更顯出幾分脆弱與無助來。

「靈璧神君。」奚茴的聲音有些顫唞,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問他:「當初雲之墨掌控你的身體時,是能感受到你的存在的,我想問……你如今還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嗎?」

不等司玄回答,奚茴急切道:「哪怕一絲!你仔細感受感受,一點點就好!」

司玄靜默片刻,對奚茴搖頭。

奚茴不信命火能將雲之墨燒得那麼徹底,他如何能對自己也下那般狠手?可司玄的眼神告訴奚茴,他沒有說謊。

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奚茴終究是不甘心的,她上前抓住了司玄的手腕,冰冷的皮膚貼上神明溫熱的手腕,司玄拂袖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奚茴偏偏抓着不放。

就在他蹙眉,壓低聲音道一聲:「奚茴姑娘……」

奚茴卻自己將他的手腕放開了。

「不是這個溫度,也不是這個眼神。」奚茴搖了搖頭,喃喃自語:「不是這種語氣,也不是這樣的稱呼……你該叫我小鈴鐺的。」

「我不是雲之墨。」司玄提醒她。

這句話像是激怒了奚茴,她猛然抬頭對着他大聲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雲之墨一絲意識不留,不甘心她唯一擁有的歡喜都被剝奪,不甘心她明明才像是要踏入幸福的人生了,上天偏偏要斷絕她的未來,不甘心……她與雲之墨,明明還沒有道別的。

奚茴的眼淚終究還是流了滿臉,不論她抬起袖子擦幾次也擦不打掉,泛紅的眼眶低垂著,她再沒勇氣抬頭去看司玄了。

「打擾了,靈璧神君。」奚茴輕聲道。

她說完這話轉身便走,沒有一絲停留。

司玄看向她離去的背影,他不知她與雲之墨的過去,卻知她與雲之墨的關係,在她心海的幻境裏司玄看見了奚茴對雲之墨的依賴。即便司玄亦心有所屬,卻也只認為愛情是眾多感情中的一部分而已,為何奚茴與雲之墨的愛如此濃烈,痴心不渝,比之生命更重?

這種程度的愛,司玄不懂。

奚茴的身影有些踉蹌,沿着山邊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她不知在想什麼,腳下被石頭絆了也未察覺痛,直起身子繼續走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奚茴似才後知後覺發現了腳腕上的痛,低低的嗚咽於寂夜中傳來,最後變成了痛苦不加掩飾的哭聲。

司玄看不見她的身影,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少女的哭聲撕心裂肺。在元洲奚茴醒來得知雲之墨不在時沒哭,她於漓心宮後山小苑中清醒過來時也沒哭,卻在這一刻將積攢多日的悲傷一併爆發。

起風的懸崖邊,一截野草里紅髮帶飄搖著。

司玄垂眸看見了那截髮帶,才想起來他將奚茴帶出那方結界時,是連帶她的所屬物也一併帶走了。

司玄翻手掌心朝上,髮帶輕飄飄地順風飛動,落在了他的手上。

奚茴的哭聲尚在遠方傳來,一陣陣的。

寧卿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她也聽見了哭聲,眼中不忍,又無可奈何:「她這樣會有危險的,我去守着她。」

這座山上無人來過,山路崎嶇,下山的小路靠着懸崖,一不留神便會摔下去。更何況現已是深夜,奚茴又那樣悲痛,她未必能完好地走回去。

寧卿說完,正要去接司玄手中的髮帶,卻在她拿走髮帶的時候,看見司玄的手不自然地握緊了一瞬,僅那麼一瞬,寧卿抬眸看向他。

司玄放手,也看向她的眼道:「去吧。」

寧卿點頭:「好。」

收起髮帶,她又輕輕碰了一下司玄方才被奚茴握住的手腕,眼神中閃過意外,顫巍巍地收回了手。

寧卿背對着司玄的方向離開,她去找奚茴的這一路上心跳卻越來越快,回想起方才觸碰到司玄手腕上的溫度,寧卿的心中五味雜陳。

司玄的身體是溫熱的,卻不是那樣滾燙的熱意,可她也看了司玄的眼,他像是對自身的變化一無所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容她多想,寧卿便追上了奚茴。

好在她跟過來了,這座山的確危險,奚茴下山也沒看路,不知第幾次摔倒后又滾到了山側,若非寧卿攔着她便要從懸崖邊上落下去了。

縱使意外不會讓她死亡,卻也還是會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和痛苦。

待寧卿扶住奚茴時,奚茴虛弱得幾乎站不穩。她身上被荊棘割出了無數條細小的傷痕,濃烈的血腥味擴散,她見追她而來的不是司玄而是寧卿,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湮滅。

這世上沒有雲之墨了。

這世上無人愛小鈴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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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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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九夜長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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