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兄長怎麼樣了?」裴昱率先開口,打破短暫的沉寂。

「腫脹消退,四肢也恢復了正常,但仍舊醒不過來。」

這也在意料之中,蠱毒非同小可,能達到現在的狀態已是極好的了。裴昱看了眼熟睡的女兒,軟乎乎的抱在懷裏很快就把他雙手捂熱了,竟一時不願撒開,但考慮到她們母女倆的安危,還是提議:「要麼我叫人把寧寧送到傅先生那裏?或是回宮?」

傅筠微訝,掀起眼帘打量。

裴昱又道:「下蠱之人多半不是沖着大哥來的,如今大哥中了招,對方沒有得逞,定然會另尋他法,府里算不上安全。你身邊最好也添兩個護衛。」

「也行。」傅筠沒推辭,好商好量的,「等寧寧醒了我跟她好好說說再送走,不然她可能會哭。」

裴昱嗯了聲,卻沒動彈。

看了看傅筠伸出的手,才恍然大悟,笨拙地把女兒送出去,他甚至產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他們好像兩國來使,正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交換聖物。

她的手也許在來之前剛洗過,透着涼意。裴昱下意識覆上她手背,接觸到柔滑的肌膚時,莫名的手心有點癢,這股癢勁兒來得突然,沿着四通八達的脈絡直達心底。

裴昱喉間有點滯澀,這雙柔荑一樣的手他曾握過千百次,也曾與她十指交扣,對於每一寸肌膚每一絲紋理,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祖母說過的,有什麼事就找嬤嬤,可是爬下床也沒找見嬤嬤,寧寧嘴巴一癟幾乎要哭出來。

寧寧醒來時面對陌生的周遭環境,新奇又有點怕,好在再一個轉身,發現阿娘就在自己身邊,她歡快地拱到阿娘懷裏,獻上早晨的第一個親吻。

眼中含着淚的小娘子連鞋都忘了穿,使出渾身力氣推開房門,啪嗒啪嗒跑在走廊上。這裏陌生,又好大,到處都是房子、走廊,她不知道該去找誰。

須臾,淡淡道:「其實是你的功勞。地震時你在花口村救下的杜婆婆是遠嫁而來的,祖上曾為苗醫。苗家醫藥神秘,自成體系,老人家見我好奇,便傾囊相授,很湊巧,大公子所中蠱毒杜婆婆跟我講過,不然我也不會那麼快認出。」

傅筠睫羽輕顫了顫,心上泛起一陣漣漪,但也僅僅是那麼一瞬間,很快就如同烈火燒融的積雪,無聲消散了。

奇怪的是,阿娘竟然還沒醒來,平時阿娘都醒得比她早的。

她藉著抱寧寧的動作,不著痕迹後撤了半步,視線落在虛空,語氣無波無瀾:「不早了,我先帶寧寧睡覺,大公子那邊如果有問題隨時叫醒我。」

裴昱喉結動了動,竭力讓自己從片刻的相觸中抽身,三年前允諾過她的,不再打擾她。

哪怕有很多話要說,卻也在此刻成了不能出口的壓抑克制,如多寶閣一隅的塵埃,如台階旁的青苔,也如池塘里最深處的淤泥,不太可能得見天日。

繭很薄很薄,覆蓋在骨肉皮膚上,卻好似重重關山,叫他再難接近。

還險些跌了個屁股墩,連忙一骨碌爬起來,學着阿娘以前的模樣,拿額頭貼在阿娘額頭上,驚訝地發現,這裏更燙!

「也不全算我救下的,杜婆婆的傷足多虧了……」話說到一半,裴昱才發覺她早已離去。

-

上巳節京中頗為熱鬧,士女駢填,車服燭路,國公府內則是一片愁雲慘淡。

傅筠站在落地屏風邊,燈籠的暖光柔和了她的側影,很短促地嗯了聲。

竟有這般緣分。

「娘親,娘親,我昨天喝了楊梅渴水~」小傢伙老實地交代自己多喝了一點,但是把喜歡的東西分享給阿娘聽整個人就會很快樂呀,寧寧臉蛋上掛着大大的笑意。

「嗚嗚,嬤嬤,嬤嬤——」

寧寧有點愣神,看了看窗外投進的光亮,重新喚了幾聲。

「多謝你救我大哥。」

傅筠徹底離開廳堂前,裴昱叫住了她。

而分離的四年間,他們各自長出了薄繭。

嘴唇接觸到阿娘耳廓時,寧寧被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胸腔里一顆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咚一聲,小娘子迎面撞上一人的腿,差點跌倒時被一把抱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騰空把寧寧臉都嚇白了,很自然聯想到志怪故事裏吃人的妖怪,小短腿也有力地蹬著,全身都在抗拒,卻在看清對方長相時,鬆了一口氣。

「裴昱!」

「早上好,寧寧。」這是第二次抱女兒,動作已經很流暢了。

「不好,寧寧一點也不好。」小姑娘猛地搖頭,眼中含着的那包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也顧不上阿娘究竟是不是討厭眼前人,只知道他對自己挺好的,應該是個可以倚靠的大人,遂衝口而出:「阿娘病了,寧寧叫不醒阿娘——」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裴昱面色就變了,抄起寧寧就往屋內去。

床帳內的女子面色潮紅,額角鬢髮已經汗濕,裴昱還沒湊近看,濃眉就緊鎖了起來。

「傅筠?傅筠?」

竟和兄長一樣昏迷不醒?!

裴昱心頭震顫,腦內閃過無數猜想。

手背忽然一燙,他垂首看去,才發覺懷裏的寧寧哭了,小傢伙咬着唇淚珠子一顆接一顆掉,可憐兮兮的。

「寧寧不哭,寧寧別怕。」裴昱摸到女兒赤著足,腳趾冰冰涼,他暗怪自己大意,竟然現在才意識到!

裴昱一邊叫下人請御醫,一邊四下找尋襪子,把寧寧抱到一邊,給她穿上。

「阿娘怎麼了?」看裴昱沉着臉,寧寧有點膽怯,倒不是怕他,而是擔心阿娘是不是病得很厲害,連裴昱都沒辦法。

「沒事的,阿娘很快就會醒來,寧寧別怕。」

話音及時剎住,不然「爹爹在」這幾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了。

穿了襪子,再穿鞋,結果發現這上衣穿得歪七扭八,想來也是寧寧自己穿的,太着急才會如此。裴昱心口發酸,摸摸她腦袋,大掌溫柔地梳理柔軟的髮絲,聲音也放輕了些:「寧寧知道出門找人幫忙,很棒。」

小姑娘啜泣的嚶聲一頓,眨巴眼睛看他,「你說阿娘很快醒來,是不是騙我的?」

在岳州她聽過不少人這麼說,但往往這麼說了之後,躺在病榻上的人總是醒不過來的,簡娘姨姨說他們去很遠的地方了,沒法和親人團聚,而親人不希望更多人傷心,才會說善意的謊言。

寧寧猶豫地看着裴昱,他也是「大人」,不曉得他是不是也這樣,腦袋瓜轉過去望了眼雙目緊閉的阿娘,才止了的眼淚又控制不住往下流,將衣襟都洇濕了大半。

她蹬著腿要下去,要去阿娘身邊,但裴昱一把就能把她撈回來,寧寧愈發胡思亂想,眼睫上掛着淚珠子捶打他:「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我不喜歡,嗚嗚……我要阿娘,要阿娘……」

女兒語無倫次的哭訴讓裴昱有點頭疼,好在御醫很快趕到。

寧寧是明事理的小娘子,見有人給阿娘看診,就乖乖收聲,不哭不鬧,靜靜坐在裴昱懷裏,等待白鬍子御醫把脈。

但細看就能發現小傢伙咬着自己嘴唇在憋哭呢,裴昱心口一酸,輕輕撥了下她的臉頰,把自己手指湊過去。

-

傅筠醒來的時候,父女倆像兩隻潦倒的犬,一大一小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等在她面前。

傅筠愣怔了能有半盞茶的時間,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歸西,而他們痛不欲生才會如此。

「看吧,我沒騙你,你阿娘醒了。」裴昱還記得女兒哭噎著說不喜歡被騙。

其實一樣的,她阿娘也不喜歡被騙。

寧寧撲到床前,抱起傅筠的一隻手,緊緊貼在臉上,眼淚汪汪的,「阿娘……」

「你自己就是醫者,竟不注意身體,累倒了。」裴昱語帶埋怨,若他時時在身邊,定不會讓她累得發起高熱。

點到為止,她既然沒什麼大礙,這裏也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裴昱揉揉女兒的後腦勺,對傅筠說了句:「我叫人煎藥來。」

傅筠渾身酸痛無力,又惦記裴安的病情,剛想問兩句,卻見裴昱已經自發離開了。

她望着輕輕闔上的屋門,心裏莫名有點堵。

「寧寧。」

傅筠擦了擦女兒的眼淚,有氣無力地朝外面努了努下巴,「你追上裴昱,問一下裴安伯伯如何了。」

寧寧懵懵懂懂地起身,淚痕未乾的臉蛋有點泛紅,她皺皺鼻子,接下了阿娘的任務。

誰知一出門便撞見了久不見人影的嬤嬤。

這廂,裴昱說是找人煎藥,實則自己坐在葯爐前。幾年的流放生活教會他太多東西,可他不希望以後再給傅筠煎藥。

傅筠,還有寧寧,他希望她們都好好的。

思及此,裴昱略微出神。打從一開始,寧寧對他來說就是傅筠生下的孩子,跟他有血脈相連的關係,其他,倒沒什麼特別的感受。

怎麼這兩天抱了抱她,哄了哄她,竟有點不一樣。

他視小孩子為累贅,為藩籬,認為會剝奪走妻子絕大部分注意力。

但真正認識寧寧,看着她跟他極其相似的眉眼,聽着她軟軟糯糯的聲音,觸摸到她的體溫,五官齊齊被調動,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他,這世上又添了一個對他來說極為重要的人。

「叩叩。」

廚房柴門敲起來是別樣的聲音,裴昱循聲望去。

只見一團黃澄澄的影子撲了過來,險些撞到滾燙的葯爐。裴昱見勢,一個疾步上前把人提抱起來。

第三次抱女兒,可以說絕對駕輕就熟。

「怎麼過來了?不是陪着阿娘嗎?」

總不可能是想他了。裴昱慢騰騰地想,唇角無奈地揚起。

「裴昱……」寧寧像個糰子似的窩在裴昱懷裏,臉上表情竟然很複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小哭包。」裴昱輕笑。

「我沒哭。」寧寧下意識反駁,爾後仍然認真地盯着他,頭一次見他似的,要把他里裏外外打量個透徹。

裴昱任由她看,只是把站姿變為坐姿,小哭包牢牢抱在懷裏,誰的手都沒撒開,一時間不知道是誰更黏誰。

「你……」寧寧聲音不高也不低,語氣里充滿不確定,還透著一股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期盼:「你也是我爹爹嗎?」

裴昱身形微僵,頭腦甚至空白了一瞬,剎那間諸般情緒齊齊湧上心頭,目光生亮地問:「誰跟你說的?」

傅筠嗎?

不,不會是她。

她是所有人里最巴不得他們父女不復相見的,怎可能主動告知寧寧。

「你就說是不是嘛。」寧寧覺得裴昱耍滑,一問一答就好了呀,為什麼他不僅不回答,還反過來問她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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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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