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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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哎喲小裴醒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男子發出驚呼,直撲病榻,一迭聲噓寒問暖。

傅筠也快步過來,俯身對裴昱進行體格檢查。

她手指微微有點涼,卻是很熟悉的觸感,裴昱眼睛一移不移地盯著,可對方只是按部就班檢查他的瞳孔、眼瞼、脈搏,就好像……就好像他與她手下任何一個病患沒有什麼區別。

「叫什麼名字。」傅筠神情淡漠,嗓音也如出一轍,如山間溪流般冷冷清清。

裴昱怔了怔,照實答。

傅筠又問年齡,籍貫,是否記得自己受傷。

高姓男子在一旁很是不滿,眼看著又要嚷起來,但猶記得裴昱方才的話,便只是小聲嘟囔:「問這些幹嘛,多此一舉。」

傅筠並未理會,只等裴昱一一作答後站起身,道:「病人神志清楚,但眼睛對光線刺激還有些不適應,不排除毒素遊走的可能性,加之腿傷難愈,暫時先留在這兒觀察兩天。」

爾後將目光投向門口擠著的一堆人,語氣波瀾不興:「諸位不是還有公務在身?且去忙吧,裴公子沒有生命危險,若不放心,可留一人陪護。」

照野立馬接上說:「你不用顧慮我,小筠,我只是想起小時候奚皇后剛走的那段時間,你每晚都睡不著,一直哭一直哭……」

是了,她只將他當尋常病人看待,除非他病得快死了,不然她不會親自前來。

她似乎很輕易就解決了棗核卡嗓的問題,孩子父母千恩萬謝,她卻柔下聲線,讓他們平靜下來,跟著她學怎麼操作,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自己在家就可以急救,免得耽擱時間。

隨後,不知怎麼想的,大手忽然捂上寧寧的小耳朵,低聲問:「他畢竟是寧寧生父,要讓他跟寧寧相認嗎?」

傅筠這回愈加堅定搖頭,垂首與女兒充滿疑惑的大眼睛對視了下,輕嘆道:「反正裴昱過兩天就走了,相認也沒有必要。」

這正是對世間萬物好奇的年齡段,有些孩子甚至一拿到東西就往嘴裡塞呢,寧寧已經算好的了,但照野還是極富耐心地抱她到燭台邊坐下,跟她講什麼可以動,什麼不可以動。

高姓男子留了下來,兩面都是空著的通鋪,他索性往邊上隨意一坐,問裴昱還暈不暈,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門一直開著,外面的動靜裴昱聽得很清楚,傅筠幾乎沒歇過,不是有緊急的情況要處理,就是在教學徒挑揀藥材。

玩了會兒舉高高,寧寧便不哭了,只是淚痕還掛在臉蛋上,看著有點滑稽。照野擰了熱巾子給她敷面,隨口問傅筠:「寧寧怎的哭了?」

裴昱無心搭理,只一味盯著門口看,雖然傅筠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

傅筠眸光微閃,筆勢也因此頓住,落下一滴濃墨。

傅筠頭也沒抬:「這小丫頭好動,在我懷裡也不老實,要去撥弄蠟燭芯!」

寧寧小腦袋動了下,看看爹爹,又看看阿娘,出人意料打了個哈欠。

裴昱仍是一副怔然神情。

光線實在晦暗不明,照野幫忙挑亮了些,寧寧則眼尖得很,一早就瞅見他了,雙手揮著要抱抱,口中還親昵地喊爹爹。

「照野。」

「傅大夫呢?」裴昱終於忍不住,叫住學徒。

半晌,她終是撂下筆,將身子轉向照野,「他來這裡是個意外,因是毒蛇咬傷,須得觀察兩天,兩天後就讓他走。」

這廂,燭光朦朧。

這對小筠來說不算一段好回憶,照野點到為止。

少時,外面送來一個被棗核卡住嗓子眼的小孩。

照野聽寧寧哭聲一噎,急忙從隔間過來,看見眼前這一幕不由失笑,調侃道:「小筠臂力真好。」

她,她沒認出他嗎?

為何好像與他素不相識,如此疏離?

可是方才自己明明說過名字了……

至於這間病坊,像被所有人遺忘了一樣,只在晚間有學徒過來換藥,又送了兩份簡單吃食。

「她是很好。」裴昱輕聲說。

只因他聽見哭喊中夾雜著傅筠清泠泠的聲音。

照野心知肚明這個「他」是誰。

傅筠微怔,下意識搖頭。

「蛇咬不是小事,你是大夫,治病救人天經地義,我知道的。」照野眼神澄凈。

她抿了抿唇,把照野覆在女兒耳上的手挪開,點著女兒額頭道:「現在抱著你的就是爹爹,知道嗎?」

學徒愣了下,撓撓頭,很不解的樣子:「換藥這種小事我來就可以了,您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固然喜愛寧寧,但就是出於喜愛,才會擔心寧寧會不會有一天知道自己有個親爹,爾後思念親爹,責怪他們隱瞞呢?

寧寧彷彿知道阿娘給她起了個不好聽的外號,小嘴一撅,揪著阿爹衣袍不放,似要告狀,但所學辭彙實在有限,張著口好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反將傅筠逗得莞爾不已。

傅筠失笑,「豬豬寧是該睡了,讓爹爹帶你睡覺覺好不好?」

快傍晚時聽得出她嗓音有點沙啞,可就算如此也沒有停,直到簡娘端了杯潤喉的飲子催她喝下,才稍好了些。

孩子的爹娘、祖父母齊齊來了,一個個哭天喊地,彷彿下一瞬孩子就要喪命似的,吵鬧不堪。

老高兩手抱臂倚在門框邊,看熱鬧似的瞅了全過程,朝裴昱道:「還真別說,這傅小大夫有兩下子啊。」

雖然小傢伙現在只會叫爹娘,旁的話不怎麼會說,但也夠了,每每聽她甜甜地叫一聲爹爹,照野心下熨貼得緊,這會兒也早已露出旭日般的暖笑,一把抱起她。

傅筠一手抱寧寧,一手搦筆,她素來有做隨筆、札記的習慣,有些想法是靈光一閃得來的,若不趕緊寫下來生怕忘了。

裴昱垂了垂眼,一顆心好似在苦水裡泡過一樣,又澀又苦。

裴昱無意識皺了眉,就連老高都受不了,直說比趕集還熱鬧,遂起身關門,卻被裴昱阻了。

這再溫馨不過的一幕在燭光下愈顯柔情,簡娘因此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重重敲門。

「小筠快去看看吧,裴昱傷腿動不了了!」

不僅腿失去知覺,人也昏迷了。

老高氣得臉都青了,暗搓搓嘀咕半天,只差沒明說這裡是黑店,傅筠是庸醫。

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學徒聽不下去,沉著臉喊:「傅家是方圓百里有名的醫家,便是岳州之外也有慕名而來的,你若不想治就直說,看看整個荊湖北路有沒有能救你家公子的!」

「住嘴!」傅筠低喝。

學徒們頓時噤若寒蟬。

事關緊急,傅筠顧不上教訓學徒,只揮手讓他們散開,直接去了病坊。

一見到裴昱唇瓣那駭人的青紫色,傅筠的眼瞳驟然收縮了下。

此前數次見他氣若遊絲,但頂多是外傷、體弱,可這一次,隱隱覺得他已經走在死亡邊緣了。

傅筠深呼吸了幾下,爹爹去縣裡出義診了,眼下只有她能救他,於是很快鎮定下來。

經過一番檢查,又翻閱醫典反覆核對,初步懷疑咬傷裴昱的毒蛇並非原先他們認為的那種,而是一種名為素攀的蛇。

兩種蛇長得極為相似,只是素攀常在夜間活動,加上岳州境內從未發現過此種毒物,因此白天聽人口述時,沒往素攀身上想。

確定了蛇種,就要更換治療方案,可是此蛇少見,對應的解毒藥材也極其罕見,湊來湊去還差一種。

對待病人傅筠一向負責,早已放下成見,心裡也盼望著裴昱趕快治好趕快走人,可學徒跑去縣裡都沒買到這味葯,事情眼看著就要陷入僵局。

忽聞隔壁縣有一老婦人擅治蛇毒,傅筠便叫人駕車把婆婆請過來。

然而婆婆年事已高,前幾年地震時不幸被砸傷腿,如今已半身癱瘓,整日卧床在家,無法遠行,甚至記憶也開始模糊不清。

這著實是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消息。

傅筠只能懷揣試試看的心態,親自前往,算上路途一共耗費三日功夫總算問得偏方。

一回去,簡娘便拉住她悄聲說:「裴昱醒過兩次,都出現譫妄了,口中反反覆復喚著——」

簡娘望著好友風塵僕僕的模樣,咽了口唾沫才把話說全,「喚著你的名字,還叫你娘子。」

裴昱那幾句囈語別說把老高唬了一跳,便是簡娘也心慌了下,急忙把學徒趕出去,不叫他們聽見不該聽的。

「是嗎。」傅筠語調平平,眼睫卻不由輕顫。

夜風微冷,吹得人萬分清醒,可是傅筠眼前莫名浮現與裴昱相處的一幕幕。

她輕咳一聲,試圖驅走這些回憶,繼而對簡娘道:「試試看新方子吧,我來調配藥材,你幫我做記錄。」

傅筠本不太信任偏方,但眼下也沒別的法子,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以往每試驗一種新方,總要詳細記錄用材用量及療效,這次也不例外。

葯有兩款,一外敷一煎服。

傅筠端著湯劑進入病坊時,老高聳了聳鼻子,「這怎麼一股酒味?」

當大夫的最怕病患及其家屬不肯給予信任,傅筠耐心地解釋了一句這湯劑是水和酒合煎的,不僅偏方,正統的藥方里也有此先例,不用緊張。

老高這才放心,扶起裴昱親自喂葯。

喂昏迷者喝湯湯水水不是容易之事,老高卻細緻周到,有溢出嘴角的也很快給擦去。

傅筠心下感慨,原以為老高看在裴昱的家世身份才多番維護、吹捧他,可現在看來,無論是與她爭執,還是質疑她,出發點都是為了裴昱好,想必老高真把裴昱當朋友看待了?

轉念又想,既然裴昱那麼有本事,在流放期間也能有所作為,甚至一改獨來獨往的性格,與人交上了朋友,那麼說明跟她分開后,他日子過得還不錯。

由此可見,和離的決定沒做錯,對他們兩人都好。

病榻上,裴昱已經用過葯,昏昏沉睡。傅筠的視線從他烏沉的眉眼一點點落下,見呼吸還算平緩,唇色也不再青紫,便微微放心——這一關,他算是挺過了。

鄉野間不講究什麼熏香,於是屋內只有多種藥材交織的苦味,以及淡淡血腥味。

傅筠最後瞥一眼他的傷腿,轉身離開。

次日一醒來,渾身筋骨都在酸痛,傅筠伸著懶腰,手指卻忽然被握住。

這樣柔軟可愛的觸感,她頓時莞爾。

偏過頭一看,果然是女兒寧寧,小傢伙的手牢牢握住娘親的,甚至還湊到嘴邊大大親了一口。

被這樣粉琢玉砌的小寶寶依戀,實在太撫慰人心了,何況這是自己親生的女兒。

傅筠整個人都快被可愛化了,和女兒頭抵著頭好好親昵了下。

看小傢伙活蹦亂跳的樣子,就知道照野把她照顧得很好,這也是傅筠放心託付的原因。

不一會兒房門被叩響。

寧寧跟小貓小狗似的,一早就能分辨出爹娘、祖父和姨姨的腳步聲,特別靈敏,這時也不例外,一骨碌從阿娘懷裡抬起腦袋,高興地拍著手喚:「爹爹!」

但照野沒有莽撞闖入,而是體貼地問了聲:「小筠起了嗎?我方便進來?」

傅筠應了。

見照野端著餐盤,大為詫異:「我自己去飯堂吃就行。」

傅家置了個小飯堂,供學徒用餐,傅筠懶得動手的話就會直接去飯堂糊弄幾口。

照野笑了聲:「我給你開的小灶,他們看了眼饞,還是快些吃了吧。」

傅筠還未及回應,寧寧已經一拱一拱靠上來,兩眼放光,垂涎欲滴。

裴昱手拄新得的拐杖,一瘸一拐來到門前,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

晨光投進屋內,偶有早鶯輕啼。

床榻邊靠坐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夾了筷蛋白在寶寶面前晃來晃去,小小的人兒視線跟著左轉轉,右看看,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被戲耍,小臉一鼓,要鬧脾氣。

男子忙放下筷子,揉揉她腦袋,小傢伙立馬笑了,眉眼彎彎,笑渦甜美,原是在佯裝生氣。

而幔帳半遮半掩下,是初醒的女子在低頭挽發,見此情形,抿唇輕笑。

裴昱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眼前之景,心口忽然滯澀般難受。

傅筠曾說過,想和他擁有一兩個孩子,不用太優秀,平凡普通也可以,她和他作為父母會給予寶寶很多很多的愛,一家人開開心心就夠了。

現在這場景就擺在眼前。

可主人公卻不是他。

「好啦好啦,豬豬寧你還小,不能吃這個噢。」傅筠抱起寶寶,行雲流水般朝身旁遞去,「乖,找爹爹玩兒。」

爹爹?!

裴昱眉心突突跳了兩下,滿腔怒意洶湧騰騰,兼有憤懣、悲戚等種種情緒在心間鼓脹,他徑直闖了進去。

喝問道:「傅筠,你怎能讓寧寧認外人當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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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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