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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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裴昱開門時,靳曉恰好因為失了支撐點而往前撲,生生跌撞進他懷裏。

「打雷把我驚醒,一看夫君怎麼不在呀……」

靳曉順勢環住他的腰身,安撫孩童似的在背上輕拍了拍,關切道:「是不是沒睡好才來書房的?我陪你坐一會兒吧。」

暗衛早已從暗門離去,裴昱自在從容,不動聲色地觀察靳曉的神情。

她長發睡得亂糟糟,臉頰上粘著幾縷髮絲。眼皮微微泛紅,面上流露倦意,想來沒休息好——也許真的如她所說,只是被雷聲驚醒,而非聽到什麼不該聽的。

「這個季節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應該很快就停了。」

說話間,靳曉執起裴昱的手,兩人在窗前一張竹面羅漢榻上並肩坐下。

她又伸手攏著溫暖的燭光,將燭台往他這邊挪,以期亮堂一些。

平時很少來書房,是怕自己沒分寸,將他做學問的地方弄亂。

裴昱眼中微微震動,覺得心臟好像被隔空輕觸了一下。

一如現在,窗外電閃雷鳴,她滔滔不絕同他講起最近看過的話本故事,特意抑揚頓挫來轉移他的注意力。講得久了還有點渴,正小口小口喝着冷茶,趁他不注意悄悄打個哈欠。

他已然微惱,不欲多說。靳曉卻沒有受挫,反而朝他走近,給了他一個從未在雷雨天得到過的懷抱。

往後,只要外間轟雷掣電,靳曉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

很是有理。

她歡欣雀躍地將人一把抱住,臉頰在他胸膛前蹭過,很是依戀又很是后怕地說:「才幾日不見,夫君好像瘦了些。唉,怎會突然發大水呢,好駭人啊……」

「怎麼啦?」

發覺夫婿沒有如往常一樣回抱她,靳曉疑惑地抬眸,撞入他沉黑的眼。

大哥年長他七八歲,心智卻永遠停留在稚童時期。

很快,因驚訝而微張的唇瓣也被噙住。裴昱托着她的後腦,將人壓向自己。

裴昱順勢執起她的手,一口含住手指末端,一寸寸地舔過。

-

自五月上旬起總是陰雨連綿,靳曉沒有特意去數,但總覺得連着月余未見過朗日,空氣潮濕渾身黏膩,牆角也長出霉斑。

再者他身量高,微斂眉眼看向她時,落下的目光似乎都變得陌生了。

靳曉又喜又急地奔過去,完全沒注意到夫君的表情和眼神完全沉了下來。

城中退水已是四天後的事。

只是打小以來,無論他是三歲五歲,還是九歲十五歲,每每遇見雷雨天,母親只會顧著大哥,或柔聲安撫,或輕唱歌謠哄大哥入睡。

「娘子,感謝你在我身邊。」

靳曉頓住,看着夫婿靠近,呼吸灑在她耳後,披散的長發也被撥開,他在頸側烙下灼燙的呼吸。

細微濕響落在靳曉的鼓膜上,掀起一陣漣漪,比風雨更盛。隨後視野傾倒,被放在榻面上時,靳曉閉了閉眼,受不住地推他。

聞到濃重的葯香,他頓時一怔,隨後眉頭緊緊擰起。

雨聲匝地,窗下芭蕉葉被風吹得好似江上孤舟,飄搖零落。

——明明困了,卻打起精神陪他。

若他有什麼意見,母親就會教訓說:「你大哥先天不足是痴兒,阿娘多陪着他有何不對?」

他們無奈地告訴她,公子有吩咐,大水進城平地行舟,危險得很,而這家客棧地勢較高,暫無淹沒風險,讓她安心待在此處。

前些日子難受時被靳曉撞見,她驚訝地說了句:「原來夫君怕雷。」

許多人見了大哥,都會流露出惋惜、同情之類的神色,也會特意用上充滿童稚的語氣逗大哥笑。連外人都尚且如此,他這個做弟弟的,自然也要有寬懷的心。

靳曉頻頻去到門口,卻總被裴昱留下的小廝攔住。

靳曉睡眼朦朧,披着外衣起身,秉燭等他,只依稀聽得幾句「水涌丈余」「漫灌揚州」,裴昱匆匆交待幾句后離家。

年幼的裴昱在母親一次次有理有據的偏袒中,如母親所願,轉身,一個人走回自己的房間。

裴昱低低笑了聲。

有一晚剛睡下,屋門便被叩響,竟是衙門來人尋裴郎幫忙。

靳曉每日都能接到裴昱託人帶來的報平安口信,原想去看看他是否安好,但自己不懂治水幫不上忙,想了想還是先行歸家。

他本不懼雷聲。

直到以後,裴昱反應過來自己厭惡雷聲時,他已經深受其擾了。

裴郎膚色冷白,現下天空陰沉沉的,襯得他愈發瓷白,只是這樣的色調總是冷冰冰的。

而這樣美好的人,是他的妻子。

後來被護送住進客棧,她才了解事情始末——竟是黃淮兩河相繼決口了!

輕時格外煩躁,嚴重時頭痛欲噦。更甚有一回,利刃劃破掌心,鮮血將他的袍服染紅,他才在僕役的尖叫聲中回過神,放下刀。

——她真是,只要認定了一個人,就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柔軟的身子靠過來,將他抱住,許是不想他面子上掛不住,她連安慰都是不著痕迹的。明明兩人有體型上的差距,她卻反過來成了他的依靠。

此刻她意外發覺這樣的天氣坐在竹面榻上很是涼快,便好奇地敲了敲平整的竹編面,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一下。眸中盛着星河般的粲然,檀唇如同被風拂過的虞美人,微微翹起一個弧度,流露一抹小女兒嬌憨。

裴昱甫進院落,見妻子支著張小杌子,坐在紅泥爐前打扇。

這樣複雜難辨的眼神靳曉接不住,她心口陡然顫顫,不自覺鬆開,後退半步。

「在煎藥?」他問。

靳曉頷首,忽然福至心靈的想,裴郎是不是擔心她在水災里受了傷,太過掛心才會板着臉,便急忙道:「我沒事。」

說着還轉圈示意給他看,朗笑道:「我真沒受傷,夫君放心吧,葯是煎給你喝的,是對關節有益的藥方。」

這是她頭回煎藥,爐上離不得人,心裏便想趕快回去看着火。

可才待轉身右肩便被一把摁住,裴昱強硬地將她拉到眼前。

「哎,痛痛痛!」

裴昱的手緩緩移動,撫上靳曉的臉頰,手指卡在她的下頜線,迫使她仰起臉。

冷玉似的臉上沒甚表情,眉底壓着凌厲,語氣森然:「你怎知我關節有舊傷?」

靳曉早被他的神色嚇得僵住,聽了這話期期艾艾道:「什麼傷,你受過傷嗎?」

裴昱不答,只一移不移地盯着她。

「裴郎,你怎麼了?」

靳曉又委屈又忐忑,他現在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眼中全然是沒有愛意的,而且弄疼她了也不鬆手。

「為什麼凶我?我想着你這幾日都泡在水裏,濕乎乎的肯定對關節不好,便在歸家路上拐去藥鋪給你問來的藥方。」

「你不知道這街市上全是人,有排隊買米的,也有在藥鋪前哄搶一通的,亂糟糟的人群我想也不想就擠進去,只為給你買葯……」

她聲音低下去:「你還這樣對我,太過分了……」

裴郎總是溫柔待人,靳曉便也常常順從於他,幾乎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氣的。

因此嗚咽著說完這些,她便騰的推開他,一徑兒跑回屋裏。丫鬟們紛紛側目,靳曉愈加羞憤,抬手拿袖子抹了抹淚。

「曉曉,娘子,把門打開。」

裴昱很快追上,聲音又柔和起來,彷彿剛才冷漠的人不是他。

跟變臉似的,誰理他!靳曉將門板狠狠捶了下,嚷道:「不開!」

任憑他溫聲哄著,靳曉只管抵住門栓,先是回他「不開」,後來乾脆都不搭理。

這樣拉扯好一會兒,外面突然沒聲了,靳曉疑惑地將耳朵湊上前,貼著門板細聽。

難道他就這麼點耐心,哄個三兩句就算了事?

靳曉有些氣不過。

倏地,門板被邦邦拍響,小廝焦急道:「夫人開開門,公子昏過去了!」

原來這幾日忙着抗洪,裴昱飲食極不規律,今日晨起便沒有進食。加之為回家看她一眼,騎快馬回來的,灌了一肚子風,方才又着急上火,竟眼前發昏站不住。

聽罷小廝的解釋,靳曉愕然不已,半是難為情半是自責,連忙叫人去廚房端些好克化的粥點。

用完飯,裴昱的臉色好了很多,手掌溫度也上來。他將她的手包在手心,拇指慢慢摩挲着她指背上的一道紅痕,很不起眼,但剛碰上時她瑟縮了下,顯然是疼的。

「你連下廚都不怎麼下,難道還會煎藥嗎?我是擔心你太過生疏,坐在葯爐旁傷到自己,這才語氣嚴厲了些,可是嚇到娘子了?」

靳曉垂下眉眼,點點頭。

那道紅痕確實是煎藥時不慎燙傷的。

「洪災之後恐有大疫,你這幾日不要亂跑,更不要往人堆里扎,採買大可交給下人去做。」

說到這裏,裴昱輕嘆一聲,愛憐地擦拭靳曉臉上的淚痕,低語道:「娘子,你若有什麼閃失,叫我怎麼過活?」

他鮮少說這樣動人的情話,靳曉受寵若驚,臉上熱度也倏地攀升,旋即鵝頸低垂,害羞地埋在他懷中。

同時也想,裴郎雙親早亡,在這世上便只有她這麼一個親人,關心她、唯恐她出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心態。於是蹭了蹭他的胸口,乖順地認錯:「對不起,我方才還同你鬧脾氣,是我不好。」

「沒事,夫妻之間拌拌嘴很正常。」

裴昱溫目淺笑,攬她腰肢,很是親昵憐惜的樣子。

聽他說還得去衙門,幫忙料理災後事宜,靳曉又是心疼不舍,又是覺得自己夫婿好能幹,兩人說了好一會兒體己話才分別。

魏六乘馬,緊隨裴昱身後,待離家甚遠才開口:「公子,小的方才核查過,夫人所言非虛,去藥鋪確實是臨時決定,且買了不少種類,還有驅寒、活血、養氣的。」

聽起來,只是單純隨手買了葯。

裴昱面上沒甚表情,淡聲吩咐:「往後夫人見過誰,同誰說過話,說了什麼,悉數記下。」

「是。」

-

裴昱是個很注重儀式感的人,這一點靳曉在成婚後兩個月就發現了,每到節氣節日,他總不會錯過,吃時令菜,遵循對應的風俗。

她好奇問過。裴昱稱父母經商忙,沒人同他過這些節日,好比說端午,他自小就很羨慕旁人家的孩子腕上系著家人親手編織的五彩繩。

靳曉記在心上,暗暗決定往後每個節日都要好好陪他慶祝。

而且他們相識的日子、成親的日子都是值得紀念的,往後想必還有更多共同回憶。一想起這,靳曉便覺得心裏跟灌了蜜似的。

眼下立秋已至,她特地準備了茄脯、香薰飲,井水裏也早早地湃上幾個秋瓜,只等裴昱忙完差事回來一起享用。

只是從白天等到日頭偏西,也不見他身影。

魏六恰好來報:「公子被公務拖住,估摸著要忙到酉時末,還請夫人早些用飯,不必再等。」

「酉時末?那都天黑了,不行不行,太晚了。」靳曉放下手裏的綉綳,吩咐人將節令食物收一收,又問魏六:「衙門不管飯來着,對吧?」

「是。」

「那我們去給裴郎送飯不就得了?」靳曉欣然起身,轉到廚房看看有哪些是方便裝入食盒的。

卻不想這突發奇想使得魏六如臨大敵。

他額上冒了細密的汗珠,追過去一疊聲說:「不必勞動夫人,小的腿腳快,跑一趟就是了,定會把夫人的心意帶到!」

「沒事的。」靳曉親手裝盤,還貼心地準備了凈帕。

想了想又找出茶葉罐。裴郎是個講究人,吃完飯總要喝點茶水潤潤嗓,而且品茗、潤嗓及清口的茶是不同的,成親這麼些時日靳曉早就摸清他的喜好,十分妥帖地分門別類安頓好。

魏六的手伸了又伸,到底是沒能將食盒接過來。

靳曉看他在身邊繞來繞去,礙事得很,遂疑惑道:「你總跟着我做甚,方才跑馬回來累了吧?可以去歇著,我帶旁的小廝去。」

「這……」魏六為難地說:「公子不在衙署,在田間,水災過後田裏亂糟糟的,要是叫公子知曉小的帶您去了那兒,小的怕是又要挨罰了。」

其餘的丫鬟小廝也來勸。

金烏西沉,絳色霞彩投在窗欞上,照亮靳曉的視線。她望着淺淺浮動的光影,手上動作忽然一頓。

「你們,好像不想我出門?」

靳曉抬眸,面上漸漸凝重。

不知何時僕役們都到了這間廚房。

同裴郎成親時,她什麼嫁妝都沒有,更別提自己的心腹傭人了,這些人要麼原本就在這裏伺候裴郎,要麼是婚後裴郎想多些人照顧她,而另買的。

簡言之,他們都聽從裴郎的令。

從前倒不覺得,如今卻有種說不上來的彆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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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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