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大雪

第七十一章 、大雪

第七十一章、大雪

下雪的天氣里,時間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白絨練完琴,窩在靠近長廊的沙發上,裹着寬厚毛毯,讀身旁人手中翻動的雜誌。

都是中文,只能說是給她看,他負責翻頁,偶爾順便學幾個新漢字而已。

透過敞開的落地長窗,二樓屋檐外的雪飄幾片進來,覆在一扇扇狹窄的木製門板上,被爐火融化,濡濕了地面。屏風被移到一邊去,風景毫無遮擋,但眼前只見院子,不見街道。

世間靜得彷彿沒有別人了。

早晨僅有周姨來清掃打理過,這宅子一天中多數時候空寂得好似無人居住。偶爾狂風刮過,檐外濃密樹葉間簌簌抖落大片雪花,帶落葉子上的灰塵,如同掀翻層層疊疊的記憶。

每一天,熟悉的場景刺激著記憶,一點一滴,等待着大雪壓斷樹枝的一刻。

這是白絨住過好幾年的地方,但她只清楚記得小時候在這裏的事,而高中三年的印象都迷糊了,好比磨損嚴重的泛黃照片。

她想起身去喝水,腰上手臂卻攬着她絲毫不放。

「?」

下一秒,臉被人捧了過去。

她默默吃着草莓,躺靠在毛毯之下,沒亂動,可不敢惹他。

昨天她又想出門,這隻能說是自討苦吃——夜裏,就跟此時此刻的姿勢差不多,縮在他懷中,準確說,是整個地趴在他身上。他的手在她背後按著,結束后一點也不讓她起身,就那樣一直抱着,連在一起毫無間隙。

關了燈,他還不放手,在她耳邊呢喃調侃:「白小姐,您現在跟站在音樂廳中央的樣子一點也不像。獨奏的時候,面對千人演奏古典樂曲,那麼優雅大方、高貴脫俗,現在怎麼像小熊一樣縮著?」

她正望得專註,他忽然出聲問道:「教我一個含有你名字的成語?」

「不,你很美——」

「這是什麼意思?」

體型完全不是他的對手,趴睡在他身上時,他就像抱了一隻毛絨玩具似的輕鬆。

「啊,這位年輕的先生,原來您打算四十歲就退休了嗎?」

「為什麼你認為不常見?」

抱着她的男人依舊在專心翻著雜誌,沒注意到她走神。

你能怎麼辦呢,如果掙扎、折騰,他就會把你放在一個側對着鏡子的櫃枱上,轉過你的身體,聽你驚慌的哀求:「不……不要後面!我不喜歡後面——」

「你沒有翻開看看?」

他點頭,停頓一下,「所以,你是在暗示我與別的人去環遊世界,是嗎?」

他就是要把你捆在懷裏,等待航班,等待返回巴黎。

「我可以看?」

還說呢?

她被緊緊禁錮著,動彈不得,只能惡狠狠瞪他。

「對,到時候,我計劃帶一個人去環遊世界。」

「嗚嗚我真的不想,納瓦爾你不要後面好不好……我的姿勢很難看……」她捂著紅透的臉。

「你到底要……多久?能不能先放開我!你先出去……」

「白頭偕老。」面對雪景,腦海中瞬間跳出這個成語。

回過神來,臉上已經燙紅。

「一直到老是很難的。」

「出去——!」

無奈,她只能吃草莓。

她清清嗓子,轉移話題:「誒?我記得在波爾多的時候,我看到某人的書房中放着一本《退休計劃》,二十幾歲就寫那種東西了嗎?哈哈,那更像是我這種人才會寫的誒。」

一隻手掌掐着她的兩邊臉頰,往內一壓,她就被迫張開了嘴巴,擠成圓形。

果盤中,溫室長大的草莓,未經催熟,靠適宜溫度呵護而成,冬季依然碩大而多汁。

「放鬆,你只是還沒有習慣。」

他扳過她的臉,要她直面不遠處亮晃晃的鏡子。棉麻窗紗飛揚在鏡前,忽隱忽現,掠過牆上的書法作品與長鏡。那角度,她看不見他,只能看見自己以一副衣衫散亂的模樣跪在低矮櫃枱上。早晨頭髮辮成兩股麻花辮,簡直就是最愚蠢的選擇,手一抓上去,她就沒辦法不聽其擺佈。

她「嗯哼」一聲,繼續吃草莓。

她想了兩秒。

白絨嗤笑道:「那麼,您到時候可一定要去找一個脾氣不錯、成熟體貼又耐心的女士一起,畢竟旅途總是容易讓兩個人產生分歧和矛盾……」

「意思么,是指戀人和諧相處,一直到老。」她往嘴裏塞一大顆草莓,含糊不清道,「雖然是人們常用的成語……唔,但那並不是常見的事情。」

「你翻開后,會看到從四十歲開始列舉的計劃。」

他的側臉潔凈而冷白,肌膚像被雪化后的冰水清洗過似的,毫無瑕疵。這副西方貴族式的面孔氣質,在中式老宅的書香背景中有些突兀,就像他在私密時刻截然不同的樣子——總是優雅地說出那些令她臉紅心跳的話。

「出房間嗎?還是出……」

長廊邊,陰暗的天色下,爐火將兩人照得渾身是暖色。

他不會放開的。

因為他有的是辦法懲罰她。

男人長臂一伸,直接將桌上果盤放到她面前。

舌尖直接探向舌尖,先捲走一汪甜樒汁水,再吞噬掉軟糯的果肉,點點滴滴、飽滿黏稠,嘗盡果醬還不夠,繼續深入,到舌部盡頭掃蕩一圈,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女孩喘著氣,迷茫睜眼,發覺口中草莓全都不見了,一點不剩被搶光。

她嘴角還掛着一點果汁。

她抬手憤憤抹掉,用難以理解的目光打量他,「強盜!果盤裏有那麼多草莓你不吃!你偏要……」

「我喜歡吃你的。」

「你有什麼怪癖?你是不是就喜歡掠奪別人的……」

「我不是想掠奪你,」他輕啄一下嬌唇,「我是想跟你交換。」

女孩冷笑:「交換什麼?」

他不說話了。

又抱着她安靜看了一會雜誌,他低頭吻她額角,問道:「莉莉安,什麼時候你才會主動吻我——除了我提出要求和你喝醉的時候?」

女孩在他懷中裝睡,不答。

他徐徐道:「你知道嗎?幾年前,我們在巴黎見過面。」

「我知道。」

白絨含糊應聲:「我上次記起我們在街邊見過……和說過的那些話。」

他合上雜誌,指尖輕撫她胸脯前散開的長發,「那時你還不到十六歲,我聽過你在比賽時演奏《維奧蒂第二十二協奏曲》。我印象中……東方的小水仙花,清冷,眼神暗藏野心,似乎時刻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做事專心,與人談話很少發笑。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我沒有再從音樂相關的新聞中發現你的消息,並不知道你出事了。」

她說:「然後你漸漸忘了我。」

納瓦爾笑一下,輕捏她的臉,「沒有忘記,但那之後確實很少想起了。你要我經常回憶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是不是不太道德?我那時對你只是感到欣賞和好奇。」

「好的,欣賞。」女孩抓的重點比較特別,「所以,你欣賞的是以前的我,對嗎?我現在的樣子,根本不是你會欣賞的那種類型,是不是?難怪,在巴黎剛結識時,我總感覺你看我的眼神不友善,我還以為你高傲……原來是接受不了前後變化吧?」

納瓦爾扶額,不打算再跟她談這事,轉口道:「你記得三天後是什麼日子?我跟你說過。」

她點點頭。

交往一百天紀念日——他算出來的,說中間分開過的三個月不能算上。

「知道那天有些什麼計*划?」

「……知道。」

「也知道當天早晨我們會乘最近的航班回巴黎?」

她沒吭聲,伏在他胸膛前。

二月的雪越下越密,連綿不斷,烏雲壓頂,白天黑得跟傍晚似的。

真希望這雪能夠一直下,將這裏凝固成冰一般透明的夢境。

·

雪不會一直下,就像一個人沒辦法一直留在懷裏。

她總會從你身邊逃走的。

在某個時刻,她就像清晨樹葉上滑落的露珠,溜得悄無聲息。

第二天傍晚,雪停了,納瓦爾再次見到白絨時,剛從磚雕門樓下走進院子,抬眸,發現她已經從外面回來了。

他找了她半天。

這時,他站在樓下,注視靠坐在窗台上發獃的女孩,預感到了什麼。

她雙目空洞,神情獃滯,身子蜷縮著,看起來是一隻小熊。嗯,小熊,純情而郁然,毛絨絨的一隻,你不會知道她腦袋裏在想些什麼。

上了樓,緩步到她身邊,他湊近一聞,可知她喝的是啤酒。

他將人抱回床上,停頓片刻,以平靜的語氣出聲問:「……去見了那位姓陳的同學,是嗎?」

喝醉的人頭也不抬。

「我想起來了……全部……所有……」

他掀開被子,將她安放好。

女孩閉着眼,開始嘰里咕嚕地說大段大段的話:「你知道嗎?我在小提琴這件事上,對外一直是所謂天才少女的形象,我是說……對外,但其實我高中時凌晨三點半就起來練琴,我跟我的朋友說,我這個人很懶,平時很少練琴……」

「那位朋友在音樂上天賦不佳,她很苦惱,患有抑鬱症——但那時我不知情……我以為她只是像我一樣悶悶不樂,於是就想跟她交朋友,把她留在我身邊……我開始用各種方式側面貶低她,然後再幫她練琴,這樣,她就會因為佩服我而一直跟在我身邊了……我搶她的參賽資格,是因為她奪冠后就會去另一所學校,而不是我們約定的學校……」

「我本來不是那種性格,可是,高中三年不知道怎麼就變成那副樣子……」

「那是我最痛苦的三年,也是我進步最快的三年。」

「因為,我的外公手臂患了痛風,徹底沒辦法再拉二胡,他就開始把所有精力投放到我身上,比小時候訓練我嚴格多了……」

「為了得到他的認可,我開始喪心病狂地磨練自己。」

「我的脾氣變得奇怪又固執,但我保證,火車那場山難……我並不是故意那樣任性的……每一次重要比賽外公都在,我害怕他缺席,所以,那次參賽我也堅持要他陪我去外地……可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完全沒辦法熬過那場突如其來的事故……」

「如果沒有了外公,我就什麼都不是。我天性懶惰,懦弱,無法應對大場面,沒有自制力……假如沒有外公在這條路上牽引着我走,我決不會在小提琴上拿任何國際獎項……」

她的淚水淌了半張臉。

納瓦爾輕撫她的背脊,這時候,她還是很溫順的,睡在他懷裏。

她還是那個莉莉安。

他希望一直是的,但很明顯這只是最後的寧靜。天很快就亮了,宿醉的酒意會隨着夜幕退去……

然後,她重新睜開了眼。

·

以前,納瓦爾知道這個女孩是怎樣注視人的——目光會流轉,有很多細思,但現在這眼神僵直而冷淡。

當他像往常一樣俯身朝她額頭印一個吻時,她躲開了。

女孩不說話,縮在一角,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瞧着他。

漆黑的眸子裏,裝着困惑、陌生與抗拒的情緒。

納瓦爾站直。

她開口,連嗓音也隨着語氣變化而與往日不同,沒有了甜軟的冒着粉紅泡泡的氣質,像冰塊一樣冷硬。

她說:「我不去巴黎了。」

兩人之間流動的氣氛狀態隨之改變。明明只隔着一米距離,明明只過了一天時間,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在對視。

但行李已經準備好,他剛把重要的身份類證件找齊。

機票時間是後天早上。

在出門吃午餐前,他轉身倒水,瞥她一眼,「巴黎的比賽就要開始了。」

「我不參賽了。」

女聲很冷靜,沒有情緒起伏,死水般無瀾。

納瓦爾放下水杯,坐到床邊,輕聲道:「昨天你喝醉了,說了很多話……」

她盯着他,「我說了什麼?」

「一些以前的事。」

「你早就去見過我以前那位音樂老師,對不對?」她的目光猶如生鏽了的游刃,寸寸銳利,「你知道發生的事了,也知道我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是嗎?」

「那不重要。」

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手腕被他抓住,不知為什麼,那肌膚上的觸覺令她感覺陌生,她一下就抽回了手,「你不需要偽裝!以前只要是跟我深入接觸過的人都會厭惡我……」她頓了頓,「——我們先到此為止吧。」

「厭惡?」他站在距她半米遠的地方,暫時沒有靠近。

直至此時,他依舊輕言細語耐心道:「不,我是喜歡。」

她冷冷看着他,「你面前的這個人,現在恢復了全部記憶,你知道你自己喜歡的是哪一個她嗎?」

他皺眉,「你想說什麼?」

「你先自己回巴黎吧,我需要再想想……我們暫時別見面了……」她赤着腳,跌跌撞撞往門邊走去。

納瓦爾攔住她,「去哪裏?」

女孩驟然抱着頭蹲下,髮絲揉得亂糟糟,抬起那雙浸滿血絲的眼,「我們先這樣吧,好不好?我有些事想問問我父母,我需要弄清楚……」

「你不需要弄清楚。」

「你為什麼就不理解呢?你根本不懂那種感覺!」她大喊出聲,聲音顫唞而凄冷,回蕩在空寂的屋內,接着,她目光渙散地盯着地板,「就好像忽然之間有了兩個人的記憶……我、我根本不止是性格變了,而是……而是……我以前根本就是個壞女孩……」

她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但門板被一隻手「砰」地關上了。

那動靜猛烈而迅速,嚇她一跳。

她怔了怔,語氣轉沉,像水浸透紙一樣自然地緩緩陳述道:「你真的不懂嗎?納瓦爾,我恢復了記憶,我現在對你……」

對方趕在她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前出聲:「恢復了,所以?我們變成陌生人了嗎?」

他走近,神色平靜,語調緩慢:「我是不是該重新對你用敬語?白小姐?嗯?您打算去哪裏?」他一步步緊逼,「到此為止——什麼意思?」

白絨先是冷著臉後退,接着,又繼續往前,打算繞過他出門。

沒料到,對方忽然俯身,環住她的腿往肩上一扛,徑直往床邊走回去,鬆手,摔下,一氣呵成。

她慌忙后縮,他便拉着兩隻腳踝往身前一拖。

小腿懸掛在床沿外。

他將手伸向領口,鬆開自己剛穿戴整齊的衣衫,一邊解着衣領,一邊從容道:「好,要我自己先回巴黎,是嗎?你需要時間單獨冷靜,對不對?」

「對——」她的視線落下,看見他拉開了抽屜。

接着,身體被一股力量逼退,衣裙滑落得匆忙而狼狽。

「不,你別……」她推拒著,推拒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用力。

但對方也跟以往不同。

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力量與他相比有多麼微渺。他認真起來,只需一隻手掌,壓過兩隻胳膊在頭頂,膝蓋頂開腿,她就被禁錮得動也不能動,好比牽線木偶。或者,她現在是一隻被刀刺入的魚,撲騰、翻跳,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張床。

「不,現在不可以!」

「混蛋!你沒聽到嗎?我在認真說,現在別靠近我……」

她兇狠地罵着,浸著破碎血絲的烏黑眼眸剜着他,想要給出警告的信息,但對方動作快到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明明這個人現在於她而言是有些陌生的,為什麼卻又那麼了解她?一路熟練地剝光遮攔,帶來直接而深入的痛。

這種痛可以覆蓋另一種痛。

但她不想要。

剎那間,她睜大眼,在大腦空白的情況下脫口而出喊道:「我恨你——!」

又是這句話。

這次不管用,他按住在腰上亂掙扎的腿,頂上前,俯在她耳邊慢條斯理道:「白絨,聽起來你的法語水平退步了,注意,表達愛意是用aimer(愛)這個動詞。接下來再說錯話,就不好受了。」

他的嗓音明明是平和的,卻顯得那麼冷而涼。

濕意從卧房的另一側窗口斜飄進來,外面下雨了。

潮濕的冬雨細細密密,氤氳著每一戶沿河而築的宅院。

她沉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中。

她叫喊著,辱罵着。

他忽略所有聲音。

這裏,是她幼年、少女時期住過的房間,白牆潔凈,核桃木地板色澤深沉,室內佈置簡單、古樸而典雅,牆上貼著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音樂時代偉大作曲家們的肖像,舒伯特、舒曼、門德爾松等人,通通安靜地注視着。他們曾經是她的信仰,她的光,陪伴她度過最痛苦難*熬的歲月,但不能幫她解決內心的問題。

待到房間再度恢復寂靜后,雨小了,窗外一點聲音也沒有。

衣架前,男人不疾不徐地重新穿戴整齊,整理衣領、袖口,找出黑色帽子,期間一直沒出聲說話,動作只發出細微聲響。

女孩察覺有點不對勁。

她無力地轉過臉,見對方從黑色的箱包中翻出了一本薄薄的東西,收入大衣口袋,戴上帽子,轉身開門出去了。

那是護照。

他真的……

她驀地坐起來,環顧寂靜無聲的房間,感覺心頭一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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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一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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