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舊恨 5
第八十四章舊恨5
風聲灌耳。
容流微在一片冰冷中緩緩蘇醒。
他睜開迷濛的雙眼,如同失憶一般,不知身處何處,也不知來到這裏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耳畔嗡嗡作響。
直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眼帘。
不遠處,一道背影修長的黑衣男人正背對着他,墨發披散,垂手而立。儘管沒看到對方的正臉,但容流微就是知道,並且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此人到底是誰。
他反手撐地,站起身來,溫聲叫道:「阿朝。」
慕朝並沒有立刻轉身,只是微微側頭,露出一小半雪白俊逸的側臉,柔聲道:「我在。」
「師尊昨晚睡得可好?」
這問題簡直沒頭沒尾。
直覺告訴容流微,此刻根本不是討論睡眠質量這種問題的時機,然而可怕的是,他完全想不起來正確的話題應該是什麼,只好順着他的話,猶疑着說:「還好。」
容流微心裏咯噔一聲。
昏暗不見天日的迷宮、數不清的魔物、兩手交握掌心的溫度,還有讓他們兩個一齊昏迷的濃烈異香……
想起來了!
容流微大腦一陣刺痛,就像有人往裏面刺入一根長針。
他在說什麼東西?
只是補償、不是真的愛他?虧他想得出來!
那一刻,容流微看清了那雙赤光流轉的眼睛,以及他身上滔天四溢的紫黑魔氣。
四周血紅的海水沉默著無聲翻騰。
三屍陣一旦啟動,瞬間爆發出大量異香,聞到的人會無一倖免地喪失神智,走火入魔。
這裏是鏡月海,卻又不是鏡月海。
一縷晨曦撥雲見日,破開雲層直射而來,卻照不亮他血霧瀰漫的雙眼。
就在兩人雙唇將碰未碰之時,慕朝忽然瞳孔驟縮,猛地伸手推開了他!
想了想,接着問:「你呢?」
慕朝血紅的眼中似有亮光閃爍,一字一句道:「師尊看到過去,知曉了弟子曾經的所作所為,覺得我愛而不得的樣子可憐極了。師尊說的那些話,不過是作為補償而已……根本不是愛我!」
想到這裏,容流微一陣愧疚。
一個從前對你的示愛避之不及的人,突然知道你曾經為他甘願付出一切,甚至不惜獻出生命,然後便對這份愛有了回應,任誰心裏都要嘀咕幾句。
他柔聲繼續道:「為師已經回來了,不會再走了。你忘了?為師剛才才告訴過你,喜歡你,愛你……」
慕朝當時說「活的聽話,死的不好說」……三屍陣里的三具女屍可早就死透了!正因如此,慕朝才中了招。而且,因為把水韻丹給了自己,他中招格外嚴重。
不過好像也有點道理。
容流微和他對視,沉聲道:「你被三屍陣影響了。阿朝,回神。」
見他沉默許久,慕朝眼中越發赤紅,勾起一個凄絕的笑容:「每天每夜,我都夢見師尊在懷中死去,再也沒有回來……每一天都是如此!」
這裏是慕朝的心魔幻境!
慕朝直直盯着他,不說話。
「我啊。」慕朝低低地說:「這麼多年,徒兒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周圍的景象驀然清晰起來。
他的話被慕朝猛然打斷。
慕朝可能也有過懷疑,只是當時身陷迷宮,情況緊急,只好暫時壓下。又或者,只是太愛他了,才不敢,也不願去想這種可能性。
要什麼自行車,追求什麼儀式感,橫屍遍地的怪物迷宮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被他喊出來的。
「師尊只是可憐我而已。」
慕朝天生魔族,本就容易走火入魔,再加受到親眼看見心愛之人身死的打擊,原先有水韻丹加持還能勉強保持理智,現下水韻丹離身,又中了三屍屍毒,想不心魔發作都難!
正因如此,他才發現,原來慕朝的心魔從來不曾消失。
容流微來心魔幻境也有好幾次了,可以說是常客,可他從來沒有見過鏡月海如此恐怖的景象,整片透藍清澈的海水一片深紅,宛如血海煉獄。
這個慕朝,語氣、動作、神態、行為……哪一個都不正常!
彷彿驗證他的猜想一般,話音剛落,慕朝緩緩轉過身來。
記憶猝然回籠。
血液般鮮紅的海水洶湧翻卷,在礁石上撞出激烈的碎響,天上白雲隱隱透著血光,連帶着透雲而出的光線一片暗紅,彷彿在昭示不詳。
他本來想等出去之後,有很長的時間解開慕朝的心結,他可以給他足夠的安全感,誰知道半路殺出一個三屍陣,把慕朝好不容易暫時壓下的心魔全勾了出來!
磅礴海域附近全無人影,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要是早點告訴他就好了,要是早點親他一下就好了。
容流微無聲嘆氣,道:「我若是可憐一個人,直接給他捐款不就行了,為什麼要把自己搭進去?」
容流微眨了眨眼,彷彿無法理解。
見他沒有反駁,容流微便知這句話多少起了點作用,索性一鼓作氣,上前幾步,按着他的脖子往下壓。
這一下力氣有點大,容流微全無防備,踉蹌著後退好幾步才站穩腳跟,心說不就是親個嘴,至於這麼命途多舛嗎?!擰眉問道:「怎麼了?」
這孩子昨天要親的時候還歡得很,現在怎麼不願意了!
他很快就知道慕朝為什麼不願意了。
把人推開之後,慕朝還是死死地盯着他,語氣激憤得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上次,在九重塔的時候,師尊就是這樣,做完那件事就把我一個人孤零零丟在那裏。這次也要這樣嗎?!」
他說的是之前在九重塔,他藉著親吻的機會,偷偷給慕朝渡了葯,然後逃之夭夭的事。
容流微霎時被愧疚淹沒了。
難怪慕朝會誤會,他確實做過這種先禮後兵的事,實在抵賴不得。
「為師答應你……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容流微道:「上一次,是我抱歉。」
「師尊不必和我道歉。師尊沒有對不起我。」
慕朝搖了搖頭,眼神空洞無物無比又瘋狂,「是他們……他們對不起師尊。」
容流微當即頭頂一個問號:「誰?」
慕朝不說話了。忽然,他溫和一笑,看着容流微道:「師尊不必在意這些。」
「死人的身份,有什麼好在意的?」
容流微悚然一驚。
他知道慕朝說的是誰了。
是……幻境之外的人。所有人。
他要把這些人全部殺死!
剛才不是還在討論親嘴的事嗎,怎麼轉眼就要滅世了?這孩子的思維要不要這麼跳躍!
可是轉念一想,走火入魔的人,本來就沒有什麼理智可言,更何況是像慕朝這樣失去理智的重度患者。
四周海水呼嘯著涌動奔騰,海風陡然強烈起來,吹得相對而立的二人髮絲拂動。
容流微沉聲開口:「阿朝,別做傻事。」
慕朝充耳不聞,神色詭譎,倒映的血色海水彷彿一簇簇火焰在他眼中燃燒。
容流微聽見他說:「師尊先休息一下,弟子很快就回來陪你。」
「別……」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把這個字說出口,眼前猝然一黑。
不知過了多久,容流微在無邊黑暗中睜開雙眼。
他發現正自己側身躺在冰涼的地面,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如何寒冷。低頭一看,一件暗金紋墨色長袍正好好的墊在自己身下。是慕朝的外袍。
明明已經走火入魔到那種程度了,居然還顧得上不讓他受寒着涼這種小事,容流微簡直不知該說他什麼好了。
正在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異響。
骨碌骨碌,似乎有什麼東西滾了過來。
循着聲音,容流微低頭一看,三顆並排著的慘白頭顱不偏不倚停在他腳邊。
正是剛才被慕朝一劍破開棺材、斬成兩半的三屍殘陣!
既是殘陣,自然已經失去了作用,之前濃烈得幾乎能把人淹沒的異香盡數消散,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容流微面無表情,抬腿從三顆頭顱上跨過,走到原先那方紅木棺材之後。
終點陣法已破,木門微微敞開,外面亮堂堂的光線從縫隙中傾瀉而入。
剛才他聽到的那陣奇怪的異響,不僅來自滾動着的屍體頭顱,更是來自門后。
外面正在激烈交戰!
一種不詳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沒時間再去細想了,容流微提扇在手,推門而出。
在暗室待了太久,青天白日的光線顯得格外強烈刺眼,宛如強光。容流微一時無法適應,眯了眯眼,淚光閃爍。
饒是如此,他還是努力看清了周遭景象。
那畫面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各種看不清樣貌的魔物與各色門派服飾的宗門弟子,迎著細細密密的雨絲激戰一團,所到之處,寸草不留,幽碧峽谷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濺滿了鮮血和血肉,分不清來自魔族還是人族。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鼻腔。
與激烈鏖戰的各宗門弟子相比,容流微這一身在迷宮和數不清的怪物浴血奮戰、滿身鮮血的行頭,都可以算得上衣冠楚楚了。
心魔幻境裏,慕朝曾說讓他休息一會兒……
打成這樣,顯然不止是「一會兒」那麼簡單了!
一扇扇飛幾個瘋狗似的魔物,容流微正打算找個說得上話的弟子問問,情況到底如何。不等他開口,便有人先找到了他。
「快看,那好像是渡雲宗宗主!是容流微!!」
「就是他!」
不遠處,幾個看不出是何宗門門派的年輕弟子,成群結隊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斬殺不斷襲來的魔物,卻又因為體力不支而殺不動,生生被絆住腳步,頗為狼狽。
離他最近的就是這幾個人。看他們可能還要好一會兒才能把周圍的魔物殺乾淨,容流微看不下去,皺了皺眉,秋水扇瞬間脫手飛出。
水扇在半空中自動展開,扇風如刃,頃刻間便將圍在年輕弟子們周圍的魔物無一例外地削掉頭顱,殺完便翩翩然回到容流微手中,重新變回附庸風雅的漂亮扇子。
看着周圍滾落一地的魔物頭顱,年輕弟子們呆愣片刻,這才姍姍來遲地跑過來。
其中一人氣喘吁吁道:「容、容宗主!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徒弟,你不打算管管他嗎?!」
敢情是來興師問罪的。
要不是他剛才幫這群人解決了那麼大一個麻煩,只怕他們此刻的態度還要更加不善。
這樣想着,容流微聲音冷淡許多:「我的徒弟我自會管教,輪不到你們操心。」
「你們打了多久了?慕朝他人呢?」
沒想到根本沒人理他這套,一個個自顧自道:「我看他分明就是想把我們所有人都殺了,好給他的九重塔騰地方!」
「沒錯,真是喪心病狂!」
「魔族就是魔族,就算從前假模假式地清掃門戶,總有一天也會做出這種罔顧天理的事!」
聽到這裏,容流微忍不住了,辯駁道:「今日之事並非慕朝本意,他是中了三屍陣的屍毒!」
一年輕弟子道:「容宗主,事到如今你還要護着你那個逆徒?為了保護他,竟然連三屍陣都編排出來了!試問,在場之人誰不知道那陣法失傳已久?!」
容流微道:「是失傳了。只不過又被蘭息——也就是渡雲宗大弟子覓得蹤跡,重現於世了。」
那幾個人明顯更不信了,並且,不信之中還夾雜着萬分驚詫。
「你、你為了護著那魔頭,竟然編排出這種謊言,不惜陷害蘭息師兄?!容宗主,他也是你的徒弟啊!你是不是還要說,這些怪物其實都是蘭息放出來的??」
男主不愧是男主,雖然沒了男主光環,洗腦能力依舊一流,連毫不相干的旁門弟子都對他深信不疑!
容流微坦然道:「是啊。」
這些怪物確實是蘭息放出來的!
「……」
那幾個宗門弟子紛紛用「沒救了」的眼神看着他,「容宗主,恕晚輩們直言,中了三屍陣屍毒的人其實是你吧?」
容流微冷冷地看向說話那人:「知道自己是晚輩,就不要亂說話。」
話音未落,又有幾隻魔物朝他們奔來,容流微頭也沒回,反手便是一扇。
須臾,遠處傳來重物沉沉落地之聲。
容流微半身藍衣都被鮮血染濕,雪白的臉上乾涸著暗紅的血跡,剛剛斬殺幾十隻妖魔鬼怪,殺意凜然,眼神冷得嚇人。
面前幾個小輩不約而同被這般迫人的氣勢震懾,一時竟然不敢和他對視,顫巍巍垂下驕傲的頭顱。
只有剛才那個「恕晚輩直言」的少年,依然負隅頑抗著,不忍丟掉自己的面子,繼續戰戰兢兢道:「容……容宗主,你既然說,這些魔物是蘭息師兄派來的,可有什麼證據?」
證據?當然有。而且非常簡單。
如果這些魔物是慕朝的手下,它們根本不會攻擊自己。
他從迷宮出來的時候,那些妖魔鬼怪顯然沒對自己手下留情。
能做這些的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可就算是「三屍陣」這種聽起來還算合理的理由,這群少年都絲毫不信,更何況是他剛才的那些推理?說出去只怕會被這些小屁孩笑掉大牙。
他環視一周,除了那群魔界瘋狗,就是殺得眼紅的修真界眾人。人群之中,根本看不見慕朝那道修長的黑色身影。
容流微心中越發焦躁,耐心終於耗盡,面無表情地念叨一句「跟你們說不清楚」。話音剛落,抬手攥住那名少年的衣領,竟然將他提了起來!
「說,慕朝到底在哪裏?」
那少年被拎着領子,雙腳離地,一雙長腿不住亂踢,容流微皺着眉將他挪遠了些,以免被他踢到,竟然很巧合地對準了不遠處那群虎視眈眈的魔物。
少年顯然也感受到了身後陰沉沉的魔息,擔心被他獻祭,腿也不亂踢了,也不掙扎了,連忙道:「我說我說!」
說完,伸出手,哆哆嗦嗦指了一個方向。
容流微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遠處,黑雲壓城,平靜的雲層之上,突然有一人破雲而出。
那人眼角眉梢都是極致的俊美,嘴角勾著一絲邪氣的笑容,雙眸血紅,長發飛揚,衣擺隨風獵獵作響,幾根修長手指不住地在梟歡劍鞘輕輕敲打。
容流微有一瞬間的恍然。
此情此景,與他初次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滅世場景,何其相似……
別無二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