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林雲笙猛地抬頭。
他猝不及防地對上了陸鈞行的眼睛,卻發現對方沒有半分在跟自己開玩笑的意思。
事實也的確如此,林雲笙這個名字最早便是李安凱講給陸鈞行聽的。
彼時陸鈞行「想學導演」的這個念頭已經遭到了身邊許多人的不解。
陸鈞行,一個只要順著老天為他鋪好的道路往前走就能名譽雙收的天才演員,現在卻要放棄前途坦蕩的未來,從零開始學導演?
開什麼玩笑。
幾乎所有人都在勸陸鈞行,說他的天賦可遇不可求,千萬不要浪費了自己寶貴的表演才能。
只有李安凱在聽完陸鈞行的想法后,似是而非地問了他一句:「為什麼?」
陸鈞行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
王衛林告訴陸鈞行,他想談藝術。
而一把粗糙的、不容置疑的審查刀,則一次次將它們肢解凌遲,死狀幾近不堪入目。
王衛林借著酒意刨開的自白,生生將陸鈞行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來鍍金的、來求教的、魚龍混雜;有流量的、有演技的、良莠不濟,像極了他極度珍視又自暴自棄的電影作品,以及絕望至極又平坦無疑的電影未來。
一股生猛而悲痛的虛無感滋生起他的頑抗,所有失措而悲憤的啞口無言,在這一刻,猝然有了方向——陸鈞行想改變這一切。
《瘡疤》是王衛林電影事業的墓地。
王衛林乍覺回神,驟然看向陸鈞行。
可王衛林並非真的想問,陸鈞行又哪裡答得上來。
陸鈞行看王衛林隻身站在不遠處,裹著導演們冬天人手一件的軍棉大衣,身形佝僂,半低著頭一動不動,好似在發獃。
王衛林也不是沒有熬到過電影上映院線的時候,只是那時的電影情節早已四分五裂,嘲笑的、奚落的、批判的,大有人在。
可事實卻是,最近十年,一整個劇組,上百號人,數年心血匯聚而成的一部電影作品,卻總是不免被置於天葬台。
要是僥倖有什麼反應現實的片段引發全網討論,那就更不得了。
「王導,下一部電影有什麼打算啊?」陸鈞行走到王衛林身邊,他對閑聊的話題信手拈來。
「不會有下一部了,」王衛林自覺尷尬地攏了攏身上的棉大衣,「我受夠了。」
他立刻會被拉去談話,到頭來電影該下映的下映,該封殺的封殺。
陸鈞行圍著個黑色圍巾,下半張臉遮了大半,鼻子卻被冷風凍得發紅,他雙手插兜,一路走到車道邊,等白昊把車從停車場開來。
陸鈞行被嚇得神色一怔,然後他又眼見著王衛林臉上的情緒一點一點被茫然取代,最終歸於平靜。
是王衛林。
「為什麼我的電影沒有辦法在影院里正常放映。」王衛林的面色宛若一潭死水,「禁止這個、禁止那個,其實很多社會問題大家都看得見,不是嗎。」
他學導演的心思其實一直都有,但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甚至因此選擇放棄表演的契機……
電影《瘡疤》的殺青宴結束后,劇組眾人陸續離開。
涌動的、荒唐的使命感,促使著他去反覆衡量導演與演員之間的距離。
可陸鈞行心裡更清楚的是,演員這個職業已經滿足不了自己了。
終於,陸鈞行在半年後決心放棄表演,去報考中央電影大學里最難考的專業——導演。
「你的野心太大,」李安凱聽完后雙手抱胸,眉頭緊鎖,食指不斷地輕點著手臂,思量許久后,搖了搖頭,「我教不了你。」
對於這樣的婉拒,陸鈞行不免感到落寞。
「去找林雲笙吧。」
陸鈞行慢半拍地抬起頭,怔怔地看向李安凱。
「我看過他今年入圍1839攝影獎的作品,」李安凱頓了頓,「比起我,你能從他身上學到更多東西。」
陸鈞行在心裡默念著,這個自己從未聽聞過的名字,遲疑道:「他是什麼前輩嗎?」
李安凱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笑:「你想多了,他只是一個放棄入學中影的學生罷了。」
六年前,中影三大王牌專業的第一名,史無前例的被同一個人悉數包攬——林雲笙。
戲劇影視導演專業第一名。
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第一名。
廣播電視編導專業第一名。
李安凱說,林雲笙放棄了入學中影的機會,以一種極為決絕的姿態與從前耀眼的成績劃清界限,反倒選擇去念了一所普通院校的攝影系。
而陸鈞行像個爛攤子,在藝考前四個月匆匆找到林雲笙。
他告訴林雲笙,自己在這個圈子裡見過太多的天才淪為庸常、不公擠占秩序;正直的人被迫塌腰、吶喊的人死於沉寂;有人鍍金身,就有人敢把他塑造成普度眾生的真神……
林雲笙聽他說,說他想向觀眾表達的東西還有更多。
——「所以,求你幫幫我。」
陸鈞行和林雲笙的談話時間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大概過了將近四個小時,喬晗和白昊才看見自家老闆一前一後地從會客室里出來。
「談得怎麼樣?」白昊連忙上前追問陸鈞行。
反正談崩了他就打圓場,談成了他就笑臉感謝,怎麼樣都不能在別人的地盤上讓場子冷下來。
只見陸鈞行一臉興奮:「我要到林老師微信了!」
白昊:?
喬晗不可置信地看向林雲笙。
林雲笙:「……」
好的,場子冷下來了。
陸鈞行今天只被李安凱准了半天的假,這會兒正要趕著回拍攝地為下午的戲做準備。
臨走前,陸鈞行側過身子,朝林雲笙晃了晃手機:「林老師,那我晚點微信發你!」
「不急,從明天開始也行。」
「好,那我先走了,林老師再見!」
喬晗眯起眼睛。
啊,這男高生的笑容竟該死的耀眼。
「小喬老師也再見!」
「哦、哦,再見。」被點到名字的喬晗連忙朝陸鈞行揮手道別。
等看不見對方身影了,她才向林雲笙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應該是聽到過我喊你小喬吧。」林雲笙試圖岔開話題。
喬晗的目光仍然直勾勾地盯著林雲笙:「不,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下一秒,喬晗跟聯珠帶炮似的話語在林雲笙耳邊炸開:「老闆!為什麼他能那麼輕易的要到你微信!你對外人不從來都是有事走郵件的嗎!?從明天開始什麼?明天開始同居嗎!?」
「老闆,你別答應被包養好不好?」
「你要是不工作誰給我發工資啊!」
林雲笙啼笑皆非:「這都哪跟哪了。」
無奈喬晗問到大半天也沒問出個像樣的結果,她恰當地打住話題,轉而問起了與自己工作相關的事宜:「老闆,那我需要幫你重新再排一版工作時間嗎?」
「不用,」林雲笙兩眼放空,視線不自覺地落到了茶几上的向日葵,「我沒答應他幫忙。」
準確來講,是還沒答應。
陸鈞行最近半個月還要在組裡拍戲,他坦言自己每天不一定還能剩下高效的精力去吸收新的專業知識。
而林雲笙已經快六年沒有碰過導演相關的東西了,他也不覺得自己能立刻承擔起教導陸鈞行的責任。
所以林雲笙後來跟陸鈞行協商:「可以給我兩星期的時間,去好好考慮這件事情嗎?」
「我畢竟是一家工作室的老闆,員工都指著我發工資,給你做導演集訓的時間跨度太大了,我需要徵得他們的想法才好做決定。」
陸鈞行點了點頭,可神色卻不見放鬆,他身上一直以來的某道傷口,好像因為林雲笙言之未盡的希望徹底崩裂了,壓抑已久的焦慮與不安接連失控。
林雲笙敏銳地捕捉到了陸鈞行的情感變化,忍不住出言安撫:「你可以在拍戲期間先試著做一個練習。」
陸鈞行連忙道:「什麼練習?」
「去找生活里你覺得有意義的事情,盡量抓住它們最細緻的情感,在不依賴形容詞的情況下去向別人描述畫面。」
「譬如你跟我講月光,別說它很明亮,要想辦法讓我看到碎玻璃上閃爍的光。」
林雲笙生怕陸鈞行不理解,繼而接著補充:「對生活報以懇切的觀察,並且擁有獨屬於自己的表達,這是身為導演最重要的素質之一。」
「那我可以跟你講嗎?」
林雲笙被陸鈞行問得一怔,下意識想拒絕。
「如果你的工作很忙的話,可以不用回復我。」陸鈞行頓了頓,估計自己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唐突,眼睛飛速地眨了幾下,語氣也放低了許多,「就……看著我做,好不好?」
林雲笙輕嘆一聲,他不是猜不到陸鈞行這番請求的緣由。
說到底,陸鈞行也只是一個高中生,歷經了那麼多人的不解、反對、質疑,他需要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邊。
林雲笙看著陸鈞行,覺得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鬼迷心竅了吧。
半晌,他聽到自己說:「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