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木魚

第八十七章 木魚

第八十七章木魚

經過一次毀容洗禮,沈舟頤性格里的柔和已完全被摧毀了,只剩下陰鷙和冷酷的外殼。

戔戔張開雙臂,眼圈泛著觸目驚心紅血絲,那樣倔強,那樣剛硬,那般決心……死死護在滿地打滾的晉惕身前,真像一對至死不渝愛侶。

她和晉惕站在同一邊,和沈舟頤站在對立面。

戔戔咬牙,「沈舟頤,你別逼我。」

沈舟頤泠泠,「我便是逼你,怎樣?」

他手裏還攥著揉成團的雪葬花,隨時可以抬手塞進晉惕嘴裏,讓晉惕在萬箭穿心極度苦楚中斃命。

「做出你的選擇。別考驗我耐心。」

這一次,是真要她做出選擇。

他膩歪再和她過家家,也膩歪她虛與委蛇的欺騙。

誰都知道雪葬花之毒能在人血液中延續幾十年,如果戔戔選擇救晉惕,那便意味着無論她願不願意,生命里剩餘時光都得和沈舟頤過。

戔戔驚慌失措,隨沈舟頤也伏在荒涼的草場上,挽着他脖頸。

裏面有個未成形嬰兒,他的,是他的!他念念她的好。

至於晉惕為何會變成這樣,他自會做得乾乾淨淨,不讓任何人察覺端倪。

陷入如植物一般的沉眠,九個月……戔戔沙啞絕望,那和要晉惕性命有何區別?

沈舟頤再不給戔戔轉圜餘地,顫顫巍巍拄杖過去,捏住晉惕下頜,給他吃了顆東西。

戔戔不住回頭望晉惕,見沈舟頤嘔出口黑血,才蹙眉道,「你怎了?」

沈舟頤漠視發狂怒吼的晉惕,硬生生把戔戔從晉惕身邊拉開,跛着腳離開營帳。

方才那一番爭鬥實耗盡他全部氣力,他身體本就虛弱,此刻接近油盡燈枯,草原凜冽的寒風吹一吹他都能喪命。

前些天他被火傷得太重,又自暴自棄了許多時日,此番來北地大量失血,雪上加霜,原是強弩之末。

晉惕被暴盲惹得理智崩潰,似一頭髮怒的雄鷹,稍稍恢復氣力便拔出腰間長劍,低吼道:「沈舟頤,我殺了你!」長劍揮舞,削鐵如泥。

「我選擇你。」

「待咱們孩兒生下來,我可以再讓晉惕蘇醒。但這期間若讓我發現你再騙我,或再想着跑,我固然沒有多少時日活頭了,但我要你最最眷戀的情郎殉葬。」

戔戔既憂且愧,念及自己中毒時,晉惕曾戰戰兢兢為自己找解藥,整宿整宿陪伴她……此等恩情,焉能枉顧?

「我只要他一雙眼睛,還有剩下九個月植物似的沉睡。」

「沈舟頤!」

沈舟頤冷眼相覷,指節在她肚子上輕輕打轉兒。

與此同時,晉惕身上雪葬花毒素也略略消褪,黑色的筋慢慢變成淤青。

這種事沈舟頤自然懶得管,也阻止戔戔管。他會盡他最後一點善心通知魏王府,叫魏王府派人來北地把晉惕的活屍領回去。

落日溶盡歸鴉。

沈舟頤虛顫顫地跌倒下來,重重摔在一指多長草叢中。鼻間是草和泥土的清香味,以及死亡瀰漫的血銹味。

他雖拽著戔戔手腕,卻只如枯樹枝般虛擱著,戔戔稍微用點力氣就能甩脫。

戔戔連忙趕過去攙起晉惕,細聲問道,「晉惕,你還好嗎?」

咄嗟之間,營帳已經被晉惕砍得處處狼藉。沈舟頤卻死水無瀾,不躲不閃。

沈舟頤打斷道,

轉瞬間毒氣攻入眼眸,晉惕瘋狂地捂住腦袋,雙目失明,似沈舟頤右眼那種情況。

晉惕是朝廷命官,他固然沒有權利殺之。

沈舟頤拉着戔戔出營帳,沒走兩步,他便踉踉蹌蹌,臉色雪白若紙,冷汗直流。

終於,她抹乾淚水,緩緩走到沈舟頤面前。拉起他完好的那隻左手,放在自己肚腹上。

她哽咽著,

「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我是你的人,以後都會死心塌地。求求你別殺晉惕。」

「哥哥。」

她發自肺腑,

「舟頤哥哥,你行行好。」

戔戔感受到他的猶豫,急急反握住他,使他手更親密貼在自己肚腹上。

但從明天開始,晉惕會變得越來越嗜睡,每日睡眠時間都比前一日成倍增長。五日之內,晉惕就會完全睡過去,變成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彈,但是有生命體征的植物人。

沈舟頤疲憊地闔眼,明明是白晝,他視線卻跟黑天似的。

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滑下。九個月,還是太長了啊……他剛才還妄想見一見孩子的面,現在看來似乎做不到了。

晉惕還在連珠價地叫苦,嘴唇都快被咬爛了。

晉惕再厲害眼睛也瞎了,只會亂砍亂跺,無能狂怒,並沒任何實質性危害。

或許是即將為父親的些微柔情,呼喚起他最後幾分理智。曾經他多麼希望跟戔戔有一個孩子,現在這個願望馬上就要成真了。

「我……」

晉惕將沉睡九個月,直到戔戔把孩子生下來。在這九個月里,需要有人給他喂水喂飯,擦拭身子,伺候大小便溺。

「千萬求求你!」

沈舟頤費勁兒睜開一條眼縫兒,模模糊糊見到戔戔姣好可愛面孔,點點活着的溫柔又浮現在他瀕臨死亡的面孔上。

「戔戔,」

他哭着,哽咽,泣難成聲,那樣城府深沉的他像個被大人丟棄小孩子,天真肆意哭成一團。

「我喜歡你。」

「從我當了慧時,就喜歡你。」

「你為什麼就不能愛我一點點?」

沈舟頤手指哆哆嗦嗦伸向戔戔,淚水決堤,從眼眶溢出。

草原西風又冽又寒,清風中沈舟頤白衫微動,沾染他剛噴出來的血跡。

面具掉了,露出他重度燒傷的半張臉,模糊五官,醜陋猙獰經脈……俊貌玉面不再,他比以前丑了,瘦了,也憔悴了,兩鬢均已星星。

戔戔被這張臉驚得後退,那些傷痕此刻看來猶觸目驚心,火燒之時他又經歷了何等地獄般的痛苦?

她當時本打算和沈舟頤同歸於盡的,這張毀容的面原本有她一半。

戔戔哀然道:「哥哥。」

沈舟頤斷斷續續咳嗽,咳出的黑血逆流,流進他霧氣一般模糊瞳仁。

「你得活着,活着。」

戔戔五味雜陳,剎那間自己彷彿變成了前世辜負了慧的沈迦玉。她也失聲抱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我都說過我跟你了,我沒有騙你,你不要死。」

沈舟頤渾渾噩噩聽到這一句,想問為什麼,是捨不得他嗎?還是有那麼點可憐他?

「因為晉惕還等着你救。」

她開口,理由如此粗暴無情。

你死了,晉惕也就跟着死了。

沈舟頤悲涼笑笑,她不讓死,只是因為晉惕。

他眼皮無力沉下來,就此昏倒在戔戔懷中。

草原無邊的盛景,正在慢慢黯淡,褪色……

·

說來,柔羌人自顧不暇,對晉惕沈舟頤戔戔這三人的愛恨一無所知。

阿骨木王子中毒了,毒和戔戔的癥狀一樣,雪葬花之毒。陸陸續續的小部落許多其他族人也都中毒了,東倒西歪。此時若有敵人進犯,柔羌儼然全軍覆沒。

此事卻非是沈舟頤做的,邱濟楚陪同沈舟頤一塊來柔羌,在這些異族人井水裏暗做手腳,輕輕易易制住了王子他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皇子帶兵馬緊接着殺過來,不費一兵一卒就俘虜了柔羌王子還有幾名心腹,殺得柔羌落花流水。

柔羌王得知此事後,和南朝聖上談判,準備贖回阿骨木王子和一眾俘虜。

聖上趁此狠狠打壓柔羌族,柔羌自此一蹶萎靡,再無法和中原匹敵。此等節外之事自然不多提。

單說沈舟頤帶戔戔回南朝,準確來說,是戔戔帶沈舟頤回南朝。

沈舟頤身子宛若秋風敗葉般凋零,雖然沒死,但也離死不遠了,回去之後必須好好修養。

戔戔本來也想把沉睡的晉惕帶走,怎麼可以把晉惕獨身一個扔在大草原?

沈舟頤堅辭拒絕。

他冷淡警告她,「別忘記你選擇了誰,腹中又懷着誰的骨肉。」

他是看在她寧願畫地自囚的份上才饒過晉惕,如今她三心二意,愛着這個又思念那個,對得起他么?

晉惕,自有魏王府過來接。

他們若是多沾晉惕被魏王府人看見,豈非暴露了晉惕就是他們害的?

戔戔怏怏抑鬱。

雖沈舟頤板着臉,她卻也不怕他。

自從上回他在大草原上對她哭過之後,戔戔就覺得沈舟頤性子其實軟得很,堅硬冷酷外表都是他裝出來的。

別看沈舟頤如此說一不二,但凡她說個「走」字,他立馬可憐兮兮跪地求她。

邱濟楚在馬車中墊有軟墊,盡量減少行車顛簸,叫傷重的沈舟頤好過些。戔戔懷有身孕,也該坐上去。

到達逆旅時,為了能讓沈舟頤晚上睡得更舒服,戔戔叫邱濟楚獨自給斯人開一間上房。

邱濟楚質疑:「你不跟他一個房陪着他?」

戔戔撫摸肚腹,「我也要睡覺的。」

她可以住在沈舟頤隔壁,他一喚她她就能聽到。

邱濟楚嘆道:「戔戔,你別再離開他了。前些天……他精神差得很,是真的想死,我和你姐姐不知勸了多少良言也無用。後來他聽說你懷孕了需要他救,這才打疊精神強行以猛葯吊命……那些猛葯對身體損傷都極大!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吐血如此厲害。就算濟楚哥哥求你,別再走了,僅僅把他當親人也好,留在他身邊吧。說句難聽的,他現在這個身體狀況估計……估計時日無多,你的委屈很短很短。」

戔戔隱隱酸澀,輕輕點頭。

和晉惕在一起,所有都平平淡淡。和沈舟頤在一起,卻什麼感情都強烈而尖銳。

她從前咬牙切齒恨沈舟頤,滿心想要他性命,現在甚為愧疚,反過來怨自己……是否對沈舟頤過於無情?

半夜,戔戔輾轉反側,怎麼也難以入眠。孩兒還算乖巧,這幾日都沒折騰她;沈舟頤卻不乖巧,縈繞在心頭的坎兒,時時刻刻膈應她。

忽聽哐啷巨響,從隔壁傳來。

戔戔略驚,趿鞋下地。

推門見片片清冷月光下,沈舟頤正跌坐在地上。

冷月窺人,光線實在太黯淡了。沈舟頤一隻眼睛處於半瞎狀態,匍匐在地上,孤立無助摸索着什麼東西。

他右手殘廢,麻木如失,左手便一寸寸拍着地面,胡找胡摸,孤苦伶仃,不成章法。

戔戔上前幾步,他的手正好摸到她繡鞋。

沈舟頤茫然抬起頭。

他用力地看她、看她,卻看不清。

他喉嚨喑啞,「戔戔,是你么。」

此刻即使戔戔說自己是逆旅茶博士沈舟頤也信——那場火使他齊齊失去了曾經引以為傲嗅覺、視覺,連半張身子的觸覺也失去了,他儼然是個廢人,沒有任何活着的意趣。他那樣愛擺弄草藥,愛畫畫,現在既嗅不見也看不見了。

戔戔憐然蹲下`身,問,「你為何坐到地上來?」

「剛才一時大意摔下來的,」

他有些黯然,

「你幫我找找,我找半天也沒有。」

戔戔問什麼貴重東西,值得他漏夜伏在地上一寸寸摸?

沈舟頤支支吾吾,頗為難為情。什麼貴重東西呢?非貴重東西,只是枚灰撲撲的香囊而已。論錢,可能連十個銅板也不值。

還記得很多年前么,他們還做真正的表兄妹時,她曾送給過他一枚香囊,是她親手從腰間摘下來的。

這麼多年,他一直日夜不離佩戴身上,否則她離開過他那麼多次,他何以孤衾面對寂寂冷夜。

戔戔幫他找,秉燭把房間里每個角落都找遍,卻哪裏有什麼香囊。想來沈舟頤昏倒在北地大草原時,粗心丟在野草中了。

見終是沒有,沈舟頤沉沉苦嘆,喃喃道,「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那便算了吧。」

戔戔拿蠟燭靠近,沈舟頤兩隻凹陷的眼睛黑眼圈很厲害,怕光,怕熱,一直往外滲血。

戔戔微有惻隱,拿出隨身白絹疊長條形,覆在他青盲的雙眼之上,又將他攙回床榻,掖好被角。

欲走,沈舟頤卻輕輕扯住她裙角。

「你是否死也不願意跟我?」

他忽然問,載悲載嘆,模樣很是傷情。喉嚨顫唞無比,那蒼涼語氣竟有種看破世事的惘然感。……他前世本來就是和尚,本來就應常伴青燈古佛的。

「如果那樣的話,莫如你生下孩子,就和晉惕走吧。」

剛才昏昏沉沉睡夢中,沈舟頤驀然想到自己儀錶不再美觀,完全沒有晉惕英俊瀟灑,行業本領也不再強悍,餘生大抵也是這副半死半活殘廢樣兒。

戔戔青春正好,焉能與廢人共度此生?他拿晉惕逼迫她留在自己身邊,實在自私,強人所難了。

他退讓了,主動的,緣於他自卑。

他不再配得上她。

如果他曾經將她玉雪可愛的身軀抱在懷裏過,如果他曾經吻過她如花的面頰,如果他和她曾經有一個孩子……世間至幸之事莫過於此,他知足了。

戔戔聽沈舟頤驀然如此說,沉默半晌。

「走?你說真的么?」

燭台放在邊上,朦朧淡淡清輝映在沈舟頤面頰上,戔戔發現自己覆在他眼上白絹一小片暗色,濕的,他又哭了。

沈舟頤何等要強一個人?

他從不曾哭過。

可在這短短几日裏,他接連哭過兩次。

戔戔撫摸沈舟頤白絹上的浸濕,咸澀淚水,苦的。發自真情實感的哭,是什麼滋味?

他從前強迫她幽禁她,只把她當泄慾工具。如今,他卻說愛她……

沈舟頤嗯了一聲,回答她剛才問題。

「我想了想,懶得看你每天以淚洗面,放你走就放你走。」

戔戔鄙夷,這是什麼語氣,明明每天都是他在討歡討憐,卻把自己說得好像多卑微一樣。

「每天以淚洗面的是你吧。」

他嘴硬道,「未曾。」

火燒毀了他眼皮啊,他淚腺不受控制,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受風他就會落淚的,不單單為誰。

戔戔哦,「原來如此。」

「你的眼淚非是為我而流。」

沈舟頤頹然。

戔戔繼續道:「那等我生下孩兒我便走。晉惕答應給我世子妃位份,還會為我掙誥命。」

她和沈舟頤之間牽絆,就只剩下一個未出世孩兒了。

沈舟頤反握住她手,沉沉湎湎。他患有嚴重失溫症,手那樣冰涼,彷彿已經跟死人的手一般無二了……

「那你今晚留下來陪陪我吧。」

他說,

「等到九個月後,你再屬於別人。」

戔戔認命地躺在他身旁。

良久她問,「你若甘心放我去嫁晉惕,你自己呢?還娶么?」

沈舟頤輕輕搖頭。

「不了吧。」

他這副毀容可怕模樣,沒錢且潦倒,沒有姑娘肯嫁。而且,他對除她之外的其他女人沒有任何興趣。

「你們去過你們的幸福日子,把孩兒留給我就行。」

戔戔愀然,摸著自己肚子,「孩子也不能給你啊,孩子我也要帶走。她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骨肉,憑什麼白白贈給你。」

沈舟頤莫名哀傷,大抵是詞窮了。

「你……」

對了,孩子也是屬於她的,他在她生命中如飛鴻拂過,原什麼也不是。

「那起碼讓我時常見到孩兒……」

雖然他眼睛是盲的。

戔戔睏倦,捂住他嘴。

「好了,睡吧,有什麼事明早再說。」

他凈喜歡嘴上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他把晉惕催眠了,沒他首肯晉惕永遠不會醒來,就算她想和晉惕走,又哪裏做得到呢。

戔戔柔膩似酥,飄蕩著芳香。

沈舟頤無比珍惜地反抱住她,竭力把和她在一起時光刻進骨頭裏。有回憶就好,她將來即便離開,他自己一人還可以咀嚼回憶。

戔戔紅唇貼著沈舟頤,雖然只是虛虛的動作,卻宛若她在親吻他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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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指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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