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加餐
第四十四章加餐
「今日戾王又沒來上朝?」
「這位王爺真是恣意慣了,本來還指望他能在京城攪動一番風浪,如今看來,不過是一介莽夫罷了,沒有京城世家的支持,任他立下赫赫戰功,也不過為人臣子,做不成大事。」
「那位熬得過這個冬天嗎?」
「不好說。」
蘇家大宅中,每次用膳便是一群官員議論朝政,蘇拙玉安靜地夾著自己面前的菜,不輕易加入他們,雖然官至戶部尚書,但在嫡庶尊卑森嚴的蘇家,蘇拙玉沒有主動和嫡子們搭話的資格。
「拙玉,你不是在替太子辦事嗎?近來可有什麼值得一說的情報?」蘇二公子看向蘇拙玉。
蘇拙玉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拭了拭唇,回話道:「太子殿下最近忙著寵幸東宮新進的一批男寵,不曾託付給我什麼任務。」
「這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蘇家家主拄著手杖,白眉一橫,捋著鬍子嘆了口氣。
「這幾個皇子就沒有堪為人龍的?」
蘇拙玉蹲下來,還想將蘇老太太扶起來,手臂卻被那雙飽經滄桑的手狠狠攥住,隔著衣服,卻感覺骨頭要碎了。
「太奶奶最近身體如何?」
「尚可,但不如瑞王公儀霄。」蘇威沉聲道,「瑞王遠封湖廣,雖是藩王卻能奉旨入京,這些年政績頗豐,在湖廣一帶極負盛譽,在京城也有母族助力。不過如今才說扶持上官家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還愣著幹什麼?去叫郎中!」
蘇拙玉早就習慣了她這樣說話,無奈地笑了笑,雙手給她奉茶:「這是中書令大人府上的藥茶,每年三月從揚州採過來的,用特殊方法炒制過,比宮裡賞賜的都珍貴,喝了對身體好。」
「老嫗什麼都不知道!老嫗什麼都不知道!」蘇老太太不住地搖著頭,哆哆嗦嗦地蜷縮起來,手中的念珠已經拿不住了,啪啦一聲摔在地上,線斷珠散,紫檀珠朝四面八方滾落。
蘇拙玉抿了抿唇,敏[gǎn]地嗅出了蘇家內部的風向變動,雖說文卿囑咐過他適時將太子往懸崖下推一把,太子殿下也確實品行失端,但這把火由他點起來,昔日的情分,便是絲毫不剩了。
她的眼神迸出狠意,頗有種幾近癲狂的瘋態,絕不是常年吃齋念佛的信徒能露出的神色。
用完膳后,蘇拙玉陪蘇老太太說了會兒話,蘇老太太是當家主母,他母親去世后,他就一直跟在蘇老太太身邊。
「哎喲,我這個老嫗懂什麼!我這個老嫗懂什麼!」蘇老太太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前額,顫顫巍巍地從躺椅上起來,兀自跪坐在佛像前念起經來,她手中的串珠抖得不成樣子,額邊也冒出冷汗,蘇拙玉走過去想將她扶起,卻被她猛地一推,力大無比,蘇拙玉後退兩步,有些怔然。
他從小到大並不受她的寵愛,否則也不會在蘇宅吃那麼多苦頭,但在她的翼庇下,他至少能吃飽穿暖,比這京城裡失去母親的孩子好過太多。
蘇拙玉蹙起眉:「太奶奶。」
「死不了。」
「只要有大哥在,扶持哪家來不及?」蘇二公子淡然道,語氣中不無驕傲。
「現在的中書令……是那個文卿?」
「父親大人覺得景王如何?」
「嗯。」蘇拙玉頷首,「孩兒很欽佩他,自他掌了治理大權之後,塞北的戰備有條不紊,國庫漸漸充盈,黨爭近來也消停了不少,正是應了他的字,要海晏河清才好。他還這麼年輕,輔佐下一任君王之任估計非他莫屬罷。」
在蘇家所有人的心目中,蘇紀堂就是蘇家的主心骨,是比家主更有威嚴的存在,儘管他們中間見過蘇紀堂的人並不多,但提起蘇紀堂的名字,沒有人敢不恭恭敬敬。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看向蘇珉的眼神卻頗為複雜,彷彿有些悲憫,有些厭惡,又有些畏懼。
「太奶奶,您方才說的天煞孤星……是有什麼說法嗎?」
「確實有些手段,可這孩子命爛,天煞孤星!切莫和他走得太近,當心惹得自己倒霉!」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拙玉,千萬別靠近他們那些人……欽天署……中書省……你會死的……」
蘇拙玉垂眸看著她,當年那個嚴厲冷漠的婦人如今已經垂垂老矣,曾經她也這樣垂眸看著他,施捨給他世上唯一一點溫暖,僅憑那點溫暖,他走過了最為艱難的年少時光。
「太奶奶……您是不是病了?」
「孩兒的本事不足以靠近欽天署,這一點您無需擔憂,至於中書省……晏清是孩兒唯一的摯友,他不會害我的。」
「你不靠近,他卻在暗中窺伺!摯友?摯友?!你怎敢將天煞孤星引為摯友?!你不要命了?」
「他不是天煞孤星。」蘇拙玉認真道,「他有家人,有朋友,心上人也回來了,如果真有什麼天煞孤星的話……那個人更可能是我罷。」
話音未落,蘇拙玉臉上突然落了一巴掌,蘇老太太這一下沒收力,紅通通一個手掌印,火辣辣地疼。
「蠢貨!廢物!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懂!和你那該死的娘一樣!不見棺材不落淚!」
蘇拙玉沉默地看著她哭鬧,起身將目光變為俯視:「太奶奶這樣,也不怪他們不來看望您。」
「孩兒先告退了,您保重身體。」
蘇拙玉走出廂房,順手帶上門,一轉身卻看見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身影,站在海棠樹下,銀白如雪的長發只用一條天青色髮帶半束起來,欽天署的官服綉著星辰經緯,手腕上戴著占卜珠和蓍草,秋風拂過,發尾沾上了冷霜化成的溼潤。
明明就站在那裡,蘇拙玉卻覺得這人十分遙遠,不是遙不可及,而是像霧一樣,渺渺茫茫,就算觸碰到了,遲早也會散開的。
「兄長。」
蘇拙玉恭恭敬敬地行禮,蘇紀堂卻只是點了點頭,從海棠樹下走過來,像以往一樣平淡地和他擦肩而過,彷彿像蘇拙玉的人在他眼底多停留一刻都是玷污了他純粹的瞳孔。
蘇拙玉無聲嘆息,卻沒注意到從高處落下來的視線,如此克制,如此壓抑,從他紅腫的側臉劃過,最終落到他頸側的疤痕上。
那是很多年的事了。
久遠到……連蘇拙玉自己都快記不得了,年幼時的壯舉,沒有經過思考的保護,成為了他生生世世的護身符,也牽連出蘇紀堂難以釋懷的夢魘的開端。
「兄長,待會兒能談談嗎?」
蘇拙玉不想和蘇紀堂打交道,卻又想起文卿之前說的話,惦記著文卿需要這份引薦,便大著膽子拉住了蘇紀堂的衣袖。
「……」
蘇紀堂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空白,看上去竟類似於稚子一般的天真,雙眼微微睜大,似乎不相信蘇拙玉會主動說出這樣的話。
「兄長?」
「若是為了旁人,便不必多言了。」蘇紀堂輕輕拂袖,目光看向別處。
蘇拙玉覺得他話中有話,卻不甚明晰。他確實是為了文卿才和蘇紀堂搭話,可蘇紀堂常年深居欽天署九機塔之上,不問政事,怎麼可能一眼看穿他的想法。
又不是鬼神。
「若我說……是為了我自己呢?」
蘇紀堂回眸,深深地看他一眼。
「等著。」
——
文卿喝過葯后,被公儀戾哄著睡了一會兒,起身時已經到午時了。
公儀戾從練靶場回來,剛沐浴完披著寢衣走到裡屋,便見帳中人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隔著隱隱綽綽的帷簾,身影瘦削得可憐。
公儀戾擦了擦發尾的水漬,從桌上倒了杯熱茶,走到拔步床邊掀開帷簾,將難得發懵的先生抱進懷裡。
「喝口茶,醒醒神。」
文卿雙手輕輕攀住公儀戾拿茶杯的手,溫順地張開唇小口小口地啜飲杯中的熱茶,因為加了藥引和藥草,茶水又腥又苦,文卿整張精緻的臉皺在一起,卻忍著沒有發脾氣抗拒。
「先生好乖好乖。」
一杯茶飲盡,公儀戾在文卿眉心親了親,文卿抿了抿唇,不樂意被別人——特別是被自己養大的孩子——這樣當稚童對待,卻又逃不開公儀戾的溫柔陷阱,只是輕哼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午後我要進宮一趟,你在府里若是無聊,可以去找景王消遣一下時間,你們都是親王,也是太子黨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在一處玩玩兒沒什麼壞處,只是千萬記得少喝些酒,他要近什麼男色女色,你盡量避開,別犯傻回來討我的打。」
文卿舒舒服服地靠在公儀戾的肩窩,被公儀戾圈抱著,渾身暖洋洋的,說話的語氣也高興,一點冷淡的意味也聽不出來,和平日里在官場的作風大相徑庭,若是秘書郎聽見文卿這樣說話,估計會跑出中書省看看今日太陽打哪邊出來打哪邊落,是不是反了。
「遵命——」
公儀戾揉了揉文卿的臉頰,那裡沒什麼肉,輕輕一捏就能碰到骨骼,稍微用力就能弄碎似的。
「先生答應阿昭一件事好不好?」
「嗯……說來聽聽。」
「從午膳開始,每餐努力多吃一碗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