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聚魂(3)

第八十三章 聚魂(3)

第八十三章聚魂(3)

南方多雨。是夜,風吹雨打,枝斜葉落,對於應春晚來說都是最熟悉不過的尋常天氣。

他與白咎回來不到一個月,先是上上下下一點一點把被分家霸佔去的鋪子商行都拿了回來,分家無一人敢當面多說什麼,皆是敢怒不敢言。

固然有應春晚如今手段不淺的原因,外加分家本就名不正言不順。更多的是因為應家上下都傳遍了,應春晚出去了一遭不知道碰到了什麼人,竟然學了一手巫蠱之術回來,人人自危,只怕睡夢中就被應春晚使了法子收了命去。

應春晚對這說法啼笑皆非,分家有一支曾經和他交惡的獨苗男丁確實前陣子出了事丟了命不假,但族裏的人看過了,分明是尋花宿柳,染上了那些花柳病所致。

但他並沒有出聲去刻意修整那些惶恐不安的流言。讓分家的這些人因此忌憚他,也不是件壞事。

更何況,他如今確實學了不少風水之術,白咎手把手地教出來的。

白咎。

應春晚想到這個人,溫和卻涼薄的眼神都柔下來了幾分。

柔軟過後,卻又是一抹微不可查的羞赧和自慚爬了上來。他雖然自小在應家過得不好,但一應該念的書也從沒有漏過。

宋時景那雙眼睛又睜大了一些,臉上的表情應春晚隱隱約約覺得很熟悉。彷彿是從前那個下雨天,他和宋時景作別要離開應家時,站在他面前的宋時景有一瞬間就是這個表情。

白咎不是人,不會為這些夫子定下的條條框框所束縛。

宋時景的目光亮得嚇人,像是一眼看穿了應春晚掩在心裏的羞慚之事。

宋時景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他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昔日怯怯不安的表弟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站在屋內忍不住瘋了一般大吼大叫了起來。

應春晚不懂,也沒有細想過,現在看着卻忍不住一個心悸,不易察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應春晚的心事尚未解開,跨過門檻時沒有留心去看。

從小聽的是孔老之言,學的是程朱理學,沒有一句話說過男人可以和男人做那事,那是有悖天道綱常,不為人齒的腌臢。

應春晚一滯,「時景,不得胡言!」

應春晚也是在這種極近的距離里突然發現,他走時,宋時景尚且還只是到他肩膀處的小小郎君,如今早已抽了個頭,竟也和他差不多一般高了。

應春晚心中大震,卻不是因為宋時景這些關於族人的話。族人背後嚼的舌根他全都知道,比這更難聽的也有,但於他來說不癢不痛,根本算不上什麼。

宋時景一把抓住應春晚的手腕,「表哥,我胡言?你知道族內的人都是怎麼說的嗎,表哥你.你可是正經人家的公子!怎能和外頭不三不四的人廝混在一起!」

「春晚哥哥,你那枚玉墜呢?」

他不會在意旁人怎麼說他,但在一起互相扶持了好些年的宋時景面前,這些話無疑像是一桶冰水兜頭而下,讓他心裏一下子冷靜透亮了起來。

一聲如珠玉墜地。

宋時景臉上的表情消退,半晌后又是平常那樣一臉書卷氣的模樣,「春晚哥哥,白咎什麼時候走啊?」

本就心虛,鬆散搭於腰后的十指微緊,喉結輕滑,還沒來得及繼續張口,沒入陰影中的人先有了動作。

應春晚眉心刺痛了一下,「他於應家,於我有大恩,便是一直住在這裏也無妨,時景何故出此言?」

余光中,宋時景似乎仍舊在陰惻惻地看着他,看得他無地自容,甚至想推開他直接奔出這間中堂。

應春晚眉頭輕蹙,看着半個身子籠罩在陰影里的宋時景一聲不吭。但他能感覺到那雙和他略有相仿,和母親與姨娘像極了的秀美雙眼在上上下下的掃視他。

比起這個,更讓他心慌的是宋時景的眼神。

「春晚哥哥。」中堂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提燈微弱光芒旁的人影晦澀不清,宋時景的表情攏在陰影里。

但應春晚是應家的家主。

宋時景的視線一路往下,目光一冷。

背手於後腰輕攏的十指仍舊白皙,鬆散搭著,平日裏應春晚一直最愛帶着的那枚玉墜,恐怕都不如這帶着隱約舊傷的十指瑩潤。

他臉上笑容黯淡了許多,最終消散。

「時景?」踱步至堂內,應春晚才注意到宋時景一直撐著那盞琉璃燈在門旁,身形未動,但視線隨着應春晚的動作一路追了過來。

「並不是日日都佩著,何故問起這個?」聲音還算平靜鎮定。

劃過應春晚線條清晰又溫潤的側臉,交領露出的白皙脖頸上的喉結,包裹在衣衫內單薄但挺拔的肩背,還有那雙溫潤卻暗藏鋒芒的眼眸,長睫斜下搭攏時會多一分說不出來的美感。

宋時景的目光直勾勾地,「便是於我們有大恩,卻也不至於要和春晚哥哥到形影不離的地步吧?」

一種有什麼話要破繭而出,卻又極力壓着不願道破的神情。

腰間除了絲絡外空蕩蕩的,哪兒還有那抹青綠色的影子。

他沒辦法再垂眸看這個表弟,而是要抬起頭,才能對上那雙眼睛裏逼問一樣的目光。

宋時景咬牙切齒,「憑什麼是他.」

而他本就心中有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輕聲重複那一句話。

宋時景鬆開手,目光卻依舊和他直視着。最後先按捺不下去的是應春晚,他轉過頭,掩去臉上難堪面色,心裏一團糨糊,脫口而出道:「權宜之計而已」

一種帶了侵略意味的,又溢滿了嫉恨的眼神。

應春晚後背一涼,脫手掙開了他,「表弟。」

「時景?」

宋時景大步走到應春晚身前,秀美的眼睛微微睜大平視着他,臉上表情不知道是燭火黯淡還是什麼原因,僵硬至極。

應春晚喉嚨一緊,沒在他身上,自然是在白咎身上,他暈頭轉向地親手給白咎繫上去的。

「權益之計而已。」

只是到最後,他躲著宋時景眼睛而四處游移的視線忽然定格在未合攏的那扇窗外,看到一抹縹緲而過的銀光,恍若錯覺。

白咎一定無意中聽到了,不然不會在那之後一連消失了好幾日。

以往白咎也有過不在的時候,但一定會和應春晚說清,從不會不置一詞就離開。

那幾日應春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手中的程朱之言似乎變成一門看不懂的鬼畫符,翻開不過寥寥幾行,腦海里卻是白咎的那雙眼。

最後等他衝動到想要故地重遊去尋找白咎的時候,白咎回來了,帶着一柄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純銀匕首。

「阿晚,權宜之計?」

應春晚滯住,最後只能學着白咎以前和他說話的樣子,輕聲細語地哄著白咎。

「這匕首是做什麼的?」

白咎看了他很久,笑了起來,眼神里並沒有應春晚設想過的冰冷,「權宜之計也罷,起願也好,你總歸是我的人。」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提到過初見時那句「以自己來起願」話,偶然提到,應春晚耳尖微紅,看着白咎腰間佩著的那枚青玉墜子。

「阿晚,可願和我結契嗎?」

丟在書案上未合攏的程朱理學在微風裏嘩啦啦地翻動着,拂過那些綱常論理的一字一句,輕飄飄散在風裏,咻地一下吹散了。

應春晚忽然覺得自己一顆心一下子就鬆快了許多,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

還不等他多想到其他,先聽到自己這麼迫不及待的一句,聽得他自己五指緊蜷,被另外一隻手一根根撥開,握在手裏。

結契訂在一個下午,應春晚挑的日子,挑之前有意無意地翻了玉匣記,選了個看起來沒那麼露骨的良辰吉日,白咎知道日子后看着他直笑。

族內的人早就習慣了應春晚如今今非昔比,原本在他們眼中應春晚就不是個什麼好人,如今再差一些,應春晚倒也不計較了。

應家家大業大,分家並非那麼一支,也有和宋時景與應春晚一樣的孑然一身的年幼族人,尚不懂那些聖人之言的彎彎繞繞,只湊著熱鬧開心,願意幫着一起忙活。

應春晚不大明白結契要什麼樣的儀式,全部交給白咎操辦。直到當天,才看到和白咎慣常呆的小院和書房裏折了許多紅梅,兩張紅色軟墊並排放,紅得鮮艷。

應春晚看得面紅耳赤,心裏砰砰直跳。小孩子們的聲音在院外嘰嘰喳喳,但他顧不上那些,只看見了白咎眼裏深深的柔情笑意。

族內其他人也一顆心砰砰直跳,是看得心驚肉跳,但沒人敢多說什麼。

而宋時景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竟也沒有再像上次那樣來找應春晚理論,只是偶爾路過這邊的時候表情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結契的日子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族內許多人不敢湊這個熱鬧,反而小孩子來得最多。

應春晚垂眼看了眼自己掌心中的一道長長的新傷,卻並不覺得痛,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

太陽落山,天邊漸暗,應春晚正準備步入小院的時候,忽然隔着窗戶看到漫山遍野升起幽幽光團,五光十色,幾乎照亮整片山。

又漫起了小雨,光團卻並不熄滅。

無數狐狸從山林中竄了出來,涌到應家屋檐上,樹間,石景中,望着那棟小院,仰脖長鳴。

是狐火。

應春晚看了很久很久,才撩開下擺跨進院內。

然後異變突生。

之後就和他見過無數次卻沒有回憶起來的夢境一模一樣。

明黃的符紙,血紅的硃砂,淺金的雙瞳。

白咎攬住身形不穩的他,應春晚抬頭,看見淺金雙眸中的水霧已經散去,金眸邊緣卻隱隱發紅,像是在強行克制着什麼。

然後是冰冷一句。

「你知道今日我會結元,所以特意挑在這日設下陣法?」

白咎放開他,起身。

一切鮮明得彷彿就發生在昨天,連同應春晚自己的心緒一起再現。

不行不能那樣做.如果那樣做的話——

這個陣法他認識,萬冤陣,他和宋時景最難捱的時候曾經在古籍裏面翻到過,宋時景甚至想過要不要用這個來報復那些欺壓他們的分家。

但最終還是壓下了。

可是沒想到居然會用在這一天。

萬冤陣,以怨氣和煞氣催動陣眼,來煉化祭品。陣內怨氣極強,任何術法都會催動千萬倍的怨煞反噬回來,一個不慎,就是魂飛魄散的結局。

應春晚拚命挪動身體,卻碰不到白咎分毫。

萬冤陣會催化任何怨念,白咎又在結元期,本就狀態不穩,任何惡念都會被陣法放大數倍,根本無法維持本念。

一隻手從背後繞了過來,不由分說地箍住他,將他強行從陣法里拖了出來。

應春晚疼痛之間轉眼,看到宋時景瘋狂又快意的臉。

「你看到了嗎,春晚哥哥,他就是個畜生,裝得再像人也是個畜生,春晚哥哥怎麼能呆在這種人身邊?」

萬冤陣的陣法除了他,就只有宋時景才知道。那個瘋狂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時景!」應春晚壓住喉嚨間的血腥氣,一字一句嘶啞厲喝。

宋時景終於看到了應春晚嘴角邊溢出的鮮血,他臉上一愣,「春晚哥哥,你這是.」

應春晚閉了閉眼,結契后兩個人之間會共感,現在折磨着他的痛楚,就是白咎此刻在經歷的感受。

剛才扶起他的手,分明也是在打着顫的。

宋時景不明白應春晚怎麼了,但也看出應春晚現在絕對不好受。外面的動靜傳了進去,傳到白咎的耳朵里,白咎站在烈火中側身,那個森寒的目光看得宋時景忍不住打了個顫。

他嗓子緊了緊,慌亂之下又趕緊催動了一遍陣法,攬住意識不清的應春晚,在白咎幾乎能刺穿人的目光下匆匆離開。

應春晚就在白咎那層矇著水霧的赤金雙眸下被宋時景拖走。

他已經看不太清楚路了,直到被宋時景扶到榻上時,才認出這是他以前沒有離開應家時住的寢房。

他以為這間房早就廢棄不用了,如今才看到房內仍舊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四處擺滿了瓶瓶罐罐,離得近的琉璃罐里能看到一團團的爬蟲。

應春晚突然就想到那個因為尋花宿柳死掉的分家子嗣,他未曾去看過,但聽說過那人死去的時候,口鼻中滿是爬蟲。

「時景,這些蟲.蠱蟲,都是你的?」

宋時景身子一僵,不敢看應春晚的眼神。

萬冤陣還尚未完全催化完成,他放下應春晚后便匆匆出去,留下應春晚一人。

應春晚想要再次出去,卻又被新一輪的蝕骨之痛所侵蝕,從床邊跌落在地,痛得滿地打滾。

身上越痛一分,越能提醒他白咎現在的處境。

因為他,都因為他,明明注意到了宋時景的異常,卻沉浸在歡欣里沒有多想。

疼痛中,應春晚突然就想起了和白咎初見的時候,在那個水霧朦朧的後山上,銀髮男人九條長尾悠揚晃動,從容清貴,猶如神祇降世。

在他心裏,那就是當時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機緣。

那麼清貴的人,如今卻因他困在那個陣法中,墮成凶獸。

應春晚咬咬牙,摸到佩回自己腰間的玉墜,死死握在手心裏。

傳聞東山有九尾狐神,避世而蹤跡難尋。見者若足夠誠心可向狐神起願,只要願意付出同等的代價,就可以求得狐神替自己完願。

他應該是幸運的,得到了白咎的垂青。那日說的以性命起願,後來也變成了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蘊著情意的秘密。

白咎幫他,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東西。只是陰差陽錯之間,圓了那時「以自己起願」的話,他把自己心甘情願地獻給了那位狐神。

白咎說過,「這條命先欠著。」

是時候還給他了。

應春晚知道向神祈願的儀式,他撐著最後一點力氣,用邊角圓鈍的玉墜強行剖開已經凝固的掌心傷口,再度流出鮮血,食指蘸着殷紅,一筆一劃地就地畫出了那個他爛熟於心,但從來沒有機會用過的祈願咒法。

付出同等的代價,再次向他起願。

「以凝性命起願願.換回他一線生機。」

鮮血緩緩蜿蜒,他如願以償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痛楚開始一絲一縷地消失,連帶着本屬於這具軀殼的什麼東西,一點一點與他剝離開來,順着蜿蜒的鮮血開始慢慢消散。

也許是大限將至,最後一瞬的朦朧間,他好像聽見自己這間昔日的卧房大門一聲破空巨響,一個銀髮九尾的身影在門口,凄厲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那雙赤金色的眼睛已經不再泛紅,應春晚終於放下了心,放下了所有。

前塵往事散盡成一點,疼痛卻再次如漲潮一般侵蝕全身。

應春晚聽見凄厲慘叫聲,熟悉又刺耳,他神志不清地浸在著慘叫聲里聽了半天,最後因為嘶啞又帶着血腥氣的嗓子,反應過來這聲慘叫是自己喉嚨里撕扯出來的。

他邊痛喊著邊睜眼,入眼是那枚流光溢彩的貝母面具,近在咫尺。

是他見過的樣式,屬於應家先祖應凝的靈侶,那位替應凝守護應家直到現在的祖師爺。

他一時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是剛考入大學的大一新生應春晚,還是百年前那位執掌一族的年輕家主應凝。

但他知道,他肯定又共情了,共情到了狐神放在心尖上惦念著的年輕家主,溫柔郎君。

應春晚伸出手,飄忽的神志中還有多餘的心思驚訝於自己還能有力氣,手指覆在那枚貝母面具上。

輕微喀嚓一聲,顫唞的指尖取下了那枚面具。

銀髮垂落於應春晚的臉上,他眯了眯眼,順着滿眼華光,在無數銀瀑的間隙中看到了那雙赤金色如琉璃一般,恍若盛着一池春水一樣的眼眸,在銀白的眼睫下長久地看着自己。

他應該已經見過這張臉很多次了,不管是在夢境還是現實,溫柔的還是清冷的,淡笑着的還是蘊著□□的。

穿着玄色長袍的,還是深色襯衣的。

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漂亮又清俊的面龐,微微朱紅的雙唇,一張一合。

「阿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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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阿飄后我和祖師爺H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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