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鋪路

第八十二章 鋪路

第八十二章鋪路

臘月初四,謝及音有臨盆跡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邊,待她睡着,才尋隙走到外面處理急務。

嚴冬風雪寒,凍得鄭君容臉有些僵,他將陳留遞來的急信念給裴望初聽,「……徐之游已將近一旬未與線人聯絡,懷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覺,下了毒手。」

「陳留還有別的動靜嗎?」

「上個月中旬開始,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燒炭。」

「這時候燒炭,到底燒的是炭,還是別的東西?」

身後的顯陽宮裏有了動靜,開始叫人往裏端熱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問鄭君容:「王瞻到哪裏了?」

鄭君容半個時辰前剛收到信,「今夜因雪歇在涿郡,最遲後天就能到達洛陽。」

屋裏隱約傳來痛吟聲,裴望初轉身朝里走,飛快吩咐鄭君容:「叫王瞻別磨蹭,等他一到洛陽,咱們就動身去涿郡,你速去準備。」

「是。」鄭君容領命即走。

風雪漸烈,屋裏的火盆噼啪作響,穩婆在旁邊走來走去,謝及音疼出了滿身汗,向身側一抓,握住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穩婆將嬰兒擦乾淨,檢查一番后,用紅緞襁褓裹住,遞給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你要立女兒為皇儲,那朝堂上……」

蔡宣與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誕下嫡長子,竟也能如此張狂,新帝對這位皇后未免太縱容了。」

他將小公主遞給她,回來時端了一碗紅棗參湯,「羊肉羹還要等一會兒,先喝點參湯,別餓壞了。」

「去多久?」

細長的指節挑開床帳,裴望初正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聖人之於民。」大魏帝女一出生,就被寄予了眾人難以企及的厚望。

洛陽城裏喜氣洋洋,有人提前慶新年,在一聲聲爆竹中,裴望初與鄭君容匹馬悄然離開洛陽。

依大魏風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兩人此前尚未討論過。謝及音睡着的時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幾個,寫在紙上,讓她挑個喜歡的。

是裴望初。

是很漂亮。聽說有的嬰兒剛出生時又紅又皺,像個剛刨出地的紅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潤瑩瑩,像個裹了粉的糰子。

謝及音指了指第一個,「清麟。」

謝及音聞言輕笑。

「咱們的女兒,生得很漂亮。」裴望初低聲道。

裴望初卻道:「這是你我的女兒,大魏的公主,未來的皇儲,名字大一些,是為了能承住國運。」

「你我只有這一個孩子,無論是兒是女,以後皇位當然都是她的。」

小公主在懷裏睡得正香,謝及音小聲問道:「定好名字了嗎?」

「個個皆含祥瑞,會不會太招搖了?」謝及音思忖道。

新的床鋪已經收拾乾淨,裴望初小心將她抱起來,安放在溫暖的柔軟的錦被裏,掌心輕輕覆在她眼前,「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守着你們。」

「要先動蔡家,才能動蔡宣,」裴望初坐到床邊,低聲與謝及音商量道,「我要親自往陳留去一趟。」

「是陳留郡,線人已經查清,徐之游確實被蔡氏扣押在私牢裏,他們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證據。」

「好疼啊,七郎……」她眼裏有了淚光,「生完這個,再也不生了……」

「那蔡宣……」

當天下午,洛陽宮中傳出詔旨,中宮皇后誕下公主,為表慶賀,自今日閉朝休沐,朝廷官員按品秩增發俸祿,洛陽百姓也能按戶到惜薪司領取過冬的新炭和棉衣。

嬰兒哭得中氣十足,謝及音聞言,緩緩轉過臉,裴望初將孩子抱給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

謝及音卻道:「我想吃米飯和羊肉羹。」

謝及音含淚點點頭。

穩婆只當他是拿話安撫皇后,也順着話安慰她:「您不必害怕,這孩子胎位很正,是個孝順的!」

「胃口這麼好嗎?」裴望初着實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

裴清麟,乳名卿凰。

「好,都聽阿音的,」裴望初想給她擦汗,手抖得險些拿不穩帕子,低聲懇求她,「勞你辛苦些,把這個平安生下來,好不好?」

這一覺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着的時候,裴望初用熱水擰了帕子,幫她把身體擦拭了一遍,這事他夏天時也做過許多次,從未驚擾過她,這次也一樣。

「今夜動身,最遲上元節回來。這段時間勞你在中宮掌政,凡事有所決斷。我已將王瞻秘密從建康召回,宮外有他,宮裏有岑墨掌禁軍,你不必有所顧忌。」

這話不全是安慰,謝及音確實養得很好,子時開始發動,寅時初就成功將孩子生了下來。

謝及音鄭重點頭,「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

見他眉間微蹙,似有掛心之事,謝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麼事了?」

膳房送來米飯和羊肉羹,謝及音大快朵頤,吃得額頭冒汗。識玉說鄭君容正在顯陽宮外打轉,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來。

身上十分乾爽,被子裏柔軟溫暖,謝及音懶洋洋翻了個身,覺得有些餓了。

「爐上溫著參湯和甜粥,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啊!」識玉在外間驚呼到。

見她神思凝結,裴望初安慰她道,「別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給女兒選個名字吧。」

心腹知曉他的心事,奉承道:「看來這位謝氏出身的皇后是個沒有福氣的,聽說生得模樣也怪,本不配做中宮皇后。令長媛嫁在趙家,五年生了三個兒子,可謂婦德充沛,令幼媛也過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宮裏的皇后貴妃也做得。」

蔡宣聞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盞,「此話大不敬,可不能亂說。」

心腹聞言愈發口無遮攔,將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馬能廢立君主,此為朝廷計,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區區皇后,有何動不得的。」

這話說在了蔡宣心上。他剛收到永嘉帝親筆題寫的匾額,書曰「輔弼清輝」,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為權臣名相、帝王肱骨,聞此言后愈發猖狂,當即心生一計,命人將幼女錦怡傳來。

他對蔡錦怡道:「過幾天讓你娘帶你入宮,替為父叩謝皇恩。見了謝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見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嗎?」

母親常說她有皇后命,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含羞點頭,「女兒明白。」

宮中晝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剛生完公主,豈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時機?

謝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宮拜見的請帖,隨意擱置在一旁,對識玉道:「先壓幾日,叫她們臘月二十七再來,去宣王瞻和王旬暉入宮。」

她在顯陽宮偏殿接見了他們,王旬暉資歷老、官拜尚書省,是王家名義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裏握的是實打實的軍權。

建康的水土養人,兩年不見,他風姿愈發出眾。

兩人未見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謝及音並未解釋,請他們上前,將侍墨女官抄閱的摺子拿給他們看。

謝及音緩聲說道:「眼下雖是年節,百姓休養,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來,陛下多次命尚書省釐清各郡縣土地,屢屢受到阻礙,王尚書,是不是?」

王旬暉忙跪地請罪,「確實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該萬死。」

「你有錯,但並不全是你的錯,起來吧。」

謝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縱然再與新帝一條心,也不能貿然與其他世家撕破臉皮。

她緩聲道:「新朝初立這兩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將臨,凡事都要有所決斷。二位手中的摺子,是太學里的寒門子弟聯袂上奏的,關於如何敦促各郡測量土地的章法,本宮覺得很有道理,你們看看。」

識玉奉上一盞紅棗薑茶,給她的手爐換了兩塊新炭。謝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摺子的王瞻身上,低聲與識玉吩咐了幾句話。

王旬暉在下首小聲誦讀奏摺:「……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測,各郡將所測數額與量測人上報朝廷,朝廷打亂順序,隨機將量測人派往他郡,如此反覆數回,取其均值,則與實際土地數量相差無幾。若有舞弊,應嚴懲不貸。」

王瞻先讀完,合上了摺子,說道:「這只是測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難處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護,干擾測地量稅。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暉突然咳嗽起來,王瞻看向他,挨了幾眼瞪,只好暫時閉嘴。

謝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書嗓子癢,還不快奉茶?」

王旬暉面上一紅,訕訕從識玉手中接過茶,道了謝。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宮當然明白,子昂說的難處,正是要二位出面解決的,你們一個有權,一個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謝及音攏了攏身上的貂絨披肩,淡聲說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風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負君主的信任,自然會有其他識相的人,明白嗎,王尚書?」

她的語氣與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暉想起了從前被帝王心術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僥倖,忙跪地表衷道:「王家為新帝效力,必當鞠躬盡瘁!」

王瞻見此亦附聲道:「瞻但憑驅馳。」

得到二人的承諾,謝及音頗為滿意,讓他們將抄閱的摺子帶回去,從年前就着手準備。她心裏盤算著,若是七郎在陳留郡一切順利,來年正月扳倒蔡氏,必會再有一批世家望風而偃。

打鐵需趁熱,這正是釐清稅制的好時機。

二人領命告退,謝及音單獨留下了王瞻,讓宮人在耳房佈置茶席,請他同往賞雪飲茶。

王瞻面對她時拘謹了許多,接過茶盞時不忘行禮謝恩。

謝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麼還把人養迂了?」

「皇後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輕慢。」

「你與巽之見面時,也這樣說話么?」

王瞻一噎,不知該如何作答。

謝及音寬慰他道:「巽之將你從建康調回來,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鉉,不要胡亂猜忌他。本宮希望你們能做一對肝膽相照的君臣……這大魏,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她並沒有將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這是在給他留臉面。他將杯中茶盞一飲而盡,應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後娘娘所願。」

還是這副字字擲地語氣,彷彿她是什麼昏君惡鬼,會隨時懷疑他的用心。

謝及音讓宮人將梅花樹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來泡茶,親自斟了一盞遞給他,「猶記多年以前,子昂曾說要請本宮掃雪烹茶,此事拖來拖去拖沒了影兒,如今反倒是本宮請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離,王瞻笑了笑,「豈止是一席茶,我還欠殿下一副畫。」

從前想為她描一副畫像,總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適。所以這話說出口他便後悔了,所幸謝及音並沒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牆寬的支摘窗,聽說外面雪停了,謝及音叫宮人把窗支起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識玉將貂絨披風重新給她披上,規勸道:「這才幾天,怎麼敢吹風,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責。再說開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過來了。」

「她睡醒了嗎?」

「剛醒,奶娘正抱着。」

謝及音吩咐道:「等會把她抱過來,認識一下王六郎。」

王瞻頗有幾分受寵若驚,聽聞要抱小公主,頓時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擱。

清麟公主人未到聲先聞,隔着兩間屋子都能聽見她嘹亮的哭聲。王瞻見過自家小侄剛出生一個月時的模樣,有些驚訝地感慨道:「公主殿下聲氣很足。」

「有些太壯實了,鬧得很。」謝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會兒,待她熄了聲,輕輕遞給王瞻,「先讓卿凰認識認識你,她認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頓時一軟。

他輕聲說道:「公主殿下的長相,有七分都隨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謝及音好奇,「這麼小就能看出來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會識人骨相,不會看錯的。」

謝及音卻聞言嘆息,「這孩子越像我,以後的路就越難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貴的皇長女,娘娘此話何意?」

爐上的銅壺冒着熱氣,滾水續在杯中,水霧氤氳升騰,濕潤了眉眼。

清麟正試圖伸手去抓王瞻的發冠,謝及音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茶,說道:「因為卿凰此後走的不是公主的路,這是我與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儲君。」

「什麼?!」王瞻驚愕失色,「您想讓公主做儲君?」

謝及音笑了笑,連王瞻都是這副反應,世人的態度可想而知。

王瞻緩了幾口氣,問道:「莫非是您的身體……」

「傷了根本,不易有孕。」謝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聞言蹙眉,「他是怎麼照顧你的,怎麼能搞成這樣?」

「現在再說這些已沒有意義,扶卿凰做儲君,這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這樣做。」

謝及音抬手為王瞻斟茶,緩聲道,「今日在偏殿裏,我與王旬暉說的都是場面話,若想要王家長盛不衰,不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對儲君。我知道,這是條十分難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顯得你王家的輔助難能可貴,是不是?」

王瞻許久不言,心如窗外飛雪,時陰時晴,忽冷忽熱,十分不是滋味。既為她的野心感到驚嘆,又因她的籌謀感到失落。

原來今日與他兜了這麼大圈子,並不是為敘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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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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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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