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阿檀頭點得似小雞啄米,心虛笑笑:「是!是!」

周欽之未收回視線,再追問:「你真撒不來謊?」

「那自然……撒不來……」

周欽之無奈的深深一眼,沒說破她,再酌茶一口。

文綉給阿檀使了個眼色,笑語道:「阿檀啊,你在這裡好好招待周警長,我到灶房將你帶回來的魚剖肚刮鱗去。」

她說著出廳堂門,隨意往巷口一瞧,結果見著了下課歸家的蔣章寧。

文綉撣了圍裙上的灰,臉色慌亂著快步跑過去將之拉到一旁:「你先別進門,聽我給你說個事。」

「什麼事?」蔣章寧一身正氣,雙手反背,頭低了些,做出聆聽姿態。

文綉神秘兮兮回看了眼,悄聲說了一通,蔣章寧不解地皺眉:「何故要扯謊?如今不比前些年,女子工作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洋行報社學校醫院,處處可見女子身影。」就連自家女兒蔣浸月,也作為護士在湘雅醫院工作。

阿檀腦瓜子雖靈光,可這個問題著實將她問倒了,她支支吾吾了幾句,找補道:「是啊,用手語也能講課呢。」

「這是為什麼?」

「知道了還留阿檀在警察廳里做事,想必你並不介意她是女子身份。」

「我不介意。」

周欽之的視線變得幽深:「只不過——我想再等等。」

「她是害怕我不肯撒謊,說漏嘴讓你了知道內情,會教我們阿檀失了工作。」

周欽之關切地瞟了一眼報紙,上面提到日本公開宣稱要實行華北自治,將反滿抗日分子驅逐出華北,理解蔣先生為何憤怒了,周欽之面色陰沉:「華北地區在日方策動下波濤洶湧,如今的局勢只能苦撐一時,不加遏制,長此下去後患無窮。」

蔣章寧嘆氣一聲:「我們阿檀不是男子,其實是女子!」

周欽之絲毫不意外蔣章寧開口說話,他謙虛地頷首回應:「蔣先生的看法才是針砭時弊,我自愧不如。」

頓了頓,他開口問:「蔣先生在周南女中教授國文?」

周欽之眉眼沉下來,心被敲擊似的,聽蔣章寧繼續說下去:「當初何嗲帶她去警察廳謀這門差事,一是看到警察廳中都是男人,女子身份出入不方便,二是當時任職的還是那位郝警長,這人與我打過交道,城狐社鼠,貪財好利,怕他會借題發揮,因此隱瞞了阿檀女子身份,這才得以進入警察廳,我希望周警長知道了內情,能原諒阿檀的欺瞞。」

蔣章寧橫眉冷對:「我扯不來慌。」

文綉哎呦了聲:「起先那阿檀剛從林家回來,不是有顧慮嗎?你就別管其中緣由咯,照著做便是嘞。」

而阿檀這頭,幫完忙便掐著點去巷口蹲到了沉星與浸月,與二人交代情況后,姐弟倆也承諾會守好秘密,阿檀以為這下萬無一失,卸下心裡包袱悠閑自在往回走。

灶房裡水入熱油聲嗤嗤啦啦,文綉揮舞鍋鏟炒得正起勁,蔣先生回看一眼,索性小聲與周欽之誠實交代:「我從不撒謊,因為我知曉,撒一個謊,需要很多個來圓,因此也壓根不想瞞周警長,方才我進門前,我愛人特地拉我到一旁教我不說話扮啞巴。」

阿檀以為自己糊弄過去,稍鬆一口氣,聽見文綉灶房叫她來幫忙,於是讓周欽之稍作休息后便去灶房幫忙,蔣先生心中牽挂時事,一歸家就拿出今日報紙默讀起來,邊讀邊握緊拳頭,可見其憤怒心情。

周欽之繼續談起華北事宜,蔣章寧也憋不住了,既然文綉不讓他說話,那他就拿出紙筆,將之刷刷寫了下來。

周欽之嗤了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還打算繼續逼問時,正巧蔣章寧踏進門檻。

周欽之沉默稍許:「蔣先生不用擔心,其實我早已知道了這件事。」

蔣章寧剛要開口,見著擠眉弄眼的阿檀,瞬間噤了聲,只與周欽之互相頷首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蔣章寧抬頭來贊同地看了周欽之,眼裡透著覓見知音的驚詫,放下報紙正準備與之就華北問題暢談一番時,突然記起了文綉給他的啞巴人設。

「是國文先生。」阿檀回完才察覺出問題,慌忙抬了頭。

文綉警惕地再次回看:「不跟你講了,你記著我說的話,千萬別露餡,要不然阿檀活計不保可就麻煩了,你記著啊,我得去燒飯了。」

文綉交代完,快步跑進灶房裡,蔣章寧雖不悅,卻也沒再說什麼,只輕嘆一聲氣,甩一甩長袖,雙手再次反背往前走去。

周欽之喉頭澀澀,明知故問:「什麼內情?」

蔣章寧:「我……」

「不讓你扯謊,你就什麼都不說,裝個啞巴,裝啞巴你擅長的。」

周欽之看完蔣章寧的言論,也接過筆頭回話,兩人沉默著,以筆杆子揮灑紙間,聊時局,侃政治,竟越聊越投機,紙筆已經無法傳達蔣章寧心中思想,他拍了拍周欽之肩膀:「年青人,你的看法一針見血,我很欣賞。」

廳堂之中,阿檀與周欽之談論起了蔣家人,她依照文繡的交代,睜起眼睛講瞎話:「蔣先生是個啞巴,不說話的,待會兒蔣先生若是一言不發,警長可勿要覺得怪異。」

他沒有哪刻像現在一般想說話,張嘴啊啊了兩聲,滿腹言語又活生生吞咽下去。

周欽之利眉錯愕地上挑:「國文先生?」

蔣章寧顯得有些驚詫:「你已經知道了?」

周欽之瞭然點頭,又問:「那蔣先生以什麼為生計?」

蔣章寧一頭霧水:「既然不介意,怎麼……」怎麼不說破,怎麼還互相隱瞞起來了?

蔣章寧意有所指地說了這番話,倒教周欽之愣了下,他追問:「不知蔣先生為什麼與我說起這個?」

「他是周南女中的國文先生。」

等她放下顧慮戒備,將真相,一五一十,盡數告知他聽。

周欽之點頭,「是。」

「蔣先生,你回來了!這是我上司周警長,今日來家裡吃飯。」

「是。」蔣章寧講到這裡,突然轉了話鋒,「我在女中教授國文,學校中,我看到了許多進步女子,她們思維敏捷,刻苦好學,並不比男兒差,往後畢業,在此亂世中,也定能發光發熱,驗屍是辛苦,可女子也並非做不得這事,我剛與你暢談一番,心覺周警長思想開闊,必定不是守舊之人。」

周欽之一見這反應,就猜到此處也必有謊言,不拆穿,反而戲謔她:「蔣先生用手語授課國文?」

文綉幹活麻利,不多會,張羅一桌子菜,趕在太陽未落前將之端上了桌:「粗茶淡飯,招待不周,周警長莫要見怪。」

「哪裡的話?今日前來突然,實屬打擾,大家別見我的怪還差不多。」

「那哪能?」文綉熱情好客,開始勸菜,「周警長,這魚,你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周欽之嘗了一口,鮮辣味在唇舌間炸開,他不吝誇讚,又突然想起什麼,謙遜道:「蔣太太與蔣先生都是我的長輩,私下還叫我警長太折煞晚輩了,叫我欽之就好。」

他說著瞥一眼席間,又看向滿頭咽飯的阿檀:「外祖父呢?」

阿檀抬了頭,解釋道:「我外祖父懶得來回跑動,大部分時候都居住在義莊之中。」

周欽之點點頭,目光晃了下溫柔舒靜的蔣浸月身上,他對蔣浸月並不陌生,尤記得上次火神廟會還見過,當時阿檀還宣稱,兩人是男女朋友。

男女朋友?周欽之饒有興緻的,視線再次緊纏阿檀。

阿檀不知道周欽之為何盯著自己看,也不知曉他唇邊噙著的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究竟是什麼意思,更不了解她的拙劣謊言早已在周欽之面前暴露得乾乾淨淨,還以為他只是覺得飯菜美味,興沖沖回了個微笑:「警長,你多吃啊,多吃。」

周欽之輕咳一聲,低頭吃起飯菜來。

不知不覺日頭西沉,席上也吃得只剩餘腥殘穢,臨走前,文綉囑咐阿檀送客,兩人步調閑適,很快到了巷子口。

周欽之停步下來,單手插進褲兜,轉過頭來傲睨阿檀:「今日多謝你與蔣先生一家的款待,果然好吃,與你說的一致。」

阿檀笑容里透著得意:「那是!不好吃我也沒膽子邀請警長來啊。」

周欽之抿了抿薄唇,低眸凝視她:「方才席上那位女士,就是上次火神廟遇到的,你的鄰居姐姐吧?」

「是啊,警長還記得?」

「當然記得,我有一事好奇。」

「什麼事?」

「你們地下戀愛的事,蔣先生與蔣太太知曉嗎?」

阿檀脫口而答:「什麼地下戀愛?」

周欽之面色無異,語氣也淡淡的:「你以前不是說,你與你鄰居姐姐正在地下戀愛嗎?」

阿檀心下懊惱,她竟然忘了自己說過這茬。

阿檀眼珠心虛地移了移,擠出一個笑容,又扯了新的謊言:「那是以前,我們地下戀愛過,但是現在,分手了。」

夜幕來臨,將檐壁屋脊染上蒼茫,兩人身影虛虛幻幻。

聽到她的回答,周欽之的眉眼裡蘊了些生氣,他緊盯阿檀,嗓音冷沉:「何阿檀,撒出一個謊,需要無數個謊來圓,蔣先生都能與我坦白,你還要隱瞞到什麼時候去?」

阿檀心下咯噔,言語遲疑著:「蔣先生與你說了?」

「嗯。」

「說了什麼?」

周欽之朝前一步,身上氣息凜冽,眸中卻有熱意涌動:「你認為呢?」

「警長,蔣先生他不是個啞巴,我不是刻意隱瞞你的,只是,只是我……」她實在不清楚作何解釋。

只是怕露餡,怕周欽之知道她是個女子,怕周欽之知道她不僅是個女子還曾經假冒秀茵,怕周欽之知道一切其實只是林家為了與周家攀親家拉她合謀的一場欺騙。

在這流淌的陰晦夜色里,兩人距離極近,其實目光相接,卻又彼此看不清對方神情,阿檀內心掙扎,眼前站著周欽之,腦中閃回的,也全都有關周欽之。

初次相見,橘洲公園日光明媚,再次相見,書院亭颱風荷晚香,三次相見,魁星樓上眺望湘江,四次相見,天心閣頂暢談理想……

林景良最初讓她去與周欽之見面,她覺得荒謬,覺得聞所未聞,於是糊弄著,兩頭敷衍著,可一次又一次,阿檀的心好像不受控制,竟然開始期待起了周欽之的邀約。

可阿檀也很清楚,她是不能見光的,她不過是披著秀茵身份的一個假人而已,與周欽之有關的一切,都不會屬於她。

她壓抑著自己的內心,與周欽之克制守禮地相處著,直到周欽之去北平的前一日,兩人去省立中山圖書館借閱書籍,不成想館門緊閉,折返回去時,又好巧不巧落了很大的雨,沒帶傘,只能廊下躲避。

驟雨肆虐,水濺白花,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接他們的轎車又沒來,阿檀無聊,伸手到屋檐下,任憑雨水浸濕她瑩潤手指。

濕了手,阿檀心裡湧起壞點子,將沾滿雨水的手伸向他:「欽之,你看看這是什麼?」

周欽之面容冷峻著,心裡卻止不住好奇,明明她手上什麼都沒有,卻還是聽話地湊過去想知道未婚妻到底讓他看什麼,結果阿檀手掌一彈,濺了他滿臉的水漬,阿檀不加掩飾笑得驕恣。

周欽之意識到又中了她的惡作劇,臉上也崩不住冷意,抿唇笑出聲來:「你又捉弄我?」

「是你太好騙了。」

「不是。」周欽之無奈嘆氣,雙眼裡映著她的笑容,含蓄的情感苦快要隱藏不住,「是我無條件信任你。」

阿檀笑了笑,取出手帕為他擦拭臉上水漬,擦著擦著,兩人身軀相近,目光碰撞,雨幕隔絕一切,浸潤的雨霧縈繞,四周迷離,阿檀的眼好似也迷離了,他看著周欽之幽深晦暗的眼,看著他微微滾動的喉結,看著他一點點低頭下來,直到一個柔軟落唇上。

像片羽毛一樣,很輕柔,很克制,只一瞬,又如夢初醒般快速挪開。

阿檀愣著,她看著一向處變不驚的周欽之失控的神情,看著他慌張道歉說失禮了,阿檀看著他流暢的下頜線,看著他悄悄紅了的耳尖,當然,阿檀也忘不掉,自己手心淌出的汗以及胸腔之中無比強烈的跳動。

其實那個時候,阿檀有個衝動,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告知周欽之,她想告訴他,我不是林秀茵,我只是代替秀茵與你相處,但最終,阿檀想起林景良的威脅,沒有將一切說出口。

後來她被秘密送往日本,午夜夢回,阿檀躺在疊敷之上,曾無數次想起周欽之。

真正的秀茵出現在他面前,得知真相后,他會不會驚詫,會不會憤怒,會不會詢問起她的去向?他是會履行婚約繼續與秀茵完婚,還是覺得受到欺騙嚴正拒婚?如果四年後,她留洋歸國再遇周欽之,他會不會義正辭嚴質問自己,到時候她又該如何作答!

一切不得而知,一切好像都與阿檀沒有了關係,她翻過身去,閉了眼,枕布已然浸濕。

而此時,觀音巷口,無盡的暗色里,面對周欽之的追問,阿檀依舊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索性反問起來:「蔣先生與警長說了什麼?」

她想知道,周欽之偏偏不叫她如願:「你自己問蔣先生去。」

「警長!」

他朝前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稍微側目:「希望明日,你能收起謊言,與我講一講真話。」

周欽之說完,頭也不回往夜色深處走去。

她腦子雜亂,在原地站了很久,直至周欽之高大挺拔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這寂寂深夜裡。

阿檀的氣嘆了一聲又一聲,她不曉得蔣先生到底與周欽之說到了什麼程度,更不敢去問他,一個人站在街邊巷口,踢踏著路邊石子,完全不知這深沉暗潮里,有幾雙眼睛已經暗中盯了她許久。

阿檀狠力將石子踢遠,心下一橫,最終決定去問問蔣先生,她剛轉頭,從后猛然躥出個人將她嘴巴緊緊捂住,緊接著有個什麼東西將她的頭牢牢套住,阿檀想掙扎,但感覺腦袋越來越重,思維也越來越不清楚。

很快,阿檀便不掙扎了,她的身體被兩個人扛起來快速移動。

糟糕,又他媽的被綁了!

上次綁她的人是林蕭禾,這次呢,這次又是誰?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長沙城奇案錄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長沙城奇案錄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六章

%